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魜偶蛇

曲陵南一聲“蠢貨”話音剛落,縱身一躍,右腿踏上水邊凸起石筍,借力打力,跳了開去。與此同時,水潭深處卷起漩渦,水聲大作,漩渦越卷越快,一個女子的頭顱自地上顯出。她麵容嬌媚,豔麗異常,長長的烏發直垂而下,籠著一張小臉精細又楚楚動人。那女子眼睛流光溢彩,仔細瞧去,竟不是黑色或褐色瞳仁,而是宛若日光下閃爍的兩粒寶石,隨著轉動角度不同,折射出攝魂奪魄的神采。

小姑娘一與之對視,登時身形一晃,宛若有尖刺狠狠刺入腦仁一般疼痛,險些站不住。就在此時,她耳朵裏聽見那女子的聲音,同樣宛若尖刺,鍥而不舍地鑽進她的耳膜中去,“小妹妹,姐姐適才好意想幫你,你怎地反倒出口傷人?”

這聲音柔媚婉轉,有說不出的撩人心肝,若一般修士聽見,怕不得要情不自禁地心生憐愛,便是女修士得聽,也會倍感愧疚,似自己真個不分好歹,做了冤枉人的壞事一般。

這聲音的主人靠這把勾魂奪魄的聲音,不知已迷惑多少意誌薄弱之人。眼見曲陵南臉色發白,似乎支撐不住,這聲音更加哀婉動人:“小妹妹,你如此誤解姐姐的一番好意,可讓人傷心,罷了,你年紀尚幼,我不怪你便是,過來,讓姐姐瞧瞧,這兩年可長高了不曾。”

她如此說話,倒似與曲陵南相識許久一般,曲陵南目光有些迷茫,心裏模模糊糊地,也覺著眼前這個女子應該是打小便認識的熟人。她慢慢抬起腳,木呆呆地往前邁進,走到距那漩渦一丈之地便停下,直直盯著那漩渦中的女子,一言不發。

女子笑得越發柔美,輕聲道:“過來啊,莫怕,到姐姐這來。”

曲陵南一動不動。

“你怎的不過來?傻孩子,姐姐這給你留了好東西呢,你來瞧啊。”女子巧笑倩兮,美目盈盈,朱唇輕啟,柔聲道,“來啊。”

曲陵南偏了偏腦袋,問:“我適才說你的話,你沒聽清麽?”

女子一愣:“什麽?”

曲陵南耐心地對她解說道:“我說你是蠢貨,意思就是你已經被我看穿了,可為什麽同樣的伎倆你要用倆次?看來,你比我想的還蠢。”

女子臉色一變,驟然間長大嘴,一條長長的血紅色舌頭瞬間卷了過來。曲陵南就地一滾,反手抽出係在要後的匕首,猛地一揮,那舌頭靈活地自半空翻轉,反身啪啪數下又纏了上來,瞬間纏上曲陵南的腰肢,就如青蛙覓食一般,將曲陵南整個卷了起來,瞬間回縮,就要將她當成點心吞進肚子裏。

曲陵南一把揪住那纏著自己的舌頭,觸手粘滑得不易甩開。她冷哼一聲,催動丹田處那一小團暖陽迅速燃起,瞬間衝往手掌的經脈處,將手自黏液中掙脫開,另一隻手揮起匕首翻下便狠狠紮了進去。女妖疼得淒厲地慘叫一聲,叫聲震天,頃刻間將岩洞都震裂了幾下。曲陵南被這等叫聲震得心神一**,喉嚨口湧上一陣甜腥。她深吸一口氣,將這陣甜腥氣強行咽下,目光一沉,握匕首的手掌凝起“青玄心法”所聚全部靈力,再次用力紮入那女妖舌部。

女妖疼痛異常,舌頭左甩右甩,試圖將曲陵南拍死或撞死在岩洞石壁上。小姑娘被拖著撞了好幾處,肩骨、肋骨,均傳來不同程度的痛感,尤其是肩骨處疼痛劇烈,想來那處骨頭應是受損。

