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郝平溪

跟著郝平溪走,沿途待遇顯然比跟著張澹夢要差。一路上被捆著呼呼喝喝不說,吃也沒個飯點,睡也沒個覺點,這些倒罷了,最讓曲陵南不滿的,乃是郝平溪生性淡漠,要麽不說話,要說話必尖酸刻薄,難聽之極。且他聲線也不知怎地猶若破銅爛鐵相互摩擦,聽得人耳膜難受。

如此一來,莫說再無故事佐餐,便是日常說話解悶也別想了。

曲陵南暗地裏歎了口氣,她瞥了眼郝平溪臉上的刀疤,心忖怪不得那師妹後麵要逃出門派嫁與自己名義上的爹。

旁的不說,傅季和的風流倜儻,溫柔曲意那是做到麵子上的,哄女人的功夫日久天長久經磨練,跟他在一處,便是全無好處,可至少,也比日夜對著這個脾氣古怪的瘸子強。

要不然自己的娘親又怎會被傅季和哄得三魂去了兩魄,至死都對他難以忘懷?

郝平溪臉上若無疤,腿上若不瘸,功夫若好使,修煉若無礙,有修行一界說也說不清的前程好處,那也未必就能討得女人歡心。

這世上有些事,如女人看對眼一個男人,有時與這個男人能帶來多少好處無關,非但無關,若女人掏心掏肺待一個男人,隻怕蝕本買賣做起來也毫不含糊。

曲陵南越瞧越覺著,郝平溪沒能留住師妹,怨不得自己的刀疤瘸腿,怨不得他師妹朝三暮四,根子裏,恐怕還是在他自己個身上。

可照他把三件事擰成一件事的糊塗勁,估計說也說不清。

說不清便不費神去說,隻是飯總得要吃,這姓郝的也不知修煉到什麽境界,無需每日進食,飲露餐風即可,可她曲陵南是個凡人,還是個把吃飽穿暖看得比什麽都重的凡人,這麽不吃不喝的可不行。

這一晚又到歇息打尖時分,郝平溪與前兩日一般將她捆了丟一旁,在四下布下簡易防禦法陣,便開始自顧自打坐,他一打坐便是通宵達旦,天打雷劈也不管。曲陵南肚子餓得咕咕直叫,趕忙趁著他要盤腿之前說道:“我餓了。”

郝平溪睜開眼,嫌惡地道:“肉體凡胎,忒麻煩。”

曲陵南舔舔幹裂的嘴唇道:“我也渴了。”

郝平溪閉上眼,淡淡地道:“現下沒你吃喝的東西,忍著,明日便到山門下的鎮子了。”

他一句話說完,便要開始打坐,曲陵南道:“我不麻煩你,我自己找東西吃。你鬆開我即可。”

郝平溪嘴角勾起,譏諷道:“你想跑可否用點腦子,好歹編個過得去的緣由?”

曲陵南皺眉道:“我不跑,我就是給自己弄飯吃。”

郝平溪這回連話也懶得跟她說,直接閉上眼睛。

曲陵南狐疑地盯著他問:“我不撒謊,你為何不信?”

郝平溪不理會她,麵上平板無波。

“你信不信我也不跑,我隻是餓了。”曲陵南抬頭看了周遭四下,自言自語道:“我便是跑也不撿這時候,我不大認得回去的路。天黑了,我們飛得太快,我不認得路。”

曲陵南喃喃地重複了一遍:“我不大認得路了。”

她其實想說的是,我不懂怎麽回去了,回到那個安全而熟悉的地方。

隨著她的聲音越來越低,一種自骨頭縫裏爬上來的冷莫名爬了上來,夜黑如墨,所在山林全然陌生,她被人一路提溜過來,猶如提溜一隻野猴子、一隻牲畜,丟在地上彷徨不知身處何方,不知明日會不會死。

這片山林為何如此之大?大到一眼望過去,黑洞洞無邊無際?

曲陵南咽下一口唾液,目光晶亮,忽而想起娘親。

她覺著,自己從未如此刻這般思念娘親,哪怕隻是讓她摸摸臉睹物思人,哪怕她看著自己時全然想的是傅季和,可曲陵南還是情願拿身上全部東西去換那樣相處的時分。

可惜換不來。

她笨拙地爬了起來,用力掙了倆下,那繩索也不知何物製成,越用力,綁縛得越緊。曲陵南想起那日掙脫開藤蔓時的古怪力道,便也努力試了好幾回,可惜此時全身經脈靜悄悄,一點氣息也無,哪裏掙得動半分?

