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上瓊華

陽光普照,萬物回春,孚琛修行百餘年,季節輪換,寒暑更替已不知見了多少次,然從沒一次如此刻這般觸動人心。

他沐浴日光之中,身後碎石聲轟震,不絕於耳,“地法天功大陣”已徹底被破,這陣法本即依山傍水而生,依水土輪轉而不息,此刻陣破則水土顛倒,山崩地裂,轉頭望去,高聳雲端的雪山之巔已分崩離析,即將夷為平地,而於山石凹口處,原本深藏於洞底的潭水驟然漲高,已成內湖。

此陣法巧奪天工,繁複幾無可解,若非誤打誤撞破了陣,便是修為通天的大能修士,也可能在其中被困而死。

當然還有一法可破陣,便是在洞中努力修行,爭取早日飛升登仙,隻是此法幾近譫妄,修士亦凡人,受困不得脫還能安之若素者能有幾人?便是孚琛自己,捫心自問,若再關個一甲子,他不定便要棄仙入魔了。

日複一日的孤寂,毫無希望地等待,一成不變的環境,單調到極致的聲音,到得最後,但凡有離開此處的一線可能,人都會本能抓牢不放。

真到那個地步,為正或為邪,成仙抑或成魔,根本沒什麽區分的意義。

幸而孚琛習的是剛猛堅正的“紫炎秘文”大法,這功法與瓊華派講究中正平和的正統道修心法不同,隨著功法越深,於習者心性淬煉越是強硬,若非他道心穩若磐石,隻怕也會被這“地法天功”大陣逐漸將意誌蠶食幹淨。

然“紫炎秘文”大法釋放之時,靈力中自帶激越淩厲,焚毀一切的霸氣,終究失了修道人寬厚中正之意。孚琛習此法苦心瞞著瓊華派上下中人,更重要的原因,便是因為他深知瓊華派的修道理念,紫炎秘文再好,也與中正平和的道統相悖,師尊涵虛真君第一個就不會讚成自己的愛徒修習。

涵虛真君講求無有統一,心息依虛的修行正道,可這些根本不知孚琛平生所願,他胸中有淩雲誌向,也深埋著恨意和懼意。幼年之時,他親眼目睹大能修士如何彈指間令家人灰飛煙滅,那等輕描淡寫,仿佛殺戮不是人,而是蛇蟲鼠蟻一流。那個時候他就發誓,隻要還活著,便決不允許自己無足輕重,決不允許自己淪為誰都可欺侮滅殺的螻蟻,誰都能毫無顧忌踩至腳下的爛泥。

故明知“紫炎秘文”太過剛硬,殺氣太重,孚琛也非習不可。習此功法近百年間,孚琛修為一日千裏,獲益良多。然而時日越久,習這功法的弊端也日益顯露,入金丹期後,他的修煉開始阻滯重重,金丹後期更是徘徊數十年,數十年間,“紫炎秘文”也未嚐進階,且每每一運靈力,丹田處便有刀割痛感。

此情形便如一個人奮力登山,初初有仙履相助,健步如飛,如履平地,然越登高處,那仙履越成鐵鞋,負累重重,還無法拋舍。

孚琛心知哪裏地方不對勁,上古秘法乃飛仙修士所撰,洋洋灑灑分十二層,他隻練到第九層就練不下去,不是秘法有問題,而是他自身哪裏出了岔子而不得知。

此番與榘螂怪纏鬥也是,事先分明做了萬全準備,可鬥至酣處,紫炎刀忽而運轉遲滯。靈力絮亂,這才讓那怪物有機可乘,咬了一口。

榘螂怪毒非同小可,頃刻間將金丹修士拖入幻境當中,那毒物所造幻境皆依人心底最不願啟齒之事,孚琛在那片刻之間將自己整個童年又經曆了一遍。

記憶中栩栩如生的父母慈愛,長兄寵溺,無憂無慮的稚童成日裏調皮搗蛋,不思上進,家裏人縱是責罰,也舍不得打罵,有的也隻是溫言教導。長兄愛他比父母更甚,多數時候,母親已然舉手要打了,他隻需尖叫跑開,躲到兄長身後,自有敦厚溫良的大哥攔下母親的巴掌好生勸慰。

