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駁火術

孚琛此次衝關,本以為入定數月乃至數年,一舉進階,塑成元嬰,從此踏入修行的另一重天。哪知他一閉關,靈力凝於丹田關竅處才發覺不對。他原本為本次衝關而蓄積的靈力非但無法撼動關竅半分,且原本已經有鬆動跡象之處,卻竟然在靈力的衝刷下,反倒偃旗息鼓,毫無作為。

怎會如此?

金丹大圓滿期修士神識強大,他一掃之下,並未發覺體內經脈有任何異狀,初初以為不過偶發,其後又仿佛試過多次,同樣的情況再度出現,且這次伴隨著難以言喻的眩暈,內海中一片灰蒙蒙當中,竟隱隱有金戈廝殺湧動的雷雲,將體內金丹團團罩住,宛若烏雲蓋頂,密不可見。孚琛連連催動神識,卻自內海的雲濤漩渦中似產生一股不可抵製的強力,拚命將他的神識拉動進去消磨殆盡。

神識宛若修仙者之大樹根基,孚琛大驚之下,忙退出神識窺探,睜開眼,隻覺心跳得慌,多年波瀾不動的修煉之下早已銷聲匿跡的汗液,此刻一碰額頭,竟然滿手皆是。

他閉上眼,仿佛都能聽見內海一片喧鬧雜亂之聲,此生經曆過的所有往事,記得不記得的,該忘不該忘的,歡愉與憤懣的,都於那雷雲湧動之下,似跟著在蠢動翻滾。

不能再強行修煉了,不然,心魔隨時可能成型,到時隻怕元嬰未結,魔道卻墮。

孚琛睜開眼,自來擅微笑多溫柔的臉上,此刻卻沉了下來。

他這一生,自練氣到金丹,一路所向披靡,從未阻滯,仗著變異單靈根之天賦,創下一個又一個前無古人的輝煌。

然而這種優勢,卻在進入金丹期中後期,驟然間**然無存。

似乎之前從未有過的衝關阻滯,這回盡數返還與他一般。

孚琛站起來,揉揉太陽穴,忽而憶起多年前師尊對他說過的話,那時他金丹初成,時年不過三十,放眼瓊華派千年道史,乃至整個玄武大陸萬年道史,能如他這般直上青雲者寥寥無幾。然一片稱頌讚譽,嫉恨詆毀聲中,他自己的授業恩師,瓊華派元嬰老祖涵虛真君卻輕歎了口氣,問他:“阿琛,你天賦即高,結成金丹不過假以時日罷了,這般急躁苦練卻是為何?”

孚琛那時真是躊躇滿足,意氣風發之時,放眼天下,似乎大道問鼎在即,化神登仙也近到唾手可得,他滿心滿意皆是淩雲壯誌,哪裏能聽得出師尊的深意?不僅如此,他心底隱約的,連對師尊也頗有些不敬的念頭,心忖你進階金丹花了近百年,到元嬰結成,又用了近百年,這般慢騰騰地好比龜爬,豈能明了我傲視修行界,一覽眾山小的雄心?

於是他裝出一臉欣然向往的模樣道:“師傅,我心往大道,惟願問仙,故心無旁騖,進階得似乎有些急了,然關竅一開,原也非我能操控……”

他語氣中的無賴讓涵虛真君又好氣又好笑,終究舍不得責備這個最心愛的弟子,搖頭歎道:“豎子陋敝,你修了這許些年,然卻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你以為何為關竅?何為大道?莫非關竅隻為結丹結嬰?莫非大道隻為進階顯力?修行修行,到底修的是什麽?修那點丹田靈力,修那點逞凶鬥勇的能耐?”

涵虛真君頓了頓,看著他,問:“阿琛,你究竟緣何修仙?”

孚琛不服氣,心忖這難道還需問麽?他是千年難遇的變異單靈根,不修仙幹嘛呢?他自來相貌出眾,不成為強者莫非等著讓旁的宵小欺淩侮辱?他幼年遭逢大難,頃刻間家破人亡,若非父母拚命保全了他,他連活都活不成,不修仙難道又淪為螻蟻魚肉,任人宰割?