曲陵南百思不得其解,她心忖,莫非那日是誤打誤撞?抑或那日新娘子用在她身上的法術有古怪?

可她於修行一道一竅不通,便是想破腦袋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她這廂猶如困獸一般掙紮,那廂郝平溪卻不知何時睜開眼。

“沒用的。”他忽而道,“掙得越使勁,捆得越緊,你若還想要兩隻胳膊,就老老實實別動。”

曲陵南側頭盯著他,目光清亮若星,她認真地與他探討:“那個,捆著我你更高興些?”

郝平溪一愣,隨即惡意一笑道:“沒錯。”

曲陵南恍然大悟,點頭道:“原來是這樣咧,怪不得我分明打你不過,逃也逃不掉,可你卻仍要捆著我。”

郝平溪臉上一僵,惡狠狠道:“我就是樂意捆著你,樂意瞧著你如臭蟲一般扭動掙紮,我瞧著高興,你能奈我何?臭丫頭,你打不過我,便要任我欺淩,我想打就打,想罵就罵,你反抗不得,隻得接受,懂麽?”

他原以為曲陵南就算不被氣哭,充其量也不過倔強硬挺著,哪知道小姑娘臉上現出深以為然的神情道:“確實如此,你說得對。”

郝平溪反倒以為自己聽錯,反問:“我哪句說對了?”

“哪句都對,”曲陵南瞥了他一眼,“花豹吃飽了肚子還會嚇唬獼猴作耍,小雀閑著沒事也會啄蟲子玩兒,現下你好比吃飽了閑著沒事的花豹小雀,我好比被你耍著玩兒的獼猴蟲子,打不過你原該如此下場,怨不得旁人。”

郝平溪愣了半響,問:“你,不恨?”

曲陵南認真道:“我若能殺你自便殺你,殺不了便隻能由得你去,為甚要恨?”

郝平溪看著小姑娘暗夜裏越發明亮的眼睛,那日被她一語中的似的不甘與憋悶再度湧上,他一躍而上,跳過去一把揪住曲陵南的頭發,逼得她仰著脖子與他對視,郝平溪端詳這張小臉,盼著能找出一絲一毫虛假造作的痕跡,可他從頭看到,從眉毛梢看到下巴尖,隻看到一個認認真真,坦坦****的女孩兒。

他揚起手,一巴掌就想揮過去,可指尖碰到小姑娘臉頰,忽而瞥見前兩日尚未消腫的指痕,驟然間覺得好生無趣。

不用問,他也知道曲陵南會說什麽,她那顆榆木腦袋定然認為,他打她罵她,也不過是為了自己高興。

可他郝平溪生來自視甚高,少年得誌時曾傲視天地,殺人不少,手段不可不謂之毒辣,然此一生縱使鮮花怒馬,驕橫肆意,縱使落魄顛簸,心灰意冷,他又何嚐為動手打罵欺淩一個稚齡女孩兒而高興過?

他怎能流落到如此可悲的境地?

難道那一場變故,失卻的不僅是修為前程,他連道心均一並淪喪,所作所為,又與往日不屑與之為伍的雞鳴狗盜之流何異?

郝平溪驟然間,有冷汗順著脊梁骨蜿蜒而下。自入修行一門,他已多少年未嚐如此醍醐灌頂?

修為修為,修煉的最終,不就是為人?若連人都與畜生鳥雀無辨,那還修什麽?

郝平溪突然之間覺著自己這一巴掌打不下去,確切地說,他忽而捫心自問,莫非我真如這小丫頭所說,靠著捆她打她,靠著折騰一個全無靈力的稚齡孩童方能獲取怪異扭曲的歡愉?

不是這樣的。郝平溪對自己搖頭,我不能這樣。

曲陵南覺著這個名為郝平溪的男人莫名其妙,她都已做好挨揍的準備,渾身肌肉繃緊,心裏默默暗記來日得再還這男人多一巴掌,可事到臨頭,他忽而又不打了。

不僅如此,他臉上神情似怒非怒,似喜還悲,目光閃爍,鬼鬼祟祟,曲陵南腦中警鈴大作,戒備地盯著他,盡管渾身上下被捆得像個粽子,可她尚有一口利牙,必要時撲上去撕下他一塊肉,斷不叫自己吃虧便是。

