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神仙人

在寒氣觸及皮膚的瞬間,曲陵南本能地往後一退,同時握緊匕首橫在胸前,呼吸一滯,隻聽嘩啦一聲巨響,一條長形多足怪獸猛然自水中飛撲而上,水珠四濺,曲陵南甚至能感覺此怪蟲多足劃過空氣的沙沙響動。她提氣一蹬腿,往後一飛,堪堪避開此蟲橫尾掃來。

那蟲子一擊不中,遂盤桓潭邊岩石之下,頭部高高聳起,猶若毒蛇一般伺機攻擊。曲陵南大氣不喘,冷冷地盯著這頭不知名的怪蟲。隻見它渾身披甲,一節節有若百足蟲,然頭部卻隻生一個大眼,聳起的頸部到腹部皆如一般爬蟲般有均勻紋路。

此怪蟲一節長尾尚深入潭水之中,渾身一動不動,獨眼眨也不眨,令曲陵南狐疑其是否生有眼皮。她默默抓緊手中匕首,麵無表情地思忖,這麽一大截,怕是甲殼堅硬,猶如那頭撞死瘸子的巨猿般,尋常匕首恐怕刺不入其內。而其生於水中,涉寒潭若平地,則比那巨猿更要滑不留手。

要宰了這玩意,恐怕得另外找些下刀的地。

她微微一眯眼,卻見怪蟲沙沙收起身軀,突如其來地躍起,身軀淩空,身長足足有兩丈餘。曲陵南絲毫不懼,清叱一聲,手持匕首迎麵而上,往怪蟲腹部一戳,果不其然,腹部蟲甲僵硬異常,匕首根本刺不進去。但她這一下卻激怒怪蟲,隻見那蟲子呲牙咧嘴,口長得極大,口中利齒參差,卻閃有藍光,扭頭就朝她撲了過來。

她心下一凜,猜想這蟲子與毒蛇相近,該有毒液噴出。果不其然,怪蟲頭一揚,嘴裏噴出一股毒液,足有一尺高,加上它半空的高度,這毒液噴灑範圍因而變廣。曲陵南急忙就地滾了幾滾,隻聽嗤嗤數聲,衣袖上被濺到毒液之處已然被燒出幾個破洞。

曲陵南靈活地爬起,揮著匕首眼疾手快插入其頸部扭動的節與節間隙,觸手仍然僵硬,一刺之下並沒刺入。曲陵南用力再刺,可惜她奔波了一日,先與巨猿纏鬥,受了傷尚未包紮,此刻又被這頭凶狠的怪蟲纏上,當真有些力乏。這一刀變刺得偏了偏,在怪蟲外殼處劃出一道痕跡,卻並未傷及它分毫。

怪蟲頭一扭,張嘴衝她咬了過來。曲陵南臉色沉靜,空餘的左手一把拽住怪蟲的脖子,咬牙往外拉,不讓它咬中自己的頸部經脈。然怪蟲尾巴一甩,竟如巨蟒一般纏繞上來,百足悉悉率率迅速爬上小姑娘的軀體,漸漸收緊,力大無窮,竟想效仿森蚺巨蟒一流絞死獵物。

離得近,小姑娘幾乎可聞見蟲口中傳來的陣陣腥臭,那些細足嵌入自己皮肉所引起的本能厭惡與恐懼。她轉頭盯著那蟲子的獨眼,不知為何,竟然能從中讀出隱約的蔑視與鄙夷。就如自己並非一個大活人,而不過是這個畜生口中一頓勢在必得的美食,掙紮與搏鬥都顯得尤為可笑。

可憑什麽?

曲陵南忽而感到一股怒意自丹田處湧起,自下山以來所遭遇的種種不堪均翻了出來,尤其是經曆的數次生死關頭,一次是自己名義上的親爹想宰了自己,一次是一頭長得像獸卻取名為猿的畜生想撕碎自己,現在,連這種陰溝裏爬著的臭蟲也敢肖想她飽餐一頓。

就因為她現下尚未長大成人,力氣弱小,沒人教過騰雲駕霧那等本事?

她是個凡人沒錯,她確實也還年紀小,可那並不意味著誰都能欺負她!

