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曲家女

曲陵南雖一躍而起,然她此刻卻十分難受,渾身猶如被人置於火上炙烤,又如烹煮熱油,那股吸納了術法卻未能化為己用的強大氣息在她體內橫衝直撞,於四經八脈當中猶若脫韁野馬奔騰疾馳。曲陵南感覺到自己渾身膨脹,就連眼珠子突突跳動,似有看不見的氣吹鼓得宛若向外凸出。她的小柴刀從未如此刻這邊淩厲異常,夾雜尖銳的殺意,瞬間自取傅季和後背。

她全部的念頭隻剩下一個。

宰了這個男人,一刀將之劈成兩半,讓他血肉橫飛,橫死當場!

不如此,不足以平心中怨怒。

不如此,不足以慰娘親在天之靈。

她滿眼都是刺目的紅,人道是喜事臨門,紅光滿麵,在她眼中,卻成血色連天,不死不休。

一刀劈下,寒光滲入,傅季和一聲慘呼向前撲去,後背已被劈開一道狹長傷口,鮮血頓時濺出,有些還射到曲陵南臉上。

曲陵南眼眸充血,麵無表情,借著下躍姿勢,反手又是一刀劈去,這一刀直取頸項,乃存了十足殺意。然刀至半空,卻聽得一聲清叱,刀鋒隨即又被藤蔓纏繞。曲陵南緩緩轉過頭去,隻見新娘子臉色蒼白,雙手做出複雜的法訣,霎時間,刀上藤蔓又長藤蔓,密密麻麻猶如蛇群過境,全朝曲陵南身上爬去。

曲陵南冷冷盯著新娘,橫刀當胸,任由藤蔓爬過一動不動。疾風吹起曲陵南的額發,顯出小姑娘陰沉的臉,她目光直勾勾盯著新娘子,體內肆虐的氣息正瘋狂地吸納身上爬過的藤蔓。

新娘子修為已達練氣期五層,此藤蔓乃其門派木係功法“苒木訣”中修至二層時以自身靈氣幻化的攻擊術。外人看來,隻道曲陵南被新娘子捆了個結結實實,可新娘子卻越來越心驚膽戰,因為她渾身靈力,正如水流一般,又藤蔓源源不斷被對方吸走。

這是什麽邪門妖法?

新娘子臉色慘白,渾身發抖,此時想抽身而退,連連催動“苒木訣”,卻發現不僅毫無效用,反倒令靈力流失越發泛濫。她臉上狠戾之色一閃而過,拚了剩餘靈力於掌心,雙手一合,暗綠色氣芒乍現掌間,片刻之間凝成一把綠色利劍,新娘子大喝一聲:“去!”利劍頓時破空而至,直接刺向曲陵南眉心要穴。

曲陵南盯著那柄利劍,渾然不動,待其劍刃已達眉梢,突然仰天一避,利劍直直飛過她頭頂。新娘子驚怒之下,反手一指,利劍飛至身後打了個轉,再次直刺曲陵南後心。曲陵南長嘯一聲,渾身藤蔓節節碎裂,綠光四溢之下,她轉身揮起小柴刀用力一劈,哐當一聲,那柄靈氣幻化的利劍竟然被擊成兩半。

新娘子驚懼地連連後退,不提防腳下一軟,竟然摔倒一旁。她眼見曲陵南提著小柴刀一步步逼近,背光紅暈之下鬢發蓬鬆,眼眸血紅,竟然猶若殺神。修行世界中有關妖魔的可怖傳說刹那間衝入腦中,新娘子哆哆嗦嗦掏出保命法器,卻在慌張失措下凝了半天靈力也提不起半分。

“妖魔,妖魔!”新娘子尖聲叫道,“此乃妖魔,妖魔現世!”

若非妖魔,怎可能有人明明肉體凡胎,全無根基,卻能憑一把不出眾的小柴刀,將一個練氣期中期弟子打得一敗塗地?

眾人四下尖叫逃走,新娘子委頓在地,心裏後悔不迭。她嫁與傅季和,一多半是自己天賦不高,留在門派中難有進階希望,處處受人排擠,需趁著年輕貌美還管用時為自己謀好出路;一小半是瞧上傅季和英俊不凡,且傅家巨賈數代,祖上也曾有修行高手問世,許有什麽寶物傳承後世也未可知。

若早知成親當日,便有妖魔似的孩子殺上門來,她說什麽也不嫁進來。

如今,這孩子提著刀,刀尖向下,步履笨重,猶如鬼魅附體般慢騰騰走過來,新娘子渾身壓抑不住地發抖,隻撐著一口倔強之氣不肯倒下。朝近裏看,這確實不過是名孩子,骨架單薄,因身材瘦削而顯得腦袋大且沉重,身上穿的衣裳被荊棘扯破,血跡斑斑,蓬頭垢臉,臉上猶殘餘幹涸的血跡。

