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畢師兄

曲陵南歡天喜地送了畢璩,急忙關了院門,自己背著手邁著大步巡視這名義上屬於自己的院子,踱步於紫藤樹下,仰頭望過,隻見藤蔓嫩葉之間,大團大團的紫色花朵擠在一處,陽光點點灑落,流金溢彩,晃得人眼睛都睜不開。挪開眼去,遠處青山陡峭,白雲縹緲,四下萬籟俱寂,隻間或有泉聲叮咚,仔細聆聽,卻原來泉眼來自庭院小水潭盡頭,一個石雕龍頭昂然而立,清澈的泉水,便是自它口中源源不斷,落入水潭。

水聲不絕,然潭中卻永遠隻得淺淺一層,清澈見底,不滿不溢,潭中尚有青蓮數叢,亭亭玉立。

這也不知是何人所設,真乃聰明,如此一來,自家院中永不缺水,想用時自可取之,比挖口水井還方便。

沐浴喝茶做飯,看來都不愁了。

曲陵南心滿意足,又逛入屋舍,瓦房三間,間間相類,皆是纖塵不染,一應家私器皿全無。正中那間牆壁上掛了一幅山水圖,這圖平平常常,畫麵靜止不動,再是正經不過。小姑娘盯了半日,也沒見自己進得畫中,更無畫中人找她打架,她心下有些失望,暗想若有朝一日再遇太師傅,定要與他討一討那幅畫,不為別的,閑著沒事進畫中逗逗那個老頭,嚇唬嚇唬小牧童,這日子也好打發不是?

餘下兩間房屋連畫都不掛,一間擺了丹爐,一間擺了蒲團,功能區分一目了然。

逛了半日也沒發現多餘的物什,小姑娘便有些累了,她盤腿坐在院中的水池子邊托著腮幫倍感無聊,折了一枝紫藤花枝劃著水,攪和了半天,也未發現一條魚一隻蝦。

地上鋪著嚴絲合縫的青色石板,一顆多餘的草也不曾見,更遑論蚱蜢蛐蛐一流。

小姑娘忽而覺著有種怪異感,她站起來,一甩袖子,呼呼的風聲倒把自己嚇了一跳,她驟然就明白了,原來怪異在這裏。

太安靜,安靜到自己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天空沒飛鳥,地上沒蟲子,水裏沒魚,這座美輪美奐的精致院子,連一個活物都找不著。

還不如她跟師傅那會在冰洞裏,那水裏的凶獸可是層出不窮,一頭比一頭厲害。

可也一頭比一頭會鬧出響來。

小姑娘心裏有些悵然,她摸了摸身下的青石板,手心裏連一點塵土都不曾沾上,這是她有生以來見過的最幹淨的地板,這也是她有生以來住過的最像樣的屋子。

可與此同時,她亦有生以來,頭回察覺到自己是徹頭徹尾的一個人。

曲陵南學著記憶中師傅的模樣歎了口氣,自己把自己逗樂了,然後她拍拍屁股站起來,伸伸手腳,將這等沒來由的淒惶之感盡數甩掉。

她想,便是自己此刻委屈了哭了又有啥用?能回去跟師傅呆一塊麽?能讓師傅頃刻間衝階順暢,身子複原麽?

都不行。

那便不做這等無用的感傷,有這閑工夫,還不如搬點水洗個澡,把自己弄幹淨咯,再出門查探地形,順帶找找有啥可宰了吃的東西沒。

她就不信,那笑容可掬的太師傅給她住這,是讓她呆裏頭擎等著餓死的。

曲陵南脫了鞋,伸了伸腳丫試試潭水,發現水溫並不冰冷,遂解了衣裳,跳入小水潭痛痛快快搓了個澡,又難得有耐心把被師傅燒過的亂七八糟的頭發洗淨捋順。洗澡的時候,她低頭看見自己脖子上掛的玉佩,這段日子似是吸了人氣,顯得越發青翠欲滴。曲陵南一看這玉佩就想起那個瘸子,她握緊那塊玉,垂下眼瞼。

