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太師傅

曲陵南一腳踹過去,對方微微一愣神,隨即渾身靈力自動形成威壓,小姑娘腳尖連對方道袍都未觸及,便被對方袖底一股強勁的疾風掃了回去。

然這一手於曲陵南而言卻分外熟悉,當日於冰洞之中,她不知被那脾性古怪的師傅摔了多少回屁股,摔得多了,自然曉得如何應對。此時她雖如倒栽蔥一般直摔地麵,卻不慌不忙,暗地裏一提靈力,四肢百脈當中那道異常之氣頓時充盈經脈,她腰肢一晃,雙手一擺,行雲流水般於半空中急轉了個彎,腳下蹬蹬數下,宛若疾步上階梯,用的正是孚琛所授的“雲中梯”身法。

這身法簡單易學,練得一層,修士踏空而行,腳下自有雲梯級級而生,到達達三層以上,則可於半空懸立一柱香光景。乍眼一看有模有樣,宛若高階修士禦風而行,實質上隻能唬沒見過世麵的凡人玩兒。

原因很簡單,每個修士自入築基期後,皆有自己的飛行法器,低階修士平素若靈石充裕,也能買個把飛行符、紫雲鶴這樣的代步工具,再不濟,也還能搭哪位道友師長飛行器的便車,日行千裏已是等閑,哪個還會辛辛苦苦去練這雞肋一樣的“雲中梯”?

惟有孚琛這般不靠譜的師傅,才會拿這等無聲大用的身法應付徒兒,也惟有曲陵南這般樣樣講求實用的徒弟,才會把個小小的“雲中梯”當成寶,為求不摔屁股,而暗地裏下了心思琢磨。

今日一用,卻意外地得心應手,曲陵南心中暗暗稱道,師傅給教的果真都是好東西。她心裏這麽一想,對那無故趁人之危欺負師傅之人便越是不客氣,小短腿於空中塔塔幾步,頃刻間又躍起,再度一腳踹去。

那人自持身份,也不與她一個練氣期弟子一般見識,見她不知死活,隻冷哼一聲,再度拂袖擊去,隻是他沒想到這練氣期弟子竟有些古怪,淩空一腳居然驟然變踹為踏,牢牢一踏,蹭蹭蹭又是幾下“雲中梯”,拐了個彎避開疾風,竟而揮起一拳朝他臉上打來。

那修士臉色一僵,自他入修門二百餘年,從未見有練氣期弟子如斯大膽,竟敢對金丹修士拳頭相向。他隨手一撥,不怒反笑道:“哪來的野猴子,也敢來我瓊花撒野……”

一句話沒說完,卻見小姑娘虛晃一招,拳頭驟然升起,飛起一腳結結實實踹到他道袍上。

這一腳力道雖小,可損的麵子卻大,那修士登時露出怒意,大喝一聲:“找死!”,話音一落手一翻轉,登時一個刀刃便劈了過去。

隻見紫光一閃,那風刃已被孚琛徒手化去,隻見孚琛硬生生接下這招後,臉色便得越發蒼白,開口說話也透著一股忍痛示弱之味:“玉蟾師兄,小徒頑劣,不懂規矩,是我教導不嚴之過,請師兄手下留情,待我回頭定好生教訓了給師兄出氣。”

這玉蟾真人乃孚琛的嫡係師兄,兩人差不多同時入派,可從小他處處被孚琛壓了一頭,百餘年間已不知結了多少小怨怒,滾雪球一般越積越多,早已非三言兩語能斷孰是孰非的了。往日孚琛傲慢驕縱卻偏生修為精湛,進階也比他快得多,他隻得咽了這口氣。今日孚琛負傷,修為大跌,此時不找回場子更待何時。