但此時此刻,新娘子再不敢小覷於他,這看起來乞丐般肮肮髒髒的小子有多可怕,隻有交過手才明白。

就在她以為要命喪此處時,那小子卻隻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徑直走向躺在地上的傅季和。傅季和臉朝下撲地不起,背上鮮血汩汩,也不知是死是活。新娘子此時已顧不上這位尚未拜堂的夫君,她悄悄挪了挪,將保命法器藏在身後,慢慢凝氣丹田,試圖聚合一絲靈力注入法器中,隻待這小妖魔舉到殺傅季和那一刻,她便全力一擊,殺他個措手不及。

然而意想不到的一幕發生了。

曲陵南麵無表情地走到傅季和身旁,舉刀欲補上一記,徹底將這個男人送上西天。可就在這一刻,傅季和突然睜開眼,驚懼恐怖地盯著她,與她形狀相似的眼眸中,流露出不自覺的哀求。

曲陵南頓了頓,那一刀沒劈下去。

她的意識漸漸清明,腦子開始慢慢地轉動起來,無數片段慢慢劃過:她娘親摸著定情玉佩或哭或笑;捧著她的臉仔細端詳,眸光柔和,美若春花,宛如二八好女;她親手挖了個坑,將自己的娘埋了起來,沒忘記把她心愛的玉佩置入其懷中,她的娘荒唐事無趣事折騰了不少,可說到底,所有的荒唐和無趣,皆起因於對這男人的執念。

娘親興許是不願見這男人死的。

那她一刀下去宰了這男的,到底該不該?

曲陵南四經八脈中橫衝直撞的氣流令她疼痛欲死,然她的神識卻一點點自那種深層激**的怨怒與毀天滅地般的暴戾中掙脫出來。曲陵南疼得受不住,她悶哼一聲,單膝跪地,一手拚命握著小柴刀,好歹撐住自己。她感覺自己像一個被不斷吹脹的皮球,說不準哪一刻就要自爆當場。

在這一刻,她有些慶幸,得虧清醒得快,沒多劈一刀,多劈了,這個爹就真死了。

那她娘可不得夜夜入夢來哭?

曲陵南艱難地抬頭端詳自己名義上的爹,她有些奇怪,為何這個男人如此懼怕自己?他顫抖著往後縮,盯著自己的眼像山裏的兔子見了狼,曲陵南想說,算了,你別怕,我不宰你,你是我爹,我宰了你娘怕是不答應。

但她一句也說不出,下一刻,她倒到地上,疼得蜷成一團。

她見到她爹狂喜地連滾帶爬爬遠了些,摸了地上一把不知誰掉下的長劍,拔出來踉踉蹌蹌地撲回來。曲陵南看著他拔劍,畏懼又豁出去地對著她。曲陵南心忖,原來這個爹剛剛一幅要死不活的樣子乃是佯裝。

“郎君,妖魔需刺心口,先挖其心,再斫其首!”

曲陵南咬著牙,在全身撕裂般的疼痛中艱難地與傅季和對視,傅季和猙獰著臉問:“曲蘭宸派你來要我的命?”

曲陵南搖搖頭。

“她在哪?!”

曲陵南想了想,老實道:“死了。”

傅季和一愣,急切地問:“此話當真?”

曲陵南點了點頭。

傅季和大喜過望,忍不住笑出聲來,隨即一劍指著她的心口,壓低嗓音惡狠狠地問:“曲家的東西在哪?別耍花招,若無那東西,你怎會驟然靈力暴漲?”

曲陵南喘著氣,她疼得視線模糊,渾身冷汗。

“東西與我,我便讓你死個痛快!”

曲陵南搖搖頭,她覺得自己要死了,死之前,騙這個爹大概不好,於是她誠實地道:“不懂咧,啥東西?”

“我先斫下你四肢,再泡你於醋缸,活活痛足你四十九日再令你死,”她爹臉色鐵青,狠聲道,“你若心存僥幸,傅某……”

曲陵南覺著他未免想得太遠,忍不住打斷他,提醒道:“我就要死了。”

“你!”

“郎君,速速取其性命!妖魔無常,此刻他看似走火入魔,興許下一刻就能緩過來,屆時可大大不妙啊!”

