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破陣出

曲陵南奔去寒潭所在的大岩洞時,她的師傅孚琛已在潭邊虛空畫出無數的符紋。

這事若擱在以前,曲陵南大概會以為她師傅跟村口跳大神似的玩請仙附體畫符吐火等一類瞧著熱鬧可未見得有用的事,可現下她脫胎換骨一般,呼吸行走皆比以往不知輕靈多少倍,耳力目力也大有獲益,再瞧師傅的動作,端詳了一揮,小姑娘逐漸發現師傅的動作落她眼底似乎變得相當慢,慢到起承轉合,指端劃痕,全多被看得一清二楚。

小姑娘煞是驚奇,初時以為自己師傅是體虛導致動作緩慢,可待她定睛再看,才發現自己猜錯了,師傅的動作並不慢,不僅不慢,且翻雲覆手間堅毅果斷,雖隻虛空畫符,然卻若手持金剛鑽鑿刻硬石般力道淩厲,且落指之痕繁複無比,卻又複行雲流水,宛若分花拂柳,燕子掠水,配上他長袍寬袖,相貌俊雅,真有說不出的好看。

小姑娘瞧了一會頗有些遺憾,為何師傅不以跳大神一類為生?村鎮間的儺禮巫舞若由他來演,不知道會好看成什麽樣。

可惜他非要做什麽文始真人。

小姑娘遺憾地嘖嘖搖頭,她把視線從師傅臉上轉到他手上,這一瞧,卻覺再也挪不開眼。隻見師傅漂亮的指尖所過之處,似有看不見的處處漣漪被悄然劃開。小姑娘微微皺眉,運起靈力,凝神望去,這回她驚奇地發現,原來真的,空氣中仿佛凝結一層水霧,師傅的手指過處,水珠濺開,一道細微的金色刻痕悄然於他指下結成。

曲陵南再看遠些,這才發現,寒潭之上,密密麻麻,都布滿金色細線,這些細線結成極為精巧的網,大網中套著小網,網中又布滿看不懂的符紋咒語,寒潭正中央,金線逐步堆高,漸漸將那個口子收緊,她師傅手一收,掌心靈力輸入,頓時整個網都被注入火紅色的光芒,耀眼的火光中,一個碩大無朋的符咒之網籠罩住整個寒潭。

孚琛臉色蒼白,微微喘氣,嘴角卻勾起躊躇滿誌的笑容,他轉頭對小姑娘招招手道:“過來。”

曲陵南忙跑過去,她師傅將手搭在她肩上,將她引到符網之下,柔聲道:“乖徒兒,站這別動。”

小姑娘很喜歡跟師傅挨近站著,她雖不動,卻從儲物袋中將那柄小短劍抽出,回頭問:“師傅,可是又要我做誘餌?”

她的目光天真無邪,有種無知無畏的坦然自若,孚琛一愣,他原本已打好腹稿,那些哄騙許諾、師道孝義簡直張嘴就能來一大通,然而準備好的種種話語卻在曲陵南這句如此直白的問話麵前憋了回去,鬼使神差地,向來巧舌如簧口吐蓮花,便是卑鄙無恥也能大義凜然的文始真人,在這一瞬間,竟然以同樣直白的方式,點了點頭。

小姑娘“哦”了一聲,自己又往前站了半步,問:“師傅,站這可對?”

孚琛看著她,曲陵南身高不及自己胸口,眼睛亮若星辰,目光清澈坦**得宛若世上任何的陰司汙垢全然不入她眼。

可她此刻所站的位置,正是上古岩洞‘地法天功大陣’的死門所在。

這個方位,正是孚琛費了一番工夫才計算精準,曲陵南說得半點沒錯,死門需要誘餌,他一早就打算把這個便宜徒兒騙到那上麵站著。

孚琛於符術陣法上頗有涉獵,雖不精研,也有不少心得,但上古“地法天功大陣”乃虛實相容,變化多端,威力非同小可,又有護陣伴生的高階凶獸無數,孚琛推演了多少年也摸不著生門何在,死門又何在。這回曲陵南誤打誤撞帶回那顆蟠哲魚丹,卻一下點醒了他。這幾日他頻頻下水勘探,終究發現此陣每隔一甲子會輪轉陣門,屆時南火轉北水,東木便西金,生地變死地,水中凶獸皆為陣而設,依陣而生,陣門變化,皆隨陣而遷,這便是小姑娘下水卻不見凶獸的緣故。

