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青河的水向左看不到源頭,向右看不到盡頭,我們頭頂上是長風萬裏,萬裏的長風將青河水撩撥的晝夜不停,這是簡直是一條年老色衰又固執的不肯褪去一身風情的河,年年歲歲,她愛慕著刮過這個城市的風。”這句話,是我在林涵的作文裏看到的,真精彩,我想。
也真有點兒想她,不過剛好,她終於打電話約我了。
再次見到,林涵比以前瘦了些,原本帶著嬰兒肥的臉有了越發清晰明朗的線條,那雙明亮又憂鬱的大眼睛凝視著我,然後簡單又隨性的粲然一笑。我知道她徹底瘦下來之後會變成一個風情萬種的女人,哦,不,還是女孩兒。但她從來不叫嚷著減肥,有些人就是這樣,風情是骨子裏透出來的,在十幾歲五官剛剛長開的年齡,就已經吸引著別人的目光,而且,那種小女生的青澀和幼稚依然完好的保留著,這才是最讓人抓狂的—尤其對男生來說。
我說,“林涵,其實你很漂亮。”她說:“你說我漂亮就說,幹嘛要加個其實,說明你以前不是這麽認為的。”
我裝模做樣的歎一口氣,還是這樣一個敏感又犀利的姑娘。
但我萬萬沒想到,江林涵那天來見我,是跟我告別的。她坐在青河邊的大理石凳上,和我天馬行空的扯了好幾個小時,那天的風出乎意料的輕柔,就在夕陽漫過我們頭頂的時候,她突然結束漫無邊際的閑聊沉默下來,眼睛裏又漫上悲傷,濃重的化不開。“林涵”,我叫她,“素年,以前你跟我說過,你不喜歡這個整天刮著大風的城市,是嗎?”我說:“不,是不喜歡這個城市裏整天刮的大風。”
“哦”,她笑笑,長長的眼睫毛好看的像春天在風中掠過的燕子的尾巴,“這是不一樣的,我說過,我也不喜歡,我從小就想著有一天一定要離開這裏,看看別人眼中的花紅柳綠的春天是什麽樣子的。”
“總有一天會的。”
“素年……我馬上就要走了。”
我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麽?”
“我媽要嫁人了……嫁到另一個城市去,我跟她一起去。”
我轉過頭,看到她固執又落寞的側臉。
“青河的水向左看不到源頭,向右看不到盡頭,我們頭頂上是長風萬裏,萬裏的長風將青河水撩撥的晝夜不停,這是簡直是一條年老色衰又固執的不肯褪去一身風情的河,年年歲歲,她愛慕著刮過這個城市的風。”你說的對,你看,一個城市的母親河,都沒有她該有的驕傲了,也許,換個地方生活也挺好。
我坐在林涵身邊胡思亂想著,想到了初中時我們一起走過無數次的林蔭小道,那種天然的屏障最能給人踏實的安全感,但是再也不會有了,青天白日下也可以說出最隱秘的心事,但是該說的都已經說過了,隻能在無聊寂寞或者像現在這樣心裏瞬間空而涼的時候,把那些心事回味個把遍,像一塊口香糖一樣,被不斷的咀嚼著,直到沒了味道。
我還是在胡思亂想,因為不知道該說什麽,沉默了多少分鍾,天邊的太陽就落下幾分。
最後,林涵說:“素年,你跟我去一個地方吧,今天周末,你應該不急著回學校吧。”
她站起身來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頭發,我說:“嗯,不急,去那兒?”
她故作幽默的笑了笑:“賣個關子。”
這家夥,我心想。
然後,她帶我去了她的外婆家。
坐公交車走了十幾個站牌,在天色將要徹底黑下來的時候,我們來到一個偏僻的舊居民區,放眼看去周圍全都是老舊且低矮的磚瓦房,牆皮剝落的嚴重,從外麵看它就如同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於漸起的暮色中形成一種寂寞守候的姿態,好像連風刮進去都變得無比遲緩。我以為這裏應該沒什麽人住了,走進去才聽到越來越多的聲音,輪胎碾過水泥地麵的聲音,人家炒菜做飯的聲音,小狗的叫聲,還是有很多煙火氣息的,來往的行人也不少,但大多是年邁的老人,佝僂著腰,戴一頂灰黑色的帽子。
林涵伸出手指著一條小巷說:“我外婆還在的時候,就住在那條巷子的最後一個屋子裏。”
我們走過去,能聽見的聲音又變的越來越少,她回過頭半開玩笑的說:“你別說,要不是你陪著我,我一個人還真有點不敢來。”
“這有什麽,旁邊不還有生火做飯的人家嗎?”
