二十七

六月,高考。

越臨近高考,我越發喜歡甚至期待去葉薇的病房看她,我甚至喜歡上了病房裏消毒水的味道,清涼又潮濕,當我托著連續學習幾天後疲憊的身體走進去,那個味道讓我的腦袋瞬間清醒,還有葉薇一貫帶著戲謔的笑容,還有她床頭鮮豔的紅玫瑰,還有白色的房間裝著的柔軟陽光……這一切,都讓我覺得高考不算什麽,我伏在課桌上和厚重習題冊做鬥爭的艱難和絕望也一掃而盡,就連紀銘都不能給我這種感覺。

我對葉薇說:“我現在每天就盼著來這裏。”

“這裏可是醫院,第一次聽說有人喜歡了來醫院的。”

我也學她一貫眨眼睛的樣子,眨了一下眼睛:“當然是因為你了,我覺得我都離不開你了,怎麽辦?”

她認真的看著我,用特別認真的語氣說:“那我就一直在這裏,直到你高考結束,反正我哪兒也去不了。”

“不行,你得好起來,我離不開你了,我要跟你做一輩子的朋友,所以你的一輩子,和我的一輩子,要一樣長。”

她深深注釋著我,不,她深深的望著我,良久,當我全神貫注的等待她說話時,她竟然撲哧一聲笑出來,她說:“哎呀,原來你也會說這麽感動的話,我還以為這些話,你隻會對你的小情郎紀銘說呢。”

“我說真的,葉薇,努力活下來吧。”

她收斂了笑容,可有可無的歎了一口氣,說:“很難呀,素年,我每天在這間病房裏,都在想,這個世界上有些事情,對於有些人來說,那麽簡單,簡單到順其自然,可對於另一些人來說,就那麽難。”

“我剛剛進來前問過醫生了,他說隻要找到合適的心髒,馬上就可以手術,成功了下很高的,葉薇,我們都別放棄,好不好?”

“好……不放棄。”她笑了,眼眶紅紅的。

高考前兩天,學校放假,所有人安安靜靜的收拾東西回家,好像每一個平靜的周末。我在爸媽的精心照料下好吃好喝的過了兩天,照舊跟唐瀟聊著學校裏永遠說不完的八卦和小秘密。阮誥軒似乎發現自己在家裏霸主的地位不保,呆愣在那裏,時而還橫眉冷對的看著我。我心情大好,摸摸他的頭把一塊紅燒肉放在他碗裏,小家夥不吃,隻管盯著我,我又捏他肉嘟嘟的小臉,說:“我們都高考了,你什麽時候才能長大啊……”

他倒是一本正經的算了算,說:“我今年六歲,十八減六……還有十二年我就長大了。”

爸爸在一邊很配和的感歎道:“對呀,還有十二年呢,其實過著過著,也就不覺得很長了。”

這個時候家裏的氛圍異常的好,阮誥軒好像知道他的兩個姐姐即將麵臨生命中十分重要的一件事,這也算是家裏一件重要的事,所以他不爽歸不爽,但乖乖的,沒有添任何麻煩。

晚上,我躺在被窩裏很長時間都睡不著。紀銘說的對,正是因為這個城市永無止盡的風,我們才能擁有幹淨的空氣和漂亮的夜空。他還這樣說:“就算有什麽工廠排放出黑煙,一陣大風就吹走了,這樣不是很好嗎?”

“是呀。”

手機屏幕亮了,我拿起來,看到“紀銘”兩個字。

我感覺到我在笑,像小時候躺在被窩裏很久數了好多顆星星後終於等到了爸爸的故事,現在,我等到了紀銘。我把自己整個蒙在被子裏,按下接聽鍵,小聲的叫他:“紀銘。”

電話那頭的聲音也是低低的:“還沒睡吧,我就知道你沒睡,已經十一點了。”

我說:“我是夜貓子,你還不知道?”

他輕笑:“我知道,所以專門打電話跟你聊天,省得你無聊。”

屋子外麵有一些響動,我把聲音壓得更低:“那我們聊什麽呀……”

快三年了,我已經習慣了談戀愛的感覺,我知道跟紀銘在一起時,什麽時候適合浪漫的話,什麽時候適合開玩笑,什麽時候他會跟我接吻……這已經成了一種自然而然的習慣,跟阮誥軒三歲時學習說話一樣,不需要被誰教就可以慢慢領悟的事情。

我以為我們可以一直這樣,等到三十歲,當別人才剛剛結婚時,我們就已經像一對生活了十幾年的老夫老妻,知曉對方的每一個小習慣,每一個喜好,甚至能解讀對方每一個不經意間的動作。我會穿錯他的拖鞋,他會用錯我的毛巾,我們一起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我想看電影,他想看球賽,一場不隨爭執的小矛盾過後,我們會達成統一的意見,至於是誰妥協,就沒那麽重要了。我的頭會習慣的靠在他的肩膀上,再也沒有小鹿亂撞的興奮,如同每天早晨展開眼睛一樣,那麽自然而然,成為一種本能。我們可以養一隻可愛的小狗,我是媽媽,他是爸爸,或者……甚至……我會為他生一個孩子。