曲陵南的怒意越積越多,那股撕開法術藤蔓時出現的氣息再度如脫韁野馬,於四經八脈之中橫衝直撞,她苦苦支撐著一絲神智,卻隻見那蟲子的血盆大口卻越來越近。曲陵南隻覺一陣灼熱之氣衝上咽喉,她怒吼一聲,自體內猶若爆破一般迸發出極強的氣勢,她一把卡住怪蟲脖子,用力一扯,那怪蟲頓時被硬生生扯開,發出一陣淒厲的鳴叫。曲陵南往下一撲,徑直坐到蟲子身上,左手按住它的頭,右手舉起匕首紮進它的獨眼中,瞬間穿透腦殼。

怪蟲不住扭動掙紮,曲陵南麵沉如水,高舉匕首一下下刺穿它的腦袋,一直刺到那怪蟲腦袋成了血窟窿,汁液血跡濺了一身一地,仍然不肯罷手。她橫著匕首使勁來回切割,終於把蟲腦袋整個割開,手一揚,就要拋入深潭中。

“別丟啊,小姑娘真是暴斂天物,你不要這個,送給我可好?”

那個溫柔可親的男音再度在她耳邊響起。

曲陵南猛地抬起頭,四下張望,眼神冰冷凶悍。那個聲音似乎從周遭石壁當中傳來,四處皆有回音,根本無法判斷具體從何處響起。曲陵南閉上眼,順手在自己衣服上蹭了蹭匕首上的血,將蟲腦袋舉起,再度對準那口深潭,就要拋過去。

“哎,不是告訴你別丟嗎?真是不乖,不聽話的小孩可是要被打屁股哦。”

那聲音再度響起。

曲陵南驟然睜開眼,清叱一聲,反手持匕首衝瀑布方位疾奔而去。她一刀將匕首紮入瀑布旁一塊不起眼的鍾乳石上。眼前所見頓時晃了數下,耳邊隻聽得那男人略微有些驚奇地“咦”了一聲,曲陵南定睛一看,那石塊已然隱去,一個男人的身影悄然而立,曲陵南一刀劈了過去,然而刀卻像砍在看不見的牆上一般,哢嚓一聲,怎麽也刺不進去。

男子帶著笑意溫和地道:“太粗魯了,小姑娘可要文雅些方能討人喜歡。”

他話音未落,曲陵南卻直直往後飛了開去,砰的一聲重重摔在地上,摔得她五髒六腑幾近挪位。

劇痛之下,曲陵南身體內那股火燒之感退散了去,她一個激靈,神智回複過來。她動了動,卻發現手足皆無知覺,哪裏能動得了分毫,她張嘴想說話,卻發現嗓子裏連一個單音都發不出。

曲陵南生平第一次感到恐懼,她躺在地上不能動彈,沒有比身體驅使不了更令人無望的了。

而正前方,卻漸漸走出一個越來越清晰的人來。

曲陵南在看清他樣子的一瞬間,忽然覺得腦子一片空白,她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個男人,情不自禁地咽下一口唾液,心忖乖乖龍個冬,世上怎會這麽好看的人咧?好看到她覺著自己相貌不俗的爹娘加一塊,都比不上人家一根手指頭。

小姑娘沒讀過什麽書,不曉得這世上讚美一個人的容顏有成千上萬的詩詞歌賦,比興鋪陳,她也不曉得一個人若擁有這樣的相貌意味著多少旁人享用不到的好處和旁人避之不及的風險。

她隻知道,眼前這個男人比她見過的任何人都好看,若能長長久久看著這張臉,她願意每日宰一頭剛剛那種臭蟲。

那男子一張臉不笑已然人神共憤,偏他還愛臉掛微笑,令人如沐春風。他站定了,動作優雅地撣撣衣擺,手一伸,地上被曲陵南戳爛的怪蟲腦袋便直直飛來,男子接過去,似有些可惜,道:“看看,好好一個傴僂蟲首,都讓你弄成什麽樣了。”

他雖口吐責備,然聲調仍和煦,就如最溫良恭謙的師長,不責罵,卻用遺憾令學子慚愧自省。曲陵南看著他,莫名覺著自己不該將蟲首戳得太爛,若完整割下給他,說不得他會高興多兩分。

“無須自責,你適才也算無奈之舉。”男子溫和地寬慰她。

曲陵南羞愧越甚,臉都發燙。

“下回莫要魯莽,可記得了?”

曲陵南想點頭,這才領悟到頭動不了。

“你這孩子就是不聽話,若才剛乖乖站在那,等傴僂蟲咬上,待它吃夠了你身上的肉,自然會溜開休憩,我也可徐徐斫下它的頭顱。這吃飽喝足的傴僂蟲渾身肉質鬆弛,最為鮮美,乃凶獸食譜中上乘美味,你說,你可算不算是暴斂天物?”