郝平溪手一鬆,丟下曲陵南,仰頭望天,良久,忽而自喉嚨口傳來一聲長嘯,嘯聲刺耳之極,卻無拘無束,無所畏懼。曲陵南分明能自郝平溪的嘯聲中感到某種暢快,猶若彼時天地間人聲俱絕,萬籟俱寂,可他一人一杖,獨存於世,卻仍有獨尊自己的灑脫。

這樣郝平溪,雖說還瘸腿破相,可看著看著,也不是那麽不順眼了嘛。

曲陵南撇撇嘴,她把視線自郝平溪身上挪開,肚子還是餓的,郝平溪就算一時半會不那麽難看,可還是個不給她飯吃的混蛋。

郝平溪即回才剛打坐之地盤腿坐下,欲閉目修煉。曲陵南不懂的是,適才一番輪轉,郝平溪已放下心中執念,隱約有所頓悟,渾身正是靈力遊走,加以引導便容易有所突破的好時機。她隻知道,郝平溪一盤腿就意味著他又雷打不動要變泥塑了,這樣,她今夜還得餓肚子。

曲陵南微微歎了口氣。

她翻了個身,抬頭數星星玩,忽而手上一送,捆著她手腳的繩索嗖的一下飛回郝平溪的寬袖內。

曲陵南一骨碌爬起來,動作太急,忘記手腳麻痹過久不靈活,砰的一聲又栽倒在地。

“不至於餓到狗啃泥吧?”郝平溪譏笑道。

曲陵南這幾日對他的冷嘲熱諷早已習慣,這時聽了也不以為意。她笨拙地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土,揉揉手腕腳腕,正要大踏步往防禦陣外走。

“幹嘛去?”郝平溪的聲音立即冷了下來。

“找東西吃。”曲陵南奇怪地回頭瞥了他一眼,“你會那種變出吃食的法術嗎?”

郝平溪皺眉道:“憑空而來之物多為障眼法,豈是我輩中人……”

“哦,”曲陵南對他不會這個也不意外,她頗有些遺憾地道,“鎮子上變戲法的就會。”

郝平溪臉色一沉,道:“變戲法的都是雕蟲小技,不足掛齒,他們也就能騙騙無知婦孺罷了,怎配與修士相提並論?”

曲陵南皺眉問道:“既是修士無法變吃穿之物出來,那修煉有何用咧?”

郝平溪傲然道:“為窺天地之大道,為揚大法於眾生……”

曲陵南打斷他,很認真地評論道:“那還是變不出吃穿咧。”

“你個臭丫頭懂個屁……”郝平溪一口氣噎到心口,差點破口大罵,突然間,一種由然的滑稽感突如其來,他沒憋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他越笑越大聲,自遭變故來種種煩悶、痛苦皆成笑料,連同今夜與這一根筋的女童如此幼稚抬杠,也化成大笑的衝動。

而這個女童尚不知自己何以逗人發笑,她睜大眼眸,有所驚奇,卻又很快化為無聊的神情。

其實模樣殊為可愛。

郝平溪笑完了,自懷裏掏出一隻瓷瓶,倒出一顆滴溜溜轉的綠色藥丸,拋了過去。

曲陵南下意識伸手一接。

“下品辟穀丹,便是凡人也可食用,”郝平溪見女娃還是一臉不解,便耐心地解答道,“吃下去,可保你十日無需進食。”

“啊?還有這等好事?”曲陵南大為驚奇,托起那顆藥丸,嗅了嗅,問,“水也不用喝嗎?”

“不用。”郝平溪難得心平氣和地道,“修士閉關乃是常事,或有入秘境曆練,或有入深山高嶺,蠻荒戈壁做任務,長年累月不聞人煙皆是有的,低階修士便多靠辟穀丹存活。再則,進階以靈力為渠,凡塵吃食煙火氣滯於體內有礙靈力流轉,不利修行。”

小姑娘睜大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她自懂事以來為一日三餐憂心忡忡,填飽肚子成為重中之重的大事,今日卻竟然知曉,世上有些人不算神仙,可他們也同樣無需吃飯,隻靠吞下這等神奇的藥丸即可。

那意味著什麽?