他跟孚琛鬥了多少年,從未見他這等低聲下氣過,心下越發篤定孚琛的情況隻怕比傳聞更糟糕,不禁又幸災樂禍,又心生惋惜。孚琛已然先示弱,他便不好咄咄逼人了,可不能當麵把事情做得太過,卻能拿他的徒兒開刀,玉蟾真人當下冷笑道:“不敢當,你文始真人帶出的弟子,果然是不同凡響,本道孤陋寡聞,還從未於我派中見諸這般以下犯上,不遵門規的弟子,我是不敢領你的情,隻怕師弟你也不能徇私。若個個弟子都如貴徒這樣,那我瓊花要戒律堂何用,要尊師重道何用?師弟,你我皆是長輩,可不好帶頭壞了規矩。”

他話音剛落,孚琛果然麵露懇求之色,無奈地低聲吩咐:“小南兒,還不給玉蟾師伯叩頭謝罪,快快求他網開一麵,不要將你送去戒律堂。”

曲陵南正偏著頭琢磨著下回踹著老道,腳印得踹得更圓乎,此時聞言,呆呆地問:“啊?”

“跪下,給玉蟾師伯謝罪啊。”孚琛一臉痛心疾首。

小姑娘眼珠子一轉,在自家師傅和那老道兩人之間來回打量,將師傅臉上的無奈痛惜,玉蟾眼底藏也藏不住的幸災樂禍看了個一清二楚,忽而有些明白了。她走了過去,問師傅:“要我給這老道士跪麽?”

“嗯。聽話。”

“為啥呀?”

“你是晚輩,不該衝撞長輩。”

“就是我年紀小不能先打人的意思麽?”小姑娘好奇地問。

孚琛眼裏露出一閃而過的笑意,嘴裏卻罵道:“讓你認錯就認錯,羅羅嗦嗦什麽?”

“是。”小姑娘不敢惹師傅生氣,可她還是沒想明白,於是跑過去問玉蟾真人:“我踹你不對麽?”

玉蟾真人不同她說話,卻對孚琛道:“師弟,看來你這徒兒不隻頑劣,簡直忤逆啊!”

自來忤逆乃是大罪,尤其在戒律森嚴的瓊華派,一個弟子若被師長品行評為忤逆二字,幾乎就判了此人要被逐出師門的命運。玉蟾真人一來心中惱怒,二來不懷好意,隻輕飄飄的一句話,便要將孚琛師徒逼入絕境。

可這師徒二人皆非常人,一個是狂妄慣了沒把他當回事;一個是壓根就沒聽懂他話裏的險惡用心。玉蟾真人此番做派,好比俏媚眼拋與了瞎子,半點用也無。

曲陵南還是糾結於前一個問題,她認真地請教玉蟾真人:“請問,我才剛踹你,是真不對麽?”

“連是非曲直都不明白,更遑論懂得什麽師道綱常了,文始師弟,你還真是好眼光。”

“多謝師兄誇獎。”孚琛謙虛一笑,轉頭罵曲陵南,“還不認錯,羅裏吧嗦作甚?”

“可是師傅,我不明白我錯哪了怎麽認呢?”小姑娘困惑地皺眉,“拜師的時候,我不是發誓要凡事以師傅為先,一心一意為師傅打算麽?難道旁的人做弟子無需如此?”

她仿佛還嫌不夠亂,轉頭問那兩名趕車的年輕弟子:“你們做人徒弟不用這樣麽?”

這兩名弟子不過主峰上的掛名弟子,尚未有資格拜入哪位真人門下,當著兩位金丹峰主的麵,便是給他們一百個膽子也不敢說半句不遵師道的話來,兩人心中叫苦,麵子上卻不得不客客氣氣道:“師妹說的是,事師如事君,師恩大如山,我派弟子,不用說自然事事以孝心為先。”

“那不就結了,”小姑娘大惑不解地問,“既然大夥都覺著自家師傅最重要,這老道欺負我師傅,我踹他一腳,怎的反倒成我不對了?難不成我下回見著這等事還得袖手旁觀,任憑師傅被人胖揍一頓也隻當沒瞧見?”