他有一千一萬個理由要修仙,然這一千一萬個理由說出來,都抵不上雄心壯誌這四個字,他渴望會當臨絕頂,他渴望成為後來修士交口稱頌的一代傳奇。

可惜這些真實的念頭卻與師傅說不得。

“癡兒,”涵虛真君見他仍執拗未悟,不覺又歎了口氣,就如他仍年幼那般,伸手摸了摸他的頭,溫言道:“回去且慢修煉,將《瓊華經》再抄百遍,何時悟了,何時再借著修煉吧。”

“是。”孚琛恭敬應下,轉頭卻暗自好笑,他已是金丹修士,一峰之主,可他的師尊還當他是那個跳脫頑劣,卻偏生身世可憐的孩童,罰他從來舍不得重罰,來來去去也不過關禁閉,抄經書,卻不知以他的聰明,早自行做了好幾個傀儡人偶,抄書關禁閉的事都交與他們了。

金丹初成,雜事紛擾,又時逢秘境開啟,仙市聚合,孚琛忙著煉法器,集丹藥,忙著換法衣,搜靈草,還有些積怨已久的修士等著他去教訓,師尊的囑托轉身便被他拋諸腦後。待後來機緣巧合,得上古火係大能功法《紫炎秘文》,苦練不輟,又因練功所需,潛冰洞殺凶獸以取獸丹,卻不慎被困此處,更加將師傅的話忘到爪哇國去了。

沒想到此時此刻卻記了起來,孚琛終明白,原來他師傅是想借《瓊華經》告訴他修仙真諦。可那本薄薄的經書,他自小翻來覆去不知道讀了多少遍,抄了多少遍,除了些開宗立派,人人皆知的教旨外,便是玄而又玄,毫無用處的什麽乾坤顛倒,日月往來之論,何嚐提及半個字的修行真諦?

這算什麽經書?

孚琛有些浮躁地揉揉太陽穴,他閉上雙目,神識再度探往寒潭深處的禁製之陣,此處陣法乃上古高人所設,變幻莫測,反噬厲害,便是孚琛這般天縱奇才,花了數十年光陰也解不開。他思來想去,惟有二法可解,一是繼續解陣,可卻險阻重重,水下凶獸層出不窮;二是以元嬰之功力強行破陣,可現下元嬰未成,便是成了,修為不固,破不破得了陣都是未知。

難不成還要在此處呆上數十年?

孚琛心裏湧上一陣乏力感,但他自來堅忍慣了,頹唐之想隻一念之間便一掃而過,他再度盤膝坐下,想試試這回能不能探究內海。

就在此時,洞外禁製被觸動,孚琛手一抹,水鏡立顯,洞外一白衣道袍的女童披頭散發,一張精致的小臉又是血汙不堪,卻笑嘻嘻地舉著手,小巧的掌心展開,一片傷痕累累中,一顆圓溜溜的血紅獸丹躺在那。

那女孩子叫著:“師傅師傅,給你帶好東西來了咧,你猜這是啥?”

孚琛微微皺眉,心忖這有什麽難猜?以這小徒兒現下的能耐,頂多也就憑著匹夫之勇,還有他給的下品法器能勉強宰寒潭中的低級凶獸,像那等能口吐人言,身化人形的,她別說宰了,怕是一上去就擎等著被對方生吞活剝吧。

上回的魜偶蛇,若不是他一早在潭邊設下法陣,哪有小姑娘將對方腦袋鑿出個洞這等事?

這傻徒弟該不會就此便以為自己勇者無敵,不知天高地厚了吧?

若等不到出去那天就在此地白白喪命,可真是浪費他一番思量了。

那他何苦收這麽個一根筋的笨徒弟壞自己招牌?

孚琛心下按捺下去的煩躁忽而又浮了上來,他不耐地一揮衣袖解開禁製,大踏步走出洞府,居高臨下看著曲陵南,也不看她手中的東西,開口便訓道:“你又去哪了?怎的這般頑劣?本來天賦就不高,還不曉得以勤補拙,苦練不輟,我不過入定數日,你便又跑去招惹那些水中凶獸作甚?青玄心法呢?練到幾層了?”

曲陵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師傅,手掌仍舊舉高,執拗道:“師傅,先別忙著訓我,給,先拿著!”