而她打殺的那條蟠哲魚,卻顯然是受陣門輪轉影響過甚,一時半會尋不到該去之處,凶性大發,也得虧隻是蟠哲魚,不然小姑娘在水中性命堪憂。

死門之位,卻又是陣眼之位,此時錯過,便又要等上一甲子光陰,曲陵南是去也要去,不去也要去。

對孚琛而言,這便宜徒弟出去後還有大用,倒也未必真要讓她送死。隻是驟然之間,接觸到小姑娘清亮見底的眸子,孚琛忽而沒來由有了一絲擔憂。

這種情緒很陌生。

孚琛說不清自己擔憂什麽,也許是這傻徒弟沒準會隕落在此,也許是這傻徒弟活下來後說不定會對他心生怨懟,也許是往後的日子,這孩子沒準也會慢慢在吃虧中學得精乖,自己身邊再也沒有一個嘮嘮叨叨將自己當成生活不能自理的煩人聲音。

莫名的,孚琛有些舍不得。

舍不得的師傅還沒想明白,便已對自己的傻徒弟脫口而出道:“莫怕,師傅在此。”

話一出口,孚琛便以後悔,他完全無需如此作態,自來事師如事君,修行弟子,便是師尊讓徒兒赴死,又有誰能說個不字?

何須多說一句廢話?

可曲陵南聽了這句廢話後,卻像聽懂了他的未盡之意似的,扭頭衝他咧嘴衝他大大傻笑了一個,笑得孚琛尷尬起來,險些惱羞成怒親自把她踹下水去。

曲陵南脆生生地道:“師傅,我才不怕咧。”

“不怕等會就讓凶獸吞了你。”

“我會先宰了它。”小姑娘絮絮叨叨道,“師傅,咱們快些動手吧,早些出去早些給你找大夫找藥,冬天要來了,你身子不好,在這呆著始終不是個事。”

孚琛抿緊嘴唇,過了良久,他在自己都不知為何的狀況下,慢慢解釋道:“小南兒,你所站之處,乃此上古冰洞陣法之死門所在,此處雖為死門,卻死中帶生,變化萬端,為師推演許久,終能確定此乃陣眼之位。這位置需一個人站著,引那守陣凶獸出來,但你莫擔憂,為師隻有你一個徒兒,不會讓你有事……”

“師傅,你別羅嗦了,我且問你,若我站別處是否便無危險?”

“未必。”

“我站此處是否於破陣有用?”

“正是。”

“那不就結了?”小姑娘漫不經心地道,“盡快把事了了,比什麽都強。”

她話音未落,水麵突然泛起一層漣漪。

水圈起初隻是小小的圓圈,隨即水波開始攪動,孚琛微眯雙目,手指靈力運出,曲陵南頭頂的符紋驟然變大。

地底開始不穩,水潭深處的轟鳴聲一陣強過一陣,整個石洞開始晃動,哢嚓一聲,曲陵南腳下站著的地麵,竟然裂開好大一條縫。

孚琛臉色一變,拂袖就要卷起曲陵南的腰將她拉開。

可電閃雷鳴間,那地麵突如其來整塊陷落,就如水底冒出一個吸力巨大的漩渦,頃刻間將曲陵南連人帶石,都給卷了下去。

水下驟然傳來一聲淒厲獸鳴,孚琛當即衝天而起,左手一道極厲火焰直劈了下去,右手同時甩出,直直探入水中,猛然一拉,將曲陵南整個人濕淋淋地拖了出來。

雖隻瞬間工夫,小姑娘被拉出來時卻已渾身濕透,臉色蒼白,孚琛來不及查看她傷了何處,順手將她塞到身後,口念法訣,金色符文轉動急速,萬道金光齊齊射入水中。水內傳出一陣劇烈抖動,孚琛再不遲疑,左手托起,一柄巨大的璀璨火焰刀當空出現,刀刃朝下,隨時待命。