他甚至還記得,長兄摸著自己的頭笑道,咱家的小祖宗隻需每日快快活活的,別惹是生非弄傷自己就好。

幻陣中孚琛痛入心扉,他想原來我亦有過那般光景,雙親健在,家境殷實,沒心沒肺,整日裏最大的煩惱,不外是怎麽捉弄新來的家學先生,是拿青蛙嚇唬他,還是往他的書頁上塗墨汁。

如此而已。

可惜風雲突變,家園頃刻成廢墟,那夜父母將他藏起,長兄以心頭血開傳送陣送他離開,他所有的一切突然間煙消雲散,那些痛苦,孚琛原以為已遺忘,卻在幻境之中才醒悟,原來自己在最後訣別那一刻,連一句話都沒來得及跟家裏人說。

連一句話如“我不要走”這樣的廢話,都沒說。

他為此心如刀絞,幾在幻境中遭心魔反噬。

幸得這傻徒弟嗓門夠大,大到他在幻境中都聽得一清二楚。

醒來時靈力已流失近半,他放開全部紫炎秘文之力,以最原始的方式砍殺了榘螂怪,破了地法天功大陣。

日光湛湛,映得腳下白雪皚皚,晶瑩剔透。他雖靈力耗費極大,體內餘毒未清,然此刻卻有種想仰天長嘯的痛快之感。

終於出來了。

孚琛目視遠方,無悲無喜,心忖,既然出來了,該做的事,可又該繼續了。

身邊傳來一下忍痛的抽氣聲,孚琛這才想起還有個傻徒弟,他轉頭看去,曲陵南盤腿坐起,挽起手臂,正在翻看自己的傷口。

那榘螂怪想必也咬了她,傷口猙獰不平整,顯見是被咬的。

那她為何全無中毒反應?

孚琛此時腦子裏該有的慎密又都回來,他皺了皺眉,過去抓起小姑娘的手腕,隻見那裏傷口咬痕齊整,且兩隻手都有。

榘螂怪若要吸幹一個人,咬一處盡夠了,孚琛又以神識一探,隻覺小姑娘體內經脈裂縫甚多,丹田受損,受傷極重。

相比之下,她渾身骨頭多損傷,皮肉擦傷甚多這些,反而是小事了。

可就這樣,這徒弟還衝自己笑得那麽傻。

孚琛自儲物袋中拿出一顆“歸真丹”遞給她,小姑娘低頭吃了才問:“師傅,你給我吃啥?”

“治傷的,別多問。”孚琛手起迅速封住她各大穴位,運起“紫炎秘文”功法,掌心凝聚一團紫氣,緩緩附在她手腕傷處,紫氣宛若暖流般潺潺流過,小姑娘舒服得打顫,她低頭看,那猙獰的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緩愈合,留下一個暗紅傷疤。

“你經脈受損,歸真丹隻能潤一時之用,卻無修複經脈之功,”孚琛皺了皺眉,道,“真是麻煩,原本就隻有練氣期三層修為,這下好了,跌到一層了。”

小姑娘毫不在意,道:“哦,一層就一層唄。”

孚琛想嗬斥她不思上進,可見她一張小臉煞白無血色,想起適才洞中一睜眼即見這徒弟獨自支撐戰局,那些責備話語便憋了下去。他又想起那“四象歸土盞”原是極為實用的防禦法器,人入其內,氣息隱蔽全無,而卻無礙觀看外頭動態,這等法器拿來防禦凶獸靈獸最為有效,他將小姑娘拋擲其中,看起來是保她性命,可實際上卻是出於私心,怕這日後能派上大用場的徒弟白白送命了可惜,同時也是托大,自以為“紫炎秘文”功法霸氣十足,夠格與榘螂怪一戰。

然他卻險些陷入幻境出不來。

那這徒兒如何能出四象歸土盞,又如何能獨自周旋榘螂怪呢?