傅季和殺意頓顯,他站起來,就要一劍刺下。

此一幕後麵許多年曲陵南都銘記於心,因為這是她活了十餘年首度如此近地感知死亡,她名義上的親爹朝她舉起利刃,她平靜無波地等待被一劍穿心。

死了也沒什麽,幽冥杳杳,奈何橋上每日路過的魂靈沒一千也得有八百,這麽些時日過去了,也不知她娘的魂兒還找不找得著。

找不著,也便罷了。

總之自己是盡了力,賠了命,對著誰,她都能說句沒辜負自己的親娘。

做了該做的,小姑娘小小的心中,忽而覺著有種由衷的輕鬆感。她經脈中的劇痛似乎也停歇了,此時此刻,整個人就好似還仰麵躺在山野間屋舍前的草地上,那一樹一花皆是自小看慣了的,涼風徐來之時,也曾有隱約花香盈盈而至,草叢中悉率作響,她閉著眼,都能聽出是兔子還是蚱蜢。

在性命將休的時分,曲陵南覺著不能看著她爹那張令人憎惡的臉死掉。於是她將視線自傅季和那挪開,看往頭上高遠的夜幕,今夜月朗星稀,月色如水輕盈瀉下,宛若罩上一層輕紗,無風無波,萬籟俱寂,曲陵南滿足地閉上眼,她想,這麽死也不賴。

就在這當口,頭頂上突然傳來傅季和一聲慘叫,小姑娘睜開眼,正好趕上他爹被一股看不見的力氣淩空拎起,越覺越高,他雙手扣住自己喉嚨謔謔怪叫,臉越憋越紅,腳蹬得越來越急,曲陵南好奇地順著他的腳往上看,都能看見傅季和的舌頭似乎快伸出來。

那股力道在將掐死傅季和的臨界點上突然一鬆,傅季和若斷線風箏碰的一下被丟到新娘子那邊。新娘子嚇得尖叫一聲,哆哆嗦嗦問:“誰?出來!”

曲陵南也很想知道是誰,但她一根手指頭也動不了。就在此時,她聽見一個古怪的篤篤聲響起,似乎是木杖點地之聲。那聲音由遠及近,少頃,一個男人的聲音柔和地響起:“這不是辛師妹麽?你怎麽這幅模樣?怎麽,這個窩囊廢就是你要嫁的男人?”

新娘子臉色變得煞白,她瑟瑟發抖地道:“張師兄,郝師兄。”

“喲,這可不敢當,”另一個男音冷笑起來,聲音尖得若金屬相銼,難聽得緊,令人一聞之下忍不住要掩住耳朵,“我怎麽不記得,昔日師妹你有這麽知禮啊?”

“大概嫁作人婦,總歸有些不一樣?”那聲音柔和的男子嘻嘻笑道,“辛師妹,你可真不夠意思,就這麽偷偷摸摸要嫁人,事先一點風聲不透,真罔顧同門情誼。可誰讓你是小師妹,師兄們不能真跟你置氣呢?這不,我們哥倆日夜兼程,紫雲飛鶴都飛壞了兩隻,總算趕上你的良辰吉日。可怎麽一進門,就瞧見你家夫君仗劍行凶呀?我們啟靈門中人雖說趕不上名山大派那般匡扶天道,斬妖除魔,可總不能見死不救不是?”

他頓了頓,忽而像想起來似的怪叫一聲道:“哎呦,郝師兄,你剛剛隔空捏了法訣,可別不留神捏死了我們小師妹的夫婿啊。”

“且放寬心,終歸不會讓小師妹守寡便是。”聲音尖利的男子陰陽怪氣地答,“小師妹,師兄我可算處處為你打算,你心裏可得記著點師兄的好才是啊。”

新娘子咬著唇微微發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嘖嘖,好好一孩子,都給弄成什麽樣?可憐喏。”聲音柔和的男子施施然走到曲陵南正前,卻原來是個年輕男子,隻見他峨冠寬袍,翩然若仙,渾身帶了一股說不出的超然仙氣。此人衣袖一翻,隨手一捏,曲陵南頓時感覺像有隻手揪住她的前襟將她拎到於男子平行位置,曲陵南看清了這人相貌,長得並未見得多俊,然卻處處留意姿態瀟灑,就連捏著手訣的手勢,也非要講究幾分。

曲陵南隻覺得他比戲台上唱戲的還有趣,就差往臉上畫幾道粉墨。雖說這一手淩空取物令她詫異,但對曲陵南而言,這也隻是詫異而已,世間百態,各得其所,有能飛簷走壁的,自然也有能禦風而行的,她見得少,卻不代表不存在。

因此曲陵南隻斜覷了一眼。

“喲,這小東西瞪我。”那男子大驚小怪起來。

“挖了她的眼珠子便是。”那聲音尖利的男子慢騰騰地走了上來。

曲陵南這才發現,剛剛篤篤的木棍敲地聲原來自此人,他一身短衣打扮,拄著拐杖,臉倒是長得不錯,可惜一道疤痕從眉間劃到嘴角,生生將一張俊臉給毀了。他表情陰沉,瞥了曲陵南一下,不理會他,卻走到地上的傅季和身邊,陰森森地問:“你剛剛,好像提到曲蘭宸?”