曲陵南睜大眼睛盯著他。

“可惜啊可惜。”神仙樣的男子一邊嘖嘖歎道,一邊伸手掰開蟲子腦殼,哢嚓一聲,那怪蟲腦袋裂成兩半,男子伸手於血肉模糊中一陣翻找,過不了一會,他發出一聲愉悅的笑聲,轉頭對曲陵南笑道:“幸虧妖丹沒讓你這莽撞鬼弄壞咯。”

他手一攤,一顆棗兒大小的紅色珠子滴溜溜在他白玉般的掌心轉動。若這雙手沒沾染血肉,看起來會更為賞心悅目一些,隨後,男子將那顆珠子拋入口中,猶若吃糖豆一般嘎嘣咬下,微眯雙眼道:“真是美味,可惜傴僂蟲奸詐得緊,若無誘餌,恐難再捕到。小姑娘,不若這樣吧。”

男子用極為動人的笑容道:“你再做次誘餌怎樣?”

那神仙模樣的男子說完,便含著和煦溫柔的笑意淩空一抓,將曲陵南整個抓起,再一甩,準確將她甩到碧綠潭水之畔的石塊上。小姑娘口不能言,身不能動,猶如提線木偶,直直摔在石板上,這一下直摔得她渾身氣血翻湧,便是她素來善於忍耐,也禁不住疼得呲牙咧嘴。

“哎呀真個對不住,摔疼你了吧?”男子淺笑道,“我多年未見生人,手上勁道拿捏不穩,小姑娘可莫要責怪則個。”

曲陵南瞥了他一眼,心忖這人真怪,他修為如此之高平生聞所未聞,又怎會有勁道拿捏不穩一說?適才分明是存心摔疼她,卻偏生要做出一副不小心之狀,這麽當麵扯謊,費勁不費勁?

她又巡視了這男子從頭至尾,其模樣確實好得沒挑,身披藍色布製長袍,腰間係一麻繩,長發垂肩,渾身上下,配飾一樣全無,雖不減其風華萬一,然卻顯見簡易樸素,想她曲陵南雖也勞碌奔波,可到底有兩件衣裳繡了華而不實的紋樣,娘親若不發病,也願意為她梳整齊的雙髻。

比這男子強多了。

曲陵南忽而有些同情他,她心忖,這人莫非與自己一般,自幼長在這洞裏,不通俗物,不諳世事。瞧他衣裳簡樸,大約日子艱難,衣食無繼,可憐見的,連那等醜陋蟲子都吃,所謂饑不擇食莫過於此咧。

這便難怪他見來了個外人,想到的也隻能是如何拿這外人當獵物誘餌,天大地大,填飽肚子最大,換做她,若有生人自願踏入山野間布好的陷阱中誘捕野獸,她說不得也會欣然雀躍,冷眼旁觀。

這男子做得沒錯。

隻不過自己可不願白白喂那等陰溝裏爬出的蟲子,便是這神仙樣的男子強勝自己百倍也不行。

曲陵南盯著那男子的臉,暗暗於體力搜尋那股令自己宛若燒灼起來的神秘氣息,可尋遍五髒六腑,卻再次發現它消失得無影無蹤。

曲陵南心裏暗暗叫苦,這氣息引發的怪力來去無蹤,若再尋不著,隻怕等會便得命喪此地。

死倒沒什麽,可死在一條爬蟲之口,那卻萬萬不能。

男子忽而豎起食指抵住嘴唇,帶著笑悄聲道:“噓,別動,傴僂蟲成雙成對,雄蟲已命喪你手,雌蟲必來尋仇,你身上帶著蟲血,方圓十裏內,那蟲子皆能嗅到。稍安勿躁喲,它馬上就出來了。”

曲陵南認真地看著他。

“莫怕,傻丫頭,不會太疼的,隻少了點肉罷了,你放心,我等會盡量快些出手,斷不叫你多受苦便是。”男子愉快地眯著眼,道,“你一介凡人,得享為本道誘蟲的殊榮,也算不枉此生,無甚遺憾了。”

曲陵南皺眉,越發憐憫這男子說話顛三倒四,扯謊上癮,她揣摩著此人大約煢煢孑立,形影相吊了太久,不扯謊已經無法好好說話。

“啊,終於來了。”男子高興地道,“小姑娘,記住別動喲。”