但曲陵南打小自己琢磨出一個道理,那就是越到緊要關頭,便越是不能鬆懈。她連喊痛都懶得,麵無表情地再度舉起匕首,大叫一聲用力揮下,這一下力道似乎連著丹田處的暖陽,登時整個右臂幾乎都燃起一層淡淡的藍光。嚓的一聲過後,女妖舌頭斷成兩截,一股腥臭溫熱的血液噴了她滿臉,剩餘的半截舌頭迅速被縮了回去。

曲陵南單膝著地,匕首朝下支撐著身子微微發抖。她肩膀的疼處已轉為麻,並伴著火辣辣的痛感,曲陵南心下暗道糟糕,這怕真是骨頭受損。這洞裏要啥沒啥,師傅又體弱多病,自顧不暇,她要受重傷可不劃算。

小姑娘這裏還沒想完,那邊隻聽見驚天動地的吼聲,她抬頭一看,隻見深潭水驟然漲高,一個人麵蛇身的怪物長著血盆大口衝她撲來。那怪物蛇身足足有十七八丈長,腰身有浴桶般粗,破水而出,力道當真勢不可擋。

曲陵南瞳孔微縮,抄起匕首就要撲上去迎戰,可就在此時,卻見潭邊四下突然銀光閃爍不定,每一處發光的石頭都劇烈抖動起來,怪物頗有忌憚,翻身欲逃,可此時銀光已閃成一片,一張銀色巨網從天而降,將那怪物牢牢罩住。那怪物見勢不好,嘶吼著在網中拚命掙紮,然而那巨網卻越捆越緊,緊到怪物蛇身於網眼中節節凸出,巨蛇掙脫不出,隨即飛起亂撞,一時間洞內碎石亂飛,轟隆不絕。

“還不去宰了這玩意?”自家師傅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曲陵南頓時笑了,一顆心穩穩地從嗓子眼落到肚子裏,她幹脆地應了一聲,把匕首往褲子上擦了擦,抄起家夥就要衝上去。

“等等,”孚琛輕咳兩聲,問,“急什麽?你知道往哪下刀子嗎?”

“不曉得。”小姑娘搖頭。

“不懂不會問啊?”孚琛恨鐵不成鋼地道,“快問快問。”

“是。”曲陵南轉身,用昔日哄她娘親高興的法子,順著她師傅的意思往下問:“師傅,這是什麽妖怪啊?”

“魜偶蛇,水係凶獸,人麵蛇身,生性狡詐,擅長以音魅人,這條魜偶蛇已至完型期,至少有數百年修為,大概等於人間修士金丹前期修為。”孚琛歎了口氣道,“幸虧為師未雨綢繆,於此處早早布下法陣,不然今日可沒那麽便宜就過去。奇怪,我在此修煉這麽多年,從未見過完型魜偶蛇,怎麽今日就被你撞見了?”

曲陵南道:“我隻是來宰蟲子,水裏撲出來是蟲子是蛇可管不著。”

孚琛轉頭看她:“你來宰蟲子?”

“嗯。”

“宰來孝敬為師?”

“嗯,”曲陵南吸了吸鼻子,不以為意地道,“可不是全給你,我琢磨著腦子給你留著,身上的肉試試能不能燒了吃。”

孚琛目光有些深邃,他知曉這個二愣子徒弟別的優點沒有,惟一是不撒謊。她說來宰蟲子,便是真的來此守株待兔地想宰傴僂蟲。

可這個傻徒弟卻不知道,這碧潭下的傴僂蟲這麽些年早讓他宰得七七八八,便是上次的兩頭,也是孚琛等了許久方等到的獵物。

而這深潭徹骨寒冷,深不見底,水下凶獸不知凡幾,他以神識掃過,卻竟然掃不動那潛伏水底的高階凶獸品級如何。這地方危機四伏,以他金丹後期修為,雖說不懼,卻不得不防。

然這什麽也不清楚的小丫頭,卻因一無所知而一往無前。

他這幾日在小丫頭跟前示弱,原是想做一番試探。瓊華派挑選門人,除天賦能耐外,還挑品行,且進門後規矩繁多,門規森嚴,賞罰有度,又有元嬰老祖親自開壇授課,講究修德修道,故瓊華派門風嚴謹正派,非一般見利忘義,品性鄙陋的修士可比。