孚琛催動神識,探入小姑娘體內,直達丹田,卻見一片空空****,全無異象,靈力所剩無幾,虛弱得來個凡人就能一劍戳死她。

經脈是比常人要更堅固寬廣,然這點異常,也不見得有多了不得。

孚琛疑惑不解,再探她靈根,原此女娃有木、火、土三靈根,資質不上不下,若仙緣豐澤,修為也未必低下到沒法看,且有他罩著,日後修為進階至築基旋照,辟穀金丹,都不是不可能的事。

可此時一探才發覺,曲陵南體內原有的土係靈根微弱到所剩無幾,木係靈根竟然隱隱發亮,金係靈根也熠熠生輝。

孚琛驚詫莫名,以為自己看錯,又探了一遍,再度確定真個是木係與金係靈根粗壯了不少,若非如自己這般神識深厚的修士,尋常修士若不細查,沒準會以為這小姑娘就是兩係靈根的好苗子了。

四象歸土盞屬土性法器,木克土,小姑娘想來是全力催動木係靈根,木係靈力灌入其中,誤打誤撞打開那個防禦罩。

孚琛微一沉吟,換了種堪稱親和的微笑,問:“知道痛了吧,看你往後還敢不敢不自量力去找死。”

“痛是痛啊,可不找死就是等死,那還是找死好,沒準死不了呢師傅。”

孚琛皺眉:“你年紀小小,哪來這許多奇談怪論?”

小姑娘正經地歎了口氣道:“師傅,一聽你這話就是沒當過家,你不曉得寒冬臘月餓肚子的滋味,人要真餓起來,便是給你一把刀去宰殺大蟲豹子,你也敢去的。”

“為何?”

“不殺了它就不能吃它啊,難不成等著它來吃你?”小姑娘高興了起來,比劃著告訴她師傅道,“我打獵可在行了,便是這麽大的老虎我也不犯怵,我跟你說哦師傅,畜生都是有靈性的,你不怕它,就該它怕你了,你下刀但凡慢那麽一丁點,它就能咬斷你的咽喉……”

孚琛沉默了,看著眼前因提及她在行的事而目光發亮的小姑娘,忽而覺著自己拐彎抹角試探她有些無聊,他清清嗓子,直接問:“你怎麽在榘螂怪手下打了那麽久還不被它吞了?”

“它想吞我,我就狠狠揍它,揍完趕緊跑唄。”

“你的血是怎麽回事?”

小姑娘心忖這問題要說到自己姓曲,又能以血引陣,又能吸走怪物身上力氣這些了,這麽多事說出去太長太複雜,她自個都沒明白怎麽回事,怎麽跟師傅坦白?再說了,她可牢牢記得瘸子說不能告訴人姓曲的話,且在瘸子之前,她也記著自己親爹因自己姓曲而要把自己如何如何。

妖魔。

傅季和娶的女子這麽罵過她。

她雖年幼不曉事,可對人的好惡卻有野獸一樣的直覺,她曉得自己身上的異常怕是非同小可。

這事不僅不能說,而且說出去,還得被人厭棄唾罵。

曲陵南瞥了自家師傅一眼,心忖你到底還不能算成仙,隻要你還是凡人,你就難保見識短淺,會當我是妖魔。

還是不說了。

她於是撿要緊地回道:“那醜玩意想吃了師傅,我就咬自己,放點血引它先吃我唄。”

這也算不得撒謊,當時她確確實實是放血破陣,引榘螂怪過來。

隻是師傅不用知道那麽多細節,就如她往常曆盡千辛萬苦扛著獵物回家,娘親隻需知道今兒個有沒有肉吃就成,至於這過程受了多少傷,她也一句都沒對娘親說。

被照料的人,不需要知道那麽多有的沒的。

孚琛定定地看著她,眼前的小姑娘目光坦**,直視自己,眸光清澈見底,全無半分猶豫,就連眼珠子都一動不動。

她不是撒謊。

孚琛莫名地安了心,他破天荒以手遮住小姑娘眼睛上的日光,溫言道:“睡吧,你的傷需休憩。”

“那師傅你呢?”