她無所謂地抬頭問她師傅:“師傅,你到底要我怎生做好?是現下認錯,往後再不管你死活,還是現下不認錯,往後還照料你?你明確說聲,我都行,都照你的意思辦。”

孚琛瞥了眼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玉蟾真人,心裏笑得打跌,暗忖你個老匹夫想趁人之危?本道君不用動一根手指頭,徒兒就能兵不血刃把你氣個半死。

他心裏雖如此想,麵上卻不露半分,反而嗬斥道:“胡扯八道些什麽?!回去給我抄《瓊華經》一百遍,不抄好不許出房門!”

小南兒沮喪地垂下頭,孚琛又萬分抱歉對玉蟾真人道:“對不住啊師兄,我這徒兒都叫我慣壞了,不大懂事,您大人不記小人過……”

“這話可不敢當,令徒巧言令色,巧舌如簧,怎會是不懂事的頑童?分明是居心叵測的孽徒,小小年紀便如此,長大後焉是善類?你舍不得教訓的話,不若本道替你代勞,帶回去好生管教一番如何……”

此時一個柔和溫潤的聲音徐徐傳來打斷了他:“玉蟾,不過一個黃口小兒也能將你氣得語無倫次,連居心叵測,代勞管教這等話都說出來了,這些年的養氣功夫都哪去了?”

玉蟾真人臉色一變,躬身道:“弟子不敢。”

那聲音又道:“孚琛,在外曆練這麽久,旁的沒體悟到,就隻體悟了縱容徒兒目無尊長?依我看,你這數十年也白曆練了。”

孚琛不敢造次,忙收斂臉上故作的哀容,躬身道:“弟子知錯。”

“一個兩個都不是小孩兒了,一見麵都還是那副爭糖吃的模樣?傳出去,我看你二人在後輩麵前還如何有臉。”那聲音極為親和,便是責難,也猶有三分溫柔,然一番話卻令兩名金丹修士慚愧地垂下頭,便是曲陵南也莫名其妙覺得自己好不懂事,這麽大了還令這般好師長為己擔憂。

她猛然間想起,自家師傅整日裏裝和氣,可不就是這番做派麽?原來他學的這位呀,可惜師傅學得陰陽怪氣,與這聲音的主人相比,簡直邯鄲學步,不可同日而語。

“這女娃兒,便是你收的小徒弟?”

曲陵南懵懵懂懂地站著,那聲音奇道:“怎的也受了傷?咦,為何才練氣期一層?”

“啟稟師傅,小徒乃是因在上古冰洞內,助徒兒殺榘螂怪破陣時所傷。”孚琛恭敬地回答。

那聲音欣慰地笑出聲道:“臨危不懼,這女娃兒倒是真大膽。”

孚琛微笑道:“是,她也就這點愚勇尚佳。”

“不錯,你這徒兒倒比我的徒兒收得好。”

他這話一說,孚琛與玉蟾俱是臉色一變,同時躬身道:“弟子惶恐。”

“罷了,說句玩笑都受不住,你們倆真是越發無趣。小娃兒,抬起頭來,讓太師傅瞧瞧。”

曲陵南抬起頭,她眼前不知何時多了一位頜下美髯飄飄的道長,麵如冠玉,笑容可掬,寬袍絛帶,翩然若仙,令人一見忘俗。有長相俊美到人神共憤的師傅在前,再見這位道長,小姑娘倒不驚詫於此人好看與否,而是莫名其妙有種自慚形穢油然而生,就好比赤足踏泥漿,卻驟然進到別人家裏光潔雅致的內室一般。小姑娘小心地挪後半步,她此時想起了,自己受傷以來,有日子不曾沐浴,才剛匆匆跟著師傅上車,也未曾潔麵淨手,甚至頭頂發辮,由於自己手藝不精,此刻定然亂糟糟有若蒿草,若有麵鏡子抿抿就好了。

她有些不安,睜大眼睛瞧著眼前神仙似的太師傅,心忖這人瞧著也沒多老,比自家師傅是大了歲數,如何就做得了這二人的師傅?莫非他自出娘胎便修行?他分明和藹可親,可為何旁人見了他,無不凝神屏息,為何自己見了他的笑,卻反而覺著分外拘謹,便好似有無形繩索捆縛住手腳一般?