即便如此,門派弟子每次曆練,也總有利欲熏心,自相殘殺的事端發生。蓋人性本惡,修士問鼎的大道遙不可及,然每個人卻無時無刻不處在想將諸種天地寶材,靈石靈藥據為己有的私欲當中。故雖每個修士都知道惡念越滋生一道,金丹期後進階的心魔便越重一分,卻仍抵不住種種**,做出種種事。皆因大道太遠,當下卻真,貪嗔癡一上來,便顧不得那許多了。

孚琛收曲陵南為徒不過機緣巧合,卻並見得真心,他由己推人,便認定曲陵南拜師約莫也是權宜之計。他故意示弱,又佯裝不經意,讓曲陵南見著自己腰間別的儲物袋。金丹後期修士的私藏,放眼整個玄武大陸,若不眼紅的人恐怕不多。孚琛以利誘之,又與她創造了點地利人和,心底是做了這丫頭弑師奪寶的準備。

他與曲陵南雖有師徒之名,卻沒師徒情分,而曲陵南出身山野不知深淺,若真見寶起意,沒準真敢不自量力地動手。

若果真如此,這徒弟便是再有用,不聽話也得除去。

可他沒想到,小丫頭根本不認得那個東西叫儲物袋,便是認得,對她而言,那也是旁人的東西,與她何幹。

而小姑娘曉得他舊疾發作,第一個反應卻不是假惺惺噓寒問暖,而是若無其事轉身,隔天卻來這蹲守想幫他取傴僂蟲丹療傷。

她是真想師傅身子骨好轉。

孚琛忽而覺著,這徒弟也不是那麽沒用。

就是太不修邊幅,沒點女修該有的矜持嬌羞,打個架也能把自己弄得狼狽不堪,幸而此處沒瓊華派其他門人,不然傳出去,真是丟他文始真人的臉。

孚琛生性好潔,嫌惡地瞥了她滿頭滿臉的血汙,轉過視線掩飾過去,他重新打量著網裏掙紮的魜偶蛇,道:“這東西一身皮倒是能煉法衣,其獸丹嘛,也有些用……”

“能吃嗎?”小姑娘高興地問,“師傅不然你就將就一下,今兒個別吃蟲子腦,改吃這個吧。”

孚琛忍了忍,終究忍住了將這個傻徒弟拋天上摔地下的念頭。

他頓了頓,臉上堆起慣常的溫和笑容,對徒弟輕聲細語道:“小南兒啊,為師教你,殺這魜偶蛇最忌諱的,是想當然取其七寸下刀。”

“啊?”曲陵南正舉著刀子對著那扭來扭去,掙紮不已的美女蛇比劃,聞言忙收了刀子問,“那朝哪下刀?把她的頭割下麽?”

孚琛搖頭道:“小姑娘家,割首級這等事,往後還是少做。”

“為何咧?”曲陵南眨了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但凡飛禽走獸,割了腦袋便必死無疑,原本割咽喉也成,但有些東西不一定有喉管,像蟲子之流,我覺著還是割腦袋最保險。”

孚琛原本想說些天下女子哪個不以容貌儀態為重?女修中誰站出來不是矜持若冰玉,端莊如姑射仙子之類,然一瞥小姑娘蓬頭垢臉,滿臉血汙也不以為意的模樣,便將話咽了下去。他動了動眉頭,也懶得再跟小姑娘廢話,不然又不知得被她拉著扯往哪去,直接道:“刺她頭頂,一刀自上而下,又幹淨又好。”