“孽徒,為師可曾吩咐你取獸丹?師傅訓誡你,不老實聽著,不恭謹認錯,你東拉西扯些旁的作甚?”孚琛皺眉,一拂衣袖,帶出一股勁道將小姑娘掀了個跟鬥,曲陵南摔下去時,手裏的獸丹沒拿穩,咕嚕嚕滾到一邊。

“哎呦,我的珠子哎,”小姑娘顧不上自己,爬起來就撲上去,將獸丹撿回來,吹了吹上麵的土,小心擦了擦,抬眼奇怪地問:“師傅,你不要麽?不對啊,你往常分明挺喜愛這樣的小珠子……”

孚琛冷笑一聲道:“還敢駁嘴,我看你是又欠教訓了。”

他手掌一翻,一道火光便直取曲陵南麵首而去,曲陵南忙就地打滾,砰的一聲,身旁的石筍被齊整切落。

小姑娘心有餘悸地摸了摸自己頭發,後知後覺問道:“師傅,你今兒個不高興麽?”

“你這般頑劣,為師能心情好?”

小姑娘歪頭想了想,然後點頭道:“你說得對,師傅我錯了。”

她這麽幹脆認了,孚琛反倒有些隱約的尷尬,他定了定神,口氣恢複了向來的溫和,淡淡地問:“錯哪了?”

“錯在沒留意師傅你高興還是不高興唄,師傅,我曉得的,你跟我娘一般,心裏頭藏著事,想起來就不高興,對吧?你若心裏不舒坦,打罵我倆下也使得的,我娘在時便也如此,我都慣了,沒啥,”小姑娘大大咧咧地揮揮手,隨即又掏出那顆獸丹遞上去,笑嘻嘻地道:“可人是鐵飯是鋼哪,師傅你雖說神通廣大,不用吃飯,可這能補身子的東西還是別浪費了,殺一頭挺難的,我費了老大功夫呢,拿著吧啊。”

孚琛愣住,他不明白隻是一顆低級獸丹,這個徒弟為何如獲至寶,巴巴地趕來給他?

為何她就能笑得如此璀璨,宛若天下再無事,惟有掌心托珠而已。

孚琛還沒說話,小姑娘已經蹬蹬跑上來,一把拉過他的手,將獸丹塞到他手裏,眨巴著眼睛看他,殷切地道:“吃吧吃吧,我擦幹淨了咧。”

“就你這髒兮兮的,不擦還好,越擦越髒。”孚琛嫌惡地皺眉,可話雖如此,卻到底沒一把推開這個笨徒弟。

曲陵南不甚在意地反問道:“髒了又怎的?吞下去還不是一樣?”

孚琛啞然,終究沒丟掉那顆獸丹。

他想起自己,同是做師傅,涵虛真君待他可比他待曲陵南好過千萬倍,若不是師尊大恩,他都不知會淪落到何等不堪之境地,又哪來這一身金丹修為,成就名聲斐然?

修行界大道淪喪,綱常紊亂,修行邪門歪道中多有師噬徒,有徒弑師,師徒師徒,有時真不是善緣,反倒是孽債。

孚琛自己不是什麽尊理重道之人,涵虛真君的大恩他不敢忘,然對他而言,孝順師傅最好的方式,便是有朝一日成為瓊華派開宗立派來最優秀的弟子,令師傅臉上有光,聊慰老懷也便是了。

他從未想過,世間有徒兒待師長如曲陵南這樣,不似尊敬,不按禮數,仿佛到她跟前,不是師傅照料徒兒,而是反過來師傅要徒兒照料。

孚琛低頭瞧那顆獸丹,倒不是什麽了不得的凶獸,乃未成形的蟠哲魚,這種魚潭水中最多,喜啖血肉,生性愚笨。但對練氣期弟子來說,宰這凶獸卻有些勉強。

孚琛問:“你用什麽殺了它?”

“師傅給的劍啊,很管用。”小姑娘拍拍腰間的儲物袋,道,“用完了還能收袋子裏,方便。”

孚琛正想將獸丹收入懷中,一瞥之下,卻發現那獸丹中有一道朱紅裂縫。

這裂縫古怪得緊,繞著外形匯成扭曲圖案,乍眼看去,似有些流光溢出。

孚琛從未見過蟠哲魚的獸丹有這特性,一見之下不覺疑惑,他以神識探入,一探之下,竟有一絲入骨寒意沁入腦中。

孚琛一驚,忙收回神識,問:“哪殺的魚?”

“水裏啊,”曲陵南漫不經心地道,“它想來吃我,那怎麽成?我當然要宰了它。”

“你下水?”

