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拜師傅

曲陵南停了停,未見那男子有所反應,連慣常的笑聲也未聞,不覺有些奇怪,挪了幾步湊近了些,原想瞧瞧對方是否入定了,哪知腳剛踏上潭邊石塊,男子驟然睜眼,一雙眼中冰雪滿布,巨大的威壓頃刻如泄洪決堤般洶湧撲來,小姑娘頓時隻覺心肺被牢牢鉗製,壓得她透不過氣來,緊接著整個身體直直向後飛去,砰的一聲重重摔到地上。

比起第一回被那男子摔開,這回倒地已沒上回那麽疼。曲陵南睜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她從不知道,有人能不動手腳,僅憑身上散發的不可見威壓便令他人噤若寒蟬,幾近窒息。那種源自內心覲見高山壯闊,長河奔騰的浩瀚敬畏由然而來,竟能令人匍匐在強者足下,螻蟻一般惶恐不安。

可為何會這樣?

因修為差距甚遠,因實力上強弱對比太過迥異,則弱的一方便必須隻能低頭臣服?

但是強者從何而來,人對強者的敬畏從何而來?

天之浩淼,地之廣博,星辰之高遠,日月之恒長,人活在其間,皆是頂同一片天,踩同一塊地,為何他比我強大,我便要匍匐其足下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曲陵南想起她在山野中打獵,毒蛇猛獸莫不比她凶猛百倍,然她心底從未因力量懸殊而自覺卑微,妄自菲薄,也從未因宰殺了哪頭大家夥便自滿自得,自以為是。

她的小榆木腦袋裏隻裝著吃飯兩個字,天大地大,大不過人的一張嘴,故雖處憂患困窮,卻從未屈誌。走獸也罷,猛禽也罷,在她眼底隻有能獵與不能獵倆種。

而在她眼中,這男子與那等走獸猛禽並無甚區別,她與他之間縱然實力相差甚遠,窮她一生,也許終究無法望其頸背,然一旦對持,則刀下誰死誰活,並不是看這一刻的氣勢孰強孰弱。

在金丹修士駘**恣肆的威壓跟前,小姑娘憋著氣麵無表情,她雙手握拳,心忖這男的果然一人呆這太久,吃沒吃好,喝沒喝好,自己好意勸他莫要再食蟲子腦子那等醃臢之物,他非但不領情,還發了火。

好吧,既然說不通,那便打一架。

她拳頭攥緊,盯著那男子藏於寬袖之下的手,隻待他一動,便存了飛撲而上一拳揍到他鼻梁上的念想。

這一次決不讓他有機會施法令自己動彈不得。

可等了半天,那男子也隻是麵容嚴峻散發瞧不見的壓死人的氣勢,真刀實槍卻不見有一星半點,曲陵南滿身的鬥誌無處可泄,不覺有些不耐,問道:“喂,還打架不打咧?”

那男子微微一愣神,隨即勾起嘴角道:“小孩子果然是要好好教導才懂點道理,也罷,本道便勉為其難,為你講些規矩罷。”

他衣袖下捏訣的手掌翻轉,曲陵南猛地飛躍而上,直取其麵首,但未躍過水潭,便見男子微微一笑,手一揮,疾風平地而起,席卷而去,曲陵南被刮得倒飛出去,再度重重落於地上。

隻一霎時,小姑娘清叱一聲:“再來!”話音剛落,人又如炮彈般彈起,仍舊攥著拳頭撲麵而去。男子略一揚眉,眼神中透露出三分興味,手勢一彈,這回的疾風夾著火光呼嘯而去,曲陵南情急之下扭腰避開,卻仍讓火苗撩上額發,她狼狽滾地,於潭水邊舀水澆到頭上,嗤的一聲火被澆滅,鼻端聞到一股頭發燒焦之味。

“怎樣?”男子帶笑問,“小丫頭可曉得些道理了?”

曲陵南茫然問:“曉得啥道理?水能滅火麽?這我早就曉得咧。”

男子笑容一僵,提高聲音道:“胡扯!本道是教你一介凡人,在修士跟前便該知進退,知卑微,知敬畏,知恭謹的道理!”

