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小比試

玄衣少年一愣,以為聽錯,又拱手朗聲道:“請師妹賜教。”

曲陵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眨了眨大眼睛,萬分疑惑問:“賜教?賜教啥,我可沒啥好教你,要教啥回去找你家師傅啊。”

她此言一出,周圍哄笑聲四起,講經堂的少年人個個正是好事年紀,當即便有不忿裴明的少年操著變聲期公鴨嗓高喊:“裴師兄,你那兩手可不夠人主峰小師妹瞧的,找什麽師傅啊,還不若回家找媽呢,哈哈哈。”

他一攪和,笑的人笑聲愈甚,又有人嫌事不夠亂,附和道:“裴師兄,主峰師妹想來得掌門親授,福緣深厚,不若你就好好請教一番,師妹一高興,沒準真教你兩下奇招啊。”

“怪道呢,這小師妹隻得練氣期一層,卻在練氣期八層弟子麵前有恃無恐,想來不是有秘寶,便是有奇招,裴師兄,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不如你先行認輸,也省得等下被小師妹打得顏麵盡失,有些那個不好看……”

這些男弟子越說越不像話,裴明就是再好修養,此時也氣得臉色漲紅,盯著曲陵南一言不發。他不說話,對麵的少女們卻看不慣者甚多,立即七嘴八舌還了回去:

“對麵的魏胖子瞎說八道些甚麽?裴師兄修為最高乃眾人皆知之事,此時不過對著主峰師妹謙讓一番,你們是沒讀過書還是沒學過禮?不曉得何為謙讓麽,一味在此嚼舌頭作甚?”

“就是,師姊莫要與這般人多費口舌,裴師兄天賦好,人也好,有些人啊就是看不得人好,趁機耍耍嘴皮子算什麽本事,有種的自行下去,請師兄指教指教啊。”

“隻怕指教未到,他先嚇跑了吧。”

“師妹此言差矣,胖子跑起來能快麽?隻怕滾起來更快!”

那公鴨嗓少年姓魏,出身玄武大陸修行世家,本人長相並不醜陋,隻是身形微胖,在一眾小弟子中顯得突兀了些。他原本隻是瞧不慣裴明動不動板著臉一本正經,哪知奚落幾句卻惹惱了一眾牙尖嘴利的師姐師妹們,直氣得渾身哇哇大叫,大喊:“裴明,讓小師妹下去,我跟你比劃!”

“笑話,你說比劃就比劃啊,這是我瓊華講經堂,可不是你龍溪魏家。”一少女當即反擊了回去。

“就是,你不過練氣期五層,裴師兄贏了你有何光彩?”

“我看魏胖子就是想找揍,裴師兄得空不妨成全他罷。”

“何須裴師兄成全,你我姊妹助裴師兄這等舉手之勞,也未見得有多麻煩。”

魏姓少年跳出來挽起袖子罵道:“來啊來啊,誰看老子不順眼,都上,老子今兒個要怕你們就不姓魏。”

“眾位師姐師妹一味偏袒,我等也不服,要比劃一起比劃!”適才與魏姓少年一道出言譏諷的另外幾名少年,此刻也跳了出來。

眼見著好好一個門派小弟子比試就要變成眾人群毆,吵吵嚷嚷令曲陵南頭疼不已。她此時也約莫聽出來個大概,這些少男少女大概是吃飽了撐的,借著她說錯了一句話作由頭,挑起了素日的積怨。她閉上眼皺眉,終究吵得受不住,猛然睜開眼,自儲物袋內取出師傅當日所贈的低階法器,一個縱雲梯蹭蹭踏過眾人頭頂,猛地一下擊中空地上的石塊。

金石相擊,哐當不絕於耳,眾人吵鬧的聲音漸漸低了下來,注意力都被集中過去,曲陵南持劍而立,板著臉大聲道:“吵什麽?打架也分先來後到。你,過來跟我比。”

她劍一指,斜斜對著人群中被氣得臉色發青的裴明,問:“打不打啊到底?”