“哈哈,也對,聞到這飯菜的香味好像就不害怕了。”
是一扇稍微繡了一點的紅色鐵門,她用要是打開沉重的鐵索,我跟在後麵,鐵門被推開的同時伴隨著有些刺耳的吱呀聲,於昏黃的暮色下,我看到爬滿了一整麵牆的牽牛花,粉的,紫的,間或有幾朵藍色的,在微風中顫顫巍巍的晃動著,枝葉纏繞盤旋,和其它一些不知名的花花草草,簇擁著,堆積著,美不勝收。
“真漂亮!”我不禁感歎道。
“當然了,這是我外婆養了好幾年的,其實也不算養,牽牛花很容易活的,長著長著就這樣了。”
她說著又去開房間的門,我趁著這個時間環顧院子,除了牽牛花以外,還有很多養在盆裏的花,大多都叫不出名字,大多都枯萎了。
“素年!進來吧!”她一手撐著打開的房門叫我。
我走進去,她拉開一盞燈,說:“媽媽現在都不知道,我偷偷藏了一把這間屋子的鑰匙,外婆去世之後她說應該再也不會來了,其實我自己悄悄來過好多次。”
這真的是一間老屋子了,剝落的牆皮,上個年代的紅木桌椅,牆上貼著的泛黃的畫報,掉漆的鐵質水杯……任何一件東西都散發著陳年的氣息,但不是那種涼涼的落魄的感覺,是帶著些暖意的,這間屋子本身就像一個和藹而安靜的老人。
而牆角那個黃色的舊書架,讓人看了竟然都心生感動。
都是很多年前古舊的線裝書,封皮是清一色的牛皮紙,有薄有厚,翻開一本就有細細綿密的灰塵從淺黃色的書頁中飄飛出來,又簌簌掉落,落在我手上,是不曾經曆的陌生而厚重的舊時光。
我還看到一本蘇軾的詞選,翻了幾頁,就看到那句“人間有味是清歡”,我回過頭對林涵說:“你外婆一定不是一個無聊的人。”
“那當然了,外婆很有文化,她年輕的時候上過學,比我媽有文化多了。”她拍了拍紅木椅子上的灰塵,繼續說:“小時候我媽工作忙,是外婆把我養大的,她教我看書寫字,晚上給我講故事,你知道嗎?她還會唱戲,床頭的那個櫃子底下,就那個”她指給我看,“以前放著一間特別漂亮的戲服,是紅色的,比嫁衣都好看。”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表情是我從來沒見過的恬靜溫柔,一直絮絮叨叨的,說著很多她的外婆告訴她的瑣碎的陳年舊事,絮叨了一個小時,我才驚覺她已經講了一個美麗故事。
她說:“外婆年輕的時候,喜歡上一個唱戲的男人,你知道,唱戲的人,在那個年代,有什麽地位?但外婆就是喜歡上了,每次都會去看他唱的戲。但最後她還是被家裏人逼著嫁給了一個普通商人。後來,外婆就抱著那個人穿過的一身戲服過了一輩子,那件戲服我還見過,她拿出來給我看的時候,還說,當年就覺得這件戲服比身上穿的嫁衣還好看。很多年以後,她生下了我媽,才知道那個唱戲的男人,一直都沒有結婚。”
林涵比我大四個月,她已經快十七歲了,說出這個故事時,眼睛閃閃亮亮的,那種恬靜溫和一點一點在她身體裏蔓延開,在寂靜的荒野上開出一朵絕美的花來。
我就知道,她一定會長成一個風情萬種的女人。
這個故事一定被她悄悄地努力潤色著,沒錯,她在努力的找一個恰當的方式炫耀她的外婆,和那些離現實世界很遠的讓人神往的民國風花雪月,可惜被我看出來了,這個家夥。
我想起上初中時各種風靡校園的雜誌,每一本最後都有一個測試類的答題遊戲,我們玩過一個測心理年齡的,選擇了三十個模棱兩可的答案之後,我十九歲,她二十五歲,你看,她十四歲的時候就這麽成熟了。
都是些騙小孩兒的把戲,玩了那麽多,我一個都不信,唯獨覺得這個測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