“我在一旁看著。”

“別亂跑啊,”小姑娘不放心又囑咐了一句,“待我好了再給你找珠子去。”

“行了,閉眼吧。”孚琛手一拂,一個“昏睡術”使過去,總算讓這孩子閉上嘴。

他托起這個傻徒弟,徐徐往山下飛去,丹田處關竅阻滯又裂開三分,這回,他要找個靠得住的地方好好衝關。

天地下,最靠得住的地方,莫過於在師尊涵虛真君身邊了。

瓊華派離了數十年,也不知變化幾何,看來是時候該回去了。

曲陵南這一覺睡得夯實,小姑娘已有多年未嚐如此好好睡過一覺,便是幼年在娘親身邊,她也不曾如此踏實過。

以前在山裏頭,每晚入睡前,她必做的事均是先查好門窗爐火,再數好屋裏剩多少口糧,躺下後還得默默盤算明日能做多少活計。有時候半夜裏有個風吹草動,還得起來提燈拿刀巡夜,最怕刮風下雪天氣,屋漏偏逢連夜雨,收拾起來沒個完。

小姑娘雖對娘親沒指望也沒怨怒,可當冬天實在太冷,夏季實在苦長時她也會想,若情形不是這麽糟,日子沒有這麽難,她會過得怎樣呢?

比如,若她也有爹在,娘也像樣些,那日子可會好過好多?

再比如,若自己是個男孩,而非女孩,那個子可會長快些,力氣可會不同些,昨日射不中的那隻麋鹿,是否今日便能拖回來佐餐?

小姑娘心知肚明這些念想換不得吃喝還耽誤工夫,可做活之餘,嚼著草根子潛伏在灌木叢後守著陷阱時,她偶爾還是會放縱自己做這些無用的白日夢。

譬如給自己舔一下臆想中的糖,舔一下,甜味出來了,那些真正的苦,吞下去便也不算如何。

那會她就想,若有朝一日她曲陵南也能不愁吃穿,不憂寒暑,那她就不再罵這賊老天。非但不罵,她還要跟愚夫愚婦一般,初一十五叩頭燒香,次次不落。

她從未想過自己下山竟能遇上師傅,這師傅身上毛病雖多,可他所有的毛病加起來都比不上“他是我的師傅”這句話來得重。

有了師傅,便意味著這世上再不是獨自一人,便是以身涉險,以命相搏,總也不再是孤軍奮戰,無所歸依。

想那般醜陋厲害的榘螂怪,都被師傅一刀削掉半個腦袋,小姑娘心裏就覺著這個師傅拜得值。

更何況冰洞裏一遇上動真格的危險,師傅想也不想,一把就抓起她丟入那個四象歸土盞中。

師傅如他所許諾的那樣,有他在,她就不用怕。

小姑娘從未試過有誰將她護在身後,她覺著很新奇,新奇之餘,又有些酸澀,她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隻是覺著每每想起又是歡喜,又是難過。

諾大風險都挨了過來,餘者便皆是小事,自那盤根錯節,單調枯燥的冰洞一出來,則世間所見皆是可愛之物,便是睡夢裏,呼吸到的空氣,嗅到的味道,皆是花香草甜,暖陽和煦。

最緊要的,是師傅還在。

有師傅在,便是再厲害十倍百倍的凶獸,他也會手起刀落,一刀一個。

小姑娘對此堅信不疑,因此她很放心,哪怕渾身骨頭疼得厲害,肌肉經脈跟火燒似的一陣陣炙痛,她還是覺著很放心。

她與睡夢中甚至有了這麽個念頭,這回可是能安心喊疼了。無需忍著,疼了就喊。因為喊了有人應。

她果真喊了,她喃喃道,師傅,我好疼。

果不其然,有隻冰涼的手搭上她的額頭,隨即,一股暖流自頭頂百匯穴徐徐流入她體內,滋養一般撫慰過她的五髒六腑,奇經八脈,暖流過處宛若點燃明燈一般,她經脈中細細點點的光點,逐漸一點點地亮了起來。

那是師傅的手。

曲陵南心中雀躍,那光點也似乎愈發調皮起來,一個個跳動不息,光線越來越強,像逐一蘇醒過般,一起湧向她丹田內一大團濃墨一般淤結不開的東西。她以內視審之,這團東西發出一股冰寒尖刺氣息,團團罩住她的識海。曲陵南好玩地倏忽入到自己識海,隻見漫天繁星一般的光點忽明忽滅,慢慢籠住那團黑墨氣雲,附著其上,以極為緩慢的速度,慢慢吞食。

