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一周過去了,葉薇還是沒來上課。

後來,我便聽到陸小楓請假的消息。

一時間所有人都開始猜測,隔壁班和我們班之間形成一種隱秘的關聯,很多人都是一副心知肚明的樣子,“你看,我就知道,他倆肯定有不一般的關係。”都是這樣,最最讓人浮想聯翩的是,有人看到他們一起去了醫院,就是上個周末阮誥軒告訴我的那次。

然後無數的流言就像夏夜裏嗡嗡作響的蚊子,無孔不入,在這個封閉的學校裏,在兩個班相隔不到兩米的距離之間。這下要怎麽辦?我很想問問陸小楓,這下該怎麽辦?而彼時的我還不知道流言蜚語巨大的殺傷力,隻是在聽到別人明目張膽的用齷齪的詞語議論他時,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憤怒在心裏蒸騰起來,但我什麽都不能做,我甚至都不知道該怎麽麵對這些罪惡的聯想。一個男生陪著一個女生去醫院,一周沒有回學校……也許,就算我始終相信陸小楓,也不該對那些聯想感到不滿,再正常再自然不過了,不是嗎?

後來我還是去了那間醫院,去看葉薇,代表班裏所有的同學。真可笑,我可不是代表他們求證八卦當事人事實真相的。

見到葉薇的時候,我就這樣跟她說,她笑了,蒼白的臉上生出一個如白蓮花一樣的笑容。她不會在乎這些,我這樣說也許隻會讓她開心一點,畢竟每天呆在醫院裏,太悶了,不是嗎?陸小楓不在這裏,看吧,他們不是大多數人想的那樣。

但我為什麽有點失望?我進病房的瞬間沒看到陸小楓,我竟然感到失望。

葉薇瘦了一圈,整個人陷在白色的病床裏,再蓋上一個白色的被子,看起來好像不久要被這片厚重的白色吞噬掉。但就算是這樣的她,依舊是美不勝收的。

“還好嗎?”我問。

她虛弱的一笑,說:“還好。”

我也想笑,卻扯了扯嘴角,終於笑不出來。

就在剛剛,我在門口聽到她和醫生的對話——

“葉薇,你的病,如果不做手術的話,就現在的情況來看,大概還能拖個一年半載,我們希望你盡快和自己的家人取得聯係。”

“醫生,我就是想知道,我什麽時候能出院?”

醫生似乎有些生氣:“我工作這麽多年,還是第一次遇到得了心髒病也要急著出院的,我看,你再好好考慮考慮吧。”

然後醫生走出來,我走進去。

葉薇就是這個時候,展開了一個極美的笑容。

窗簾被拉的嚴嚴實實,整個病房光線昏暗,床頭的玻璃瓶裏插著一束紅色的玫瑰花,與一室的白色形成鮮明而絕美的對比,是因為有了葉薇,才絕美。

她還是笑眯眯的,問我班裏的情況,好像很關心的樣子,我跟她說講課的進程,留了多少作業,她一概輕輕點頭,不做任何反應。最後,出乎意料的,她問我:“陸小楓在上課嗎?”

“沒有。”

她笑,神色裏有一股俏皮的意味,好像變回那個生動又嫵媚的女生,“素年,你是不是想問我,陸小楓跟我到底是什麽關係?”

我看著她微微眯起的眼睛,說:“你想說,我就聽”。

她把頭輕輕一歪:“素年,你真就是太直接了。不過這樣也挺好,跟你說話不用費很多腦子,我是個很懶的人,你知道。”

我想說我不知道,但她的聲音太好聽了,不,不是好聽,而是有一種神奇的吸引力,緩緩地,溫溫吞吞的,如同一種慢性的毒藥,容易讓人一點點淪陷。

她說,她真的喜歡陸小楓,可惜陸小楓不喜歡她。但是他太善良了,沒有辦法一直拒絕她的追求,所以還是答應了。

我說,這個故事太假了,我不相信。

“你大概不知道,我從小和陸小楓一起長大,他是那種不會妥協的人,他固執的要命,他不希望有任何牽絆,而且,他也沒有你說的那麽善良。”

我詫異,她說她和陸小楓一起長大,可我也是和他一起長大的,我卻從來沒聽他提過……不,他提過,我的目光落在床頭那束鮮豔的紅玫瑰時,突然靈光一現。我想起來了,當時,他是這麽說的:“那個小姑娘長的特別漂亮,特別特別漂亮……”他們經常在一起玩兒,一起爬牆爬樹,一起撲在草叢裏捉蛐蛐。還有,剛剛認識的那幾天,她總是坐在花壇旁的秋千上,每次陸小楓放學回家,都能看到她甜甜的笑臉。

我還問過他:“那我和你的關係,跟她和你的關係,哪一個更好?”