她自來自由自在慣了,平生頭回覺著,在這樣的人跟前,興許是不該率性而為的,興許該學那垂手伺立一旁的兩名趕車弟子。

“倒是一副好相貌,怎的,阿琛每日瞧著自己那張臉不過癮,尋個徒兒,也要照你的皮相上靠靠?”涵虛真君笑眯眯地道,“等這女娃兒大了,你師徒倒是可比上一比,看是向你求結道侶的女修多,抑或向她求結道侶的男修多。”

曲陵南聽不太懂,但見周圍的人都笑了,孚琛一臉鬱結,依稀懂得這太師傅約莫是在取笑自家師傅了。

若是旁人,她自當要去維護師傅,可麵對的是孚琛的師傅,師傅取笑徒弟天經地義,便是她平日難道讓孚琛取笑得少麽。小姑娘心裏暗暗點頭,看來有個太師傅也不錯,在他跟前,自己師傅再會說話,也隻有垂頭聽訓的份。

“女娃兒叫什麽?多大了?”涵虛真君笑完,溫和地問。

曲陵南張大眼,一時間竟有些糾結,要不要告訴太師傅自己本姓曲呢?她尚未糾結完,就聽孚琛在一旁替她答道:“叫陵南,今年大約十一歲。”

“十二了。”曲陵南覺著這個可以說實話,於是大聲道,“臘月初八生的,我娘說我一生下過個年便算多一歲。”

涵虛真君微微頷首:“此女年少失怙,孤苦伶仃,殊為可憐,而命裏行健,自強不息,卻又可喜。隻是靈根資質一般,如今經脈受損,修為又掉至練氣一層,我瓊華派內,便是外門弟子,隨手指一個也比她強。這小姑娘要入你之門,直接升至內門弟子,隻怕有些不合規矩。”

玉蟾真人插嘴道:“師傅說得極是,這不僅不合規矩,還有偌大隱患,此風一開,眾弟子皆以為得憑師長偏愛,便能大開方便之門,則諂媚之氣頓長,勤勉修道之風頓消,長此以往,於我瓊華派隻怕是禍非福。”

孚琛瞥了自家師兄一眼,淡淡地道:“師兄,似你這樣的人才在我瓊華呆了幾百年師傅都準了,我徒兒不過稚齡幼女,呆著也占不了多大地方,師傅最是不拘泥舊例,海納百川之人,能容不下我這點小偏心?”

“你!”玉蟾真人怒氣上湧,想也不想,一個風刃便朝孚琛扔了過去。

孚琛還未有所動作,涵虛真君卻喝了句:“放肆!”

元嬰修士的巨大威壓一釋放,周圍弟子莫不跪倒在地,孚琛悶哼一聲,腳下一軟,也坐到地上,玉蟾真人的狀況也好不到哪去,雖苦苦撐著沒跪倒,可臉色蒼白,嘴角沁出一絲血來 。

“怎的,還不服氣?”涵虛真君提高聲音。

玉蟾真人麵露頹色,躬身啞聲道:“弟子不敢。”

涵虛真君直直盯著他,盯到他額頭冒出豆大的汗珠,腳下不住打顫,這才收起威壓,道:“便是你們結成元嬰,化神羽化,也是我涵虛的弟子,我在一日,見爾等不肖,總還說得。”

孚琛忙道:“是,請師父教誨。”

玉蟾真人嘴角抿了抿,終究還是說:“請,師父教誨。”

“你啊,”涵虛真君歎了口氣道,“我當日親傳弟子,隻有四人,你們大師兄早早隕落,二徒兒不耐修行,整日裏在凡塵俗世遊手好閑,連門派都不回。有點出息的就剩你們兩個,可你們看看自己,老大不小了,卻仍然學不會同門手足為何意。玉蟾,你師弟此番內傷不愈,修為大跌,你不幫襯便罷,如何能落井下石?你捫心自問,若傳出去,我涵虛一脈親傳弟子如此不堪,這主殿之位咱們還有沒有臉繼續呆著?”