他手自袖中展出,十指優雅若白蓮綻放,可他掌中卻憑空浮起一團火焰,男子嘴角的笑容又重新浮現,他溫柔地道:“小姑娘頭發太長,本道替你清理一下如何可好?”

他話音未落,那火焰已飛出掌心,衝曲陵南飛了過去。曲陵南倒地一滾,可那火球卻如有了生命一般自半空中拐了個彎追了上去。曲陵南驚詫之餘不忘逃命,可惜她速度雖快,那火球比她更快。曲陵南橫下一條心,直奔潭水而去,她想得很簡單,水能滅火,她躲於水中,那火便拿她無法。

嘩啦一聲水響,小姑娘第二回跳入寒潭之中,可她自水中一睜眼卻嚇了一跳,那火球竟也能落水而至。碧色水中一團橘黃色的火球如影隨行,怎麽瞧怎麽詭異,曲陵南剛看清那團火芯部有蔚藍的光,便覺著腦後頭發被瞬間點著,頃刻間於水中毫不影響,燒得劈裏啪啦。

曲陵南正無計可施時,忽覺身子被人橫空拔出水,一股看不見的力道將她狠狠甩到地麵,她顧不得摔得七葷八素,伸手一摸後腦,果然那留著黃不拉幾的頭發被燒得七零八落,不用攬鏡自照,也知道此刻自己比那耍猴的還滑稽。

好吧,看來是打不過那個混蛋。

“我認輸。”曲陵南幹脆地說,“你想揍便揍吧,揍不死,下回我還跟你幹架。”

她話音落下好一會,對方均毫無回應,曲陵南也不在意,低頭捏捏自己的胳膊和腿,盤算著若再摔跟頭,得學著屁股著地才能避免受傷更重。就在此時,她忽而聽見一陣笑聲,最初隻是壓抑的低笑,慢慢地笑聲轉大,最後轉成開懷大笑。

曲陵南疑惑地抬起頭,隻見那神仙樣的男子歪著身子指著她笑得厲害,曲陵南歪著腦袋瞧著,心裏覺著這男的還是這般縱情大笑才算真好看,怎麽看也看不厭。可她不一會又覺著有些遺憾,再好看,他也要揍自己,也還是個混蛋。

可惜,若這男子不是一個人在這鳥不拉屎的石頭洞裏呆得太久,吃得又太差,像他這般相貌的男子,該有的是人爭著搶著讓他過得快活吧?

那日子過得多高興。

真可憐。

她搖搖腦袋,扒拉了下燒得亂七八糟的頭發,爬起來拍拍屁股想走。腳沒邁出一步,腳下忽而一軟,噗通一聲又摔地上。

“去哪啊你?”男子聲調快樂地問,“別走哇,本道這尚有功法若幹,今日興致高,便是一一指點你都無妨。”

曲陵南扭過頭,皺眉問:“啥意思咧?”

“真是個小笨蛋,怎麽,適才本道一番教誨,你竟無半分領悟麽?”男子微笑著道,“真拿你沒辦法,罷了,我左右無事,便從頭再說一次罷。”

曲陵南忽而福至心靈,忙道:“且慢,我有領悟。”

“哦?說來聽聽。”

“我領悟到現在打不過你,以後也不見得能打得過,你這會又未見得想宰了我,”曲陵南認真地道,“那我為啥要跟你打架咧?我為啥不省點力氣宰兩頭蟲子當儲備糧?卻要跟你在這耗著咧?”

“真是個木榆腦袋,都領悟些什麽亂七八糟,”男子佯裝遺憾,實則興致勃勃地道,“遇上你這麽不開竅的孩子該怎麽教呢?不若,咱們還是從頭來過吧?”

曲陵南怒道:“你不過欺我年少體弱罷了,我若有你這般本事,定教你討不著好去!”

男子盯著她的臉,笑了笑,語調輕柔問:“那,你想不想知道如何打得過我?興許我可教你喲。”

“不想。”曲陵南搖頭道,“我就算宰了你也沒用,知道怎麽揍你之前,肯定要被你揍很多次,費時費力,還沒個好,我沒那閑工夫。”

男子笑容加深,以溫柔的聲音循循善誘道:“若我收你入門做親傳弟子,引你踏修行一途,讓你擺脫肉體凡胎,許你成仙之願,這你也不想?”