小姑娘偏頭看了一會,忽而恍然大悟,這團東西,便是她當日與榘螂怪以命相搏之時,自那古裏古怪的觸須處強行吸過來的凶獸靈力。

凶獸雖不可修行,然成型凶獸得天獨厚,體內均有支撐其獸丹孕育,天賦技能運作良好的靈力。這靈力與修士所煉大相徑庭,霸道肆虐,故一入曲陵南體內,無法被同化,而是鬱結丹田。若不化用,則天長地久,此凶獸靈力終究會反噬修士,化盡此人一身修為。

曲陵南天賦異稟,且大戰之前誤打誤撞,將丹田蘊藏的古怪炙熱之氣吸入百川四海,化於無形,這才逃過一劫。

可即便如此,她渾身經脈仍被多處撕裂,修為頓時跌至練氣期一層,而她苦煉至三層的“青玄心法”,此時也早已被消耗幹淨。

小姑娘心神一亂,她擔憂“青玄心法”白練的事讓師傅知曉,她這邊一亂,那邊丹田即強烈震動,原本安靜蟄伏的凶獸靈力驟然暴漲,而來自她經脈之內的光點瞬間被掙開不少。

“稍安勿躁,心虛歸一。”

師傅在她耳邊溫和地道。

曲陵南沒明白師傅說的是什麽意思,她隻是覺著師傅的聲音聽起來好聽,宛若安撫一般,師傅輸給她的靈力越發暖入人心。曲陵南斂起心神,專注於丹田內那團灰色霧氣,漸漸的,一點一點的光再度覆蓋其上,且光點越來越強,宛若結成光膜,重新將之分而化之,慢慢蠶食。

也不知過了多久,識海內真氣熏蒸,無處不到,渾身八萬四千毫毛孔竅,皆受潤澤,不知不覺於睡夢間逐一行遍,到得暢快處,宛若靈魂飄然出體,翩翩舞蹈,輕靈翱翔,這等妙曼之境,曲陵南從未有過,一時間隻覺吞吐輕盈,滿心歡喜。

這才是真正的道樞鍛錘,非尋常修士功利心重,一刻不停追求的修煉層次可比,更非那等旁門歪道佐以丹藥以提升修為可同日而言。

所謂修行,非修逆天長生,實質是修道法自然,循天理,遵人心。大道虛空,三界飄渺,而道樞之源,小如黍米,修仙之難,難在尋道樞,立鬥柄。丹訣的妙義,本意就不是要教人心執我念,存勝負,為外物所羈,為蠅頭小利便生死相搏。

為那點品級爭個你死我活頭破血流,心為形役,哪還有半點修仙的逍遙自在?

隻可惜道法滲入俗世,功利淺薄之見反成了主流,潛心體悟之人越來越少,而醉心功法、靈寶等物之人越來越多,是以綱常紊亂,本末倒置。

玄武大陸千年以來得以登仙羽化之人幾乎沒有,惟有一個青玄仙子練至化神大圓滿,可惜還是差了臨門一腳,於登仙渡劫前隕落。究其緣故,蓋大道真意無人承繼而已。

曲陵南一片赤子之心,坦**誠摯,她又自幼照料娘親,慣了不存私念,凡事以旁人為先,便是受到這世間常人難以不生怨懟的不公,她也不覺委屈,不存憤懣。心念之純粹,便是天縱奇材的弟子也望塵莫及,陰差陽錯之下,倒令她得以一窺道樞之根本。

她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待睜開眼時,已是天色大亮。小姑娘翻身爬起,渾身皮毛筋骨,四肢百骸,無不感覺輕鬆自在。她醒來時方發覺自己躺在一處布置簡潔的房屋,屋內一塌一幾,連張凳子都沒有,反倒是角落裏有蒲團兩個,似乎那才是休憩之所。

然而這裏的一切卻又異常幹淨,便是赤足踏在地板上,也全無塵土。且空氣清新到沁人心扉,直令人恨不得多吸兩口。

窗明幾淨,窗外有鬆柏森森,小姑娘懵懂地走到門口,一推門扉,頓時驚詫得睜大了眼睛。

她身處一處萬仞高峰之上,目之所及,盡是類似這樣的千峰萬嶂,有競起者,有獨拔者,有凸者,有窪者,奇怪不可盡狀,而更奇的是,群峰疊嶂當中,有數座白玉橋橫空而跨,有仙鶴翩然而飛,空中還時不時有人穿梭而過,他們或腳踏一柄大劍,或腳踏一朵蓮花,或腳踏看不出材質的法輪,禦風而行,翩然如仙。