“是。”曲陵南摸了刀子上前。還未挨近,便險些被魜偶蛇一尾巴甩中。

孚琛手探出,隔空做了個收的手勢,那銀網越發縮緊,魜偶蛇困入其中,撞來撞去許久,漸漸沒了氣力。

“師傅,這蛇腦今兒個歸你啦。”曲陵南清叱一聲,一躍而上,揪住那網中美女的頭發,舉刀就要紮下。

就在此時,原本已奄奄一息的魜偶蛇突然睜開雙目,射出一道五彩光芒,直直映入曲陵南眼中。曲陵南隻覺眼中一陣激烈刺痛,宛若有人驟然間拿鋼針用力刺入一般,一時間疼得腦殼發麻。她本能地一閉眼再睜開,卻發現眼睛一觸光線,即疼得不得了,刺激得眼淚成串落下。

“小南兒,莫要被攝心魂,速速動手!”

師傅的聲音聽著有些著急,曲陵南心忖,這怪物大概會趁自己目不視物的瞬間張嘴反噬,果不其然,鼻端瞬間聞到一股腥臭之氣,曲陵南聽風向側身一避,隻聽得身邊一聲巨大的撞擊,伴著碎石迸射,料來自己避得及時。她右手尚揪住那怪物長發,此時用力一挽,頃刻間將魜偶蛇的腦袋攥到手底,另一手持匕首狠狠一紮,也不管是不是紮到那怪物的致命要害,反正先紮一刀回來再說。

魜偶蛇口中發出淒厲慘叫,那叫聲宛若千萬根絲線,牽扯住她腦中用力拉緊。曲陵南悶哼一聲,隱約當中,竟然在腦袋裏聽見一個聲音道:“乖寶,乖寶。”

是娘親的聲音。

曲陵南一愣,那聲音霎時間越發清晰,哭泣道:“乖寶,你不聽娘親的話麽?”

自來娘親一落淚,曲陵南就得舉手投降,小姑娘呆呆地問:“聽啥話咧?”

“好好的女孩兒家,你怎麽把自己弄成這樣啊?你讓娘親見了可多心疼?乖寶,你聽話,快把刀放下,娘親給你縫的繡裙呢?哪去了?怎不見你穿?”

“我收著呢。”曲陵南道,“好看,沒舍得穿。”

“你喜歡嗎?”

“喜歡。”

“那娘再給你做啊。”

曲陵南乖乖地道:“好。”

“再給你梳發辮,戴紅花兒,好麽?”

“……好。”

“真是乖孩兒,你每日打點這些辛苦了,娘親給你唱個小曲,你好好地歇一歇,你累了,天黑了,乖寶要困覺了。”

曲陵南頓時覺得渾身有說不出的困倦,她慢慢坐下,抱著膝蓋,閉眼中似乎感受到娘親的手在頭頂輕輕摩挲。莫名的,她覺著鼻子發酸,滿心委屈,可說不上有什麽好難過的,隻有種模糊的感覺,似這一幕太美好,美好到不該如此出現。

輕搖籃,唱小曲,縫衣裳,梳小辮,戴紅花,多少年曲陵南都覺著這些事費時費力,毫無必要,因為毫無必要,所以它們在自己生命中出現的次數才會那麽少,少到想起來幾乎隻有寥寥數件,比如小曲兒是有,隻是娘親唱得荒腔走板,聽得樹林裏鴉雀亂飛;比如縫衣裳也有的,隻是娘親給她做寬袖長裙,走沒兩步便得被樹杈絆倒,摔個狗啃泥;再比如,小辮也是梳的,隻那多是她自家胡亂紮了紮,她頭發又黃又少,便是娘親再愛玩,也玩不出花樣。

紅花沒戴過,山野裏有黃的,白的,粉的,紫的花,沒紅花。

那娘親怎會說紅花二字?