“師傅,那東西受傷了。”小姑娘忽而在他身後道。

孚琛驚詫地看她,曲陵南握著自己那柄下品法器晃了晃,孚琛此時才發現,那劍尖處有血色紅痕。

“我才剛掉進去時劍尖朝下,沒刺空,”曲陵南鎮靜道,“那東西皮不厚。”

她沒跟師傅說的是,掉水裏時一片漆黑,目不能視,可她卻能閉眼以神識外探,她見著一隻觸須眾多的龐然怪物,它雙目大如牛眼,燦燦發光。

小姑娘一分猶豫都沒有,舉劍直接就刺了過去。

孚琛早料得此“地法天功大陣”守陣眼凶獸不是那麽好對付,早已祭出“紫炎刀”嚴陣以待,然當地動山搖的動靜傳來,地下罅隙裂縫之處漸漸彌漫出一道道黑墨般痕跡,孚琛冷靜自持的臉上也不禁動容,他喃喃道:“居然,居然是榘螂。”

“那是什麽?”

孚琛微眯雙目,沒有作答。

榘螂,凶獸榜排行第一,傳聞中的上古凶獸,觸須眾多,劇毒無比,每個觸須上均布滿吸盤,能於瞬間將一個人的血肉活活吸幹。它雖體積龐大,卻行動敏捷,悄然無聲,猶若鬼魅,最喜吸食修士血肉靈體,而被這種畜生吸幹的修士,魂飛魄散,永無超生。

這種東西典籍中有記載,然便是孚琛見多識廣,也從未聽說,世上尚有活著的榘螂。

凶獸之所以為凶獸,除了其生性凶殘,形態醜陋外還有一點,那就是凶獸無法修妖修一道,於修士補益不大,且自具先天天賦,並無靈性漸修,獸性天然,難以馴服,與靈獸無從比擬,與修妖之妖獸也不可同日而語。故修士一般都不願去主動招惹,否則一場惡鬥下來,能不能宰殺了凶獸另說,便是宰殺了,曆盡千辛萬苦,到頭來往往隻獲一身皮肉,抑或一枚雞肋般的獸丹,當真得不償失。

玄武大陸若非劍修一道,需實戰中增修為,尋常術修符修,名門正派中的師尊們皆對門徒循循善誘,遇凶獸需謹慎為之,不可爭強鬥勝,不可戀戰嗜殺。

孚琛的師尊也是如此告誡於他,孚琛修道多年,命喪於他手中的人怕是比凶獸多,他自來精打細算,不做沒益處的冒險,宰殺凶獸猶如雞肋,若不是後來練紫炎秘文需補充水係凶獸獸丹,他連蟠哲魚、傴僂蟲一流都懶得動手。

可他卻也不得不承認,這麽多年來,他見過的高階凶獸,都沒這段時間見得多。

魜偶蛇已是百年難遇,現下又迎來了隻聞其名的上古凶獸榘螂。

孚琛忍不住歎氣,似乎自他收了這個徒弟後,冰洞中原本毫無變動的日子,越過越刺激。

孚琛雙目微眯,他金丹後期修為,若正麵相抗這渾身是毒的怪物,贏麵並不大,且瓊華一派乃修行正統,講究修心領悟,專修的是符修術修、陣法煉器一流,可論到赤膊上陣,單打獨鬥,卻非他們所長。故瓊花一派修士甚少逞凶鬥狠。

可孚琛本就修的是與瓊華弟子路數迥異的紫炎秘文,自他修煉此功法以來,瞞著門派中人,謹小慎微,低調從事,然“紫炎秘文”卻是世間首屈一指的剛猛功法,敵人愈強,激發潛能越甚,他從未試過拋開顧慮,放手一戰是什麽感覺。

紫炎刀遇強則強,迎難而上。麵對一般人終身難遇的上古第一凶獸,孚琛心中頓時升起一股豪情,他想不靠法器,不用靈符,以力相搏,以強製強,試試“紫炎秘文”威力幾何。

隻聽轟隆一聲巨響,石洞地下塊塊陷落,黑色的潭水瞬間噴湧而上,與此同時,孚琛一把抓住曲陵南的後領直直飛起,手一揮,一團光球將她整個團團罩住,懸在半空。

孚琛衝她微微一笑,手一拋,將曲陵南連人帶球被遠遠丟開去。

曲陵南掙紮起來,卻發覺自己竟穿不透那層透明的光膜,她大聲道:“師傅,我也來!”