“成了仙有啥好處咧?”

“這個嘛,”男子盯著她,笑容耀眼奪目,“於你而言,最大的好處便是無需再奔波流離,我們弟子一應花銷用度皆有師門分配,越是出類拔萃的弟子,得到的供給越多。”

曲陵南眨眨眼,搖頭道:“我能養活自己。”

“傻東西,拜我為師後,一應瑣事自有門人替你操辦,你便是不分晝夜拿來修煉都嫌不夠,養活自己這等俗務,何須勞神?”

“就是有人管我吃管我穿?”小姑娘好奇問,“為啥咧?”

“不為什麽,此乃內門弟子應得供給。”

“聽著給我好處太多,無緣無故的,我覺著不靠譜。”小姑娘老實地道。

那男子臉色一變,冷哼道:“放肆,多少人想拜在我門下我都沒應承,你這小丫頭片子倒敢推三阻四了。成,我反正也閑著,咱們再來說說那些做凡人的道理吧。”

曲陵南想起剛剛那頓摔有些犯怵,她沉默了,低頭瞧著自己腳下破了腳趾頭的鞋,道:“那個,讓我學你那個生火的本事,我便應承你。”

“那你可學不來,我是火係單靈根,百年難遇的天縱奇材,我的功法你學不來。”男子極有耐心地溫和地道,“可駁火術不過低級法術,任何靈根的弟子皆可習,你若想學,我自會教你。”

曲陵南點點頭,想了想不放心又問:“那個什麽術,也能生火?”

“絕對能。”男子道,“隨著你道法高深,那火還能越升越旺。”

“哦。那成。”曲陵南像一塊石頭落了地般鬆了口氣,不甚在意地道,“那咱們做師徒吧。”

“這才乖嘛,小孩子老是不聽話怎麽行呢?”男子重新給了個笑臉,一時嘴快問:“你為何想學駁火術?”

小姑娘一本正經地告訴他:“那個有用哇。火折子老貴還容易弄濕,可沒個引火的,跑山野裏諸多不便,我若會空手起火,就用不著花那個冤枉錢了。”

在曲陵南的腦子裏,有關師傅是什麽,惟有模糊感知,並未嚐有確切答案。一開始,她以為師傅大概等同於長輩,她一生孑然獨立,唯一的長輩就是失去的娘親,師傅既無生養之恩,又無舐犢之情,對他好,無非就是平日多照料著點,這不算難事,小姑娘已然照料了娘親這麽些年,裏裏外外早做慣了,倒也不覺著有何麻煩。

她想得簡單,左右不過旁人待她好,她便回個好,師傅養活她,來日她便養活師傅,如此而已。且這師傅貌美甚於娘親,若有天得出岩洞,還得攢點銀子為他置辦些好衣裳;再則,到他老了不能動了,自己多擔待他些,不因為他沒用了就虐待老人,盡量不在吃穿上虧了他便是。

小姑娘覺著這便是好徒弟的全部了,哪知道聽那男子一說,她才驟然發覺,照自己的想法,隻怕連做一名合格修行弟子的邊都沒摸著。

她新鮮出爐,俊美得慘絕人寰的師傅彼時一條腿盤著,一條腿曲起,姿態慵懶,興致卻頗高。他微眯著眼,帶著慣常的微笑侃侃而談:“對師傅的孝道乃天之經,乃地之義,乃我輩修士立德之本,乃問鼎仙路之通衢大道。為師細與你說,做修士可以進階慢,可以天賦低,可以這些都沒關係,看個人仙緣際遇,強求不得。做修士最最要緊的一項,便是孝順師傅,平日裏溫順乖巧,事師傅如事仙長,有什麽想師傅之未想,為師傅之未為,至於齧指痛心、戲彩娛親之類,也是為人徒兒的分內事,懂嗎?”

小姑娘睜圓眼睛,驚奇地盯著她的師傅,過了會,誠實地搖了搖頭。

師傅極有耐心地笑得和煦如風,柔聲問:“乖徒兒,有不懂處要及時問,為師定當為你解惑。”

“啥都沒聽太懂,”曲陵南有些赧顏地問道,“就聽出一個意思,當徒弟沒事得養活師傅,有事還得聽師傅的,對不?”