“啊,”曲陵南點頭,拉拉自己身上的道袍,高興地道:“師傅,你給我的衣裳真好,入了水一點不重,出水來自己就幹了。”

廢話,他穿過的道袍可是涵虛真君所贈,天蠶絲所製,雖隻下品法衣,然比之瓊華派普通弟子的道袍已不知勝過多少。然這個話題不宜繼續,否則又得被這笨徒弟拐到九曲十八彎的地方去,孚琛定定神,肅然問:“你在水中何處獵殺此魚?”

“不記得了,”小姑娘搖搖頭,絮絮叨叨道,“我原想著站水池旁就有蟲子殺,可站了許久也不見蟲子上鉤,隻好下了水,那水也古怪的師傅,初時很冷,到得後來反而有暖意,我遊著遊著,老半天都沒見一頭活物,好容易碰著這條魚,還沒來得及拔劍,它就衝過來要吃我了。”

“那處水下可有奇觀異景?”

小姑娘想了想道:“有團光,迷迷蒙蒙的看不清,周圍一條魚也沒有,冷不防突然撲出來這條魚,見了我便如被人剁了尾巴似的撲上來。”

她說完還不過癮,又挽起袖子道:“師傅你瞧,它咬我了,在這。”

手臂露出來,一片雪白無瑕,哪有什麽傷痕。

小姑娘咦了一聲,翻來覆去找傷口,驚奇地道:“怪了,我明明記得在此,還流了血的……”

孚琛皺了皺眉,過去一搭她的胳膊,神識一探,猛然鬆開,目光古怪地看著她,半天說不出話來。

曲陵南問:“怎麽啦?”

孚琛問:“你現下覺著如何?”

“很好啊,”曲陵南甩甩胳膊道,“沒哪不對勁。”

“靈力運轉如何?”

“好似有細流涓涓不息,”曲陵南老實地問道,“這不對麽?”

“不,沒有不對,”孚琛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地道,“青玄心法,你已練至第三層,至於練氣期十二階,你現下也已然達第三階。”

小姑娘渾然不解這代表何意,對她而言,體內靈力愛怎麽走就怎麽走,她也管不著,可見師傅臉色古怪,忍不住小聲問:“師傅,我這樣不好麽?”

孚琛慢吞吞地展開了一個笑容,宛若瓊花盛開,美不勝中帶著淩厲之氣勢,宛若聽聞什麽期盼已久的大好消息,連連大笑數聲,一掃心中因衝元嬰無成的憤懣,朗聲道:“怎會不好,非常好,好極了,不愧我文始真人的徒兒,當年我自引氣入體至築基成功,花了三年功夫,已是放眼玄武大陸,能比肩者寥寥無幾,你倒好,練氣期一層至三層,不過用了數月功夫。青玄心法晦澀難習,便是為師也無把握你能進階,可你卻出人意表煉至三層,小南兒,你果然沒令我失望。”

小姑娘沒怎麽留意他前麵說什麽,卻聽懂了後麵的意思,得意一笑:“師傅,我很能幹吧?”

“嗯。”孚琛微笑頷首,道,“好好練,不可輕慢自滿,到你青玄心法練成之日,為師會送你一份大禮。”

“什麽東西啊師傅?”小姑娘高興地問。

“給你,”孚琛笑著打趣道,“給你配個雙修的好道侶如何?”

“那是什麽?”

“就是給你找個好夫婿。”孚琛搖頭笑道,“我修士之門無婚配一事,然自來有的是結成雙修道侶的,你放心,待你長大了,師傅會親自為你把關。我的徒兒,當萬人仰慕,隻堪配絕頂淩雲之人。”

曲陵南有些疑惑,不明白為何練好青玄心法與配人會扯上關係,她想起娘親的囑托,不甚放心這個愛妝模作樣的師傅,便問:“做道侶是不是要睡一塊?”

孚琛一頓,道:“估摸是要的。”

“我娘說了,一男一女睡一塊得三媒六聘,那個拜天地之類的,總之必須做很多麻煩事才行。”小姑娘振振有詞道,“不能說睡就睡的。”

孚琛腳下險些踉蹌,他頓了頓,方道:“放心,到那時,為師定不叫人欺負你便是。”

曲陵南好說歹說,她師傅皆萬般不情願服下那顆她千辛萬苦取來的蟠哲魚獸丹,仿佛服下那玩意會令他頃刻中毒身亡似的,小姑娘暗地裏皺了皺眉,心忖這師傅就是欠的,欠餓肚子,欠吃苦,欠受凍,欠受傷,欠這世間為衣食住行奔波勞碌的種種煩擾,因而諸多挑剔,嫌這嫌那。