它意味著,凡人為填飽肚子而廝殺、掙紮、苦惱與哭泣的努力,在這一顆小藥丸麵前,瞬間仿佛變得無足輕重。

曲陵南木然地拖著這顆藥丸,過了良久,她張嘴吞下這顆藥丸。

入口即化,有隱約的甜味,不難吃,可也算不上好吃。

然它代表著她聞所未聞的一種生活。

郝平溪見她吞了辟穀丹,滿意地頷首道:“這不算什麽,待日後進了山門,多的是讓你開眼的寶物靈丹。”

“我能跟你們似的修煉麽?”曲陵南輕聲問。

郝平溪頓了頓,他驟然想起眼前這個小姑娘姓曲,她若默默無聞,尚可活得自由自在,可她若入修門,卻注定沒什麽好路走。

他忽而有種不忍,似預見到未來無數的艱難屈辱等待著眼前這位懵懂無知的女童。但這種不忍轉瞬即逝,他捕抓靈獸不曾不忍,他采摘靈藥也不曾不忍,曲家女兒,在某種程度上與靈獸靈藥煉器寶材何異?

郝平溪深深呼出一口氣,道:“一切聽憑掌門做主,我不知道。”

曲陵南點點頭,學著他盤腿坐下,道:“你修煉吧,我不會跑的。”

郝平溪又看了她一眼,這才道:“你跑不了,我這小防禦法陣外人雖進不來,然你也出不去。”

他話音未落,地麵上卻突然傳來劇烈震動,四麵插在地上的小旗抖動不休,一陣疾風吹來,一麵小旗支撐不住,被風吹倒。

這是防禦法陣被攻了一角。

郝平溪臉上變色,立即站起,手捏法訣,聚起靈力扶起小旗,重又插回原處去,同時手握拐杖往地上一插,急急在地上畫起複雜的法陣符,注入靈力,頃刻間,被拐杖畫過的線變成金色立體,從地上一躍而起,於半空中形成一個金色的防護罩,頓時流光溢彩,暗夜中顯得煞是漂亮。

曲陵南瞧得目瞪口呆,她雖不明白來的是什麽,卻也瞧出郝平溪這一手猶如為這一法陣賦予靈魂,原本看不見的防禦法陣瞬間流轉可見,且徐徐轉動,照著某種複雜的法則與外來的疾風相抗,發揮抵禦外敵的作用。

真是比元宵夜的煙火還漂亮。

曲陵南正瞧得高興,轉頭卻見郝平溪悶哼一聲,臉色蒼白,死死靠著拐杖勉力支撐。她心道糟糕,來敵尚未現身,這邊卻已顯出後繼無力之狀。

可惜小柴刀那日掉在傅府門口。曲陵南大聲問道:“要我做什麽?”

郝平溪瞥了她一眼,咬牙道:“站到我身後。”

曲陵南跑過去,郝平溪道:“這法陣威力雖大,卻需練氣期高層修士方可催動,我適才,忘了自己已經修為大跌,靈力不繼……”

“這似乎你就別想那些沒用的了,”曲陵南打斷他,問,“要我怎麽做?”

郝平溪古怪地瞥了她一眼,道:“把你的手指劃破,將血滴入陣眼之中。”

曲陵南點頭,伸手道:“刀給我。”

郝平溪看著她,目光深邃,卻不再廢話,勻出一手自腰間儲物袋中摸出一把匕首遞過去,曲陵南接過,拔出匕首,以刃處對著胳膊一劃,鮮血頓時流出。

郝平溪一把抓住她的手,將傷口朝向拐杖,血液順著拐杖流入地上,突然之間,一股強勁的金色光芒充斥四下,法陣威力大增,一麵麵交織起來的金符相互印證一般急速流動,他二人周圍仿佛編織成一個金色大網。

郝平溪掏出一個瓷瓶,拔開蓋子吞下數顆丹藥,大喝一聲,怒目圓睜,拔起拐杖,自內抽出一把薄如蟬翼的短劍,虛空用力一劈,劍意頓時馳騁開去,直直刺向暗夜當中。

黑暗中傳來一陣慘烈的吼叫,似獸非獸,似猿非猿,薄霧彌散,一頭頸長身胖,背上拱起一排肉瘤,渾身黑亮如鎧,咆哮之中,露出一嘴尖利白牙的龐然大物赫然立於眼前。

郝平溪臉色慘白,喃喃道:“這裏怎的會有罹鞫猿?”

“這是猿猴?”曲陵南問。

“不,這是凶獸,”郝平溪慘淡地笑了笑,“而且是凶獸冊上排名前十的大家夥。”

“難宰麽?”

“若是數個築基期修士合力捕殺應不難。”郝平溪回頭看著她,聲音平板地道,“可我現下隻得練氣期六層修為,你卻隻是一個肉體凡胎。”

“就是說宰不了?”