師傅搖搖手指頭,微笑道:“謹身節用,以養師尊隻是凡人之孝,修士之孝除此之外,還得時刻記著,以助師傅增進修為為第一,餘者萬事皆不能及。當然了,為師修為增進,肯定也會提攜於你,靈石功法之類的好處也少不了你的,此乃互惠互利的一樁好事,你莫要想偏了。”

曲陵南偏頭看著他半天,問:“你外頭定然有許多徒兒吧?”

師傅揚起眉毛問:“何出此言?”

“做師傅這麽有好處,一個徒兒怎生夠,當然要多多益善咧,”曲陵南認真地給他碼清楚這回事,“放心吧,我定會好好修煉的,待我長大成人後,我也要廣納徒弟。你想呀,你是我師傅,我是他們的師傅,他們也聽我使喚,我聽你使喚,到時你再把今日這番孝道好好給人講講,啊啊,你好似一下多了許多人伺候,師傅,你可比鎮子上的那些大老爺闊氣多啦。”

她說到最後,忽而也興致勃**來,跳起來道:“師傅,快些教我修煉的法子吧,早些練習能早日辦這件事……”

她話音一落,卻瞥見自家師傅一張俊臉上沉了下來,曉得自己不知哪又說錯了話,小姑娘有些悻悻然,又有些不耐煩,她自下山來,每每張嘴總能惹人不快,就連這世外高人般的師傅也如此。這些人無論來自凡塵俗世抑或聲稱超凡脫俗,全都愛把一句話能講明白的事拐上十七八個道,好比她師傅剛剛說了半天的孝道孝道,其實說到底,不就是怕她不聽話嗎?

可隻磕了三個頭叫了聲師傅就想她曲陵南言聽計從,又不是被人下了降頭,哪有這麽便宜的事?

曲陵南覺著自家師傅講這些有點傻,然又疑心自己不通世事,沒準這玄武大陸的規矩便是如此。

沒準師傅大過天,人人皆如此?

小姑娘暫時忘記自己也是新近徒弟的事,眼睛一亮,想得長遠,她默默在心裏算了算,覺著廣收徒弟這一條很有用處,起碼她給師傅養老送終,她徒弟就得給她養老送終。

這麽好一條路子,說出來師傅不知哪根筋不對又不高興了。

她小心地瞥了自家師傅一眼,隻見他臉上又湧起溫柔如水的笑容,可曲陵南卻知道,這笑容其實毫無笑意,看著忒滲人。她不由自主地後退小半步,正要見勢不妙拔足逃跑,突然後背心被一股力道一把揪起,曲陵南大叫一聲:“師傅別……”

摔字還沒說出口,她就被那股力道狠狠甩到地上,摔了個屁股朝天。曲陵南呲牙咧嘴轉頭來,隻見她那個大半天都懶得挪一下的師傅撣撣衣裳下擺,慢悠悠地下了坐台,走到她跟前,笑眯眯地道:“小丫頭聽好嘍,你乃是本道進階金丹修士以來收取的第一個徒弟,來日咱們回了門派,你便是一峰之主下的首席弟子,比之外門弟子三千,內門弟子五百,雜役仆傭無數,你在山門之中可謂一步登天,一躍而為內門弟子之頂端。怎樣,這等殊榮,便是我瓊華派開山千年來,也沒幾人有。下回再讓我聽見你說這些個不著調的,可別嫌為師要找你談談心,說說理哦。”

曲陵南狼狽地爬過身,看著師傅神采奪目的眼眸,有些心虛,問:“我真是你第一個弟子?”

她師傅點了點頭。

“那個,當你的弟子,其實很難?”

她師傅又點了點頭。

曲陵南為自己適才那等廣收徒多增益的念頭慚愧了下,隨即又想起另一個問題,忙道:“不對啊。”

“什麽不對?”