玉蟾真人麵露愧色,道:“弟子錯了。”

“孚琛,你莫以為師傅不知道你幹的好事。”涵虛真君話鋒一轉,嚴厲道,“你自來持才自傲,目下無塵,同門師兄你可曾真心敬重過一分一毫?莫要以為火係單靈根便如何了不得,修行一門,修的是品性道心,修的是天地感悟,你自己想想,這百十年來遲遲無法金丹大成,焉知不是你素日心性高傲所致?怎的,你莫不是想從我瓊華最年輕的金丹修士變成最老資格的金丹修士?”

孚琛如遭雷擊,麵色大變,俯首道:“弟子,錯了。”

“都給我回去閉關反省,一年不得出峰!”

“是。”

玉蟾真人沒再多說,帶了弟子行禮完畢後便禦劍離開,孚琛還呆在原地,試探著道:“師傅,那我的徒兒……”

“好好的女娃兒給你帶著也得被你教壞!”涵虛真君沒好氣地道,“留在我這,就從普通內門弟子做起,你莫以為門規戒律都是說著玩的,哪天你壞了規矩,戒律堂的長老找上門,師傅定然不會管!”

孚琛低下頭不語,轉頭看了自己徒兒一眼,欲言又止。

“罷了,”涵虛真君伸手摸了摸曲陵南的頭發,溫言道,“小丫頭,先跟著太師傅吧,你師傅有傷,又要衝擊元嬰,沒功夫照料你,修門一途許多事,我看孚琛也是亂教一通,你都需從頭學起……”

曲陵南看著自己師傅,問道:“師傅,我留這,那誰照顧你哇?”

孚琛笑了笑,道:“跟在太師傅身旁是你的福氣。”

“那我也不用給你收集紅珠子啦?”

“嗯,不用了。門派中有的是靈丹妙藥。”

曲陵南說不出自己是失望還是輕鬆,她又轉頭看向涵虛真君,問:“這對我師傅身子康複更好麽?”

涵虛真君點了點頭。

“那成啊,”曲陵南茫茫然地點點頭,“那我便留著吧,這邊也挺美的,對了,太師傅管飯不?”

涵虛真君笑了,道:“放心,你與主峰一應內門弟子待遇相等,每月領的丹藥、靈石、符紙等物也一般無二。”

曲陵南不放心又問:“也有睡的床,蓋的被褥不曾?”

涵虛真君自這兩句話裏,忽而明白了眼前的小女娃說不出的憂慮與不舍,他自來性情溫和,加之又偏愛孚琛,對孚琛收的弟子驟添三分憐愛,點頭道:“太師傅說了算,給你最好的屋子,最軟的床。”

孚琛忙替她道:“如此有勞師傅了。”

“等等,”涵虛真君自袖底掏出一個精致的蒲團並一個玉瓶,遞過去道,“此乃昆侖之巔的靈玉所致,內布有高階聚靈陣,瓶子裏是難得的凝嬰丹,於你衝階有助,拿著。”

孚琛接過,半響才啞聲道:“多謝師傅。”

“謝什麽,你一進這裏又是佯裝傷重不堪,又是佯裝被師兄欺負得無還手之力,連徒兒都用上了,為師要還不明白你一番苦心,豈不白白教了你這麽多年?”涵虛真君瞪著他。

孚琛難得老臉略紅,喃喃地道:“原來師傅你都知道……”

“我要不知道,你個兔崽子不是得樂死?”涵虛真君笑罵了一句,道,“快去吧,早日閉關,早日為我瓊華多增一位元嬰修士。”

“是。”孚琛看了看一旁眼神茫然的小姑娘,心下一軟,道,“小南兒,師傅先走了,你可要好好聽太師傅的話。”

曲陵南呆呆地道:“嗯,師傅,你好好修煉。”

“嗯。”

“那回見。”

“好。”

孚琛抬腳欲走,忽而聽見小姑娘在他身後小聲地喊了聲:“師傅。”

孚琛轉過頭來,發覺小姑娘眼眶有些發紅,不太確定地問:“你,還來接我的吧?”