曲陵南猛然腦中打了個激靈醒來,她手中仍攥著那妖物的頭發,另一隻手仍握著匕首,就在此時,那個酷似娘親的嗓音仍在腦子裏響起,她在唱著一曲委婉動人的童謠:

蒼蒼黃天,茫茫下土,

淒淒鳩鳴,交交桑扈,

有懷一人,明發不寐,

輾轉反側,我心思慕。

曲陵南眼眶瞬間濕潤,她娘親是愛唱這首曲兒,這也是小姑娘唯一會哼的一首調子。可惜她隻會前半段,不曉得後半段,因她娘每唱必哭,僥幸若有不哭,那便是陷入呆滯的回憶中。

一股憤懣之氣自胸中升起,小姑娘曉得這是魜偶蛇惑人心智的本事,可這東西死到臨頭,竟然還敢窺探她內心,翻檢出這些便是她自己也翻檢不得的珍貴回憶。這狗東西怎麽敢?

它怎麽敢?

曲陵南大喝一聲,腹中那團火熱氣息瞬息達刀尖,匕首應聲而落,如削豆腐般紮入魜偶蛇的腦殼。小姑娘麵無表情,一刀一刀狠狠地紮進去,魜偶蛇淒厲叫喚,奮力扭動,小姑娘卻始終閉緊雙眼,毫不動搖。到最後,她嫌匕首紮得不解氣,五指屈起成爪,猛吸一口氣,深**入那怪物已然血肉模糊的腦子中,手一入腦,登時如入軟乎乎的豆腐一般,小姑娘將這魜偶蛇的腦子攪得七零八落,最後摸到一顆圓溜溜的珠子,她握住那顆珠子,將手抽出,翻身躍起,一腳踢向那怪物的身子。

她一腳又一腳揣著,幾乎要將渾身力氣都用盡,過來許久,忽而肩膀被一雙手握住,師傅的聲音溫和地道:“夠了,小南兒,它死了,夠了。”

曲陵南再踹了兩下,胸膛不住起伏,閉緊嘴唇一言不發。

她的臉被師傅抬起,孚琛的手溫暖而輕柔,片刻後,隻聽一陣水聲響起,一股冰冷的水流就這樣澆到她臉上去。

曲陵南冷得哆嗦了一下,慢慢睜開眼,她師傅那張百看不厭的臉近在咫尺,目光中難得流露出真實的溫和。

“才剛於幻境中見著什麽發這麽大的火?”

曲陵南別過臉,她不想說。

“罷了,”孚琛也不追問,隻是微微歎了口氣,和聲道:“去洗個澡,打理下,身上傷哪了?”

“肩膀。”曲陵南拉下衣服給師傅看,“腫了,不曉得斷了骨頭沒。”

孚琛瞥了一眼,也沒嫌棄她髒,伸手替她將衣裳拉好,道:“青玄心法衝至二層,這等小傷便能自我療治。”

曲陵南要換往日,聽到這麽占便宜的事定會高興一下,可今日小姑娘情緒低落,耷拉著腦袋,半響才呆呆地應了一聲。

她師傅搖搖頭,拿出一個小儲物袋遞給她道:“喏,別打蔫了,師傅給你好東西。”

“這麽小,可是裝糖丸?”曲陵南接過去,並未見有多欣喜,隻是慣了哄師傅,勉強笑了笑。

孚琛不知為何,看不慣二愣子徒弟這麽不活潑,他屈指敲了小姑娘腦袋一下,笑罵:“沒見識的小東西,你不會沒見過儲物袋吧?”

曲陵南老實地搖搖頭。

“小笨蛋啊,看好了,”孚琛親自打開那個袋子,指點她道:“在這注入神識就能打開,往後它就是你的,裏頭我放了兩套幹淨袍子,皆為下等法衣,是為師當年穿過的,你嫌棄啊?我還沒嫌棄你呢。這還有兩瓶練氣期輔助丹藥及下等辟穀丹,都是你師傅我當年的存貨,哦,對了,還有一把短劍,下品法器而已,不用太感謝我。你瞧見這個小鐲子沒有,這可是好東西,裏頭有防禦法陣一套,飛天遁地符一張,你往後記著,打不過就用這個逃跑,別跟今天似的打不過還往前衝,懂了嗎?”