傅季和驚懼地看他。

“涇川曲家的?”

傅季和立即搖頭。

那男子卻不理會他,轉頭扯出一個微笑,伸手一抓,金光一閃,一物飛至他手中,那男子翻過手掌,徐徐展開,掌心那儼然是剛剛從曲陵南脖子那掉出來的金鈴鐺。

男子搖了搖,鈴鐺早已啞了,哪能發出聲響,那男子卻麵露喜色,轉頭對拎著曲陵南的師弟點了點頭。

“真沒想到,原本隻是下山恭賀師妹大喜,卻讓我們找到曲家人。哈哈哈,此乃天意!”抓住曲陵南的男子哈哈大笑,右手一揮,連做出數個複雜的手訣,頓時一股清水從空而降,嘩啦一聲,直直澆道曲陵南頭上。

曲陵南皺眉,又見那男子不知做了什麽,隻覺臉上一涼,整個臉已經從亂發中被清理出來。她發現對麵男子喜色溢於言表,目光貪婪地盯著她,連連道:“郝師兄快看,這原來是個小丫頭,哎呦,這小模樣長的,果然不愧是姓曲的。”

刀疤男子轉頭冷淡地看了她,猶如打量貨物一般仔仔細細掃視過她全身,隨後點頭道:“很好,將她獻出去,必是絕佳貨色。”

“可惜尚在稚齡,得養多兩年,”年輕男子嘖嘖歎道,“不然你我直接采補,修行必定大有進展。”

“師弟此言差矣,全玄武大陸修士哪個不想要養一個曲姓人?這女娃娃恐怕不是你我消受得起,還是拿去換掌門秘藏的功法丹藥劃算。”疤臉男子搖頭,慢吞吞地對地上的新娘子歎道,“師妹,你又沒聽懂師兄們的話裏打何種機鋒?”

新娘子顫聲道:“請,請師兄不吝賜教。”

疤臉男子笑容猙獰,盯著地上的女人,用刻意為之的溫柔腔調道:“你又調皮,好端端的功課老也不上心,竟然將寶貝誤認為妖魔,還險些暴斂天物,我都不知拿你如何是好。”

新娘子咬著唇一聲不發。

“你可是很想知道這小丫頭是什麽寶物?”疤臉男冷冷一笑,“可惜這寶貝與你無幹,你就算知道了也用不上。”

他伸腳一踏,狠狠踩到傅季和背上傷口,傅季和淒厲地慘叫一聲,那男人卻笑得嘴越發咧開,踩得越發重。

他原本可用法術代勞,可他卻寧可用這種原始而直接的方式,他原本能直接殺人越貨,可他卻一腳一腳踩踏傅季和。

不知道踩了多久,傅季和嘴角溢出血來,終於不再動彈。疤臉男轉頭對新娘子道:“不好意思,不小心踩死了,小師妹,看來你非守寡不可。”

他一步步逼近新娘子,問:“你都嫁給姓傅的了,拿了我們郝家的東西,是不是該還回來?”

新娘子咬著唇,突然間拚起全身靈力,雙手化掌,祭出一隻飛快轉動的小鼎,直取疤臉男子。

可惜她尚未催動小鼎攻擊,就見銀光一閃,一柄薄到半透明的短劍飛快插入她的心窩。

新娘子直接倒地,小鼎失去靈力支撐,轉了幾圈,也掉了下來,疤臉男手一收,將小鼎穩穩納入懷內。

“郝師兄,對不住啊,不留神把你的心上人宰了。”年輕男子笑嘻嘻地道。

疤臉男瞪了他一眼,蹲下來在新娘子身上摸了摸,不一會,找出一隻褐色小袋。

“沒想到師妹嫁個人,倒把全身嫁妝隨身帶著。”年輕男子嘻嘻哈哈地道,“郝師兄,恭喜你奪回傳家寶。”

“嗯。”

“這一趟收獲頗豐,”年輕男子自懷裏取出一套繩索,隨手一揮,那繩索便自動爬上曲陵南身子,將她牢牢捆住。“走,把這小丫頭賣個好價錢去。”

這師兄弟二人將曲陵南捆縛完畢,年輕男子便自懷中掏出兩隻紫色紙鶴,注入靈力,伸手一揚,兩隻紙鶴逐漸變大,足有真鶴大小,模樣古怪,看著也未見得多牢固,可年輕男子將曲陵南拋置鶴背上,居然穩穩當當,並未出現壓塌紙鶴的狀況。

曲陵南心忖,這可真比市集內玩吞劍噴火,胸口碎大石的有能耐啊,若自己也有這本事,也無需辛苦捕獵,見天地吹口氣變變紙鶴換銀子,三餐也有繼了,娘親興許也不用那麽早去了。

她心裏這麽一念,臉上難得露出羨慕神情,那年輕男子甚為得意,道:“怎麽?小丫頭眼饞這玩意?”