他手一拂,隨即隱去身形,曲陵南此時卻能聽見潭水深處有東西迅速劃水往上遊過的聲音,沉寂的水麵瞬間泛開層層漣漪。突然嘩啦一聲,一蟲破水而出,百足獨目,身形醜陋,正是那男子口稱的傴僂蟲。雌蟲比雄蟲顏色略淺,然衝出水麵的力道卻越大。

它於半空中晃晃腦袋,似確定雄蟲何處,隨即發現地上雄蟲的屍首,頓時百足張開,口中冒出噓噓之聲,似在怒斥狂吼一般。曲陵南渾身汗毛都聳起,她拚命運氣,丹田處隱約傳來一股炙熱細流,正是她之前遍尋不至的古怪氣息。曲陵南心中一喜,趕忙將這股氣息引往四經八脈,試圖衝開男子加諸她身上的禁製。

然此時卻聽那雌蟲仰天悲鳴,隨即扭頭一望,獨目直直看進曲陵南的眼眸中。曲陵南微微眯眼,用力加速氣息轉動,祈求在怪蟲襲擊之前能恢複四肢。說時慢那時快,雌蟲怪叫一聲直直從她撲了過去,張開大嘴衝她肩膀就咬下,同時百足齊張,緊緊纏住曲陵南的身軀,收緊捆縛之後,雌蟲硬生生撕下她肩上一塊肉來。

劇烈的疼痛一襲來,曲陵南體內那股熱流豁然便大,猶若被人轟地一聲點燃爆炸一般,瞬間流竄進她全身經脈。她眼睛充血,意識模糊,心念一動,手已經舉起,一把揪住雌蟲的腦袋往後一扯,另一隻手反手拉住它的後半截,大吼一聲,將整條傴僂蟲從身上扯了下來。

那蟲在她手中扭動不已,曲陵南一個抓不住,蟲尾重重一掃,將她整個人掃入潭水之中。噗通聲響過後,寒潭之水滅頂而來,曲陵南不提防灌入一大口水,一個激靈清醒過來,立即奮力往上遊出水麵。

她剛剛把腦袋伸出水麵,用手撥開攔住視線的額發,尚未攀上岸,那怪蟲已然撲了過來,這回張嘴要咬住她的咽喉。曲陵南無處可避,唯一的匕首又被丟在地麵,身無寸刃,隻得手握拳頭,打算跟這蟲子硬拚。

就在那雌蟲即將咬上她的前一刻,一道絢麗的火卷了過來,將這蟲子團團圍裹,熱浪撲來,曲陵南不得不舉臂擋住,隻聽劈啪數聲,她放下手臂一看,偌大的一條怪蟲已經落到地上,不出片刻便被燒成廢渣。

黑色渣滓中有一顆紅色小珠滴溜溜直轉,隨即飛了起來,直直飛入曲陵南身後。曲陵南愣愣地轉過頭,卻見那小珠自動飛入男子手中,她舔了舔嘴唇,以為男子又會將小珠當糖豆咬下,可出乎她意料的是,男子低頭凝視了小珠片刻,施施然走了過來,蹲在水邊,將珠子遞給她道:“吞下去。”

“為,為啥?”曲陵南凍得哆哆嗦嗦。

“兩百年的傴僂蟲丹,妙處可多,最要緊的,它能解傴僂蟲毒。”

曲陵南不曉得自己發生了什麽,卻依稀覺著奪人口糧,尤其是奪這麽好看又吃不飽的人之口糧,這等事不能幹,於是她勉強提氣,忍著冷,牙齒打顫道:“你,你吃。”

那男子一愣,道:“你倒好心,罷了,傴僂蟲丹於我雖有用,然少服一兩顆也沒什麽,你且吞下,不然性命難保。”

曲陵南隻覺得視線有些模糊,人變得越來越冷,她拚命攀著潭邊石頭想跳出水,卻發現自己一點勁都使不上。

男子掰開她的嘴,直接將那顆珠子強行塞入,曲陵南隻覺一股刺骨冰寒自喉嚨流入體內,四肢瞬間如被凍住般僵硬無比,連血液都快要凝固成冰渣子。

朦朧中,她被那男子提溜著後頸提出水麵,這回她沒被那人隨意丟於地上,而上輕輕放下,甚至腦袋還能倚靠著一塊石筍。她努力想睜大眼睛瞧那男子要幹嘛,卻發覺自己眼前一片重影,耳朵嗡嗡聲不絕,仿佛有成千上萬隻蜜蜂一起扇動翅膀一般。