“那為何我拜師一點不難?”曲陵南老實地問,“我可沒覺著我有多了不得。”

她話音剛落,師傅那邊卻歎了口氣,臉上罩上一層說不出的落寞,淡淡地道:“為師在此上古岩洞呆得太久,收你為徒也是一時興起,或者隻是想找個人說話罷了。”

他轉身慢慢地往回走,絕世風華配上這等寂寥神情,那煢煢孑立形影相吊的效果就是百倍增長,曲陵南隻覺著心裏發酸,用力吸了下鼻子,大聲道:“師傅,往後我養你便是。”

她師傅背對著她,嘴角上勾,聲音卻黯然道:“胡說,為師堂堂金丹修士,要你個小丫頭養什麽?你好好修煉,早日有些出息,為師便心滿意足了。”

“那個,最多我不嫌你吃蟲腦便是!”小姑娘跳了起來,振振有詞道,“師傅,我,我還能幫你宰那怪蟲!”

“什麽吃蟲腦?”她師傅轉身皺眉道,“你這孩子,什麽也不懂卻愛胡扯,為師是早年練功太猛落下虧空,現如今身子骨不行,要服那傴僂蟲內丹助氣。”

“啊,師傅你也身子骨不好嗎?”小姑娘同情心大增,頓時覺著這美貌師傅與自家美貌娘親差不多,十天中有八天要躺著歇息。原來那惡心蟲子的腦子是師傅的藥啊,要不是病得厲害,好人哪會自願去吞那等醃臢玩意?

師傅也不容易哇。

幸好自己誤打誤撞來這,不然他一個人可怎麽辦?

她踏前兩步,認真道:“師傅,我會待你好的。”

她師傅忍不住眉心跳了跳,卻露出一個欣慰的笑容道:“好,乖徒兒。”

“哪還有那大蟲子咧?”曲陵南挽起袖子,熱心地道,“把匕首還我,我給你現宰去。”

“這個不急,你過來,”她師傅朝她招招手,“為師先瞧瞧,你天賦如何。”

曲陵南走了過去,近距離聞見她師傅身上一股說不出的暖融融的淡香,直撲鼻端,就如冬日裏往炭火爐內投入花瓣花餅一般,借著火的烘烤,那香氣熱熱鬧鬧,溫暖人心。當日娘親還在時,就愛做這些,燒一塊自己做的花餅,整個屋子都彌漫這等令人安定的香氣。曲陵南抬眼看她師傅,覺著這男子也沒第一次看那麽高高在上,遙不可及了。那張難描難畫的臉,此刻瞧著,卻無咄咄逼人的淩然之氣,反倒有了三分真情實意的親和之感。

小姑娘眨了眨大眼睛,又悄悄地靠近她師傅半步,隻見她師傅嘴角含笑,將手搭到她頭頂,突然間一股暖暖的氣息自頂而下,頃刻間遊走四肢,她還未體味完,就覺頭頂一輕,她師傅已經收回了手。

“三靈根,不好不壞。”師傅道,“總算沒給我太丟人。”

曲陵南嘿嘿笑了笑。

“然你身上有些古怪。”師傅左右看她,問,“你可是自小力氣比人大,騰挪跳躍比人靈活?”

曲陵南道:“不曉得,我沒跟人比過。”

她師傅深深看著她,問:“你當日為何會吞下傴僂蟲丹後反能引氣入體?”

小姑娘想了想道:“就是覺著一會冷一會熱,最後冷與熱交匯了,我就醒了。”

師傅眯眼問:“小家夥,你姓甚名誰,父母何人,家在何處?”

小姑娘心裏忽而想起瘸子死前的囑咐,莫要讓人知曉自己姓曲,似乎姓曲對這些修士而言是了不得的大事。她雖懵懂,卻並非愚昧,娘親為何心心念念著傅季和,卻仍要帶著自己奔逃,恐怕與這曲姓也有說不出的幹係。她一下山,遇著修士便被不分青紅皂白抓了走,這也全是姓曲惹的禍。

說不清為什麽,小姑娘心裏就是不樂意這個看起來需要自己養的師傅,也要因為自己姓曲而生了旁的心思。

她能感覺到那塊瘸子給的玉佩貼身戴著,這東西自她進洞以來從未離身,瘸子曾道,此乃他家的傳家寶,戴著便無修士能查覺她身上的曲姓血脈。

那麽,師傅應當也沒察覺?