對付這種人也簡單,放著他不管,扔一處幹幹脆脆關個十天半月,包管就老實了。

可她不敢。

不敢就隻好找理由說服自己了,曲陵南心寬,轉念一想,天行不均,老天爺就是不公道,有些人生來注定無需受苦,有些人生來注定蠅營狗苟,這都是沒法子的事。

回到自己棲息的岩洞後,小姑娘比著她師傅的德性裝模作樣歎了口氣,又覺得不像,呸了一聲,終究是不放心,眼前的師傅就跟她那個萬事不管,隻耽於柔腸百結的娘親一般,你要放任不理,他們就能有本事把自己糟踐得不曉得成什麽樣。

算了,師傅身子骨不好,偏又愛窮講究,跟他一般見識不值當。

曲陵南歎了口氣想,明兒個還是受累些,繼續下水找些凶獸,師傅不愛吃魚的,找些蟲子總行了吧。

可惜她打不過人臉蛇身的怪物,上回宰的那條,師傅接獸丹倒是接得挺爽快。

可惜她第二日下水再無好運,第三日、第四日接連著一無所獲,漫說魜偶蛇了,連蟠哲魚也見不著一條,水裏頭仿佛被人攙進無數桶泥沙,渾濁得緊,越往深處遊,越伸五指不見。曲陵南好不容易殺了一條說不上名的小魚,提溜了上岸給孚琛,哪知孚琛看都不看,她再欲勸說吃兩口,話還沒講,就被師傅一指頭掀翻了個跟頭。

曲陵南怒了,爬起來想說他,卻忽而想起這師傅就是毛病多,說也是白說,不覺搖了搖頭,轉身就走。

“站住,”孚琛冷聲問,“哪去啊?小丫頭,還敢給我臉色看了?”

曲陵南轉頭,忍了忍沒忍住:“師傅,我可不是給你臉色看,我是覺著跟你說不通。”

“你說都沒說,何以見得說不通?”

“這不明擺著的嗎?”曲陵南耐著性子同他講,“我曉得那魚大抵是不合您胃口,可這冰洞裏頭能有這個不錯了,您再想講究,也得有講究的條件,這要什麽沒什麽的地方還非講究,這不瞎耗費工夫嗎?我看您就同我娘一樣……”

“孽徒!你膽敢將我比一凡人愚婦?”

曲陵南見勢不好,忙抱頭就跑,回頭笑嘻嘻衝孚琛道:“師傅,您別生氣,我保證明日下水潛深點,給您帶點好的吃還不行嗎?”

“滾!”

曲陵南趕緊腳底抹油跑遠,邊跑邊嘀咕,這個師傅誰說跟娘親不同了?明明就是一樣的心眼小,記性又好。

心眼小,容得下的事便少,記性好,百八十年前的事便能翻來覆去在心裏過個千八百回不罷休。

顛過來倒過去的,小事也能念叨成大事。

也不嫌麻煩。

可正因為這樣,反倒讓她心中生出真心的親近。她自來隻與這樣的人相處過,也慣了照料這樣的人,當初一個哭哭啼啼的娘親也沒見得難倒她,現如今多了個挑三揀四諸多嫌棄的師傅,小姑娘也沒覺得多大回事。

且有了師傅,似乎自爹娘死後沒想好做什麽的內心又重新找著奔頭,打殺凶獸,勤練法訣這等無趣之事,做起來也有了理由。

甚至連那遙不可及的升仙之途也並非那麽無聊,做個神仙最起碼的好處在於,想弄個什麽稀罕物把師傅的身子調養好嘍,也不再是這麽為難的事。

那便修煉吧。

曲陵南嚴肅地瞧了瞧自己的細胳膊細腿,伸出兩根手指頭,回憶孚琛做過的手勢,反手屈指,將靈力運至指尖,試圖點出一簇火苗來。

這是孚琛當初應承教她的“駁火術”,整個玄武大陸幾乎每個低端修士皆會的基礎小法術,攻擊力微弱,然耗靈力小,容易掌握,火焰噴出炫目耀眼,能給予初學者信心,故成為眾多修士初練法術之首選。然這一法術太過低級,其變幻出來之火質最是尋常不過,不僅無法煉丹淬器,更無法與地火真火等相提並論,故修士們多淺嚐輒止,隨著修為增加,接觸的法術選擇多,“駁火術”便多半被棄之不用。

孚琛天生的火係變異單靈根,駁火術於他實在太過小兒科,他將之傳給曲陵南未嚐沒有敷衍了事之嫌疑。可小姑娘卻心滿意足,覺著師傅待她真是沒得說,這法術太好了,會這個,往後自己生火便生火,想照明便照明,再不用花那個冤枉錢買火折子,這一年到頭得省多少個大錢?