“恐怕你我今日要命喪此地了。”

曲陵南盯著那頭刨地暴怒的凶獸,冷冷地道:“我不信。”

罹鞫猿雖名為猿,然與攀樹吃果子的猿猴卻無甚幹係,此類凶獸一生下便力大無窮,生性凶殘嗜血,最喜好活生生撕開獵物皮肉,拽出內裏白森森的脊椎拗斷了吸吮骨髓。故罹鞫猿有一渾名“吸髓猿”,蓋落入其手中的獵物無不死狀慘烈,屬最令低階修士談虎色變的凶獸之一。

郝平溪猶記得,彼時年幼,於山門中苦讀潛修時,負責講授凶獸篇的師長曾告誡過堂下一眾弟子,罹鞫猿渾身上下從頭至尾無一樣是煉器寶材,偏生皮糙肉厚,嗜殺凶猛,非萬不得已,應盡量避免與之正麵對持。

“若退無可退,隻能與之相搏呢?”同門中有好事者問道。

師長輕輕一笑,道:“你修為幾何?”

“現下雖為練氣期下層,然隻要我勤練不輟,總有築基成功那一日,難不成到那時都奈何不了這畜生麽?”

“築基算什麽,便是幾個築基後期修士合力與之纏鬥也未必能討得了好,”師長嘲諷道,“若有一日,你金丹結成,真正問天道於足下,或可與之一戰。”

他此話一出,底下頓時悉悉率率,議論一片。

年輕的郝平溪正是一帆風順,視天地萬物若為己生一般,金丹期修士於玄武大陸雖鳳毛麟角,一旦有人結丹成功即為一方尊主,然對年輕人而言,那並非可望而不可即的境地。

隻有經曆過變故,他回首往事,才會發現年少時的自己有多輕狂無知,有多淺薄無畏。

成年罹鞫猿修為類似於金丹期修士,尚未攻擊,其撲麵而來的強大壓迫感使得他即便身處防禦陣中,也忍不住腳軟心顫。

這是凶獸榜中排行前十的猛獸,而凶獸之上,尚有仙獸,神獸,便是修士們常打交道的靈獸,若發起瘋來,也有抵擋不住的力道凶猛。

大千世界,永遠都有令人高山仰止的存在,便是天賦再高,執念再深,卻總有你如何努力也觸摸不到的境地。

況且還有多到你想象不到的變故與凶險,趨利避害,人心向背,修道之路越往前走,便越會有數不盡的利欲熏心等著拽人入魔。

也隻有曲陵南這種涉世不深的女童,才會將“我不信”這三個字說得格外響亮。

曾幾何時,他也不信,然而最終卻不得不信。

罹鞫猿低吼一聲,發足狂奔,直直撞上金光閃閃的防禦法陣,隻聽喀嚓一聲脆響,流光溢彩的金色符咒現出一道裂紋。

郝平溪隻覺這股震**直擊丹田,令他渾身氣血翻湧,一聲悶哼之下,頓時一股甜腥味湧上喉嚨。

他知道,再撞擊三次,頂多三次,這個師尊珍而重之傳到他手中的中品法陣“鑠金陣”就得玩完。

而陣外,罹鞫猿一擊不破,更激怒了它,此畜生雙目血紅,吼聲整天,前爪奮力一刨,四下登時激起疾風,飛沙走石。

它要衝過來撞第二次了。

郝平溪念頭剛落,就見罹鞫猿後爪一蹬,張牙舞爪衝“鑠金陣”撲了過來,轟隆一聲巨響,金色符咒登時碎裂了一片。

就在此時,隻聽一聲清叱,一個小身影淩空躍起,衝罹鞫猿直撲了過去。

郝平溪大驚失色,他看到曲陵南猶如離弦之箭,一下躍上罹鞫猿頭頂,手持匕首一把刺入那畜生的腦袋正中。

可惜罹鞫猿皮肉僵硬,如何是一把尋常匕首能刺得穿?匕首一歪,曲陵南微微一愣。一擊不中之下,罹鞫猿一聲怒吼,搖頭擺尾,重重地將頭頂的女孩摔了出去。

“用你的血!”郝平溪喊道,隨即運起全身靈力,凝聚於手中薄劍之上,奮力一劈,淩厲的劍意直取罹鞫猿前爪。

罹鞫猿伸爪一拍,那股劍意居然被淩空擊碎。它徹底被激怒,厲聲長嘯,雙爪撕扯之下,原本就搖搖欲墜的防禦陣符咒頓時被撕開一個大口子,流光四溢,郝平溪舉劍相抵,但在這凶悍的猛獸前,他這把劍猶如紙製,毫無用處,砍在巨猿身上隻激起點滴火星,卻無法傷它分毫。