她從沒忘記那個自罹鞫猿下舍身救了自己的瘸子,那是頭一回有人教會她,在生死關頭,有些人是可以當機立斷,把生機拱手相讓。

她還想起自家師傅,雖說陰陽怪氣,一言不合便使法術摔自己屁股,可他也很好,在冰洞裏與上古凶獸生死搏鬥的當口,他將自己扔進光球,獨自一人麵對那頭怪物。

小姑娘慢慢地微笑了,她心忖,她是沒爹養,沒娘疼,可她也不是啥都沒有。

也算值了。

她用力一拍水麵,**起一片水花,心隨意動,半空中的水花逐漸凝結成一個水球,曲陵南童心遂起,虛空中不斷抓起水珠粘在水球上,水球越積越大,漸漸地,以意驅動越來越吃力,終於扛不住,嘩啦一聲,整個砸到她自己頭頂。

整個頭盡濕透了。

曲陵南抹了把水,哈哈大笑,她覺著今日體內的靈力似乎運轉得分外流暢,小姑娘一聲清叱,手掌展開,砰的一聲,一團藍色火焰靜靜呈現其上。

她的駁火術,不知不覺竟然連跳兩級,修至到第四層。

第四層駁火術使出的火焰更大更亮,且火芯那簇純藍愈加明顯,曲陵南手一揚,這團火竟然輕飄飄的飄到紫藤樹上,轟然一聲,猶如被澆了油般,大火瞬間將整棵樹吞噬掉。

她目瞪口呆地瞧著火焰越少越烈,火光衝天,她這才後知後覺地抓水揉成球扔過去,可惜她一連扔了十七八個,卻壓根無法阻擋那熊熊火勢。小姑娘生怕出大事,忙自水中爬了出來,隻披了件外袍,即手忙腳亂衝進屋內,四下亂找,卻哪裏找得到滅火之物?她顧不上那許多,抽出儲物袋裏師傅給的另一件道袍,衝到水邊將袍子浸入水中,想弄濕了拿去撲打火焰,可袍子一抽出來才猛然發現,師傅給的都是好東西,根本弄不濕。

沒辦法了,曲陵南隻得將袍子卷了卷便衝上前打火,打了半天非但沒有半點作用,盡連師傅給的袍子都給燒得焦黑。她又是焦急又是心疼,伸出手臂瞬間調動渾身靈力,一把將手掌心對上火焰,猛力一吸,掌心一陣炙痛,可那怎麽也滅不掉的火,卻在這一刻,似乎被她吸走了些許。

曲陵南也顧不得思忖這算怎麽回事,她振作精神,正待再吸,突然半空中聽見一人詫異地喝道:“怎會起火?糟糕!”

另一個聲音帶著怒意,喝道:“閑雜人等還不速速退到一邊去,礙手礙腳作甚!”

曲陵南茫茫然抬頭,隻見半空中急速飛來兩名道人,左邊那位正是帶她過來的畢璩師兄,右邊那位卻顯得略為年長,身材魁梧,一張國字臉端的是威風凜凜,若非也是一身寬袍絛帶,倒像是戲台上的大將軍。

曲陵南知道自己闖禍了,她趕忙退到一旁,隻見畢璩師兄手指連做幾下複雜法訣,口中一喝,憑空的一陣傾盆大雨便朝那團火澆了過去。那雨下得也怪,隻罩住著火的花樹上頭,其餘地方一點也不受影響。

可惜雨下得雖大,火勢卻絲毫不減。

“竟然是三昧真火?此處怎會無緣無故有三昧真火?”右邊的修士詫異地衝口而出,隨即道:“畢師侄住手,你的禦雨術不管用,且退一旁。”

“是。”

那修士手一抬,一個銅鈸憑空而起,滴溜溜地越轉越快,越變越大,牢牢罩住那火樹,隨即銅鈸下壓,隻聽得哢嚓數聲脆響,那火焰竟被慢慢納入缽內,轟隆一聲過後,銅鈸重重落在地上,將花樹殘肢壓個粉碎,而那古裏古怪的一場大火,也終於被消弭於無形。

畢璩神情恭敬,拱手似乎想讚譽那修士什麽,被修士抬手悄然打斷,曲陵南忽而有種不妙的預感,眼前這個人,怕是不會輕易放過她闖的這個禍了。

可問題是,她連這火怎麽燒起來的都莫名其妙啊。

小姑娘正待悄悄兒後撤,腿還沒退兩步,就覺眼前一花,衣領一緊,整個人被那修士提溜了起來,隨即不顧她的掙紮,又一把將重重她丟到地上。

那修士拍拍手,淡淡地問道:“你瓊華派收內門弟子幾時如此隨意?隻練氣期一層便可入住主峰?”