曲陵南的眼睛一眨不眨,她甚至見到空中跑來一輛華美車子,隻是拉車的不是馬,而是兩隻似馬似鹿的怪物。這輛漂亮精致的車子直直飄到她所在的山峰之上,停了下來,趕車的兩名模樣俊秀的少年跳了下來,恭謹地衝著她身後行禮,齊聲道:“奉涵虛真君之命,請文始真人至主殿一唔。”

他們的聲音宛若金玉相扣,真有說不出的好聽,配上那一身道骨仙風的藍袍,一舉一動皆宛若仙人。曲陵南一時間有些轉不過彎來,她有些愣愣地想,這兩人說請誰來著,文始真人,為什麽聽起來那麽耳熟?

就在此時,她頭頂被人屈指打了一下,曲陵南哎呦一聲,轉頭隻見她師傅不知何時已然站在她身旁,笑罵道:“小丫頭看呆了?”

“師傅?”曲陵南高興了起來,問,“這是哪?咱們都成仙了麽?”

孚琛微微一笑,道:“瓊華派,為師沒跟你說過,這是咱們的師門。”

曲陵南想了想,記起師傅是曾經說過,她點頭,睜大眼睛四下看看,又打量了那車子一會,斷言道:“這師門不錯,不窮。”

孚琛哈哈一笑,以手搭住她的肩道:“走罷,見見你師公去。”

曲陵南有些詫異孚琛為何要靠她扶著,問:“師傅你傷還沒好麽?”

孚琛眼睛一轉,順勢將半身力道壓在她身上,道:“可不是,為了給你治傷,為師將靈力耗費過半。”

曲陵南一聽頓時愧疚,她忙小心扶住自家師傅,慢騰騰跟老太太似的走向那馬車,兩名奉命而來的弟子眼露詫異,對視一眼後恭敬地道:“師叔小心。”

“哎,我身上還有傷,呆會你們驅車慢點,”孚琛麵露憂色,有些赧顏道,“抱歉,讓你們小輩見笑了。”

他如此客氣,那兩名弟子怎敢托大,忙低頭道:“弟子不敢,師叔,請。這位師妹……”

孚琛歎氣道:“她是我在凡塵之中曆練時收的徒弟,這丫頭資質愚鈍,修為淺薄,往後還煩請你們多加照應。”

兩名弟子原想說師尊隻命接文始真人去正殿,可沒說帶多個小姑娘,可文始真人就算此番受傷頗重,修為下降,他仍然是金丹修士,一峰之主,涵虛真君對他向來偏愛,他們可是得罪不起,他想帶個小徒弟就帶吧,兩人又對視一眼,無人出言阻攔。

此時這二人心中所想的還有,恐怕文始真人這次真個經脈受損,修為阻滯了,真是可惜了這麽一位驚采絕豔的人物,往日那般風光,此番這般落魄,還不知道來日眾人背地裏會怎麽惋惜嗟歎。

曲陵南一輩子也沒坐過車,當她小心把師傅攙扶上車後,這才發現與外形輕便相反,車內寬敞得異乎尋常,四張細白光滑的席子鋪陳其上,當中放置樣式古樸的床榻矮幾,壁上懸掛寶劍字畫,畫上有青山綠水,釣叟牧童。小姑娘湊近看去,卻見那畫中世界自有動靜,水流潺潺,鳥鳴啾啾盡可相聞,她心下好奇,湊得更近,冷不丁的,那牧童轉頭麵露鄙夷,狠狠瞪了她一眼,趕著牛快快離去,釣叟則衝她翻了個白眼,長長一拋釣魚線,魚鉤劃過她的手背,竟然劃出一道血痕。

曲陵南一驚,再定睛一瞧,畫中人物景色紋絲不動,若非手背見血,幾要誤以為剛剛眼花看錯了。

“那是四象歸土圖,裏頭有師尊備下的須彌小境,以供乘車人無聊消遣的,雖是個玩物,可內裏也有乾坤,非築基期修士不敢直視,”孚琛笑嗬嗬地說,“偏你這小丫頭倒膽大包天。”