她雖下了決心養師傅,可沒將言聽計從,知無不言當成好徒兒必備品性。而姓曲於她無半點好處,卻將招惹無窮麻煩,於是小姑娘在這一瞬毅然決定,她再不告訴人自己姓什麽。

“我叫陵南。”曲陵南正視她師傅的眼睛,毫無愧疚地道,“我娘跟我爹沒成親,我爹不要我娘了,娘就抱著我跑到山野裏,後來娘死了,我下山找爹,可爹也死了,我就莫名其妙來到這。我不曉得我來的那個地方叫什麽,但我總有一天會回去的。”

她不知此時她師傅早已用神識將她全身籠罩住,他是金丹後期修為,據金丹大圓滿僅一步之遙,對這麽個修為低微的小丫頭,隻要她聲調當中有一絲顫抖,抑或語速中有一絲遲疑,他都會立即知曉。隻可惜,金丹後期的修士以往遇上的對手都太狡詐奸猾,且一個個好麵子得很,斷無人會將自家父母私密之事相告他人,今兒個聽曲陵南這麽一說,她師傅已然信了七八分,且神識一掃之下,能發現曲陵南的經脈比一般人寬,心髒跳動比同齡的稚童要鏗鏘有力。修行界從來不乏天縱奇材,有他這等逆天的火係變異單靈根在前,曲陵南不過經脈寬闊,算得了什麽?

況且這也是好事,經脈寬闊,修為增進便順,早日進階,他收這個徒兒的價值才能早日體現。

她師傅頓時笑容加深,還好心地順手摸了摸小丫頭被燒得稀奇古怪的頭發,柔聲道:“可憐,入我修門,前事盡斷,莫要記掛凡塵俗務了,今後有師傅疼你。”

曲陵南點點頭,她沒人疼過,也不在意疼不疼這種事,她心裏想著另一件事,於是問:“師傅,我叫陵南,你叫什麽呢?”

她師傅低笑道:“我俗家姓氏早拋身後,師尊喚我孚琛,金丹成後得道號文始真人,記住咯,以後出去若有人問你師傅是誰,你要回瓊華派文始真人。懂了嗎?”

曲陵南閉著眼,端坐在自家編的蒲團上,照著師傅教的法子心息相依,神氣合一,內息於丹田處冉冉升起,細若遊絲,遊走於經脈之中,雖不似大江奔騰,卻猶如涓涓小溪,潺潺而流,連綿不絕。曲陵南初初行功時,還頗遇些阻滯之處,然孚琛師傅解惑雲,此乃五髒六腑鬱結多年凡塵俗氣所致,勤練多幾次便好了。小姑娘試著多練幾次,果然以往遲滯的地方,被這潺潺氣息鍥而不舍地反複衝刷,漸漸地便如衝散淤泥一般,變得流暢滑順起來。

孚琛傳與她的這套心法據說是瓊華派不二傳的好東西,乃千年前瓊華派一位大能高人所創,那高人以女子之身,雜靈根之體,卻苦練不輟,兼之仙緣深厚,終臻化神期大成。這等修為,玄武大陸數萬年來少有男性修士能與之相提並論,更遑論女修士了。惜乎這等傳奇人物卻於飛升之際隕落,於整個玄武大陸而言,也是一大憾事。此後一千餘年,再無這等可稱傳奇的人物出現,這位高人,也日益淡出修士視線,成為一個漸行漸遠的傳說。

這位高人道號青玄,這套心法,便名為“青玄心法”。

“青玄仙尊昔日不過四靈根體,俗稱雜靈根,又稱為偽靈根,然其堅毅果敢,品性高潔,加上福澤深厚,成一代傳奇女仙,小南兒,你可比她的天賦高,修行之路漫漫,考驗的不是靈根,而是你的心性,切勿妄自菲薄,知道嗎?”

“是。”

“好好修煉,為師對你寄望頗深,莫要令我失望才是。”

曲陵南老實道:“我盡力便是,可不敢誇海口吹牛,什麽來日定成一代新女仙的,這等事我可不敢打包票。”

“不思上進的丫頭!”孚琛屈起指頭彈了下她的腦門,“不誌存高遠,不好好練功,你拿什麽養為師?”