他居高臨下地瞥了曲陵南一眼,冷漠地道:“還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隨意開啟丹爐,盜取三昧真火。原來我孤陋寡聞,貴派寵愛一個小弟子,竟然寵愛到任由她放火燒主殿玩兒的地步?”

畢璩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卻咬牙躬身道:“道君明鑒,我這小師妹進門派不過一日,便是這院落都未必熟悉,便是讓她去盜取三昧真火,想必她也不曉得去哪盜。想是人小頑皮,不知輕重,隨意開啟長輩賜下的法器而已,縱然有錯,也錯在我這掌事大弟子有負掌教囑托,沒能照看好她罷了,今日之事幸得道君施加援手,畢璩銘感於心,請受我一禮。”

他說罷便長長做了個揖,那修士坦然受之,也不謙虛兩句,隻是收了地上的銅鈸,傲然道:“你們愛如何管教弟子與我何幹?我來貴派打擾已久,如此便告辭了。”

“待我安排兩名弟子送您出山。”

修士頷首道:“有勞。”

那修士原本抬腳待走,忽而想到什麽,轉頭目光如劍,瞥了小姑娘幾眼,曲陵南此刻真正是蓬頭垢臉,衣衫不整,揉著鼻頭正想打噴嚏,被他冷冷一瞧,不覺吞了吞口水。

修士皺眉,嫌惡神色頓時占了上風,他轉身,招出飛劍,一躍而上,嗖的一聲直飛主殿前方而去。

畢璩待他一走,臉上的笑便收了起來,轉頭瞪了小姑娘一眼,卻見她如此狼狽,待出口的訓斥終究沒說,隻哼了一聲,冷聲道:“此事我定當稟報掌門師尊,你做好挨罰的準備吧。”

曲陵南低著頭不敢吱聲,那麽漂亮一棵花樹被燒掉,不用旁人說,她也曉得此番是闖禍了。

闖禍了就得挨罰,天經地義,隻盼別罰得太狠就好。

曲陵南歎了口氣。

啪的一聲,一個包裹扔到她腳下,曲陵南詫異地抬起頭,卻見畢璩沒好色地道:“這是你本月供給及內門弟子玉牌,我替你領了,往後每月朔日,自己去經世堂領!”

曲陵南抱起包袱,摸了摸,裏頭是新衣裳和幾個瓶子,還有一塊硬邦邦的東西,掏出來一瞧,是塊玉牌。

“這玩意你也有麽?”曲陵南問。

“當然,”畢璩拍了拍腰間,“此乃你行走門派的身份憑證,注入你的靈力,掛於腰上,不可取下。”

“要丟了咋辦?”小姑娘不放心地道,“這牌子值錢喲,被偷了咋辦?”

畢璩皺眉,不耐地道:“有你的靈力在上麵,旁人偷了也無用。”

曲陵南點點頭,她本想提醒畢璩,世上的偷兒偷玉牌可不是為了自己用,可見他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模樣,心知再羅嗦下去隻怕他要更不高興。她難得不直抒己見,抱著包袱問:“師兄,那個,多謝你剛剛在那個凶道人麵前幫我說話。”

畢璩正色道:“我瓊華上下同氣連枝,於外人跟前自當互相維護,斷不可做手足相殘之事,此乃門規所定,我不過依規矩而行。”

他想了想,有些煩,冷冰冰道:“你別想多了!”

曲陵南一聽就釋然了,點頭笑道:“嗯,我一點多的都沒想。原來這便是門規啊,那還是挺不賴,放心吧畢師兄,下回有旁個門派的人揍你,我定替你揍回便是。”

畢璩做事向來照足規矩,他會在外人麵前言辭回護曲陵南,但轉頭卻也要依著門規,將擅自毀壞門派公物的曲陵南帶到主峰偏殿聽候發落。

他原本亦可選擇將曲陵南帶至戒律堂聽從長老處置,然不知為何,一見曲陵南瘦小狼狽的模樣,卻到底沒硬下心腸將她送到鐵麵無私的戒律長老那,而是鼓了勇氣,用這等雞毛蒜皮的小事去叨嘮掌門清修。

待行至涵虛真君所居門口時,畢璩才懊喪自己怎地莫名其妙倒替那個小丫頭考慮,枉費了往日辛苦維持的掌事大弟子形象,可人已經走到這,以掌門神通,此時轉身就走是不可能的。他隻得停了腳步,深吸一口氣,觸動洞府禁製。

“何事?”