罹鞫猿的利爪瞬間就到他胸前,一抓之下,郝平溪慘呼一聲,胸口劇痛傳來,低頭一看,抓痕深入幾可見骨。血肉模糊之間,他幾乎要懷疑能見到自己跳動的心髒。

他直直跌往後,重重落在地上,登時一陣塵土飛揚。原來這才是凶獸的力道,練氣期修士拚盡全力,卻擋不住它一招。

就在郝平溪以為自己下一刻就要被巨猿生生撕成兩半之即,卻聽巨猿一聲淒厲的尖叫。他定睛一看,卻見曲陵南半隻手臂都浴血,卻凶悍如小獸般撲在巨猿頭頂,她手中的匕首閃著血光,深深紮入罹鞫猿眼中,又拔了出來,毫不猶豫地再一次紮入罹鞫猿另一隻眼。

郝平溪這一生從未見過這樣的女童,分明是精致潔白的一張臉,然卻毫無表情,目光沉靜深黑,盯著巨猿全無懼意。揪住巨猿頭頂的毛,一下一下將匕首紮入這畜生的薄弱部位,鮮血四濺,卻全無動容。

她全無與之性命相搏那等豁出去不要命的凶狠,而是漠然到極點,仿佛手下的畜生是她此時此刻必須宰殺的任務,哪怕下一刻身首異處,她也要先完成了這件事再說。

巨猿劇痛之下奮力左甩右甩,曲陵南就如吊在上麵一般左晃右晃,然這些全然無礙於她紮罹鞫猿的眼睛,曲陵南仍然麵無表情地揪住一切機會,將這頭罹鞫猿的兩個眼窩紮成兩個血洞。

巨猿叫聲越發淒厲,它伸爪亂撓,終於撓中曲陵南,甩飛開去,砰的一下,曲陵南倒在郝平溪身邊,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

但她甚至不拿袖子擦擦,以匕首撐地而起,又要跳過去殺猿。

“不!你殺不了它,逃命要緊!”郝平溪勉力開口,一開口便氣血翻湧,丹田靈力四泄幾近枯竭。他忽而湧上一種強烈的情緒,他不願見這個姓曲的女孩兒白白送死。

他奮力撐起拐杖,往“鑠金陣”陣心一拋擲,流光溢彩的鑠金陣再度轉了起來,團團圍住他們二人,罹鞫猿在外撞擊數下,金符碎裂,已是支撐不了多久。郝平溪趁機自掏出懷中的紫雲飛鶴,輸入最後一點靈力,紙鶴染血後變透明,他擠出一點笑,斷斷續續地道:“這,這是傳送符,抱,抱住它,走。”

曲陵南睜大眼睛看他,搖搖頭。

“這個,給你。”郝平溪自脖子上取下一塊玉佩,丟給她道,“戴著它,此乃我,郝家的家傳寶物,流離配,戴上它,能藏匿你身上的特殊氣息,隻要,隻要你不取下,便無人會知,你是曲家女兒……”

曲陵南咬牙道:“我不走!你會死的,一起!”

“我,丹田已碎,再無修複可能,”郝平溪笑得輕鬆,“便是活著,我也不能忍受自己是個廢人。走吧,壞人多,莫再說你姓曲,我難得,做回好人……”

曲陵南莫名其妙眼睛中湧上水霧,她固執地搖頭道:“一起,你會死的!”

“傻子,我若不死,隻怕你要後悔了。”郝平溪伸出手,似乎想摸她的頭,卻終究沒有,此時法陣中一陣巨震,罹鞫猿發狂般衝了過來,郝平溪臉色一變,將傳送符往曲陵南身上一貼,厲聲喊:“走!”

五彩斑斕的光線頓時湧了過來,曲陵南隻覺身後有見不著的一雙巨手用力一拽,整個人頓時被拉入光圈當中。

曲陵南想不明白,郝平溪分明不算好人,可這個不算好人的瘸子,在罹鞫猿撲來的瞬間,卻將自己推走。

這一路上,這個瘸子捆著自己,非打即罵,從沒個好臉色,就算後頭莫名其妙大笑一場,那也多半歸因於他見到自己摔跤出醜,絕非出自好意。

就連到最後,他都小氣到隻肯給顆藥丸子,而舍不得給半塊饃扛餓。

可那樣一個人,怎麽能就這麽死了呢?