裴明一抬頭,目光中帶著怒意,一言不發,瞬間結出數個複雜的手訣,一陣水箭瞬間拔地而起,齊齊撲向曲陵南。曲陵南眼睛一亮,提劍便迎頭而上,竟然不避其鋒芒,而是揮劍齊齊腰斬,她似乎忘記了這乃是法術變幻的水箭,而非實物,哪裏能切斷。一劍之下,按箭鏃仍然發力,個個刺向小姑娘。

小姑娘橫劍一檔,鐺鐺數下,箭鏃一一激到劍身上,她人小力單,被這八層練氣期弟子的功法震得連連後退,使勁之下方堪堪站立。

曲陵南挽起劍一指,冷聲問:“就這樣?”

裴明怒氣上湧,想也不想,雙手齊齊一推,一柄透明晶亮的碩大冰劍橫空而出,裴明一聲怒吼,冰劍急速飛旋,虎虎生威,直擊曲陵南而去。

人群中發出一陣驚呼,有人喊:“是北遊劍訣,北遊劍訣啊,天,裴師兄竟已能凝成劍意了!”

“難不成傳言是真的?裴明真個得禦察峰長老的青睞?”

“北遊劍訣還能有假?裴明師兄真不虧我輩中佼佼者……”

眾人正議論得熱鬧,卻聽一人疾聲喝道:“裴明你瘋了嗎?!這是同門比試,不是生死相搏!小師妹才練氣期一層!”

“啊,對啊,小師妹危險了!”

“依我看裴師兄才死定……”

裴明一聽,隻如一桶冰水當頭澆下猛然清醒過來。他適才被人一時氣糊塗,又見小姑娘挑釁之下,年少氣盛,心裏隻剩下定要讓她瞧瞧厲害的念頭。此時方想起對麵的小師妹隻得練氣期一層修為,如何能擋得住自己所煉之“北遊劍訣”威力?他心下大驚,想撤回靈力已然來不及,那冰劍宛若巨大旋轉的渦輪橫掃一切。

裴明嚇得臉色都灰了,他不顧一切飛身撲去,大喊:“師妹,快避開!”

可已然太遲,那飛劍勢不可擋,劍意肆意橫飛,整個空地登時飛沙走石,草木碎屑滿天都是。

這便是瓊華派唯一以劍修傳世的禦察峰著名的功法“北遊劍訣”,此劍訣霸氣衝天,相傳練至精妙處,當能斷水移山,不可一世。修此劍訣者,若凝不出劍意便罷,若能領出劍意,所使出飛劍之威力,則會遠勝於施為者修為。

但凡事有正有反,福禍相依。北遊劍訣雖威力極大,卻極不易駕馭,一旦出岔子,便橫掃一片的殃及池魚,禍及無辜。施法者無端添殺孽,報應遲早還於諸身,此劍訣非善法,故整個瓊華派上上下下,隻有一人能以元嬰神力,駕馭此劍訣。這人便是禦察峰長老,掌教涵虛真君的師兄道微真君,裴明不過練氣期弟子,卻能使出這一手,那隻意味著一件事,道微真君已然有收他為徒之意。

隻待他築基成功,便會青雲直上了。

但這一切得建立在今日他沒累及同門,曲陵南沒死沒重傷的基礎上。

裴明此時悔得腸子都青了,對麵的小師妹何辜?處處挑釁他,言語侮辱他原是其他人,曲陵南不過是初來門派,事事不通,那一句“回家找你師傅教”也隻是無心之論,自己卻在盛怒之下將往日種種憋屈算她頭上,使出這厲害殺招,此番師妹若因此而隕落,他於心何安?

裴明大吼一聲,於空中雙掌齊出,變化繁多的水箭齊齊射出,企圖將冰劍擋住,可“北遊劍訣”何等厲害,他發出的水箭未嚐觸及劍身,便已被四下激開。巨大的冰劍之下,一個小姑娘仗劍而立,昂然抬頭,眉目如畫的五官中堅毅果敢。

裴明一愣,他原以為這小師妹不是被嚇哭,便是要腿軟,哪知他隻看到一張宛若冰雪滲透其內的小臉,麵無表情,似乎世上再大的凶險到她跟前,都隻剩下拚與不拚兩種選擇而已。

就在冰劍將至之際,曲陵南瞳孔收縮,身形拔地而起,縱雲梯使得妙曼瀟灑,仿佛繁花漫步,清露搖枝,她想也不想將靈力瞬間凝結劍柄,哄的一聲點亮整把短劍,緊接著清叱一聲,帶著火焰的劍被她用力一投擲,直直落入冰劍飛旋的中心。