畢璩恭敬行了禮道:“啟稟掌門師尊,禹餘城左元宇道君來我派拜訪諸事已畢,現已禦劍返回了。”

“禮數可周到?”

“師尊放心,弟子親自打點,斷不叫人挑出個錯來。”

涵虛真君戲謔問道:“小道學先生,你這回可有左一句道統,又一句宗學煩死他?”

畢璩含笑道:“這個嘛,弟子也隻是依規矩說話而已,左師叔便是一時不適,假以時日,想來也能體會我瓊華弟子不忘道統正宗的一派苦心。”

涵虛真君笑出了聲,道:“人人都道我主殿掌事大弟子如何一本正經,處事老道,卻不知你底子裏也是個潑皮猴兒。做得好,禹餘城那幾個老人,正經修煉不幹,整日裏忙著聯合這派,打壓那派,攪和得人不勝其煩,這回又幹什麽來了?”

畢璩笑著回道:“送鬥法大典的帖子來了。”

“哎,鬥法鬥法,老祖宗那點東西,都讓這鬥字給折騰沒了。”涵虛真君搖頭道,“修了幾百年,都修進狗肚子裏去了,依我看,那幾個老兒的見識修為,比起玉蟾孚琛那兩個不爭氣的家夥還不如!”

“我派兩位師叔俱是我瓊華的天縱英才,豈是他人可比。”

“你也不用說違心話,我教的徒兒,我還不知什麽德性?也就是大節不錯罷了,”涵虛真君歎息道,“說到底,禹餘城如此高調,不過就是仰仗城中有化神老祖坐鎮的光,若沒有這位大能者,城主再廣招門徒,爭強好勝又有何用?左元宇瞧著聰明,於這點上卻糊塗得緊。”

這個話題畢璩不好多說,遂低頭稱是。

涵虛真君又問他:“阿畢,你還有何事?”

畢璩深吸了一口氣,道:“左道君臨走時,出手相助了我……”

“哦?”涵虛真君問,“於我派中,怎輪到他出手助你?”

“是弟子無能,陵南小師妹的院中突然起火,弟子恰送左道君路過,便停下使禦雨術滅之,可那火是三昧真火,弟子措手不及,多虧了左道君使法器滅之。”

他一口氣將此事說完,再接再厲道:“小師妹現下已知道錯了,正跪在偏殿候著呢,請師尊略施小懲……”

涵虛真君笑道:“我都沒說怎麽罰呢,你便替她求情指名要小懲?”

畢璩心裏一顫,忙躬身道:“弟子錯了,不該自作主張。”

涵虛真君哈哈大笑:“你這孩子樣樣都好,便是開不得玩笑,那小丫頭來第一日便闖禍了?這倒是與她師傅不像,孚琛剛來那會跟個小木頭人似的,怎麽逗他都是一句話,請師傅授我本事,無趣得緊,這小丫頭倒是好玩。走,咱們一道看看去。”

畢璩一驚,道:“掌門師尊,您要親自去申斥她麽?”

涵虛真君並不答應,畢璩一抬頭,卻見他不知何時已站在自己跟前,笑眯眯地對自己道:“走吧。”

涵虛真君帶著畢璩來到偏殿的時候,小姑娘並未跪著,而是抱著膝蓋蜷在偏殿角落裏,頭一點一點地打瞌睡。殿裏太空曠,小姑娘蜷得太小,遠遠看去,就如一團微不足道的小影子一般,誰也不會太留意。

畢璩心下不滿,三步作兩步奔過去,一個疾風術使過,勁風一刮,登時把小姑娘凍醒。

她白淨的臉上猶自帶著黑灰,蓬頭垢臉得好不滑稽,一雙大眼睛頃刻清明,整個人一躍而起,顯見是睡夢中也保持著應有的警惕。

畢璩沒回過神來,她已經對著涵虛真君直直站著,也不曉得要下跪,也不曉得要行禮,直接道:“太師傅,您來啦,對不住啊,我把院子裏開花的樹燒沒了,還險些燒著屋子,我沒錢賠您,您罰我吧,罰什麽我都領。”

涵虛真君帶著笑意問:“真個罰什麽都領?”