可她的聲音同樣也穿不透這層古裏古怪的光膜。

小姑娘眼睜睜地看著師傅淩空而飛,左手一伸,巨大的火焰刀當空往下猛力一劈,墨色水被硬生生劈成兩半。

水色墨黑,汙濁衝天,當空卻有一人藍袍鼓風,翩然若仙,右手一抓,一個耀眼奪目的火焰球隨即朝那虛空處丟了過去。

嘩啦一聲,火球入水,宛若有生命般越轉越快,地下漫延開的水澤一遇這火球,無不被蒸發殆盡,水潭越來越淺,一條長長的觸須悄然伸出。

孚琛左手迅速化出火焰刀再度劈下,那根觸須瞬間被斬斷,可與此同時,一聲淒厲的尖利慘叫霎時間穿破耳膜般突襲而來,孚琛臉色一變,嘴唇抿緊,曲陵南卻覺胸口劇痛,她承受不住,哇的一聲吐出一口血來。

滿嘴腥甜之間,小姑娘憂心師傅,顧不得擦幹血跡,抬頭望去,卻見無數條巨大的觸須破水而出,紛紛湧向師傅所在之地。那些觸須根部均張有圓狀吸盤,一張一合,猶若無數張貪婪的嘴,循著本能奔往血肉之軀。小姑娘心下大急,曉得那水下被她刺了一劍的鬼東西這是要攻上來了。那玩意體積龐大,黑墨墨一大片,若盡數而出,隻怕連這大岩洞都要被填滿,那還打什麽?直接被它擠死算了。

她從那些無牙的小吸盤處察覺到一陣毛骨悚然感,曲陵南目不轉睛盯著那無數小吸盤,盯著盯著,她突然間明白,恐怕那龐大體積,駭人的力道皆不是那怪物真正要人命的地方,它的厲害之處,在這些小吸盤裏頭。

可師傅卻對此無所察覺,他與那怪物你來我往,打得難解難分,冰洞已成火洞水洞,一時間火焰刀光芒四射,璀璨奪目,墨色毒水四下飛濺,所腐蝕處,石筍斷裂,碎石亂飛。

小姑娘想喊,師傅你別隻顧著砍斷觸須,一把火把它們燒幹淨才是啊。

可外頭的聲音傳得進來,她的聲音卻傳不出去,非但傳不出去,連她的氣息都被隱匿起來,那些觸須滑動得四下都是,然而卻好像沒一條發現她一般。

曲陵南急得四下亂撞,她心知師傅是為她好,罩著她的光球分明是什麽法器,將她嚴嚴實實包裹在內不受損傷。可她不要這樣在一旁瞪眼幹等著,她已然眼尖發覺,地下被斬斷的觸須又蠢蠢欲動,似在蓄勢而發。

曲陵南瞬間拔出短劍,衝著光膜連刺數下,卻刺不穿這瓊華派出產的高級貨。她撲到光膜上,焦急喊:“師傅小心,師傅那些玩意又動了!”

沒用,可人在萬般焦急的狀況下,便是明知沒用,也少不得要試試。

她師傅被怪物團團包圍,而水位上漲,那怪物瞎了一隻眼的醜陋頭顱正徐徐冒出,曲陵南並不知曉這種上古凶獸的特性,可她卻有種古怪的直覺,仿佛自那怪物腦中所思所想能有些許反射到她腦袋一般,她盯著那個圓溜溜的頭顱,不知為何就是能斷定,怪物出水之時,便是它享用獵物之時。

它要吃東西沒問題,可它要拿自家師傅當飯吃可不成!