曲陵南抬起頭,眼睛裏淚水打轉,可拚命咽回去。

“又怎麽啦?”孚琛不耐地問。

“師傅,嗚嗚,師傅,”曲陵南也不知自己為何突然便這麽沒用地哭了,似乎拿著師傅給的東西,看著師傅好聲好氣跟自己說話,那些傷口更疼了,那些委屈更委屈了。

“行了行了,趕緊該幹嘛幹嘛去。”孚琛嫌惡地揮蒼蠅一樣趕她,“哭哭啼啼的醜態百出,小心為師再摔你屁股。”

“嗯,”曲陵南應了一聲,轉身走了幾步,忽而想起什麽,蹬蹬又跑回來,伸出手,血汙的小手掌中靜靜臥著一顆血紅的獸丹。

“師傅,給你補身子的,”曲陵南用力拿袖子擦擦臉,把臉擦得亂七八糟,可她看著孚琛的目光卻無比真摯,“我往後會多宰這些東西,師傅,你莫要憂心。”

“我作甚要憂心?”

小姑娘認真對他說:“便是有朝一日,你老了病了走不動道了,我也會養你的。”

曲陵南回自己呆的岩洞後,第一件事便是坐下了盤腿運功。

此處洞中鳥不生蛋,藥物一概全無,師傅雖在那,可曲陵南沒覺著這事跟他有幹係,她打心裏覺著,師傅就如娘親一般,需被照料,而非反過來。

她身上擦傷撞傷無數,肩骨紅腫處更是疼得厲害。既然“青玄心法”有療傷之功,便是這門心法練起來收效甚微,她也別無選擇。

人總不能等死。

然此次入定卻殊為不易,以往好歹猶若涓涓細流的靈力此時卻幹涸見底,練了大半天,方察覺氣脈當中有細若遊絲的一縷,晃晃悠悠開始遊走,可一過丹田那團火炙之物時,卻如水過熱板,頃刻間蒸發得**然無存。

反倒是體內那團火熱氣息蠢蠢欲動,似乎又變大了些,曲陵南閉目思忖,這團火氣古裏古怪,小時候也不見有,自下得山來方初見端倪,最初是吸了傅季和取的那新娘子纏縛過來的藤蔓靈力後便若隱若現,時有時無;其後殺罹鞫猿、傴僂蟲、魜偶蛇等怪物,每每危難之際,都靠此神奇氣息度過難關。且自練“青玄心法”後,這團東西宛若得滋養一般,漸漸固化形態,且有越變越大之態勢。

小姑娘疑心自己練那心法後好容易滋生的點滴修為,都讓這團東西吞噬得幹幹淨淨。

也不知這團東西到底怎生模樣,是圓是扁,曲陵南閉目想著想著,慢慢地忽覺眼前豁然開朗,一片白色霧靄無邊無盡,然霧靄當中,卻隱約有金光閃爍,小姑娘有些迷糊,還當自己是做了什麽怪夢,夢見了什麽仙境。然此處白霧彌漫,除那團金光外再無旁物,小姑娘盯著那團東西半天,忽而恍然大悟,她這是進到了自己丹田之內。

此等內視神識,原本需練氣期後期修士方能具備,蓋心息依虛,養先天一氣至一定階段,修士成內視之目,以心息相依,神氣合一之道,由內而外,可視八方。至築基、金丹、元嬰、化神,等級越高,神識越強,高級修士足不出戶,閉目之間,則方圓千百裏內能遁地入天,無所不感,無所不知。道法三千六百門,各家各派功法秘訣層出不窮,然萬變不離其苗根,此神識威神之力,便好比外於三千六百門的子玄關竅,不著色身,卻於虛無中求得。