“嗯。”曲陵南點頭,認真道,“隻有一樣,您別把這事怪我師傅頭上,駁火術是我師傅教的沒錯,可用它的人是我,您別給罰錯了。”

涵虛真君睜眼問:“那三昧真火,是你用駁火術放的?”

曲陵南小聲道:“我沒練好……”

“你練到第幾層了?”

曲陵南慚愧地道:“好似才第四層……”

涵虛真君笑著瞥了畢璩一眼,問:“你的駁火術,練到第幾層?”

畢璩繃緊了臉,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道:“弟子,弟子才一層,可是師尊,自來駁火術隻是同門習來玩的,攻擊無用,鬥法更無用,這等基礎法術,便是諸位長老中也無人認真以待,非我等怠懶,實在是,實在是這駁火術猶若雞肋,練之又有何用……”

涵虛真君淡淡地打斷他道:“現下你知曉它有何用了吧。”

畢璩漲紅了臉,躬身道:“是,謝掌門師尊教誨。”

“哪是謝我,該謝你這入門派隻一日的小師妹。”涵虛真君帶著笑意看向曲陵南,“用與無用,端看功夫精深不精深,急功近利者,便是無上精妙心法在手,也隻能習得皮毛;一往無前者,便是人人嗤之以鼻的粗鄙功法,亦能翻天覆地。”

畢璩深深低下頭,啞聲道:“是。”

“小南兒,你朝太師傅扔一個火球試試。”

“啊?”曲陵南立即搖頭,“不行,燒著您怎麽辦?不行不行,我不能幹這個事。”

“太師傅跟你打包票,不會燒著。”

“水火無情,萬一呢?”小姑娘是真心不願做這個事,她瞪著涵虛真君道,“就算傷不著您,燒壞了您的衣裳也不好啊。”

“小小年紀羅嗦個甚,快點。”

曲陵南狐疑地瞥了畢璩一眼,畢璩衝她微微頷首,曲陵南無奈地搖搖頭,她萬分不認同這等沒事扔火球的無聊行徑,然太師傅既有所吩咐,她隻好伸出手掌,一運靈力,輕巧於掌心升起一簇蔚藍火焰。

“好。”涵虛真君道,“扔過來。”

小姑娘用兩隻手將那團火揉成火球,喊了聲:“小心。”

她扔火球的力道並不大,可火球一到涵虛真君那,卻宛若被一層無形屏障擋住一般,隨即輕巧彈跳,瞬間繞著涵虛真君滴溜溜地轉動起來。

“竟是如此至純的三昧真火。”涵虛真君一笑,手指一劃,火球便自半空落入他掌心一個小巧的鐵盒之中,涵虛真君將盒子一蓋,遞給畢璩道:“給你了,你不是想學煉丹麽?無好火怎能成。”

畢璩大喜,忙雙手接過道:“多謝掌門師尊,多謝小師妹。”

“至於罰麽,”涵虛真君想了想道,“罰你自明日起,由畢璩帶著習《瓊華經》,半個月後要能將整本經書從頭至尾背個爛熟,一個月後需達練氣期二層,若完成不了,便是你師傅再想收你為徒,我也不會答應。”

“是。”

“你是我瓊華弟子,講經堂的課,一節也不能落下,考核不過,我也定不輕饒。”

翌日,畢璩果真早早過來敦促曲陵南背《瓊華經》,恪盡職守,鐵麵無私,當日傳頌,第二日檢查,若背全了便往下走,倘有一句錯了,他便請主峰掌事戒髕,命小姑娘伸出手掌擊五下,若再錯,繼續打,一直打到背對為止。那戒髕也不知是用什麽做的,看著是細長雪白的一條長條,哪知堅韌異常,拗不斷折不彎,打在手心疼痛猶若火燒,可偏偏外頭一點痕跡都不留下,古怪得緊。

背書本就是曲陵南大感頭疼之事,此時再加體罰,體罰之人乃素來不喜自己的師兄,雙管齊下,令曲陵南更為煩悶。想當初她背《青玄心法》乃是有師傅殷切敦促在旁,滿懷期望在側,不敢也不舍得讓師傅難過,這才拚了小命去死記硬背。現下這情形可大為不同,師傅不在身旁,太師傅甩手掌櫃,曲陵南成日裏見得最多的,便是這位總也板著臉的大師兄。

畢璩對著旁人固然是君子端方,蘊藉儼雅,可不知為何,一對上曲陵南,便是一臉嚴峻,不苟言笑,小姑娘簡直要懷疑自己是否啥時欠了師兄幾百個大錢沒還,不然他為何總是為難自己,還為難得那麽來勁呢?