曲陵南此時深入骨縫的撕裂疼痛已不知不覺停歇下來,她渾身如被巨石做的碾子從頭到尾碾了一遍般毫無力氣,又被冷水一澆,涼風一吹,禁不住有些打冷戰。然她自幼慣了苦痛均自己扛著,這會也不在意,隻抬眼瞥了那男子一下,動了動嘴唇,吐出一句:“能飛麽?”

年輕男人笑道:“此物名為紫雲飛鶴,乃修士代步的常見工具,自是能飛。”

曲陵南點點頭,回頭看她爹倒地上一動不動,又問:“他死了麽?”

“我師兄那幾下,便是練氣期修士也受不住,自然是死了。”

曲陵南心裏有些空,似乎這事沒辦好,倒讓旁人給代勞了,隻是旁人為何要代勞呢?她皺眉問:“你師兄的娘親莫非也老為他而哭,哭著哭著就死掉了麽?”

年輕男子一愣,隨即哈哈大笑,搖頭道:“不,我師兄原看上的女子嫁與了他,奪妻之恨,嘿嘿,你小娃兒不懂。”

曲陵南確實沒聽明白,她的注意力被另一件事吸去,她琢磨著那刀疤男子踹死了自己名義上的爹,那她要不要為爹報仇哇?似乎戲本上對殺父之仇都處理得相當嚴肅,用“不共戴天”這樣的詞形容。她問過人,不共戴天意為跟那仇人連頂著同一片天都不能夠,曲陵南抬起眼皮瞧了夜空一眼,確定了自己與刀疤男子是名符其實的戴了天了。

而且聽起來,似乎自己的爹也做了什麽對不住人家的事,一碼歸一碼,她不能攔著別人報仇。

兩件事攪和到一塊擰成麻花,這可如何是好?

曲陵南思忖了片刻沒想明白,她決定老實問一問身旁的年輕男子,這人雖看著自己眼光貪婪,似見著什麽寶貝一般,然廢話甚多,瞧著也樂意跟自己搭話。曲陵南於是認真問:“他要報仇,於是殺了傅季和?”

“那是自然,便是我師兄不要那女子,也由不得旁人如此羞辱於他。”年輕男人搖頭晃腦地道。

曲陵南又問:“若旁人要為傅季和報仇,你師兄該不該死?”

年輕男子笑容一僵,他無論如何也不能當真師兄的麵說出“該死”二字。就在此時,刀疤男子轉臉冷冷盯了曲陵南一眼,尖聲道:“報仇?哈哈,你說得對,冤冤相報,沒完沒了,忒是麻煩,不若一了百了吧。”

他自懷裏掏出幾張符籙,伸手一揮,符籙分四方團團圍住傅宅,再一聲巨響,四張符籙同時爆破,烈火炙炙,熊熊燃燒起來,頃刻間便將偌大一個傅宅吞入火焰當中。

“郝師兄!”年輕男子吃驚地道,“這,這,殺戮太盛,師尊恐會責難下來……”

“傅季和為富不仁,天降雷火,與你我何幹?”郝師兄的麵容在火光中明滅不定,他臉上浮現一個猙獰的笑容,手捏法訣,一道火龍衝堂上新娘子的屍體直直撲去,率先將她的屍身吞噬入烈火當中。

郝師兄哈哈大笑,盯著那屍身,目光中卻有說不出的狠戾與悲傷,似在哀慟,卻又有說不出道不明的暢懷,曲陵南瞧得大惑不解,那笑聲分明比哭還難聽,她忍不住道:“莫要笑了。”

郝師兄笑聲一頓,麵容陰沉,轉身拐杖一點,飛撲自曲陵南這,伸手一把將她自紙鶴背上拽了起來,反手鉗住她的咽喉。

“師兄,師兄,放下她,這可是咱們的寶貝……”年輕男子大急,待上前阻止又頗有顧慮,隻得利誘道,“咱哥倆此後的靈石功法可得指望著她,就算不拿她換東西,養個幾年自己用也好啊!”

郝師兄手一頓,將曲陵南丟到地上,冷冰冰地道:“聰明點就別再自尋死路!”