在這樣的雜音中,小姑娘卻不知為何看清了那男子的臉,那張好看得不得了的臉湊了近來,將她濕淋淋的頭發撥開,捏著她的下頜,猶如鑒定什麽似的盯著自己的臉仔細端詳,此時曲陵南發現這張臉上一點笑意都沒有,似乎有誰拿著塊抹布,將這男子臉上作偽的笑容盡數拭去。

這樣才對嘛。

小姑娘欣慰地舒展了眉頭,笑得不知所謂何必再笑?真不知這人腦子裏都裝著什麽。

然後,在她陷入昏迷中的前一刻,她看到男子慢慢得露出了一個輕鬆的微笑,像想到什麽好事一般,從心底洋溢而上的歡樂蔓延到臉上。他的笑容耀眼到極點,宛若山穀中落日絢麗,宛若草地上晨露初凝,就算把她這輩子見過的所有美好的東西統統加起來,也未必及上。這樣的笑容才能配得上這樣一張臉,令曲陵南覺著,哪怕再來一頭怪蟲讓她宰,恐怕她也樂意。

她越來越混沌的腦子想道,這人真笨,長這樣,要笑就得這麽笑才好看嘛。

她在恍惚間似見到那男子說了什麽,可一句也沒聽清,她辨認了半天,才勉強認出,那男子像是在說,世事難料。

啥意思咧?

曲陵南想著想著,墮入昏迷中。

是夜,曲陵南做了好長的一個夢。

夢中有數不盡的傴僂蟲悉悉率率蜿蜒爬行,盡數衝她而來,這些蟲子離近了又化作巨藤,猶如那日傅府門前纏縛住她的苦藤蔓一般,若大螈森蚺,自腳踝處攀爬而上,頃刻間覆滿全身。那藤條冰冷徹骨,肌膚與之相觸,冷意透過骨縫深入內裏,凍得她幾欲僵住。

然與此同時,卻又有說不清緣來的古怪炙熱之氣囤積下腹之處,這股霸道之熱氣似不喜被外部陰寒束縛,掙脫得十分厲害,橫衝直撞之下,令夢中的曲陵南見著自己腹部高高聳起,宛若一個充氣皮球,內裏尚有熱氣忽左忽右,撞擊得肚皮一上一下,五髒六腑被撞得險些移位。它掙紮得欲是厲害,外部藤蔓便糾結得越緊,層層捆縛住她,勒得四肢胸骨疼得厲害,似乎下一刻就要被勒斷。

曲陵南在夢中親眼見到藤蔓嵌入肉中,深可見骨,而那股霸道熱氣卻絲毫不肯服輸,反而激起越來越強勁的力道。她的腹部越積越高,終於到達頂點,砰的一聲巨響,腹部炸開,一道耀眼的光芒衝天而起,刹那間,被光芒照到的藤蔓節節枯死,血肉模糊的四肢與腹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慢慢彌合。

此一刻,她猶若浸泡於溫度合適的水中,安全而放鬆。小姑娘這一生極少有這樣的時刻,腦子昏沉沉地躺在一片溫暖之中,什麽也不用想,明日發愁的三餐吃食,顛沛流離且待明日再說。此時此刻,且讓她四經八脈全浸潤於光芒當中,那道古怪的熱氣不再霸道肆虐,而是罕見地溫順偎貼,輕柔地流淌過全身經脈,宛若娘親的手,滿懷舐犢之情。

雖然小姑娘不太記得娘親的手是否曾如此觸摸過她。

良久後,久到渾身骨骼宛若被那道白光重新拆開又組合回去,曲陵南睜開眼。她用了一會才想起自己在哪,目之所及仍是那無分白晝黑夜均光亮瑩白的石洞。石筍晶亮點點,猶如繁星璀璨,耳聞水滴投石壁,清脆沁寒。

這間石洞偏小,已不是她殺蟲的所在。

曲陵南爬了起來,發現耳力視力竟比之先前強了不少,且閉目之下,方圓數裏些微動靜竟能看得一清二楚,便如驟然間腦子裏多了一雙神奇的眼眸一般,身未至,然感知卻已遠。

她略跳了跳,竟能蹦起丈餘高度,若非及時躍下,頭險些撞上洞頂凸起的石筍。

手一摸石壁,方發覺自己手上竟滿是淤泥,整個人便好似在荷塘裏打了滾,又髒又臭,曲陵南雖是隻求衣能蔽體食能果腹的人,此時見了自己這般醃臢,也忍不住皺了眉頭。

雖說有幾日沒洗澡,然隻是宰條蟲子,也能弄得一身泥巴?