孚琛微微點了點頭。

“說話算話,”曲陵南狠狠吸了下鼻子,大聲道,“你若說話不算話,我就不要你做我師傅了,我拜別人為師去!”

孚琛聽了這等大逆不道的話,也不生氣,反倒生出些不舍來,他微微一笑道:“放心吧,你是我的徒兒,跑不掉的。”

曲陵南目送她師傅禦風而行,猶若斷線紙鳶般越飄越遠,直到看不見蹤影仍一動不動,腦子凍住了般,宛若大雪過後,寂寥空茫。她非愁腸鬱結的性子,加之年紀尚小,離愁別緒也未能說個所以然來。

她模模糊糊地想,這一別,師傅暫時算不在了,沒人需她照料,沒人奚落取笑她,自然也沒人有那閑工夫敦促她該練青玄心法。

這可有些不大妙,就如一個人拔足狂奔了許久,忽而前方道路塌陷,一時間竟不知該進該退,進又進到哪?退又往何處退?林林種種,再度糾結成一團亂麻,捋也捋不順,解也解不開。

曲陵南忍不住歎了口氣。

待她看夠了轉身,才發覺廣廈巨構般的瓊華主殿前,竟一個人也不剩。一眼望過去縱使是瓊樓玉宇,巍峨雄奇,然那玉石堆砌的欄杆華表,卻隻覺說不出的冷意森森。

小姑娘微微皺眉,心忖這太師傅與師傅真是一脈相承的不靠譜,這麽錯眼不見,人都走得幹幹淨淨,她的吃喝睡臥都著落在哪也沒處打聽。這下好了,這殿宇如此龐大,且讓她往何處?

這個地方,看著美輪美奐,仙境難尋,實質上從頭到腳,每一塊石頭,每一道磚縫,都透露著排斥她這個凡人小丫頭的意味。

小姑娘仰頭看著高聳雲端的華表,上麵雕著古老的獸紋圖騰,刻著她看不懂的符紋咒語,雍容清貴,高不可攀,從下往上看,隻能越發令人感到自身何其渺小。

但誰能不渺小呢?

長得再高,本事再強,也總有你伸手夠不著的地方,也總有你打不過的對手。

小姑娘摸摸自己的腦袋,捏捏自己的胳膊腿,都在,都很健康,她能吃能睡,能吃苦能拚命,不唬人不對不住自己個,這老天便該留條道讓自己這樣渺小的人走。

走得舒坦不舒坦得看本事,可能不能走下去,那得看自個堅不堅持。

山野裏的飛禽走獸沒能吞了她,她親爹沒能殺了她,巨猿沒能踩扁她,傴僂蟲沒能咬死她,魜偶蛇沒能迷惑了她,甚至於榘螂怪,也沒能吸幹她。

那麽這瓊華一脈,也照樣吃不了她。

曲陵南重拾鬥誌,挽起袖子擦擦臉,邁大步朝前走,她摸了摸懷裏,師傅給儲物袋還在,師傅說,過得一年便來接她。

她驟然有了底氣,步子邁得更大。

她走了大半個時辰方到正殿門口,剛要進去,一股柔和之力立即將她攔住,隨即耳邊聽得兩聲清脆的怒斥:“何人擅闖正殿寶地?”

這兩個聲音一左一右,幾乎同時響起,小姑娘眼前一花,隻見兩名青衫少女同時出現,一人一柄明晃晃的寒劍直抵她咽喉。

小姑娘腳步往後一滑,頭往後仰,劍光直晃眼睛,她一退數米,道:“太師傅呢?我找太師傅。”

“呸,哪裏來的小野修,也不瞧瞧這是什麽地方,憑你這點微薄修為也敢來我瓊華主殿胡亂攀附,本仙姑諒你無知,今日且饒你性命,他日若讓我等再聽見你不知天高地厚,滿嘴胡沁,定先賞你個轟天雷瞧瞧。快滾!”