他歪著腦袋想了半天,朝我一笑:“那應該是你了。”

我說:“為什麽?”

他說:“是你就是你,哪有什麽為什麽,我也不知道為什麽。”

原來,冥冥之中我早就以這種方式聽說過唐瀟,我當時還好奇了一下,特別特別漂亮的小姑娘,該是什麽樣的。

現在,我知道了,就是唐瀟這樣的,她果然對的起陸小當年睜著大眼睛,楓斬釘截鐵說出的那兩個“特別”。

我自認為跟葉薇是沒有過多交流的那種朋友,但我就是很喜歡跟她聊天,她會睜著明亮的眼睛注視著我,一言不發地聽我說完所有的話,不讚同也不反對,是一個完美的沉默的傾聽者。

她說:“素年,我覺得你的名字很好聽。”

她說:“陸小楓是個有責任感的人,我配不上他,我都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也許幾年,其實我不想這麽年輕就離開這個世界,因為……”她笑的更動人“我還沒玩兒夠呢。”

突然就像個任性的小女孩兒,所有的美好事物都化在她的眼角眉梢。

很美,美的讓人無力去嫉妒。

一段沒有結果的對話結束,我離開病房的時候回頭看她,她剛好轉頭看向床頭鮮豔的玫瑰花,在窗簾遮掩下光纖暗淡的房間裏形成一幀寂寞又動人的影畫。

走到醫院門口的公交車站牌處,我看到提著一個保溫盒的陸小楓腳步匆匆走進醫院,他沒看見我,我也沒跟他打招呼,彼時,我感覺自己站在一個觀眾的角度,遠遠的看著屬於他們的秘密一般的故事,沒有想過命運這個東西為何物,盡管它已經悄然而至,我卻渾然不覺。

渾然不覺的我依舊每天跟在紀銘身邊,他最近的話又少了很多,我以為是臨近考試壓力有些大,卻忘了,對於紀銘來說,學習永遠不會成為一種壓力。

陸小楓回來上課了,葉薇還在醫院裏,所有一切看起來都正常的很,就連窗外的那隻蝴蝶每天都從同一朵花上掠過,風也變成了慈悲的樣子,柔柔軟軟的吹過每一個低頭匆匆趕路的學生,把發梢吹的微微翹起,成為孤單倔強的姿態。

這一段平靜的時間,除了上課吃飯睡覺,我又得到了一個故事。

它更加讓我相信,這個世界上沒有不透風的牆。

葉薇喜歡陸小楓這件事莫名其妙的就傳遍了校園,他們很早以前就認識。葉薇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呢?我隻知道她聰明,她逃課,她把頭發染成顯眼的紅色,她有慢性的心髒病。卻從來沒有想過,她經常去酒吧,她在酒吧裏是一個嫵媚動人的女人,她喝紅酒,抽煙,她彈著吉它可以唱出催人淚下的歌。

以前,她和陸小楓住在同一個小區,是更加親密的青梅竹馬。葉薇喜歡陸小楓,很多年了,但是陸小楓不喜歡她。

我才發現自己之前其實一點都不了解葉薇,她給人感覺有太多的秘密,明亮的隱晦的,曖昧的不曖昧的,這些秘密把她裝點得更加嫵媚動人,也更加單薄脆弱。

這些不算陳年的舊事最終以一種罪惡的方式被人挖出來,和葉薇自己說的如出一轍。

那些算得上秘密的故事,有時候就像這樣,會一點點在別人的揣測和考證中露出水麵,我自己都不清楚是什麽時候把這些故事都了然於心的,也許是因為大家都知道了,所以我就知道了。