喀嚓一聲,低階法器被攪斷,再聽數聲喀嚓,又斷成數截。

冰劍飛行的速度卻慢了幾慢,曲陵南看準時機,當即運起手掌,數道藍色火球嗖嗖聲投擲向冰劍上下左右四個方位,隨即一個碩大的火球自雙手中奇跡般地揉捏而起,轟隆一聲,直直丟到冰劍之上,連同四個小火球頓時燃成一片,三昧真火威力非凡,瞬間將那冰劍整個籠罩在火光之中,冰水滴答融化。

裴明再不遲疑,驅飛而上,搶在冰劍落地之前飛過去將小姑娘攔腰抱起,飛撲到一旁。他剛一落地,隻聽身後轟鳴巨響,整個講經堂正殿大柱被冰劍撞塌,半間大殿頃刻間分崩離析,成為一堆斷壁殘垣。

眾弟子驚魂未定之餘,卻聽裴明一聲驚呼:“師妹,小師妹!”

他們紛紛跑了過去,卻見裴明抱在懷中的小姑娘臉色雪白如紙,小巧的嘴角間不斷地溢出鮮血。

曲陵南感覺自己飄在半空。

宛若柳絮一般,一會有風吹東邊就朝東邊飄,一會有風朝西邊吹就朝西邊飄,這等經驗新奇得緊,半點不隨她心意,然而微風徐徐,四下溫暖和煦,就這麽漫無邊際地飄來**去也沒啥不好。

她依稀是記得飄**之前的事,跟瓊華派那幫無事瞎嚷嚷,嚷半天又不見動手的小弟子們攙和著,最後還是她挑了其中一個打了一架,不曾想對方著實厲害,變幻出的冰劍霍霍生威,若不是她的駁火術還過得去,非血濺當場,攪成肉泥不可。

然那冰劍委實難對付,她於霎時間將渾身靈力運作暴漲,連連拋擲三昧真火,這等消耗已到經脈不堪重負的地步,故渾身靈力一旦抽空,整個人便如斷線風箏,直直摔下。

接下的事就不是她該操心的了,小姑娘愜意地飄著,她心忖自己也算做了該做的事,拚盡全力打了一架,打不過便是打不過,怨不得旁人,更加怨不得自己個,回頭想想,此生所打過的架,每場都用心用力,毫無遺憾,能做到這點也算值了。

曲陵南恍惚之間,似乎聽見師傅的聲音在前邊喊,隻是霧靄重重,月迷津渡,亦夢亦幻,不知所蹤。

“小南兒……”

這回是真聽見了,師傅的聲音聽起來還是那麽裝模作樣,可曲陵南卻不由得滿心歡喜,她左看右看,一片白茫茫中,哪裏有師傅的蹤跡。

“師傅你在哪啊,我瞧不見你。”

“我自然在應在之處。”

“那是哪啊?”小姑娘偏著腦袋問,“你能說句明白話不?”

“不過一月不見,你怎的越發笨了。”

“哪裏是我笨,分明是師傅你不肯好好說話。”曲陵南高高興興地道,“師傅,你露個麵唄,我有好多事要告訴你咧。”

孚琛不以為然地道:“就你這丫頭片子,能有什麽了不得的事?”

“有啊,這一月我做了可多事呢,”曲陵南板著手指頭一樣樣說給她師傅聽,“駁火術我有練啊,現下已會放火球哪。太師傅給了我好大一個院子,到時候你隨我住唄,我把最大最暖那間房給你,院中原本有棵大花樹,可惜被我不慎給燒了,師傅你要愛瞧花花草草,到時咱們再種些好的便是;還有啊,我悄悄跟你說,那個叫畢璩的大師兄借著背書難為我,我一怒說打架吧,他又臨陣退縮了,真是的。”

她不知不覺地坐了下來,這一個月所受委屈湧了上來,卻又被咽了下去,她抱著膝蓋,幽幽歎了口氣,問:“師傅,咱們非跟這呆著麽?我不稀罕這裏。”

孚琛沉默了一小會,柔聲問:“為何?可是有人欺侮於你?”