然曲陵南不知深淺,不明就裏,卻稀裏糊塗地神識初具而不自知。

她還覺著眼前這層迷霧礙事之極,心忖得走近些,更近些,方能一窺那團東西是什麽。

未及近前,迎麵卻一股夾雜著冰寒的炙熱之氣。冰寒處若寒潭怪物中傴僂蟲、魜偶蛇一類之氣息;火炙處則有若熱浪襲來,勢不可擋。這樣寒熱交替,卻融成一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小姑娘好奇心起,神識直取那團光物核心,就在此時,火光迸發,一陣銳痛直達腦中,瞬間遍布全身經脈,渾身上下每寸脈絡均仿佛被放火上烤,被浸冰裏凍,曲陵南渾身顫抖,牙關不住打戰,渾身經脈頃刻間凝結出一層薄冰,可薄冰未來得及形成,一股藍色幽火於冰下徐徐流淌,所過之處,薄冰寸寸斷裂,哢嚓聲不絕於耳。

在這等交替折磨中,小姑娘耳邊卻莫名其妙地聽到一曲歌謠,仔細辨認,正是娘親當日自唱自娛的那首:

蒼蒼黃天,茫茫下土,

淒淒鳩鳴,交交桑扈,

有懷一人,明發不寐,

輾轉反側,我心思慕。

那並非記憶中娘親的歌喉,曲陵南的娘什麽都好,就是五音不全,她絕無可能將這首歌謠唱得如此刻耳畔這般起伏承和,委婉動人。聽了許久,曲陵南忽而明白,這個聲音其實就是她的,是她自己在唱,在這個痛苦難耐的關頭,幾乎就如本能一般,她為自己唱這首曲子緩解痛感,安撫內裏。就如小時候在山裏熬過的那些受傷生病的時刻一般。她往傷口上塗上自己搗的青草,服下自己煎的藥汁,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便是裹緊薄被,蜷成一團,靜靜等待病痛過去,等待明日陽光普照,又是新的一天。

那些夜晚裏,小姑娘也是這般低聲給自己唱歌,沒辦法,有時太難熬,難熬到想掉淚,可掉淚又有什麽用?於是曲陵南每每便是啞著嗓子,小聲地唱這首歌謠。

蒼蒼黃天,茫茫下土,

淒淒鳩鳴,交交桑扈,

有懷一人,明發不寐,

輾轉反側,我心思慕。

這到底唱的什麽意思,下一闋又怎麽唱,完整的調子是怎樣,這些都無關緊要,她隻是需要唱首歌,像舔舐傷口的本能動作,唱完了,她也就好了。

隨著歌謠重複,曲陵南漸漸地也不那麽痛,那燒灼著的藍色火焰也不再肆虐無顧,火光越發趨向柔和,匯成一股暖流,緩緩衝刷她全身。經脈在這一衝刷下,以目之可視的速度慢慢變寬變厚,隨即,火光偃旗息鼓,逐步止於經脈之下。那股青玄心法的娟娟細流又再度重現,綠色的氣息宛若潺潺溪水,靜靜遊走全身,再歸入丹田,於那團火氣周圍凝成霧狀。

曲陵南這下看清那團東西到底長什麽樣了,狀若鵝蛋,大小也相仿,此時安靜臥著一動不動,全然看不出剛剛折磨得她要死。

小姑娘心中充滿說不出的愜意和舒適,她睜開眼,動了動筋骨,再度發現身上的傷勢基本痊愈,拉開衣襟看肩頭,已無紅腫,仿佛從未受傷。

曲陵南聞得身上一股臭氣腥氣,實難再忍。她站起走下蒲團,行至取水處,脫下衣裳舀水洗淨,搓了半天才將肌膚原本的顏色顯出。這一次入定也不知過了幾天,師傅吃了那蛇腦,也不知身子好點沒,曲陵南一路想著,一路將自己洗刷幹淨。洗完了,才發覺原來那套衣裳已殘破不堪,且汙穢無法清潔,看來是報廢了。

曲陵南歎了口氣,打開師傅送的儲物袋,自內取出一身潔白的道袍。那袍子質地觸手光滑柔軟,還有隱約光澤,比當日鎮上見著那些有錢人家的太太小姐身上穿的綾羅綢緞也不差。曲陵南抖了抖那袍子,垂墜自如,揉了揉,也未見生褶皺。她原本擔心師傅穿過的,自己穿必定不合身,哪知一穿上,那袍子便自行調整大小,宛若量身定做一般。曲陵南這下高興了,她一生中從未穿過這等好衣裳,不僅輕薄細軟,且雖身處寒洞,卻不覺寒意。