出言提醒已行不通也來不及了,怪物觸須忽而發動齊齊進攻,孚琛手持火焰刀殺得幹脆利落,然而就在此時,地下那些被斬落的殘肢齊齊飛起,瞬間團團撲去,孚琛右手法訣不停,紫色火焰將自己圍住,毫不留情將撲來的斷肢燒灼殆盡,曲陵南一瞥之下,心一下提到嗓子眼。

她瞧見,那怪物的頭頂不知何時長出一根長長的觸須,悄然迅速地突破紫色火焰的包圍圈,頂端吸盤,一下咬到師傅肩上。

師傅身上穿的可不是什麽法衣,小姑娘親手摸過,那隻是件尋常不過的道袍罷了。

那道袍雖總是幹幹淨淨,可它真的不防水,不禦寒。

小姑娘當時還覺著師傅很窮,好的道袍讓給自己穿了,她心裏過意不去,還同師傅叨叨過往後要賺點銀子為他換件新衣裳。孚琛聽後大笑道,好哇,他文始真人若要換新衣裳,可必得是上品法衣。

上品法衣多少銀子?

不多,照你那天宰的魜偶蛇,百八十條也就夠了。

師傅如是說。

可她還沒宰百八十條魜偶蛇呢,師傅身上那件袍子根本沒任何防禦作用。

果不其然,觸須一咬之下,孚琛身形一晃,大喝一聲,火焰刀盡力一劈。

刀勢一去千裏,然他的人,卻慢慢行動轉緩。

不對勁了。

曲陵南渾身血脈中的寒火驟轉炙熱,霎時貫通全身上下,她深吸一口氣,手貼光膜,心隨意動,那承載法器啟動的靈力驟然間倒轉源源不斷自掌心吸入,此情形便如當日她吸走傅季和的新娘子變幻出的青藤蔓上所附著的靈力一樣,小姑娘咬牙承受超出修為的巨大靈力灌入體內,她瞧不見自己,卻覺著渾身便如一個鼓起的風囊,而那靈力就是不斷再吹漲身體的疾風一般。漸漸地,她目之所及一片血紅,大吼一聲,雙手硬生生將那光膜自中間掰開。

一股腥香之氣撲麵而來,曖昧甜美,然曲陵南卻於這氣味中品出內裏夾雜著的說不出的暴戾嗜血之意。護身光膜一旦裂開,那怪物的所思所想愈加清晰傳入腦內,曲陵南驟然睜大眼,她分明感到那東西的心思,它想生啖師傅的血肉,吸幹他的靈力,連他的魂魄也不放過。

做你娘的春秋大夢!

曲陵南怒氣上湧,奮力一撕,光膜一撕兩半,她奮力一躍,手持短劍直直撲往水中的怪物頭顱處。

曲陵南躍至半空,挺劍疾刺,她直奔那怪物頭頂而去,那怪物兩隻牛眼大的瞳仁已被她刺瞎一個,另一個血洞一般,甚為可怖。她一躍出,榘螂便似認出適才刺瞎自己的仇人一般,尖嘴張開,四個觸須同時自臉上長出,伴隨著嗤嗤聲瞬間朝她纏繞過去。

這小觸須與適才孚琛以“紫炎刀”斬斷的大觸須不同,其色深碧,其形尖細,小姑娘半空中避無可避,橫刀斬去,那觸須竟似長眼一般靈巧一縮,拐了個彎避開劍鋒,曲陵南大喝一聲,雙手握緊劍柄,直直掉到榘螂怪頭頂,幹脆利落朝那東西頭頂就刺下。

哪知下品法器於這等上古凶獸而言全是豆腐做的一般,隻聽哢嚓一聲,小姑娘的劍一斷兩截。

曲陵南微微一愣,當機立斷拋下斷劍,隨即左手積聚靈力,轟的一聲一拳砸到榘螂頭頂。

可惜她再天賦異稟,此時也不過練氣期修為,上古凶獸如何能撼動分毫。那怪物一拳之下紋絲不動,卻突然張開嘴,尖利的聲波霎時間傳了出來,幾乎要刺痛她的耳膜。

曲陵南渾身一顫,腦子裏宛若被一隻看不見的手伸進去狠狠攪動了幾番,她勉強睜大眼睛,眼前一片模糊。

那東西的細小觸須已於瞬間攀上她的手腕,冰冷滑膩,宛若爬蟲,小觸須一貼上她的肌膚,頓時生出一股巨大的吸力將她猛然扯到榘螂怪嘴邊,小姑娘抬頭一看,那榘螂的血盆大口已近在咫尺。