曲陵南皺眉,嚴肅地指出:“這畫會咬人,不是好畫。”

“咬你是客氣的了,練氣期弟子心性不穩,被其迷惑心智者大有人在,你這算什麽。”孚琛不以為然地斜靠幾子上,閉著眼睛道,“別大驚小怪的給師傅我丟人了,乖乖坐好,我先養會神,別吵我。”

“哦。”

曲陵南答應了聲,卻並不挪動腳步,她盯住那個畫上的垂釣老叟,放出神識,瞬間進入畫中,也不管山清水秀、峰巒疊嶂等等哄人玩的假景色,直接奔那溪流邊上,挽了袖子上前就揍那個老頭。這老東西畫得道骨仙風,哪知卻很不經打,被曲陵南兩下就揍趴在地上,氣喘籲籲一個勁罵她“妖女”,要找掌門仙師告狀把她驅逐出門派。

曲陵南覺著他實在鼓噪,說話也顛三倒四,她的師傅是孚琛又不是那什麽掌門仙師,要不要趕她走,天底下惟有孚琛一個人有資格說,幹他人底事?一時聽得煩了,小姑娘順手扯了一把樹葉塞入老頭嘴裏,這才拍拍手,拿起釣魚竿,毫不猶豫扯下釣魚線,將老頭手腳捆起。

她捆好這畫中老頭後,心情大好,連帶一醒來便見識到瓊華派種種太過高端的美景美人美車而帶來的那點小煩躁都一掃而光。小姑娘轉身就走,路上又見著那個剛剛瞧不起她的小牧童,牧童驚詫地看著她,躲到牛後麵,小姑娘瞧也不瞧他一眼,徑直走開。忽而身後聽見那牧童結結巴巴地道:“臭丫頭,你你你休要得意,你惹了禍,頃刻就有懲戒降臨,等著瞧!”

曲陵南驀地轉頭,大踏步走過來,小牧童嚇得縮起脖子,曲陵南衝他揚了揚拳頭,問:“知道這是啥?”

“拳頭。”

“嗯,”曲陵南麵無表情地道,“知道拳頭是幹啥的?”

“揍,揍人。”

“還不是傻子嘛,”曲陵南很欣慰,好心地告誡小牧童,“再讓我聽見你叨叨,說一句揍一下,懂?”

小牧童趕緊閉緊嘴巴,點了點頭。

小姑娘滿意了,摸摸他身邊的大耕牛,搖頭道:“牛不好好放田裏幹活,倒給弄山上作甚?一瞧你就是不憂柴米不知疾苦的公子哥兒,幹點什麽不好,裝牧童,好玩麽?”

她自言自語,徑直收回神識歸位,一扭頭,卻見她師傅已經靠著幾子閉目養神。

小姑娘不敢吵到師傅,躡手躡腳坐到師傅身旁,探頭往車窗外望去,這才發現此時車子淩空奔馳,偶有浮雲飄過,兩邊重山相映,瀑布如白練,這瓊華派雖說是一個派,可占地竟不知多廣,當看這山色無邊,就如進了一個自在世界一般。曲陵南皺眉看著窗外,她此時已無最初那等驚詫歡喜之感,她越是瞧多了這些仙境仙人,便越是明白,自己那點砍柴打獵練出的兩下,怕是跟這的一切都不同。

簡直就如戲文裏闖入了仙境的凡人,再怎麽流連忘返,終究也要被趕出來。

這裏的人舉止皆優雅自矜,想必打起架來也當跟跳舞似的,不會有人跟她一樣抄起柴刀拚命。

她有些煩悶,坐回身子,拖著下巴瞧自家師傅,心忖,罷了,先呆著瞧瞧,若是師傅在此過得好好的,那自己便當來玩一回,差不多了還回山野去;若是師傅還需人照料,那此地便是與她再相衝,少不得看在師傅麵子上,她就留一留罷。

隻是有些無趣,想來那空中飛來跑去的漂亮鳥兒,這裏的人不會打獵宰殺吧,也不知肉嚐起來如何,哪天沒事了瞞著師傅偷宰一頭燒來吃吃。

她正想著,車子已開始緩緩下降,幾乎與此同時,孚琛的眼睛也睜開,他瞥了眼乖乖坐著的曲陵南,正要露出一個老懷欣慰的微笑,可惜這笑還未來及打開,卻一瞥那畫,臉色頓時十分古怪。

“師傅,你傷口又疼了?”曲陵南十分有孝心,第一反應就是師傅身子不妥。

“你個傻徒弟,為師不過眯了會眼,你就給我惹事,自個回頭看看你幹的好事。”

曲陵南十分不解,回頭一看,畫中那老頭還沒脫困,滾在地上哇哇大叫。

“哦,不就揍了他一頓嗎?”曲陵南不以為然地說,“誰讓他一打照麵就放吊線打我。”

孚琛上上下下打量她,問:“你怎麽進去的?”