可她沒想過,就這麽個簡單的法術,她卻怎麽也練不會。

曲陵南已經照那口訣練了不下百回,每次均是靈力運至指尖,指甲底下有熱感,然很快便偃旗息鼓,宛若那簇小火苗被人驟然吹熄一般,便是她憋得滿臉通紅,練的手指發顫,仍然無法運起哪怕一點小火光。

這是怎麽回事?

難道自己笨練錯了?可師傅明明說過,練氣期過二層的弟子,使駁火術便不在話下,她分明已至第三層,為何卻練不成呢?

曲陵南練了半天沒出個所以然便不耐煩了,拔出師傅給的小短劍鏗鏘一聲砍到身邊的石壁上,火星溢出,小姑娘沉下臉想,莫非我真練不成?

她再度舉起手,一翻一曲,默念口訣,練青玄心法攢下的靈力再度遊走,過經脈要穴,流向指尖,她手指用力一指,仍然毫無結果。

小姑娘猶自不甘,又甩了幾下,別說火苗了,連火星都看不見半點。

她並非生性執拗之人,既練不成便也不強求,返回蒲團盤腿坐下,閉目想,這火隻怕與她相衝,千呼萬喚也不肯出來,而一探體內靈力也似乎又從涓涓細流變成幹涸溪道,這法術隻怕自己練錯了,師傅分明講過的,駁火術隻為低端法術,耗費靈力極少。

可現下以她青玄心法三層的功力,卻所剩無幾。

曲陵南好奇地以神識內視,隻見丹田之處那團蒙蒙的氣息透著隱隱火光,似乎又長大一圈,幾乎要填滿整個內海。這團東西外部雖籠罩著白霧,然內裏卻猶若有些裂縫,透著刺眼的光。

像有什麽要破殼而出一般。

有什麽會破殼而出?小姑娘讓這一念頭嚇了一跳,她趕忙回想自己最近可曾吞下什麽不該吞的東西,又覺著這氣息自下山始便蟄伏丹田,古怪的緊,若是真是吞入妖物盤踞內海,那這玩意在自己肚子裏可呆得夠久了。

然那時候,她忙著安葬娘親,下山殺爹,哪有機會去吞下不該吞的東西而不自知?

曲陵南覺著這事不能小覷,不管這團東西是什麽,總歸是著落在自己身上,腸穿肚爛之類的滋味她可不想嚐。小姑娘以神識強行想撬開那層外殼般的迷霧,可沒成想,那東西真如霧氣一般,缺口剛剛撥開一點,立即又被周遭的白霧彌合上。

隻這會功夫,她便累得腦瓜子發疼,先頭靈力又耗費殆盡,小姑娘終於支撐不住,歪在蒲團上。

就在她閉目喘息之間,卻分明感到那團迷霧逐漸擴散,幾欲將神識籠罩住,她宛若置身無邊雲海,目之所及皆是白霧蒼茫。然迷霧深處,卻有耀眼光線明滅不定,仿佛前頭有無窮寶藏,誘人前往一探究竟。小姑娘禁不住心忖,若往前一步,可能見著那內裏的東西是什麽?她一念之間,忽而發覺自己真個超前走了一步。

這一步,是實實在在的一步。

可她分明是以神識內視,神識不具形體,不諳具象,這一步,到底是怎麽踏出的?

曲陵南驚詫地低頭,見著自己穿著破破爛爛布鞋的一雙腳,她師傅有穿舊的道袍相贈,可並無穿舊的鞋履相送,這雙鞋,還是她下山之時於河魏城內自己添置,買的是男孩樣式,買完鞋她轉頭跟人討了一碗水,就在那裏,她平生頭回知曉,自己的親爹有個綽號叫傅半城。

如今憶起也不過數月前,卻恍若隔世,這雙鞋陪她一路曆險廝殺,可如今怎的竟也跟她入了內海?