榘螂怪似乎極為興奮,不斷呲牙咧嘴,伸出一條滑膩膩的血紅舌頭,直直舔過曲陵南的臉頰,並不時發出短處的尖嘯聲。

它的貪婪與嗜血之情緒清晰傳到曲陵南腦中,小姑娘幾乎能聽見這鬼東西無聲的叫囂:吃了她,吸幹她。

她甚至能感覺到那榘螂怪猶有些舍不得馬上進食的心態,似乎自己是難以形容的美味,可遇而不可求,東西送到嘴邊,它竟然有些不願一口吞下完事,而是想慢慢吃,今天吸點靈力,明天啖點血肉,最好別一下弄死自己。

那條濕噠噠的舌頭靈活地在她臉上舔來舔去,這是榘螂怪在思量往哪下嘴最合適。

曲陵南艱難地轉頭過去,望向半空中被一團紫色火焰圍著的師傅,卻見他雙目緊閉,雙手低垂,臉色蒼白,眉心卻不斷聳動,表情痛苦得緊,瞧著像深陷什麽噩夢之中無法自拔一般。幸得他身邊團繞紫色火焰護著,這才不至於讓怪物一口吞下。曲陵南不認得那乃是孚琛金丹期練就的護身法寶“紫炎雲”,她隻看出那火焰之芒光明滅不定,而周遭盤踞的觸須卻越來越密,空中靈力對撞,閃光點點,師傅臉白如紙,身軀微微顫動,那一處被咬中的傷口詭異地緩緩流淌出血液,那血液與眾不同,非純然紅色,而是暗帶金光。血液一流出,此間觸須皆躁動不安,環伺湧動,意圖以此為食,卻苦於受紫色火焰所阻隔。然吸食修士精血靈力乃榘螂本能,便是孚琛護體法寶再強,卻也與本體靈力狀況息息相關,此時此刻,靈力外湧,本體卻又被榘螂毒液所侵,“紫炎雲”被侵蝕殆盡不過時間長短而已。

小姑娘心急如焚,然卻無法動彈,她眼睜睜瞧著那鬼東西纏縛住自己手腕的觸須張開吸盤,噗的一聲牢牢吸附脈門之處,隨即,自身靈力宛若大壩決堤,源源不絕湧出體外。

不出片刻,她這等半桶水的練氣期靈力便會被吸得一幹二淨。

她死在這,就等於師傅要死在這,可她還有那麽多事沒做,師傅也似乎沒教她多少有用的玩意,除了生火,他似乎還沒教會自己引水,半空翻身,別動不動被摔屁股的訣竅。

就這麽著要交代在此?

沒門!

小姑娘睜大眼睛,麵罩寒霜,她猛然深吸一口氣,經脈中的炙熱氣息全部放開,刹那間,她眼前宛若開過繁花萬朵,姹紫嫣紅,那被吸走的靈力,通過綁縛自己的觸須,突然開始回流!

榘螂怪尖聲怪叫,聲浪一聲高過一聲,每過一聲,均如利斧斫頭,疼得曲陵南眼前發黑,然而她咬緊牙關,專心致誌地驅動體內古怪的氣息,一時間,山河倒轉,泄洪倒轉,自榘螂觸須那洶湧澎湃地灌進來許多靈力,經脈處便如河道崩塌,洪流肆虐一般,衝刷得她渾身劇痛,顫抖不休。

曲陵南死死盯著榘螂獨目,那怪物的目光中流露出驚惶恐懼,全部觸須瞬間亂衝亂撞,石洞之內霎時間被搗毀得碎石滿地,潭水噴湧,曲陵南大喊一聲,雙手握拳,奮力一掙,瞬間將那兩根毒蛇般的觸須震開。

她隨即雙拳擊出,一下一下擊打在榘螂怪頭部,拳頭落下指出隱隱有火光電閃,榘螂怪吃痛不過,一聲怒吼,身子晃動,一下將她甩開。

曲陵南重重摔到地上,她忍不住吐出一口鮮血,渾身經脈宛若被節節撕裂般,疼痛不可具言。此時隻聽榘螂怪尖利地吼叫了一聲,隨即傳來嘩啦水聲不絕。小姑娘轉頭望去,隻見那榘螂怪整個冒出水麵,水滴之下,龐大的身軀宛若小山,她能感到那怪物在大怒,它活了上千年,吸食的修士活物不知凡幾,今日卻沒想到收拾一個金丹修士已然麻煩,而更麻煩還是這個的練氣期弟子!