曲陵南咳嗽起來,她發現自己的手腳又能動了。

“走罷走罷。”年輕男子將曲陵南拎起放回鶴背上,還好心替曲陵南拭去臉上的塵土,嘮嘮叨叨道:“瞧這小臉髒的,好好的,十分模樣都隻剩三分了。”

“師弟莫非心疼了?”郝師兄語氣尖酸刻薄,“這可了不得,此女尚在稚齡,便能如此惑人心智,我瞧著那點好處還是別要了,早早捏死她,省得你日後還要為她所累。”

年輕男子笑臉撐不下去了,沉聲道:“郝師兄,愚弟皆是為你我日後打算,你雖天資出眾,卻因情所害,修行滯於練氣期,遲遲未能築基,我又天資愚鈍,莫說築基,便是練氣期高層,此生窮盡所能也不知能達到否。修行界以實力為尊,你我這樣的,若再不攢點籌碼,難不成要當小師妹第二麽?師兄向來對我關照有加,我心中敬你若長兄,絕無旁心,你若要如此疑我,愚弟二話不說,親手殺了這小丫頭便是。”

他抽出背上長劍,便要刺下,郝師兄情不自禁道:“住手。”

年輕男子收了劍。

“是我錯了,張師弟,”郝師兄長長歎了口氣,苦笑了道,“我才剛急怒攻心,口不擇言,師弟莫怪。”

年輕男子又將笑臉堆上,道:“豈敢豈敢。”

郝師兄似乎還想說什麽,但終究還是歎息一聲,點了拐杖躍上鶴背,念了咒語,頃刻間紙鶴負著他直上雲霄,不見蹤影。

年輕男子抬頭瞧了他師兄飛得不見蹤影,笑嘻嘻道:“死鴨子嘴硬,還說我心軟,也不知誰心軟,我若不搶先殺了那娘們,隻怕她三言兩語,你又要被她迷得暈頭轉向。”

“這才叫色令智昏。”他搖頭裝模作樣對曲陵南道,“瞧見沒,學著點啊小東西,若你有幸能平安長大,記著,女人這張臉能給你帶來莫大的好處,別白白浪費了老天給你的好東西喲。”

“不懂咧。”曲陵南老實道,“我娘美得緊,我爹還不照樣不要她。”

“那是你娘蠢。”年輕男子嗤之以鼻,“瞧見我那師妹沒,你覺得她好看嗎?”

“沒我娘好看。”曲陵南道。

“可就是她,仗著三分姿色,能讓我郝師兄那樣的內門弟子為她日思夜想,走火入魔,連家傳的寶鼎都拱手贈佳人。可惜他這頭一毀容貌,身餘殘疾,修為進階無望,那頭師妹便撇下他另尋出路……”

“她有錯嗎?”曲陵南不解地問,“你師兄於她而言,已無用處了啊。”

“喲,”年輕男子驚奇地道,“你這小東西天生的冷情冷心啊,不錯不錯,這樣好,這樣我將你帶走,無論未來如何,是死是活,我也可無良心負擔。”

“良心負擔是什麽?”

“就是啊,一個人做慣了壞事,突然難保想當回好人。”

“哦,就是想殺一個人,後來又不殺了嗎?”

“此解猶可。”

曲陵南回想自己下山來的事,原本是來殺爹,不知為何又不想殺,因不想殺,差點又被他殺了,這事繞來繞去,實質與她娘哭來哭去沒甚區別。她皺了眉頭,對自己不太滿意,下結論道,“還是心智不堅。”

年輕男子哈哈大笑,摸了摸她的頭發,將曲陵南背朝上放好,自己也坐到鶴背上,口念法訣,紙鶴頓時騰空而起,高入雲霄,曲陵南麵朝下隻覺得又是眩暈又是驚奇,那熊熊燃燒的傅府頃刻間成為小小一簇火焰,似乎還能見著四下滅火的人流紛紛湧至,一個個小得猶若螻蟻,她忽而有些領會為何那個新娘子,這兩個會法術的人,會如此倨傲了。

天地之間,似乎有種宏大而肅穆的大道,但凡能窺其一二之人,皆能傲視凡塵,馳騁萬物之間。

曲陵南就算此刻隻是背朝下飛,卻也感到疾風掠過臉頰的刺痛,有種豁然開朗暢快。

似乎,除去一日三餐,奔波勞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蠅營狗苟不知何時生,不知何時死,人有另外的活法。

這種活法,她雖年紀尚幼說不出所以然,卻能分明感知,有通衢大道,赫然眼前。

在這一刻,曲陵南下了一個決定。

她也要做能飛的人。

如此飛了數日,掠過崇山峻嶺,急川緩溪,刀疤男子慣常獨自先走,而曲陵南絕大多數時候均與年輕男子相處。幾日下來,兩人倒也相安無事,甚至因一個愛說話,一個愛問話,倒顯得頗有幾分融洽。到得後來,即便上鶴背飛行,年輕男子也再無捆縛她,停下歇息時還會替她準備些女孩用的物品,待要走時手一揮,曲陵南便曉得自己乖乖爬上鶴背。她抱著鶴首坐在其上,東張西望,隻覺眼前所見處處新鮮,處處與以往不同。