沿著鞋往上,潔白的道袍,這衣裳怪得緊,不破不爛,不髒不濕,再往上,是她一雙手,小姑娘摸摸胳膊,確定自己全須全尾都進了內海之中。

可若自己鑽入了自己的身體,那到底哪個才算她實有的身體?哪個才算實有的她?

是現在摸得著這個,還是外頭的那個?

小姑娘頓覺腦子迷糊,她皺眉想了想,還是想不明白。眼前的迷霧似乎越發濃稠,且漸具質感,憋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即是分辨不清,那便不分辨好了。

小姑娘驟然睜開眼,強行踏出一步,她深吸一口氣,不耐煩地用手揮開周圍的迷霧,虛實相疊,無有相容又如何,誰曉得鴻蒙未辟,天地未分之原初,不就是這等混沌?

天地尚如此,人又何須執念於形我?我在我之體內,我仍是我,我於我之體外,我也仍是曲陵南。

她仗著這一匪氣十足的念頭,卻不知已不知不覺間有所參悟,對這個無知的小姑娘而言,旁的修士可遇不可求的參悟領會,於她也不過豁然間的心胸開朗,呼吸順暢而已。她稍一動,即見眼前迷霧像退潮河水一般逐漸退散,眼前一片開闊大地,無邊無際,小姑娘麵色堅毅,大踏步上前,識海深處,一團橢圓形金光靜靜臥著,那光璀璨卻不刺眼,炙熱卻不灼人,宛若在此間躺了千萬年,與她呼吸相依,休戚與共。

曲陵南情不自禁地伸出手,雪白細小的手掌貼著那團光,隨即深深陷了進去,頓時那團光化作片片光點,四下散開,又通通湧入她身體,融入血脈,化於無形,小姑娘低頭,隻見自己全身發亮,皮肉宛若透明一般,渾身上下就如被溫水包裹,暖洋洋地動也不想動,就在此時,內海中風起雲湧,以目之可見的速度鑽出春草,綻開夏花,瞬間又秋色瑟瑟,隨即大雪隆冬。

枯榮一瞬,四季一息。

驟然間,小姑娘腦子裏忽而湧起這麽個念頭,人為何要修仙?

是見四季枯榮於俯仰之間而不動聲色麽?是握天地裂變於一念之間而不為所動麽?

那也太過無趣了。

她抬起頭,仰天長嘯,嘯聲之中內海山崩地裂,一股巨大的力量將她托起又狠狠甩出去,曲陵南隻覺眼前一黑,額頭不知磕到什麽硬物,傳來砰的一聲悶響,曲陵南疼得一下睜開眼。

她一下從內海中跳出,額頭磕到一邊的石筍上。

曲陵南動了動身子,發覺渾身有說不出的輕盈,之前喪失的靈力又充盈於經脈當中,甚至比以往更充沛,手指一轉,心隨意動,一簇純淨的火苗躍然指尖。

之前怎麽練也練不好的“駁火術”,此時卻能輕易做到。

隻是這火與尋常的火不同,火芯有幹淨澄明的藍色,湊近去,炙熱之餘,卻有微微寒意迎麵而至。

真好玩。

小姑娘好奇地眨眨眼,收了火苗,她以神識一探體內,隻覺經脈寬度與前說差無幾,然她用心感知,卻能覺出每道經脈內裏均似散發暖意,這等異象,若非本人卻無從察覺。

自己就像由內而外重塑了身體,可偏偏由內而外看不出任何蛛絲馬跡。曲陵南現下也略微懂點修煉級別,練氣期三層,青玄心法三層,三係靈根,她看起來沒有一點改變。

可她自己卻分明能感到那種脫胎換骨的輕盈和超脫,就如一人忽而站在泰山之巔,俯視眾生,世間諸等功法修煉,皆仿佛唾手可得。

就在此時,曲陵南忽而聽見師傅的聲音自耳邊響起:“小南兒,速來寒潭邊。”

曲陵南驚奇地道:“師傅,真是你嗎?”

“當然。”

“你真不是會說話的妖怪?”

“瞎扯什麽,此乃傳音術,你個沒見識的小丫頭,快給為師滾過來,不然再讓 你摔跟頭!”

“哦。”聽見摔跟頭三個字,小姑娘放心了,她爬起來邊跑邊說,“師傅師傅,我有個事跟你說,我剛剛……”

“閉嘴,為師現下忙得緊,沒空。”

“你忙什麽呀?”

“忙破陣!”孚琛的聲音透著壓抑的興奮,“你我師徒二人,終算有望離開此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