不好,它要出狠招。

曲陵南顧不上疼,就地一滾,身邊啪啦的一聲巨響,地上岩石硬生生讓榘螂怪的觸須砸開一道深深的裂縫。曲陵南摸爬滾打,一連避開它十七八下攻擊,然這樣一味避下去,可不是辦法。曲陵南偷眼看去,師傅的紫色火焰團似乎又弱了些,他那張俊臉上,宛若將死之人般湧上灰色。

小姑娘皺眉,心忖師傅還真是沒用,就這樣還說要宰了守陣眼的凶獸破陣。

等等,破陣,陣眼。

電光雷閃之間,曲陵南忽而想起當初郝平溪也布下一個金光閃閃的防禦陣抵擋那頭罹鞫猿,他那會說過什麽來著?

他說,用你的血!

曲陵南精神一振,奮力爬起,奔向師傅先前布下的金線符文之下,奔向師傅命她站立的地方,她挽起手臂,一口咬下,鮮血登時湧出。

曲陵南當機立斷,將血滴入那處,轉頭大喊:“師傅!”

血液滲入地下,滴入深潭,突然間一股金光直射其上,金光越來越強,宛若野火燎原,立即點燃全部的金線符文。

整個法陣運轉起來,符文宛若一張大網,越長越大,將岩洞裏龐大的榘螂怪盡數籠罩住,金色光芒耀眼奪目,將榘螂怪纖毫畢現,再無遺漏。

曲陵南腳下一軟,跪在地上,她狠狠心,又咬了另一隻手腕,再注入自己的血。

隨後,她抬起頭,將渾身靈力逼到地上,大吼一聲:“師傅,醒來!”

靈力混合著曲家人的血注入陣眼之中,頓時自地底深處傳來一聲龍吟般的鳴叫聲,整個岩洞隨即地動山搖,巨大的鍾乳石漂浮自半空搖搖欲墜。

“師傅……”小姑娘覺著自己的力氣快用完了,她盯著師傅的身軀,啞聲又喊了一下,“快醒來……”

孚琛的眼驀地睜開,目光清明如炬,他長袖一轉,巨大的紫炎刀衝天而起,狠狠劈向被符文罩住的榘螂怪頭顱。

哐當一聲,榘螂怪劇烈掙紮起來,觸須團團纏繞上孚琛身外的紫炎雲,漸漸將他整個圍住,並慢慢收緊。曲陵南想撲上去扯斷那些觸須去,一動之下,一口鮮血又噴了出來,哪裏還能動得了半分?

小姑娘有些無奈地閉上眼,她心忖,罷了,打到這會也算盡力,若真要命喪此處,也無甚怨言。

師傅也是,能做的她都做了,到這步田地,不是她不救,實不能也。

小姑娘睜開眼,正想好好瞧著師傅被吃掉,接下就輪到自己。

可沒想到,那些觸須圍住的罅隙間慢慢透出一團紫色火光,火光逐漸增大,璀璨耀目,不能直視,火光所過之處,榘螂怪觸須節節碎裂,隨即一團紫色人影飛撲到榘螂怪身上,哢嚓一聲,血肉橫飛,整個榘螂怪腦袋被削去半邊。

孚琛此刻全無一絲半點他往常的風儀姿態,他目光冰冷,手持紫炎刀,手起刀落,大開大闔間,刀光火影,將榘螂怪砍了個七零八落。

砍完了,他似乎猶不解恨,又飛身而上,自雙掌中凝結出一個碩大的紫色光球,狠狠砸在這醜東西的屍身上。

火焰所過之處炙熱異常,熊熊烈火瞬間將這上古凶獸吞噬其內,遇水不息,遇冰不退,將這玩意燒得一幹二淨。

火光中,曲陵南隻見自家師傅麵罩寒霜,一雙眼睛無波無瀾,平靜到詭異,宛若曆經千山萬水,跋涉亙古洪荒,宛若遭遇大悲大喜,這世間再無寵辱得失能令其略微動容。這樣的師傅令小姑娘瞧著很是不喜歡,她說不上為什麽,就覺著,這樣的師傅,仿佛此刻縱使世上有千萬人橫死眼前,他也不為所動,無甚幹係。