“我能打獵,宰個把蟲子什麽的不在話下,”小姑娘想了想問,“師傅你吃得不多吧?”

“為師無需食用俗世之物。”

“啊對哦,你不用吃飯,你就算吃也吃那種小丸子,”曲陵南真心實意地笑開了,問,“師傅,那小丸子,就是吃了無需吃飯那種,貴嗎?”

“不貴啊,”孚琛低頭漫不經心地道,“辟穀丹分下中上三等,你師傅我體質虛弱,尋常辟穀丹的毒性我可扛不住,要服也得服上品辟穀丹,我若沒記錯,一瓶也就一百來塊下品靈石吧。哎,我多年在此,也不知外頭物價如何了。”

“那就是多少?”小姑娘仔細算了下身上攢著的銅板,憂心忡忡地問。

“多少啊,大概等於你宰多十幾二十條傴僂蟲去換,應是能夠吧。”孚琛看著她一笑,眸光流轉,說不出的璀璨好看,“怎的,徒兒莫不是有難為之處?”

曲陵南認真思忖了一會,嚴肅道:“有,為難得很,師傅,照我的水平,你還是直接吃蟲腦子吧,那個又方便又管飽。”

孚琛臉上露出曲陵南熟悉的被噎到的表情。

“師傅師傅,”曲陵南抬頭看自家師傅,發覺他臉色白裏透青,皺眉擔憂地問,“你是不是沒好好睡覺?”

“嗯?”

“你眼底青色都出來了,”小姑娘端詳著他的臉,不無遺憾地道,“師傅啊,我早想說與你聽了,我知道你不愛美,這很好,皮囊都是身外之物,可你長成這樣,便再不愛惜外貌,也得仔細些,別暴斂天物啊。”

孚琛臉色沉了下來,他最忌諱的,便是別人談論自己外貌。修行界雖不乏美人,然似他長成這般的還是少數,早些年修為尚淺時,覬覦其外貌者大有人在,幸而他天賦奇高,師尊又護著無人敢欺,這才能一心修煉。後來金丹大成,再無人敢出言不遜,然那些幼年記憶卻深入人心,一聽便有本能厭惡。他衣袖一揮,就要一掌拍死這不尊師重道的逆徒,可還沒動手,又聽小姑娘嘟嘟囔囔地小聲道:“凡老天爺讓長的,都是有道理的。”

“道理?”孚琛冷笑問,“什麽道理?”

“讓你曉得做美人多難啊,”小姑娘嘮嘮叨叨地告訴他,“就拿我娘來說吧,她長得好看,我爹看上她,她也以為憑著自己一張臉定能讓人真心相許,可結果怎麽著?臉是臉,事是事,我爹還不是不娶她不要她?”

“那又如何?”

“師傅你也是啊,難道你修為進階跟臉有關?”

孚琛頓了頓,道:“既如此,我又何必愛惜外貌?”

“那是另一回事了嘛,老天爺既然讓你長這樣,你就要越發對得住他才是。”小姑娘漫不經心地道,“師傅你精精神神的,自己高興,徒兒我看著也高興啊。”

孚琛想揍她一頓又覺得為這個揍丫頭太無聊,想接著訓她,又懷疑以她的腦子能不能聽明白,站了會,終究覺著這小東西不分尊卑欠教訓,於是不由分說,一拂衣袖,狠狠甩了曲陵南一個大跟頭,摔得她七葷八素,爬起來一臉憤憤然,這才心滿意足,含笑回望了她一眼,問:“不服氣?”

曲陵南揉著屁股,皺眉道:“你是我師傅,我又打不過你,為啥要不服氣?”

“你若能一月之內,將青玄心法練至第一層大圓滿,為師便傳你雲梯術。”

“那是啥?”