封閉的學校裏,傳言四起。

當我知道這一切的時候,陸小楓站在一棵茂盛的楊樹下,一身寥落。

他說,他很早就知道葉薇在酒吧唱歌,小時候,他們還沒有上幼兒園的時候,葉薇就是他很好的朋友。那麽小不懂友情是什麽東西,後來懂了,葉薇也走了。他說她五六歲的年紀就很漂亮,也很聰明,但高中回來之後,就變成一個什麽事都無所謂的女混混。她裝作不認識他,卻還是讓他知道了酒吧駐場的事。那天有一個喝醉酒的男人拉著她不放,他肥大的手放在她纖細的腰和脖子上,他費盡全力把她救下,在人流如注的晚上一路背去了醫院,到了醫院,才知道,原來,這個年輕眉毛的女孩兒,早就有了心髒病。

他說,聽到“心髒病”那三個字的瞬間像是幻覺,他以為一個人要倒很大的黴,上輩子做了傷天害理的事,這輩子才會遇上這種天災人禍,結果,沒想到……”

所以說,做人千萬別太自信,尤其是在運氣這方麵,你永遠幹不過老天爺。

陸小楓說:“素年,這樣的故事,你覺得怎麽樣?”

他的眼神是暗淡的,語氣是憂傷的,那短暫的幾分鍾我變成一個沉默的傾聽者,說實話,認識他那麽多年,我從沒覺得他這麽感性過,或者是說悲憫,都可以吧,總之我覺得自己要對陸小楓刮目相看了。

這個故事很好,既悲慘又帶著青春裏那種美好浪漫的色彩。但是,陸小楓,你告訴我這件事的意義是什麽呢?是希望葉薇得到更多的同情,還是彰顯你的善良和偉大,還有內疚?

想到這裏我突然就後悔了,我知道他不是那樣的人,可我對於他的悲傷,又無從安慰。

最後,我問他:“你喜歡葉薇嗎?”

他說:“我很心疼她。”

“心疼?”真可笑,“如果你不喜歡為什麽要心疼?是為了以前那段青梅竹馬的日子,還是你這麽博愛,隻要有一個女孩兒去酒吧唱歌,隻要有一個人得了心髒病,你都會心疼?”

他睜大眼睛看著我毫不留情的反駁,我不想這樣的,但是,我說:“陸小楓,你知道葉薇喜歡你,是嗎?她現在還躺在醫院裏,也許她回來,就是為了找你的。”

那一瞬間,就那一瞬間,我理解葉薇了,理解她在醫院裏總是像個小貓一樣笑眯眯的樣子,理解她在說自己活不了多久時那種無所謂的態度,都是因為陸小楓吧,因為他的救贖和無微不至的照顧,更因為他的憐憫和心疼,沒有愛。

時隔多年,再回到這個城市的女孩兒,已經不是那個被父母捧在手心裏的小公主,她的父母離婚了,媽媽走了,爸爸再娶一個更年輕漂亮的女人,所以她自己一個人逃回這個出生的地方,想找到兒時心裏最親近的那個人。

我說:“也許她回來,就是為了找你的。”

後來我想,這個也許用錯了,應該是,一定。

陸小楓聽完,搖了搖頭,我從他身上看到了頹喪和失望。

我不想裝了,也知道自己裝不下去了。在這十幾分鍾裏,我認認真真的看著陸小楓,明明白白的看清了他眼睛裏的東西。

轉身想走的時候,陸小楓從身後拉住我的胳膊,那一刻我的心裏狠狠一顫,突然害怕他說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話來,比如,初中的時候,他說:“要不我們試試,真的變成男女朋友,怎麽樣?”

我隱隱約約記得當年他說出那種話的眼神,經年之後再回想起來,才遲鈍的發現那種目光裏一閃而過的失望。

我回過頭,從他的眼神中看到一種懷念和眷戀的味道。

最後我掙脫他的手,落荒而逃。

該怎麽說呢,陸小楓,我要怎麽跟你說,你是我小時候獨一無二的英雄,如果沒有遇到紀銘,有可能,我說真的,很有可能,你就會變成我一輩子的英雄。

可我卻不一定如現在這樣,心裏充滿了無止無盡的愛。

在操場大門後看到打籃球回來的紀銘,我狠狠的撲進他懷裏,高大的身體猝不及防的往後退了一步,緊接著一隻手掌覆上我的頭頂,語聲輕緩帶著笑意說:“怎麽了,誰欺負我的素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