“那算什麽事,”曲陵南不以為然地揮揮手,她皺眉道,“他們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他們,兩不相幹,誰也不欠誰。這的人多愛窮講究,罵架的多,動手的少,也不知想些什麽,難不成動動嘴皮子就能把對方怎樣?多餘,還不若挽起袖子幹一架痛快。可我不喜歡這,不是因為這些個男男女女。”

她認真地思忖了一會,輕聲道:“我不喜歡這,是因為這裏不像我該呆的地方。我有時候瞧著畢璩師兄他們吧,好看是好看,可好看得忒沒勁,我要在這呆著,不是得變成他們那樣麽?動不動講規矩,拿輩分,比功法,比師尊,比誰修煉到幾層幾層什麽的,成天為點小事爭個沒完,這樣的日子過著有意思麽?”

孚琛語氣中帶了笑意,溫和地道:“是挺沒意思。”

“是啊,”曲陵南一拍大腿,跳起來憤憤地道,“連個野雞兔子的影兒都沒見著,我想挖個陷阱捕頭走獸的吧,還沒動手就仿佛能聽見畢璩師兄如何羅裏吧嗦了,什麽靈獸皆公物,什麽門規不可破。師傅,要不咱們收拾收拾,去別的地方呆吧,就是咱們在冰洞的時候,那水潭裏的怪物不也想宰便宰麽?”

孚琛笑出聲來,戲謔道:“你倒有臉說,你殺那些低等凶獸,哪回不是仗著為師布在潭水邊的陣符脫身?”

小姑娘有些不好意思了,低下頭嘿嘿地笑道:“我現下不同了,我會丟火球,那些醜玩意再讓我碰著,直接燒了便是。”

“小南兒,你可知,為何你的駁火術能放三昧真火?”

“啊?不知道啊,”小姑娘茫然問,“太師傅不是說了功夫精深什麽的嗎,我有努力勤加練習的。”

“錯了,若真這麽好用,怎不見畢璩等人練出三昧真火?”

“那是咋回事?”小姑娘猛然想起自己身上古怪的靈力,張開嘴想跟師傅坦白,卻又猶豫了起來。

她還沒猶豫完,已聽見孚琛溫言道:“那是因為你已修煉青玄心法的緣故。”

小姑娘恍然大悟:“青玄心法原來這麽厲害,比瓊華經還厲害麽?”

“那是自然,”孚琛道,“此乃無上心法,瓊華經不過門派入門經書,如何能及。”

“可太師傅說,瓊華經才是萬有之本。”

孚琛淡淡地道:“瓊華派各峰峰主,各位長老,便是師尊本人,哪個是以瓊華經名聞天下?瓊華經道學正統,於鞏固道心自有其妙用,然我傳你的青玄心法,卻是千百年來,無人能得之的秘寶。”

曲陵南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問:“師傅,我知道了。”

“你是我親傳的第一弟子,為師一生都未嚐服輸,你不要給我丟臉。”

“是,師傅。”

孚琛有些不放心,又囑咐道:“好好練青玄心法,你現下修為低微,師傅又閉關修煉,懷璧其罪,此秘寶不可令外人知曉,否則引來覬覦者眾,師傅也未必能護你周全。修士中多卑鄙無恥,少俠義中正,便是我瓊華這等名門正派,同門之間,你也需有防人之心。”

“曉得了師傅。”曲陵南戀戀不舍地問,“師傅,你咋都不讓我見一麵咧?”

“為師以神識與你對話,已然耽擱我修煉,屈屈一柄不成氣候的北遊劍意,就把你打得人事不醒,太丟我文始真人的麵子,你還不趕緊醒了找回場子去。”

曲陵南好奇地問:“師傅,原來你跑到我腦子裏跟我說話啊?”

“神識。”

“哦,那我能跑到你腦子裏嗎?”

“待你金丹大成吧。”

曲陵南有些不甘心,又道:“可是我想跑去你腦子裏,這樣啥時候想跟你說話,就能說上話了。”

“荒謬,你當是村口喊話叫誰誰就得聽著麽?你身上帶有我的靈力,又是我的弟子,又在瓊華山一脈不出十裏,這才能做到神識溝通,隨隨便便以神識試探旁人,若對方修為高你甚多,一出手就能震得你經脈癱瘓。”

曲陵南沮喪地低了頭,問:“師傅,那我想跟你說話咋辦?”