“不曉得,我正想著要揍他,就發覺自己進去了。”小姑娘大大咧咧地問,“師傅,我下手有分寸的,老頭雖然找打,可我沒下大力氣的,是他自己不禁揍,還有那個小孩,跟老頭呆一張畫裏那麽久,見他被揍趕緊躲遠咯,呸,沒點義氣。”

孚琛倒有些好笑了,看著自家憤憤不平的徒弟:“你居然神識有成,這倒是難能可貴,青玄心法的功力這幾日恢複如何?”

小姑娘沮喪地垂下頭,老實道:“沒,還那樣,對不住啊師傅。”

“罷了,修煉也不能急於求成,”孚琛摸摸她的頭,溫和地道:“隻是你要曉得,青玄心法與你有大益處,當勤學苦練,半日不可綴,你經脈此番受損,也是要靠青玄心法的功力自行修複的,懂嗎?”

“嗯。”曲陵南點了點頭。

“這畫中幻境乃是師尊所製,你這麽一攪和,師尊定然已經知曉。等下若有人要罰你,你就哭,說那畫裏的人先欺負你,哦,不,說他們嘲笑為師,你不得已才動手的,懂嗎?”

小姑娘不解地道:“可他們瞧不起的分明是我。”

“笨,”孚琛彈了彈她的額頭,“你是我徒弟,他們瞧不起你,不就是瞧不起我文始真人的眼光?這是對為師我不敬,你說,有人對師傅不敬,你怎麽做?”

小姑娘眼睛一亮,揮拳道:“當然是揍得他滿地找牙。”

孚琛嘴角浮上微笑,頷首道:“沒錯,小南兒,記著你說的話,若有人對為師不敬,你就去替我揍得他滿地找牙。”

此時車子咯噔一聲穩穩落地,隻聽車外那兩名弟子又齊聲道:“主峰已至,恭請文始真人下車。”

曲陵南困惑地問:“師傅,他們是不是練過?”

“怎的?”

“不然何以能異口同聲,整齊地好似一人說話?”

孚琛一愣,隨即哈哈一笑,點頭道:“沒錯,這倆個小子定然背地裏練過。”

“嗯,他們定然十分刻苦,”曲陵南感慨道,“不愧是跟師傅一個師門的人啊。”

孚琛忍著笑點頭稱是,把手搭到小姑娘肩上,曲陵南立即專心致誌地扶著師傅下車,一邊扶一邊嘮叨:“師傅小心頭。”

“師傅小心這珠串甩你臉上。”

“哎呀師傅這珠串真甩你臉上了。”

“師傅這車真不好,又亂七八糟又華而不實。連個墊子枕頭都沒有,掛個畫裏頭的人還欠揍……”

師徒二人好容易下得車來,做師傅固然覺著比自己禦劍飛行還累,做徒弟的也抱怨連篇。待他們站定,曲陵南忙著替師傅捋直衣角,忽而聽見一聲洪鍾般的喝聲:“師弟別來可無恙啊?”

這聲音中故意使上靈力,猶如平地驚雷,震得當場的練氣期弟子均臉色發白,曲陵南心頭隻是微微一疼,但經曆過上古凶獸榘螂怪的尖利音波,這等威懾之聲不過隔靴搔癢,無甚影響。

可師傅卻渾身一顫,曲陵南抬頭,發覺師傅臉色變得有些灰白,她不是傻子,一想之下便明白了,這人明知師傅身上有傷,還要以音波攻擊,分明是趁人之危。

曲陵南登時不喜,當著我的麵欺負師傅,這是想找揍麽?

她轉身躍起,飛起一腳就踹向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