曲陵南想不明白,想不明白的事她便不想,此時她暗自慶幸的是多虧娘親早死了,否則以她那般愛美,若見著自己邋遢至此,怕不得又哭一場?

小姑娘寧可再去宰傴僂蟲,也不願見娘親哭。

她三步作兩步奔至水聲處,洞邊有潺潺寒泉,經年累月衝刷出一道天然小渠,積了清澈見底的一窪水。曲陵南伸手掬水,清涼之極,先捧著飲了一口,卻發現入口甘甜。小姑娘點點頭,對水表示滿意,隨即解下腰帶,脫下衣裳,雙手捧起水澆到身上。

她長年照料自己,這些隨身瑣事自來便嫻熟無比,便是水寒徹骨也渾不在意。待洗去層層泥垢後,曲陵南突然發現,那露出的肌膚潔白無瑕,觸手光滑得猶如打磨過的玉石,長年打獵受的傷留的疤,此時居然全都無影無蹤。

曲陵南吃了一驚,忙摸到自己左肩,她記得就在昏睡前,她這個位置分明讓那醜陋的蟲子撕咬下一塊皮肉,然摸上去一片平滑,哪裏有什麽傷口?

小姑娘心跳猛然加快,她抱著衣裳不知所措,忽而憶起山村人講過的精怪故事,有道行的妖魔能將人魂魄轉自別的軀殼,隨心所欲,毫無道理。曲陵南心下一陣發涼,暗忖自己才剛殺的那一公一母倆條蟲子,身軀肥胖巨大,別早已修煉成精怪吧?

因為報複,故給她換了個中看不中用的殼子?

可千萬別,原來的殼子就算千瘡百孔,經年磨損,且腿短手長,不是什麽好身體,然上躥下跳,翻山越嶺從未含糊過,打獵劈柴,養家糊口更是一把好手。且極少生病,便是病了,多半吃點草藥睡一覺,第二天也會再度神清氣爽。

更何況,那張臉,細細端詳之下,五官終究是肖像娘親多些。

曲陵南捧著衣裳一躍而起,火燒屁股般奔到石洞的另一頭,那邊有光滑的石壁一麵,影影綽綽能照出人來。小姑娘戰戰兢兢湊近石壁,摸著自己的臉又捏又掐,終於放下心來。

還是原來那張臉,還好。

雖說肌膚似乎變白變細,然它愛白便白,愛黑便黑,左右也由不得她。

她跑回水窪邊搓了搓衣裳,那身衣裳沾染了血跡泥垢,汙穢不堪,無論如何都洗不幹淨了。曲陵南因沒被奪舍而心情大好,對衣裳汙漬去不掉也毫不在意,隻要不臭就成。

她洗完後,就著濕淋淋的衣裳又穿回身上,雖不大好受,然總好過**,這洞中目前瞧著是隻有她一個,可那神仙樣的混蛋卻善於斂息隱形,誰知他什麽時候又來個神出鬼沒?