很多年以後,如果我的生活同如今我描述的一樣,那此生,就別無他求了。

但是,但是,我該怎麽說這個但是呢?應該要用到一些比較殘酷的詞語,比如:世事無常、禍不單行,或者就是,“悲歡離合”中的“悲”和“離”。

先從高考說起吧。

我走進考場的時候,心裏是從來沒有過的平靜,預想中的緊張和無措完全不存在。老師說考場如戰場,原來曆史上萬千的士兵,在上了戰場之後,也會忘記所有的害怕和顧慮,這不是一種視死如歸,應該說在當下沒有人會想到死這一回事,能想到的隻有怎樣會更快的殺死更多的敵人,就像現在的我,隻想著怎麽在有限的時間做對更多的題目。還是一種好現象,說明我進入了狀態,我會超常發揮。

事實上,那年高考,我確實是超常發揮了。

但可悲的是,再怎麽超長,跟紀銘也有很大的一段距離。

接下來,就是悲劇的開始。

或者說是一場劫難,屬於我,屬於紀銘,屬於葉薇,也屬於陸小楓的一場劫難。

六月八號的晚上,全班人一起去酒吧慶祝。

開了好多瓶啤酒,“砰砰砰”的,咕咚咕咚冒著氣泡,所有人對著一桌冒泡的啤酒歡呼雀躍,好像穿過那些密密麻麻的泡沫就能看到暢通無阻繁花似錦的未來。

這時候我想到還在醫院安安靜靜看書的葉薇,她對這裏才是最熟悉的。絢麗的燈光,迷醉的音樂,一張張陌生又曖昧的臉。她曾經坐在台上彈著吉他唱著浪漫又悲傷的歌,感動著別人麻木著自己。

過一段時候,就要手術了,醫生說,成功率是百分之三十。我,陸小楓,包括陪我一起去醫院的紀銘,聽到這個數字都顫了一下,我們圍在她的病床前,形成一個聚攏的狀態,病**,葉薇展開一個看似自然的笑臉說:“要不我別做手術了,沒準還能多活幾天,怎麽樣?”

我們沉默,我好像能聽見悲傷流經四肢百骸的聲音,像呼嘯的海浪,席卷著這樣荒誕又殘忍的青春。

思緒回到這場畢業聚會,我和紀銘坐在最邊上,我把手放到他的手心裏,心裏出乎意料的萬分寧靜。看到旁邊有一對剛剛確認關係的情侶背對著眾人悄悄接吻,自己作為旁觀者看來,竟然仍有點不好意思。班長招呼大家喝酒,有些女生最開始半推半就喝一小口,不一會兒就完全放開拿起酒杯灌自己,然後再嬉笑著灌別人。

我頭昏腦脹的靠在紀銘肩膀上,他還清醒的很,我說你怎麽不喝酒啊,他說:“我喝醉了,誰管你?”

我嗬嗬的笑了兩聲,再灌下一杯。心裏一直想問他的話,始終問不出口。馬上就要填誌願了,我一直深信著畢業不是我們分手的日子,滿屋子的聲色流光裏,心裏一直想著一句話,在喉嚨裏幾經盤旋,還是沒有說出來。

我想說:接下來的人生,我還想和你一起過。

是每天都會看到彼此的那種在一起。

真是奇怪,別人喝醉的時候,平時不敢不好意思說的話都能借著酒膽糊裏糊塗的說出來,到我這裏,醉了反而什麽都不會說了。

一大口酒喝下,在喉嚨裏留下灼熱又清涼的感覺,梗在哪兒,說一個字都嫌累。

於是我托著下巴看紀銘,他的眉眼真好看。

他習慣性的用手指幫我梳理亂掉的頭發,一縷一縷,讓我想起古代女子出嫁時,總會細致的用桃木梳梳三下頭發:一梳梳到尾,二梳白發齊眉……

周圍太吵了,紀銘說我們出去吧,我說好。他跟班長道了一聲歉,然後牽著我穿過擁擠的房間走出酒吧,走到霓虹相映的大街上。晚上八點,人流如注,間或有夜風吹到身上,軟軟的。我想,這個城市的風其實很感性,一碰到曖昧的燈光就瞬間軟了下來。

紀銘低頭看我,說:“怎麽才兩杯就這樣了?以後還是別喝了。”

我頭很暈,但腦子很清晰,於是故意說:“那要你以後一直在跟著我才行,我可不是那種能克製自己的人。”

他不說話,我低下頭掙開他握著我手腕的手,腕上一圈熱熱的觸感瞬間消失,有一秒鍾的後悔,想再拉住他,人已經不再原來的地方了。我抬頭,入目皆是繽紛絢麗的夜色,莫名其妙的有一點寂寞,雖然他就在我眼前,但沒辦法,有些感受突如其來是說不清楚的。

亂七八糟的想著,他已經攔下一輛出租車,熱情的中年男司機看了一眼我們身後的酒吧,又掃了一眼我們倆,一副了然的樣子,說:“剛剛高考完吧,你們是哪個學校的?”

他關上車門,說:“市一中。”

司機張大嘴點點頭:“哦,好啊,有前途,小夥子……哦,還有這個小姑娘,準備考哪兒的學校啊?”

我感到紀銘的手微微動了一下,半晌,說:“還沒想好。”

司機又點點頭,用過來人的語氣說:“嗯,是要好好考慮考慮。”

然後車廂裏的氣氛陷入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