曲陵南聽她咬文嚼字饒了一堆,大意不過是認為她撒謊,待要跟這些小娘們辯解自己不曾撒謊,便得東拉西扯說上一大堆,還沒張嘴想想就厭煩。她平生最不愛跟這些嬌滴滴的小姐們接觸,與她們鬥嘴無甚樂趣,揍了她們則十有八九會被不相幹的人指責唾罵,可謂極麻煩的一類人。

小姑娘以往見著這些小娘皮便能躲就躲,今日卻是躲不過去。她一聽這倆提劍的少女罵人都調子婉轉,七拐八拐得讓她頭疼,一點都不願跟她們廢話,直接便問:“你們倆說話管用?”

這句話一上來便讓人不好回答,這兩名女弟子雖入主峰,然天資平庸,做的也不過是雜役弟子一般無二的差事,她們自知無望被哪一峰的峰主相中選為內門弟子,更遑論入主主殿,所謂駐守殿門雲雲也不過是欺曲陵南生人,狗腿一把而已。瓊華主殿自有高深禁製,尋常人那得進入,又何須人看守,真要有人看門,也斷乎輪不到這兩名女子。

她們倆豈止是“說話不管用”,簡直人卑言微,毫無用處。可在這麽個練氣期一層,比自己還修為低微的小丫頭麵前,卻瞬間勾起其自傲來。左邊的少女還矜持點,右邊的少女卻火爆脾氣,搶白道:“當然管用,我姐妹二人讓你滾,你就該千恩萬謝地滾下峰去,懂嗎?”

曲陵南這回聽懂了,她滿意地頷首,都這麽明白說話多省事?小姑娘點頭道:“原來你們倆說話比我太師傅還管用啊,行啊,我也不願留這,可太師傅非要我留下,你們二位不準那簡直太好了,勞煩二位幫我叫個車,哦,就是我來時坐的會飛那種,我還回我師傅那邊,他一個人丟三落四的我著實不放心……”

她絮絮叨叨說了一通,旁人聽了卻嚇了一大跳,瓊華派正統道學,並不主窮奢極侈,十二峰峰主並傳經、戒律等長老,每人多少內門弟子,多少雜役弟子皆有定數,用度支出門派中一視同仁,高階修士個人私庫多少旁人管不著,然明麵上便是結丹修士出行也不過一人一車而已,這規矩便是掌門涵虛真君也不能破。

也即是說,整個主峰也隻不過一輛車,那車真君用不著,一般隻用來接送他重視的賓客。

曲陵南張嘴就是“來時坐的車”,這兩名女弟子一聽便暗道不妙,以為對方不過是個低階修士,逞點威風也就算了,哪成想不知得罪了什麽來路的人物。火爆脾氣那位不敢吱聲,脾氣謹慎那位不太確定地開了口問:“小妹妹,敢問你太師傅是……”

“太師傅便是太師傅。”曲陵南認真告訴她們。

“你這什麽回答,你太師傅叫什麽名號,是我主峰裏哪路同門……”

曲陵南有些不耐道:“你們才是在這做事的,問我我怎會知道?太師傅顧名思義便是有徒兒之人,你這主峰能收徒的有幾個?我太師傅長得如神仙一般,模樣好看,脾氣溫和,看人先帶三分笑意,你這主峰又有幾個?”

倆少女對視一眼,心底的驚疑更甚,就在此時,忽聽一人道:“小師妹,原來你跑這來了,倒叫我好找。”

曲陵南抬頭,隻見來人是位年輕修士,一身藍袍,相貌英俊,舉止端方。她衝那個人大聲道:“我可沒亂跑,我是一轉身便找不著人。”

那年輕男子衝兩位女子微微點頭示意,瞥了曲陵南一眼,微微皺眉,有些不待見她這等率性模樣,卻仍保持教養道:“是師兄的不是,掌門真君命我帶你去靜室,你且隨我來。”

“不用了,”曲陵南高興地說,“這二位說話比太師傅管用,她二人不準我呆著,我也同意了,師,師……”

“師兄,我名為畢璩,你可稱我畢璩師兄。”

“哦,畢璩師兄,我要回我師傅那去,勞煩你還給我安排個車行嗎?”