她心忖,若撇去最初那日這兩男子殺人放火的凶殘,再撇去他二人不懷好意一路攜她前行這回事,與他們一直這麽處著,也不算賴。

她自來不是多愁善感的性子,打小便曉得一個樸實的道理:這一頓能吃到東西,下一頓可未必。活著旦夕禍福,朝不保夕比比皆是,枯榮一夏,生死一瞬,她不看遠處,也看不到遠處。

所以能吃便盡量多吃,能睡便盡量多睡。

隻因你不曉得下一刻的安生飯,安穩覺還有沒有。

說她目光短淺也好,然這短淺卻紮根在活著的芯裏。春華秋實,日子便是這麽一天天過著,再一天天過下去。

曲陵南暗地裏也琢磨,聽著哥倆的意思,她的身體內留著的娘親一脈的血,這些血估摸著是有些稀罕處的,沒準將她生啖活剝了能以增修為。有這層用處在,這哥倆暫時是舍不得拿自己怎麽樣,可誰知道明日他們會不會一刀宰了自己後分而食之?雖說山野裏的野獸是不吃同類屍首的,可人這種野獸跟旁的走獸飛禽不同,山裏的規矩,人卻未必遵守。

曲陵南輕輕地吐出一口氣。自下山來,她越發覺著看不明白人。

看不明白,就無需明白了,反正我早晚有天還是要回山裏去的。曲陵南心忖,但在那之前,要讓我伸長脖子等著被宰是不能夠的。

任你神通廣大,成仙成魔,想要她曲陵南的命,也得看她答不答應。

經過幾日相處,她已經大概知曉這哥倆的基本狀況。他二人是師兄弟,刀疤男子姓郝,年輕男子姓張,他們一個叫郝平溪,一個叫張澹夢,很久以前,郝平溪還沒跛腳,還沒刀疤時曾因模樣俊修為深甚為風光了一段時期,那時門派中長輩看好,同輩敬重,姑娘傾慕,前途光明。

可就如所有少年得誌的人一般,前麵總有一個大坎橫在那等他跌個狗啃屎。郝平溪的坎隻不過比旁人的大,摔得也略微重些,他直接摔斷了腿,破了相,壞了丹田,修為降了幾等,成為現在這般模樣。

“然後呢?”曲陵南捧著饃問,她這幾日最愛的,就是每到飯點必有飯吃,每吃必能吃飽,且有張澹夢絮絮叨叨扯閑篇下飯,樂得很。

“然後你不是知道了麽?還講,都講了多少遍了,”張澹夢斜眼,嫌惡地道,“去去,把嘴角擦擦,過兩年就大姑娘了,你這樣吃東西滿地掉渣的樣誰愛啊。”

曲陵南用手背抹抹嘴,認真地糾正他:“我吃飯不掉渣。”

張澹夢怒道:“我管你掉不掉,我說的是你一姑娘家一不斂容,二不整妝,像什麽樣!”

“我不掉渣,”曲陵南耐心地跟他解釋,“糧食粒粒來之不易,我不會浪費的。”

張澹夢露出翻白眼的表情,罵罵咧咧地轉身不理她。

曲陵南鍥而不舍地追上去,一手抓著饃一手揪住他的衣袖問:“然後呢然後呢?”

“然後個屁啊,郝師兄的事你都聽了八百回了,有完沒完?”張澹夢忍不住破功罵了粗口 ,他出身修行世家,早幾年也算父母疼愛的幺子,無論入門派前後,見著女子均已習慣好言相待,然而這些年的涵養都在遇到曲陵南後化為烏有。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女孩兒,明明眉目如畫,尚未成人即已有風姿綽約之兆,任修行界美女如雲,也可預見這女孩兒樣貌不俗。

然她不開口猶可,一張嘴,就讓張澹夢忍不住想破口大罵。

可他也說不清自己是怎麽回事,明明說不得倆句便煩躁,卻又忍不住要去理會她。

再這麽下去,沒準到將她帶入山門獻給師尊那天,自己要舍不得了。

到達山門左右也不過這兩日了,張澹夢忍不住有些感慨,涇川曲家人人天賦異稟,自千百年前便成為修行界異聞錄中最吸引人的傳說之一,可那些神乎其神的傳聞中,隻告訴後來的修士們,曲家女子如何妖嬈多姿,國色天香,卻未嚐有人講過,當一個真實的,活生生的曲家女孩兒站在跟前,是這般模樣。

全無心機,腦子異於常人,認真的,跟誰較勁一般活著,啃饃饃的樣子像啃有血海深仇的敵人,大口大口地咬下去,堅決果斷,常常讓張澹夢有種她下一刻將沒飯吃的錯覺。

還愛聽故事,像稚齡幼兒,抓住大人的衣袖執拗而不講理地要求對方重複已經講過無數次的故事,她還會興致勃勃地在你記錯的地方糾正你,在你講不下去的時候,佯裝不明白地問若幹蠢問題讓你得以繼續。

她像發現了什麽好玩遊戲的孩童,玩起來沒完沒了。

張澹夢看著她黑白分明的眼眸,忍不住覺著腦瓜子一抽一抽地疼。

“再講一遍咧。”

張澹夢無力地道:“趁著郝師兄閉關療傷,辛師妹便攜著寶器叛出山門。沒幾日便改頭換麵,嫁給傅季和去了。”

曲陵南這才滿意地點點頭,她啃完了手裏的饃,忽而想起什麽,又問:“不對啊。”

“什麽不對?”