這一日又背不出,畢璩沉下臉,取出戒髕,冷聲道:“伸出手來。”

曲陵南深覺一直挨打不是她的風格,於是挽起袖子認真道:“對不住師兄,從今日起,你說伸手,我絕不再聽從。”

畢璩一愣,隨即怒道:“你說什麽?再說一遍。”

“我之前讓你打,皆因我以為錯在我一人身上,可我這兩日琢磨了一下,越琢磨越不對,”曲陵南抬起頭問,“畢師兄,你先說說,你為啥打我?”

“怎的是我要打你?”畢璩恨鐵不成鋼地道,“分明是你不夠勤勉,屢次出錯,理當受罰!”

曲陵南揚起眉毛,點頭道:“沒錯,就是這樣,聽起來像我的錯,可咱們先不論這個,先說根本的,畢師兄,請問掌門太師傅囑咐你教我瓊華經,所為何來?”

“你乃我瓊華弟子,內門弟子人人需將此經文倒背如流,此乃修為基石,半點馬虎不得,太師傅是為了你好……”

“錯,”小姑娘打斷他,認真道,“我背這勞什子經文,乃是因為我要受罰,我燒了那棵樹又賠不起,這才要背書。”

畢璩哭笑不得,隻得耐著性子道;“話雖如此,可你怎的隻知其一不知其二?掌門師尊這哪是罰你,他這是在教你,他老人家不便事必躬親,這才命我過來監督於你……”

“可太師傅沒說背不出要打人。背書是罰我燒樹,打我卻是為啥?我分明是背了書,隻不過背得不大好就要挨打,這豈不是虧到姥姥家了,”曲陵南仔仔細細地把袖子挽好,頭也不抬道,“你打了我這麽多下,便是我再燒幾棵樹也值得,師兄,你現下早已穩賺不賠,可還想繼續當我是白羊宰,想打就打,那可對不住。”

她挽好袖子,抬頭目光真摯,正色對畢璩道:“從現在開始,你再拿那戒髕碰我一下,我定然揍回去,我現下或許打不過你,但我會全力以赴。師兄你若以為我修為低微,打架定然不夠瞧,那你可試試。”

畢璩大怒,舉起戒髕,想也不想便揮了過去。

曲陵南張開手掌,嘭的一聲,一團藍色火焰躍然掌上。她側頭一避開,火球朝畢璩麵首一扔,畢璩忙出掌迎去,一股強勁疾風隨之激出,哪知曲陵南扔火球隻是個虛招,她一提靈氣,身子一躍而上,雲梯術蹭蹭兩下就到了畢璩近旁,唰的一聲,一柄不起眼的低級法器直直指向畢璩的眉心。

畢璩臉色一變,退後半步,冷冷地道:“我適才可沒真正出招,你若以為這下偷襲成功,那你就大錯特錯。”

“我知道。”小姑娘一手持劍,一手團著個火球,點頭同意道,“你修為遠高於我,我便是偷襲也不能成功。”

“那就不要不自量力,把你的玩具收起來吧!”畢璩冷聲道,“門規中禁製同門私下毆鬥,自相殘殺,你不要以身試法!”

“師兄,你怎會這般輕敵?”小姑娘嘖嘖搖頭,一轉火球,那火焰驟然升高,呼哧一聲衝畢璩直撲過去,三昧真火威力非同小可,卻與駕馭者修為高低無關,畢璩驟然之下舉手連換三種防禦術皆擋不住,逼得他就要亮出法器來。可就在火舌要舔上他眉毛前一刻,小姑娘嗖的一下將火焰收起,背著手看他,神情嚴肅道:“我昔日在山野中打獵,便是一隻兔子,一隻母鹿,在未死透前皆有反撲一口的可能,何況我這樣的大活人?師兄,打我是打不過你,可要論拚命,你拚不過我。”

她抬眼看他,認真問:“還打麽?”

畢璩皺眉不語,終於收起防禦術,冷冷道:“冥頑不靈,若非師尊吩咐,你當我樂意來為你傳授瓊華真經?”