“不算啥,隻不過是個小身法,能讓你下回摔屁股之前學會於半空中翻身,穩穩落地。”

小姑娘笑了,點頭道:“這個好,師傅我這就去練功了。”

曲陵南不知孚琛師傅所謂的“一月之期”隻是隨口一說,並未真心以為她能完成,也不知道師傅教她功法,其方法與修行界門派中傳統授徒傳功的法子大相徑庭。

《青玄心法》乃她師傅口傳,每日講一點,命她生生記住,而並非如他人一般交付玉簡自行引入腦中。曲陵南自是不知天底下還有玉簡這般好物,她師傅則是樂的裝不知道,不知為何,拿小丫頭最不擅長的背書約束她,文始真人心裏愜意得緊。

於是這一月中,倒有一多半時候耗費在師傅考驗徒兒的記性上。這千年前的青玄仙子真乃好文采,明明一句簡單的話,非要拐彎抹角,鋪陳比興一番。且辭章華美,詞藻繁複,再由孚琛低沉悅耳的嗓門吟誦而出,真乃說不出的動聽,小姑娘初初聽得驚歎不已,待到她自己背誦,方曉得其中厲害。

那等辭章別說背了,便是讀都艱難,讀通了還得懂,懂了才能通透,若非讀書破萬卷,於玄武大陸各種修行典故熟稔於心,信手拈來之人,斷乎寫不出這等盈篇累牘之作。曲陵南每日苦著臉將手背在身後乖乖跟著師傅誦讀,心裏卻不知多後悔,早知道便不拜這勞什子師傅,不學著勞什子心法了。

照著她的心性,原本是有話直說的性子,可這些話到得嘴邊,見到孚琛師傅越發白裏透青的臉色,不知為何,小姑娘便將話全給咽了下去。

師傅雖然從不在她跟前說明白,可小姑娘還是發現了,孚琛近來似乎壓抑著什麽病症。曲陵南撞見他三兩回咬牙忍痛的神色,盡管那都是一瞬即逝,可小姑娘卻敏感地察覺師傅臉上的假笑少了許多。

都病到忘記裝神弄鬼了,看來這病挺重的。

小姑娘暗地裏歎了口氣,倒也沒好意思在背書上偷懶,背書練功之餘,便日日跑到首次遇著師傅的岩洞水潭邊蹲著,拿著手指劃水,水溫冰寒,但她小腹下三指寬處總有一股熱熱的暖陽般的氣息團著。練那“青玄心法”進展甚微,可這團暖陽,卻意外地隨著她入定而漸漸擴大。

從一個鴿子蛋大小,變得現下有拳頭大小了。

曲陵南不管肚子裏有什麽古怪,在她看來,這團古怪的熱能每每總能於關鍵處救她的性命,以往是無跡可尋,如今是有形可儲,愛大便大,愛小便小,她反正是半點操不上心,且得由它便是。

倒是那“青玄心法”也不知是不是她太笨記得慢,練來練去,總是一股小水流般,雖說轉動得順暢了些,可也不見心法中所記載的那等“庶物蚩蚩負氣來,惟人靈秀有根荄”的狀況。

難道那什麽青玄仙子不過海螺吹得叭叭響?

這些想似乎有些不敬。

小姑娘壓下這等念頭,手指頭飛快在潭水麵上劃過幾下,皺眉低語道:“怎的還沒來?上回明明我站在這就來了,莫非方位不對?”

她站起來擦擦手,又換了個地方蹲著,盯著碧玉般的潭水叨叨道:“傴僂蟲,乖乖快點出水來,傴僂蟲,乖乖快點出水來。”

她一直叨叨了許久,就在腿都蹲酸之際,忽而聽見一甜膩的女聲鑽入耳膜:“小姑娘,你要傴僂蟲做什麽呀?”

“宰了給師傅補身子。”曲陵南道。

“哎呦,真是個孝順徒兒,姐姐我最喜歡孝順的孩子了。你再蹲近些,待姐姐將傴僂蟲引出來與你可好?”

這聲音柔媚到極點,便是曲陵南這等稚齡女娃聽了也覺著心神**漾,若有一根羽毛輕輕拂過心尖似的,有說不出的瘙癢難耐。

“快些,姐姐已經看到傴僂蟲在哪了,你倒是來啊小妹妹。”

曲陵南沉下臉,站起來,冷冰冰地從嘴裏吐出兩個字:“蠢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