他怎麽能在生死關頭,幹出拿自己的血肉之軀去喂野獸,卻讓相看兩厭的女孩先逃走的事?他這麽做,分明於己毫無益處,甚至要賠上性命。

曲陵南想不明白。

郝平溪是混蛋與郝平溪是傻蛋這兩件事糾纏在一塊擰成麻花,讓她分不開碼不清,讓她不明就裏,不知所以,小姑娘懵懂之間,隻感到有種酸楚,從心底一直湧到臉部,以至於鼻子眼睛總是發酸,眼睫毛一眨,就有豆大的眼淚莫名其妙地滴下來。

她掉著眼淚想,自己怎麽就哭了呢?那分明是毫無用處的淚水,隻適合娘親那樣的病弱美人沒事瞎折騰自己的**,可自己眼裏怎麽也有呢?

她知道什麽是死,可她沒見過有人為了救她而死,這個死不同於娘親意料當中的病逝,它似乎更重,重到壓得她腦子發麻,心口堵得慌。

她惶惶然地覺著,自己怕是欠了郝平溪天大的人情了,郝平溪這一下,不僅抵消了他打自己那幾巴掌,還剩餘不少恩惠。

這可怎麽還?人都死了,這往哪還?

小姑娘茫然地一路走,一路拿袖子使勁擦臉,袖子漚濕了,臉被擦得生疼,小姑娘停了下來,狠狠吸了下鼻子,心忖不好再掉眼淚了,那瘸子見了,怕是要入夢來嘲笑自己。

她低頭看手裏握著的匕首。這是才剛郝平溪拋擲給她殺猿所用,上頭血跡斑斑,分不清是她的血還是罹鞫猿的血。可仍能窺見手柄雕得雲紋雷紋纏繞精細,刀刃於血汙中鋥亮澄淨,宛若一彎碧水,中間飄了幾道紅暈。

這刀可比她的小柴刀好使多了,曲陵南淩空比劃倆下,虎虎生風,刀光幾可劈空斷影,極為順手。

她連劈數下,微微喘氣,心中的憋悶漸漸有些舒緩開,在這一瞬間,小姑娘忽而想到瘸子的模樣。

摒去惡聲惡氣的猙獰表情,瘸子其實是個長相英俊的男子,若非那道刀疤自眉骨貫穿臉頰,他甚至不比自己的親爹長得差。

他似乎還有許多事沒做,就連拿自己換什麽好處,他也大概尚未仔細思慮過。

他死得太早。

曲陵南擦幹眼淚,握緊匕首,扭頭就往後跑,朝剛剛被送過來那道光門的方向發足狂奔。

她心忖,我不能就這麽一走了之,我得回去,替瘸子做件事。

比如埋了他。

他就算被那畜生啃光了,總不至於連骨頭都不剩下吧?就算骨頭都被嚼碎了吞吧吞吧咽下去了,總不至於連點殘渣都沒有吧?

隻要但凡能有點零部件剩下,這人就得挖個坑埋了。入土為安入土為安,沒見土,隻怕瘸子的魂安不了。

曲陵南發足狂奔,可她跑了許久,都再也找不到那道閃著光的門戶。小姑娘急了,生怕趕晚了郝平溪連渣都沒剩下,她喘著粗氣又瘋跑一陣,仍然連個光影都沒找著。

直到此時,她的小榆木腦袋才轉到一個關節點上,那就是,她到底在哪?

或者該說,這地方到底算哪?

目之所及是狹隘細長的岩洞,四下俱為琅玕瑩白的石壁,頭懸鍾乳石錐,足下或有石筍,或有蜿蜒若蟲爬痕跡的石枕,岩洞內光線如白日,看不出采光何處,然卻能見壁上地上,頭頂石質均閃閃發亮,一眼望去,真如置身瓊山玉洞,側耳傾聽,遠處漸聞有清脆剔透的滴水聲點點傳來,令人聞之心神俱為洗滌一般。

曲陵南睜大眼睛,警惕地四下探看,她終於確定,這是一處她聞所未聞的所在。

她並不知郝平溪以紫雲飛鶴為符紙製成的傳送符本就是權宜之物,並非法力強大的傳送符,內裏也無一般傳送符所需禁製咒語,而郝平溪情急之下將全身所餘靈力盡數灌入符內,隻顧把人送走,卻顧不上 將她送往何處。虛空世界,大千三千,這裏邊又有無數秘境禁地,郝平溪這一下,足以將曲陵南送往任何一處,便是他自己日後想要找尋也斷找不回來。