曲陵南點點頭:“我懂,你不喜歡的不是我,而是不喜歡像我這樣的人,也能進瓊華派,還做得內門弟子。”

畢璩臉色一變。

“你心中定然覺著瓊華派千好萬好,放眼天下,再無比這裏更好的去處,是也不是?”小姑娘好奇地問。

畢璩傲然道:“我瓊華本就是這玄武大陸唯一的道學正宗,每個瓊華弟子,對此都深以為榮。”

“那就難怪了,”曲陵南搖頭歎道,“你就跟我娘似的,我娘沒死前,也覺著我爹是世上唯一的好郎君,上天入地,再無第二個人能與之相提並論。她生了我後處處看我不夠好,深覺對不住我爹,可惜啊,她便是再怎麽不滿,我也是她親生的孩兒,這點誰也改不了。”

畢璩瞥了眼小姑娘,她一臉天真燦漫,似乎全然不知曉她正講述的,卻是俗世間母不慈的大哀,畢璩再不喜她,也萬萬做不成對個稚齡幼女出言譏諷。

“師兄你也是一樣的,”曲陵南睜大眼睛認真告訴他,“無論你再怎麽看我不順眼,我也已然是我師傅的徒兒,太師傅的徒孫,你的師妹,這點也是改不了的。”

畢璩怒氣上湧,想也不想就要出言譏諷,可話到嘴邊,忽而覺著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他祭出戒髕,道理上雖冠冕堂皇,然私心裏,也未嚐沒有教訓一下這個野丫頭的念頭。

可教訓了又如何?她說得沒錯,她已然是瓊華弟子,他已然是她的師兄。

文始真人天縱奇材,他若出關,便是元嬰修士,曲陵南作為元嬰修士的首席弟子,屆時風光無限不可名狀,到那時候,隻要她不太丟人,誰會去管她資質如何,當初進瓊華派時合不合規矩呢?

畢璩恍然間,聽見小姑娘清清脆脆的聲音還在耳畔道:“你要打我,我就得揍你,你肯定要還手,咱們打著打著就得動真格的。可問題是,這樣打來打去不麻煩麽,畢師兄,你不如待我好些罷,這樣你方便,我也方便……”

“你……”畢璩回過神來,深吸了一口氣,頭回認真看著小姑娘的眼睛,耐心道:“文始真人收你為徒確實是壞了門規,日後你遭人非議,遭人嫉恨都是免不了的,你是沒錯,然你身處這個位置,若無相應的本事與之匹配,那就是你的大錯。這幾日你在講經堂也見過了,我瓊華內門弟子,哪個不是天資出眾,儀態大方?莫說《瓊華經》了,便是藏書閣,各峰各門如此多的心法口訣,這些人哪個不是涉獵廣泛,哪個沒有求知若渴?陵南師妹,你是主峰一脈的弟子,自來主峰弟子就是要比門派中其他弟子更為優秀,你師傅更是千百年來瓊華弟子第一人。你若連一本《瓊華經》都背不完,如何自稱為我主峰弟子?”

曲陵南聽得一愣,問:“說來說去,還是我錯了?”

“我也有錯,”畢璩歎了口氣,“我求成心切,對你過嚴。罷了,往後,我將戒髕放起,可你若半個月之期仍背不完,那就別怪我新帳舊賬一塊算,如何?”

這個好,曲陵南忙點頭,又問:“咱們這算和解了?”

畢璩輕輕一笑,道:“本來無舊怨,何來和解一說。背書。”

“好嘞。”

背了半個月,曲陵南堪堪將《瓊華經》背了下來。待涵虛真君心血**時檢驗,小姑娘背得雖不算流暢自若,然也不算磕磕巴巴。師尊大人向來寬和,當下一揮手,賞了一件女修穿的低階法衣,小姑娘便算是過了關,還領了新衣裳,當下歡天喜地自去不提。

隻可惜安生日子沒過夠幾天,曲陵南在講經堂那邊又遇上麻煩。

講經堂坐落於瓊華山西北峰一處恬靜秀雅的山穀,穀中馴養有溫順靈獸若幹,花開遍地,時時如春。此處乃瓊華派內門練氣期弟子聚合教習之所,這些弟子目前雖隻練氣期修為,然個個或天資卓越,或出身顯赫,不然也不會一來便被門派選作內門弟子。