小姑娘腦子裏沒那等造作無用的羞赧念頭,隻覺著那男的雖說好看,但卻說不準什麽時候又想拿自己喂什麽蟲,為了不被咬死,等下沒準一撞見他就得跟他玩命了。

穿好衣裳玩命,就算玩不過人家,死了也不那麽寒磣。

她摸了摸肚子,因吃過郝平溪所贈的下品辟穀丹,此時並無饑渴之感。然她習慣了做長久打算,今日不餓,不代表明日也無需進食。

曲陵南摸了摸懷裏的衣袋,將東西盡數倒出,數枚銅錢滾了出來,一根娘親所戴的銀簪,一盒普通金瘡藥,一個火折子,然已經濕透無用。

小姑娘將銅錢仔細數了數,鄭重收好,火折子放在石塊上,期望其幹透時能又好用,金瘡藥說不定什麽時候就用上了,必須隨身帶著。

她的手摸到衣袋深處,卻摸到一塊硬石頭,掏出來一看,是一塊玉佩,正麵雕著奇特符文,翻過來背麵又蟠龍紋樣。

這是郝平溪死前遞給她的玉佩,戴上它,人們就不知道她姓曲。

曲陵南拎起這塊玉佩,盯著它嚴肅地看,忽而覺著一股酸澀之感從心底湧起,她不是好賴不分的人,事到如今,她如何不知道,瘸子給她這個是為她好。

曲陵南鄭重將玉佩戴在脖子上,藏到衣裳裏。玉佩貼著胸口靜悄悄地臥著,小姑娘麵無表情地想,姓曲既然給自己帶來這麽多麻煩,為了省事,也得聽瘸子一勸。

若她不姓曲,便不會下山殺爹,便不會有後麵這許多事,也不會被困此處,與一個較傴僂蟲罹鞫猿凶險百倍的好看男子比鄰。

可我如若不是曲陵南,我又叫什麽?

她眨眨眼,將這些無用的念頭拋開,當務之急是尋回那把匕首,那也是瘸子的東西,他已經死了,他的東西丟一件便沒一件了。

曲陵南閉目感知那殺蟲的大洞在何處,確定方位後,她便邁步走出,朝那處大洞走去。一路盡是差不多模樣的石洞岔道,不走不知道,一走才知道,這裏大得超乎想象,似乎幾天幾夜也走不到頭。而若不處處留意,則容易在同一處打轉,最終困死岔路上。

日複一日見到如此單調無望的甬道,那個男人到底在這裏幹嘛?

吃也吃不飽,穿也穿不暖,還有毒蟲凶獸虎視眈眈,陰寒艱苦自不必多言,那男子為何不移去山清水秀的處所,那便無需吃那等爬蟲充饑了啊。

曲陵南忽而腦子裏閃過一個念頭,或許,那男子非不想出,實不能也。

她發足狂奔起來,丹田處一股熱流湧了上來,氣息平穩,跑動輕盈快捷,不出片刻便到那大洞。隻見潭水依舊,地上那頭死透的傴僂蟲屍已無影無蹤,地上的血跡也幹幹淨淨。

曲陵南低頭四下尋找,怎麽也不見自己的那柄匕首。此時,她忽而聽得那男子的聲音在耳邊近處響起:“咦,服下傴僂蟲丹非但沒被凍死,居然還引氣入體了,哈哈,真有趣,多年未見這般有趣的事了。”

曲陵南急忙望過去,這才發現在她的正前方,水幕入潭的背後,有天然石台一座,那神仙樣的男子屈膝盤腿端坐其上,雙目緊閉,嘴唇不動,似在打坐,然他的聲音卻準確無誤傳到她耳朵裏。

又在裝神弄鬼,就不能好好說句話麽?曲陵南興趣缺缺地低下頭,繼續找她的匕首。

“小姑娘,乖乖站直了,讓我瞧瞧你引氣入體後的模樣兒。”那男子聲音一如既往溫柔和煦,“抬起頭,莫怕,不再拿你誘蟲子便是。”

“喲,跟我鬧脾氣?不聽話?”男子低低笑了起來,“我言而有信,說了不拿你做誘餌便不會,隻是這洞裏尚有不少不比傴僂蟲遜色的好東西,你確定仍要在我麵前倔強到底麽?”

曲陵南聞言,目光炯炯地抬頭問:“真的?”

男子笑道:“當然。此上古溶洞,外麵千年冰封,這裏頭的蛇蟲鼠蟻無天敵捕殺滋擾,不知凡幾。”

“甚好。”曲陵南堪稱愉悅地道,“害我憂心了許久,原來這鳥不生蛋之地也有獵物可打嘛,這樣吃食口糧等事便不愁了。”

男子笑聲一滯,冷冷道:“好大的口氣,就憑你,恐怕不出三日便被凶獸打了牙祭。那地下的蛇蟲螻蟻皆各有修為,非等閑之輩,傴僂蟲不過其中爾爾之流罷了,你就不怕?”

“怕了能不吃飯?”曲陵南好奇地問,“還是你吞了那種吃了不餓肚子的綠藥丸?”

“放肆!我堂堂金丹修士,哪需辟穀丸那等低劣丹藥?”

“哦,”曲陵南點點頭,道,“你還是將匕首還我,最多我應允你,獵到的東西分些與你度日便是。”

她有些同情地瞥了那男子一眼,道:“往後若有更好的,你還是莫要吃那蟲子的腦子,不太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