此乃真正的無跡可尋。

小姑娘活到現在,也隻是見過綠樹紅花的山野,見過凡人居住的村落城鎮,卻從未見過這樣曲折幽深的洞穴,洞中又有洞,岔道甚多,宛若百足蟲伸出數不清的長腳,甬道大多大同小異,卻又盤根錯節。也不知此處有多大,一時間,竟有窮盡一生無法走遍的錯覺。

洞中寒風習習,並不凜冽,然呆久了卻冰寒徹骨,不一會,曲陵南便忍不住瑟瑟發抖。

她越走越累,卻不敢停下歇息。她身上傷痕累累,衣裳破破爛爛,血跡汙穢遍布其上,早已不堪入目。而獨自手持匕首支撐著在這樣望不到頭的岩洞中躑躅,憑的隻是一股想活下去的念想而已。

不能停,幽洞重重,水聲時斷時續,這裏頭寸草不生,沒吃沒喝,卻不定有什麽盤踞其中的蛇蟲鼠蟻,她盡快找到出口。

若死在這,豈不讓瘸子虧了大本?

她的命,可是瘸子拿自己的命成全的。

曲陵南緣腳下石筍而前行,她自幼長在山野茂林,辨方向尋路徑等本事是自來便有。地方雖不同,但道理卻一樣,萬物生長皆井然有序,便是這光禿禿的石筍石壁也必如此。她瞧得久了,漸漸有些明白,石筍尖頭的漩渦朝向雖雜亂,然十個中卻有五六個會朝往同一方位。

曲陵南停下腳步,閉上眼,麵朝該方位側耳傾聽,有玉珠落盤的叮咚聲傳來,越朝前走,這水聲便越明顯。曲陵南精神一振,有水便有緣水而生的一眾生靈,山野中如此,石洞中應如是。

果不其然,拐過兩個彎曲甬道,石洞儼然開闊起來,石質內蘊藏的閃光物似乎得到某種滋養,因而更為璀璨,石筍尖端俱為潤濕,有些還時不時往下滴水,適才所聽的叮咚滴水聲便是自此而來。

近了。

曲陵南加快腳步,空氣越發濕氣濃重,含著沁涼之意,卻不似外頭那麽冰寒露骨,似濃妝的美人被人洗去一層顏料,顯得淡抹溫潤起來。小姑娘深深吸入一口氣,清涼自鼻端深入五髒六腑遊走一番,登時整個人清醒不少,連渾身傷口,也似乎不那麽火辣辣的疼了。

甬道盡頭突然顯出一處寬闊石洞,石壁高高聳入,需仰頭方可見頂,石筍千奇百怪徑向生長,而亂石間卻見一水流自成瀑布,垂落入潭,勃勃生蒼煙,水若潭邊石筍,反激而上,熒光相映,竟有五彩斑斕的光芒。

這一美景瞧得曲陵南大感好奇,她走近兩步,低頭看去,潭水深碧如玉,漣漪之外一片平滑,瞧不見裏頭是否有魚。

就在此時,她忽而聽見有一個極為動聽的男聲在她耳邊溫柔響起:“小姑娘,乖乖站在那別動啊。”

曲陵南眼中流露出迷茫,這聲音清潤婉約,帶著說不出道不明的慵懶與親密,在此不聞人煙之處驟然響起,絲毫不令人驚詫恐慌,卻仿佛與她相識了十數年一般熟悉自然。

“站著別動,好乖。”那人親切地道,“對,就這樣。”

曲陵南閉上眼,絲毫能感到那個聲音因為她乖巧聽話而流露出欣慰,她為對方的欣慰而歡樂,就如閑暇臆想中那般,若自己一雙父母也與旁人相類,若自己隻為山村中一隨處可見的女童。興許便有慈愛寵溺,興許做對事時,能得雙親稱許一二,能有人為她是個好孩子而由衷高興。

小姑娘一生中從未有人以這等溫柔的聲音對她說過話,她也不曉得原來這樣腔調說出的話如此好聽,好聽到令人幾欲昏睡,墮入那安逸美好的夢中。

突然之間,一種刺骨的微寒侵入毛孔,曲陵南驟然睜開眼,她在這一瞬間,想起自己並無那等福分,想起自己孑然一身,於廝殺拚命中活到如今,她知道這股寒冷叫什麽,她曾因對此的敏銳而於猛獸爪下逃過性命。

這是殺氣。

衝她而來的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