瓊華派曆代掌門皆看重後輩培育,到得涵虛真君掌教後,他生性隨和,便以放羊為主,教導為輔,隻於每月月初設“授業日”,朔日設“解惑日”,每季度設“辯日”而已,其餘時間,眾小弟子自行修煉。

別的都好說,每季度的“辨日”,並非口才之辯,實則為修為小較,練氣期弟子之間打小便有過招的習慣,學以致用,也不用閉門造車。這規矩自瓊華創立門派以來便有,為的是同門間相互切磋,共同進步。

這規矩好是好,可到了曲陵南這便不大好了。

她這小半個月忙著背《瓊華經》,還來不及學任何新法術。她太師傅身居高位,早忘了小弟子們還得有這檔子比試,畢璩倒是記得,可他做事一板一眼,派來監督背書便心無旁駑,絕不一心二用,小弟子比試這回事也被他下意識忽略掉。

因此,當這一日小姑娘高高興興穿著太師傅給的新法衣跑去講經堂時,卻發現她的同伴們皆湧在講經堂前的空地上摩拳擦掌。曲陵南疑惑不解,走上前去,負責唱名的師兄一見她立即高喊:“主峰弟子陵南,練氣期一層。”

眾人刷刷齊看向她。

這些少年少女自負為名門正派,人人有股自來的清高,便是曲陵南資質平平,修為隻得練氣期一層,這些人也愛惜名色,又事不關己,平日授課時也無人會冒著“欺侮同門”的罪名去為難她。他們個個正是英姿勃發,雄心萬丈的年紀,即便暗地裏嫉妒曲陵南一來便是主峰弟子,也不願做出當麵挑釁的幼稚之事,頂多也便是莫名地對她隱隱排斥。而曲陵南生性愚鈍,對旁人如何看她向來不放在心上。在她看來,大家都是陌生人,不就是該誰也不搭理誰麽?

於是,小姑娘形同陌路地在此上了幾堂課,她正覺著經世堂也不賴,沒人麻煩她,她也不麻煩旁人,卻不想今日一來就被人當眾點名,再給推到眾目睽睽之下。

她耳力甚佳,周圍嗡嗡人聲立即變成一句句清晰的低語:

“瞧,這就是那個一來就進了主峰的內門弟子。”

“怎的才練氣期一層?”

“聽說她於文始真人在外落難時挺身想救,真人遂感念她的恩義,破格收她為徒。”

“文始真人何等厲害,怎會輪到這個小丫頭相救?”

“誰知道,大抵是機緣巧合吧,說起來文始真人不愧是咱們瓊華第一人,信諾重義,隻是報恩有千百種方式,何必選個資質這樣差的弟子來打臉?”

“誰說不是呢,唉,真人就是太好心了。”

“哼,誰知道是不是這丫頭不要臉地貼上去,你們想想,文始真人是誰,那可是天人之姿,這種野丫頭還不是一見之下就霸著不放?照我說,她分明是挾恩圖報!”

曲陵南聽得大感好奇,正要問問她這“挾恩圖報”啥意思,忽而右耳一動,聽得另外一邊的一群少年在那竊竊私語:

“小丫頭換新衣裳了。”

“頭發也梳齊整了。”

“臉龐瞧著倒是不錯,對吧?”

“是有那麽幾分可人的,想不到啊,前兩次分明隻是個鄉下丫鬟模樣……”

“今兒個這麽一看,倒是有幾分配得上主峰弟子這四個字。”

周圍一般人哈哈低笑,一個公鴨嗓壓低聲線道:“嘿嘿,你們懂什麽,這女大十八變,過得幾年,誰知道她變成什麽母夜叉。”

“都閉嘴!背地裏妄議同門師妹,不怕受罰了麽?”一個清朗的少年聲響起。

眾少年的聲音低了下去,公鴨嗓哼哼地憋出三個字:“假正經!”

就在此時,唱名的師兄又大聲道:“西納峰弟子裴明,練氣期八層。”

曲陵南頭一抬,隻見對麵人群中站出來一個玄衣少年,風采俊邁,目光炯炯,對著她微微施禮道:“師妹,請賜教。”

曲陵南認出這聲音正是最後喝止眾人的少年,她隻是不明白為何這人一出列就講什麽賜教,她茫茫然看著他,問:“要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