“你那個辛師妹為何要逃?郝師兄雖說對她沒那麽大用,可還是比傅季和略為有用,她何必舍近取遠?”

張澹夢瞬間眯了雙眼,盯著她,忽而笑了道:“你倒不傻。”

曲陵南皺眉道:“好人傻子都分不清,你才是真傻。”

張澹夢露出被噎住的表情,臉上肌肉**數下,終於冷笑一聲,道:“想知道她為何逃?”

“嗯。”

“我偏不愛與你說。”

曲陵南撇撇嘴,覺著有些無趣,又摸出一個饃開始啃,一口沒咬下,迎麵一個人影一晃,啪的一聲,臉上挨了重重一巴掌。

她摔到地上,臉頰火辣辣地疼,手裏的饃滾到泥裏,瞬間沾上許多土。她抬起頭,卻見郝平溪不知何時悄然立於跟前,單手拄杖,目光陰冷。

張澹夢在一旁呐呐地道:“師兄。”

“我不在,你便將我的事當做閑事,拿來說與這小丫頭解悶?”郝平溪聲音平板地問。

“沒,我沒告訴她要緊的,就是說點大夥都知道……”張澹夢著急地辯解,“師兄,我以為殺了那婆娘,你早已看開此事,並不在意……”

他話音未落,郝平溪迎麵一張符籙甩去,張澹夢大喊一聲,手忙腳亂地想要避開,卻隻聽轟的一下雷聲巨響,塵土滾滾過後,張澹夢渾身猶如被雷劈過一般焦黑,衣裳破碎下有皮肉綻開,滾在地上一陣哀嚎。

“郝平溪,你一聲不響就甩轟天雷符,你他娘對同門下手,這是違背門規……”

郝平溪淡淡地看著他,道:“此乃我平生奇恥大辱,你不該多提。”

“我操你十八代祖宗……”

郝平溪一把拎起曲陵南的後頸,提了就走,遠遠拋過去兩個瓷瓶,道:“內服外用,我忝為你師兄,便有教導之責,師弟信心浮躁,口不擇言,長此以往沒準道心不穩,望謹言慎行。”

曲陵南有些擔憂張澹夢,扭動道:“我要去幫他上藥。”

郝平溪一聲不響,如同拎一隻小雞似的將她高高拎起,目光冷漠中帶了深究,他問:“信不信我頃刻便摔死你?”

“我信。”曲陵南點頭道,“但我想先給他上藥。”

“你自身難保,卻還有閑心管旁人。”郝平溪冷冷道,“你以為我這位師弟是什麽好人?你知不知道,他帶著你為的是拿你獻給師門,待你好,不過是為了自己著想。”

曲陵南奇怪地問:“難道你不是?”

郝平溪一頓,目光凶狠起來:“我自然也是!”

“那有啥問題?”曲陵南難得耐心替他解答道,“他給我飯吃,給我講故事解悶,我就得做點事回他,他抓我不懷好意,我自然會找機會殺他,這是倆碼事,你給碼到一塊去,是會亂的。”

郝平溪微微一愣。

“好比說,你師妹對你不住,你殺了她,這一碼事便了了,然同門這麽些年,她總有待你好的時候,對吧?那如今人死都死了,你還記著那些不好的,恨得牙癢癢,連旁人說都不許,這也是把一碼事碼到另一碼事那,”曲陵南有些不快地蹬蹬短腿,“你老把事擰成一團,怨不得你師弟罵你。”

這等道理聞所未聞,卻質樸直白,由這半邊臉高高腫起的稚齡少女侃侃說來總也顯得滑稽。

郝平溪卻莫名覺著,心裏那蘊結成一塊,時時刻刻燒痛他內心的憤怒、怨毒、不甘與仇恨,突然之間,有憋悶,也有隱約的鬆動。

他心念一轉,臉色一沉,狠狠又劈了一巴掌過去,將曲陵南兩個臉頰都打勻稱了,這才覺著舒爽了點。

“臭丫頭,多嘴的下場便是如此。”

“我會還你的。”曲陵南冷淡地說。

“下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