火光漸漸弱下,孚琛手一探,火中浮出一顆七彩奪目的小珠子,他握入掌中,麵無表情地轉過頭來,似全無見著曲陵南一般,將那顆珠子一揚,直直嵌入先前曲陵南滴血的陣眼之中。

這下地動山搖更為劇烈,頭頂的岩洞開始漸漸震出裂紋,一個又一個巨大的石筍在晃動中終於紛紛墜落,曲陵南瞳孔微縮,頭頂就有一塊大石頭直直砸落,眼見就要將她砸個稀爛。

曲陵南輕輕吐出一口氣,在此生死一瞬,她忽而想念起自己在山野間搭的小茅屋。

臨下山時,以為殺了爹便得回轉,掛在簷下的臘肉與幹辣椒並未收入屋,床頭米缸處,還有半升黃粟米。

早知道死得這般快,就把這些吃食贈與他人了。

小姑娘有些輕微的惋惜,她還未來得及惋惜完,就發覺那石筍定定地懸於自己頭頂,並不落下。

曲陵南忙轉頭,卻見孚琛於一片亂石紛飛中,猶若閑庭漫步,於半空中緩緩踏步而來。

他身上尚存打鬥的狼狽,肩上的傷口隻是止了血,卻仍未愈合。可世上便有這樣的人,無論身處何種境地,均能道骨仙風,不染凡塵。

曲陵南身上很痛,勉強笑了下,笑得很難看。

她看著自己的師傅站在她跟前,居高臨下,目光怪異,問的問題更無聊,岩洞都快塌了,到處飛沙走石,險境環生,他不想著趕緊逃命,卻還有閑工夫問:“四象歸土盞乃我早年所得中品防禦寶器,躲在其中,便是我隕落此間,那榘螂怪也殺不了你,你為何要出來?”

曲陵南心忖這師傅不會被怪物揍傻了吧,都什麽時候了還問這個,這個犯得著問嗎?她啞聲道:“我能躲一輩子?”

“不能。”

“我一個人,能宰得了榘螂怪?”

“妄想。”

“那不明擺這麽?”小姑娘呲牙咧嘴道,“我不趁著你還活著豁出去幫你,莫非要等到你死了再被那玩意活剝了麽?我又不傻,哎呦,師傅,我好疼,你給治治唄。”

孚琛深深看著她,忽而慢慢笑了起來,他笑容越來越深,笑著還有些無奈地搖搖頭,小姑娘跟著傻笑,她曉得,她所熟悉的師傅回來了。

隨即,小姑娘隻覺身子一空,被她師傅隔空一手托了起來,她便被師傅一邊托著,一邊大踏步朝岩洞頂部裂縫飛去,身邊任它巨石翻滾,身後任它翻天覆地,此時此刻,小姑娘心中忽而覺著一片安靜平和,呆在師傅身邊,便是這升天的路永無止境也無妨,便是前方有再多艱難險阻,有再多凶獸困境也無妨。

小姑娘覺著如此飛著很好玩,連一顆碎石子也彈不到自己,她忙裏偷閑瞥了眼師傅的俊臉,悄悄說:“師傅,我好生歡喜。”

“為何?”

“那醜東西沒吃了你。”

孚琛臉上僵了下,冷哼一聲,道:“怎的也沒吃了你,上古凶獸,連個練氣期小丫頭都啃不下,真是浪得虛名。”

曲陵南點頭表示同意,想了想,為示公允,又補充道:“它還是挺厲害的。”

孚琛幹脆不說話了。

“不過再厲害,我也不會讓它吃了師傅你的,”小姑娘絮絮叨叨,“吃了你我養活誰去?這破玩意,活該被燒死。”

孚琛幹脆喝道:“閉嘴!身上的傷不痛了麽?”

“怎會不痛,痛死了,師傅,給顆藥吃唄。”

“浪費靈丹,不給。”

“好吧。”小姑娘也不是很在意,“那你留著給自己也好。”

孚琛沒繃住臉,終究忍不住道:“待出了陣給你治便是。且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