真是好東西。

曲陵南嘖嘖讚歎,摸著身上的新衣,忽覺師傅以往日子隻怕過得不錯,這等好衣裳,他隨手便給自己,也未見得多心疼。那小儲物袋中尚有好些個玩意,瞧著都很值錢,她雖未見過多少修士,也沒什麽見識,隻當日所遇郝平溪、張澹夢二人,那師兄弟二人穿的可不如自己身上這件。

郝平溪送她的匕首,也明顯不如師傅給的短劍多矣。

小姑娘喜滋滋地想,這師傅沒拜錯。

她心下對師傅好感大增,便開始瞎操心,師傅瞧著體弱多病的模樣,要不幸早隕,她可怎麽辦?

那不是又跟死了娘親那會似的,一下孤零零了麽?

她絕不願再經曆一次那樣的事,這麽一想莫名又擔心起來,匆忙係好腰帶,顧不得綁好頭發,蹬蹬地發足狂奔,拐過數個甬道,跑到師傅呆的岩洞那。她從未進去,但此時卻有說不出的焦慮,抬足便闖,然金丹後期修士的洞府豈是她這等練氣期弟子能進的,還未靠近,就被一股力道阻住,她再三再四硬闖,那力道反彈甚大,砰的一下將她狠狠摔到地上。

“師傅,師傅你在不在?師傅你好些了不曾?師傅你應我一聲啊師傅……”曲陵南在洞口大叫起來。

她叫了半天沒人管,忽而想起自己閉關入定時,身外諸事是一概不知的,想來師傅也是如此,那她這麽嚷嚷,沒準會擾亂師傅心神。這麽一想,小姑娘不敢再出聲,小心地對著洞府道:“師傅,我再去給你宰兩頭蟲子補補啊,你慢慢修煉。”

她轉身要走,想了想又不放心,轉頭對著洞口道:“師傅,我就在那邊,你有事喊我,曉得吧?”

她說完便又跑開了。此時洞內孚琛睜開眼,皺了皺眉,然用神識一掃後,又複有些驚奇,不禁喃喃地道,“還真給她練到心法二層了。”

想來天意如此。

孚琛微微歎了口氣,再度閉上眼,他因早年不慎落入此處,無法破解上古陣法,隻得滯留此處一次次在此衝關元嬰期,然這一步之遙,衝了許久卻怎麽也走不到。

奇怪的是,自莫名其妙收了這個弟子後,他久未有動靜的關竅,卻隱隱有了鬆動。

看來是近了。

孚琛心裏激動難言,練了幾遍清心訣方令心境平和。他自來天縱奇材,於修行路上往往領先人一大截。然修行之路,每進一階,猶若脫胎換骨一回,修煉到後麵,基本已與天賦無關,卻與修士的心性、德行、感悟相關,更與其人氣運,與天地道法相容相關,早與低階修士武斷臆想的所謂吞丹藥、占寶材、煉法器等急功近利的念頭南轅北轍。所謂大道三千,各有不同,各憑本事,不然,傳說中的青玄仙子,也不會僅憑四靈根卻至化神大能。

想到青玄仙子,孚琛忽而氣息一亂,他深吸了一口氣,強行壓下內裏的情緒,目光再度睜開已回複平淡冷漠。他伸手一抹,半空中多出一麵水鏡,鏡中一個女孩臉上掛著傻乎乎的笑容一路奔跑,她身著潔白道袍,身形尚小,卻已顯來日的綽約風姿。那張臉此刻帶有童稚之氣,卻依稀能辨長成之後的精美絕倫。

相貌是勉強合格做我的弟子了,隻是她能不能別笑得這麽傻,能不能別跑得這麽率性粗野?孚琛揉了揉眉心,有些頭疼地想,看來要將這小娃兒培養成如他一般驚采絕豔的人物,恐怕是難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