畢璩眼中露出怒意,眼神冷厲地橫了那兩名女子一眼,兩名女子登時紅了臉,脾性謹慎那個囁嚅道:“對不住畢師兄,我姐妹原不知此女來曆,以為她是下麵擅闖的外門弟子,所以出言無狀……”

畢璩心裏惱怒她們多事,然他不慣訓斥女子,當下聽了便隻是淡淡道:“二位師妹無需自責,是我來晚,才令小師妹誤闖正殿。”

“師兄……”脾性火爆那個還待說什麽,畢璩卻不再理會,隻對曲陵南道:“小師妹請隨我來。”

“不能離開麽?”曲陵南不死心地問。

“真君已下令由我從旁協助師妹熟悉俗物,明日又有人領你去講經堂與一應內門弟子一道聽學,真君為你著想甚多,小師妹莫要辜負才是。”畢璩頓了頓,淡淡地道,“也盼小師妹莫要令我難做。”

曲陵南再聽不懂他話也聽出他的不耐,她摸摸鼻子,想大概自己成為這位年輕師兄不願接下卻又推卸不去的麻煩了。小姑娘生來不願給人添麻煩,隻得一言不發,跟著畢璩走。

畢璩邁著大步,行雲流水,曲陵南不得不提氣奔跑才勉強跟上。他二人七拐八拐,走至殿後一處花紅柳綠的山穀,穀內有白瓦黑牆的雅致小院數間,畢璩帶她到了一處,推門道:“你往後便住這。”

這處小院拾掇得幹淨之極,院中一樹花團錦簇的紫薔薇,朵朵花蕾重得幾乎要壓垮樹幹,樹下掩著瓦房三間,窗明幾淨,敞亮又舒適。又有一彎溪水不知從何處引入,溪流潺潺,於薔薇花架旁聚了一個小池,此院落一入其內,頓覺靈氣充沛,令人四肢百骸都舒服到想舒展開來。

“這麽好的房子,”小姑娘大大驚喜了,她從未住過這麽好的房子,沒成想在此仙境一般的地方還有這等好處等著,“這麽好的房子,真個給我住?”

畢璩沒好氣地道:“小師妹仙緣深厚,此處乃主峰掌門親傳弟子居所,尋常人可住不進來,掌門真君待你可是好得緊呀。”

小姑娘心裏高興,轉頭問:“畢璩師兄,你不喜歡我住進來啊?可是你自己的屋子沒這個好?”

畢璩臉色一黑。

曲陵南笑眯眯問:“我問你,你跟太師傅比較親,還是我師傅跟太師傅比較親?”

畢璩硬邦邦地道:“我隻是主峰內門弟子,尚未有緣拜入哪位真人門下。”

“那不就結了?”曲陵南提醒他,“你連師傅都沒拜,我師傅可是太師傅的親傳弟子,你住的地方比不上我這個有師傅的,有甚稀奇?待你也有了師傅,你定會有比這更好的去處啦。”

畢璩臉色更黑,憋了半天,隻出來一句道:“多謝師妹勸導。”

“不謝不謝,客氣啥,”小姑娘樂嗬嗬地滿院子亂轉,道,“畢師兄,你坐你坐,我找找這有沒有糖請你吃。”

畢璩隻覺得自己再呆著實非明智之舉,隨便拱手道:“天色不早,我走了,告辭。”

小姑娘熱心地道:“師兄別走哇,不吃糖喝杯茶也好啊,我還沒找著杯……”

畢璩深深吸了口氣,緩緩道:“你慢慢收拾,我還有事,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