孚琛沉默了一會,道:“每月,可往浮羅峰送傳音紙鶴一隻,限五句話。”

小姑娘高興地道:“十句。”

“再羅嗦,就降為一句。”

曲陵南也不怕,捂著嘴咯咯笑。

“笑什麽,買傳音紙鶴的靈石可得你自己出。”

“嗯嗯,”曲陵南點頭同意道,“我自己出便是。”

孚琛輕笑:“快醒來吧,再不醒來,禦察峰的長老再有麵子,師尊也饒不了他的傳人了。”

小姑娘還待再問,迎麵卻一陣疾風撲來,整個人被吹得直直摔下雲端,砰的一聲猛然睜開眼,卻發覺自己正躺在一處幹淨的枕席之上。

對麵一座落地香爐青煙嫋嫋,一個童子坐在蒲團上打瞌睡,曲陵南一動,他就立即睜開眼,跳起來衝到她榻前左看右看,道:“哎呀你可醒了,覺著如何?照理說說你要後日才行,怎的現下就睜眼了?我還想趁著你沒醒等會去照顧藥田,你都醒了,這下我去不成了,真麻煩,要不你還是繼續昏睡好了。”

曲陵南皺眉看他,那童子口無遮攔,絮絮叨叨道:“你這回可慘啦,經脈受損嚴重,非上等靈丹滋養不可,不過你不用擔心,掌教真君說了,要給你好藥別吝嗇,禦察峰老祖也遣人過來送了好丹藥,畢璩把他珍藏的好東西都掏出來了,你師傅文始真人雖說閉關,可也放話出來說,若醫不好你,就把我們這丹雲峰給拆了,哈哈哈,我丹雲峰這麽多間丹房爐舍,文始真人若真要拆可忒麻煩了,再說掌教真君也不準哇……”

“你誰啊?”曲陵南啞聲問。

“哦,你不認識我啊,難怪,你才進門多久,我可是在門內已經呆了許久哪,說起來便是你師傅也得喊我一聲師兄,可他修為增長太快,這句師兄就不知不覺被他省了。”

“你還是沒說你是誰。”

“是嗎?”童子驚奇地眨眨眼,道,“我還是沒說嗎?”

“沒說。”

“我叫,”童子忽而笑了起來,道,“啊哈哈,你想知道啊,我偏不告訴你。”

小姑娘無聊地揮揮手,發覺自己連揮手的力氣都沒了。

“小丫頭,你怎的不追著問我姓甚名誰,道號為何?”

曲陵南困惑問:“你不愛說便不說,我為啥要追問你?”

“你這人也忒不上道了。”童子道,“你不追問,我怎好大說特說我的不凡之處?”

“哦,那好吧。你叫啥?”

“我乃大名鼎鼎的丹雲峰首席掌丹房大弟子雲埔真人,怎樣,你聽說過我的大名不曾?”

小姑娘誠實地搖搖頭:“不曾。”

曲陵南不明白為何她老老實實說了這句“不曾”後,該童子便臉黑到底,轉身就跑,至此一連十數日,便是見麵都不肯與她說話。童子每日給她送滋養經脈的丹藥,也是揣著個玉瓶,丟一顆到她身上,照例哼一聲,如果曲陵南不看他,這一聲“哼”就得再加重語氣來多一遍。可若曲陵南想搭理他,他又立即翻個白眼扭頭就走,格外地表演出桀驁不馴的模樣。

幾次三番下來,曲陵南也懶得理會他,她原本便不擅揣度旁人心思,更覺得此舉全無意義,有什麽話不能直說麽?世上多少事,就是耗費在這有話不說上。好在這位自稱雲埔真人的童子雖說脾氣怪,可送來的丹藥卻實打實的好,且品種繁多,層出不窮,幾乎每個三兩天便換口味,雲埔真人宛若變戲法般自腰間攜帶的荷包中掏出糖丸一般掏出丹藥丟給曲陵南,轉頭便走,也不多言一句此為何丹,用法為何。曲陵南留心數了數,躺在**這些時日,童子共換了七種丹藥給她,這些丹藥中有的指頭大小,有的鴿子蛋般大,有的味甜如蜜,有的則酸澀難當,更有甚者,有黑不溜秋的一丸泥丸,聞著既有股臭氣,舌頭舔舔,味道苦中帶衝鼻而來的腥味,令人幾欲作嘔。

這丹藥如斯古怪,便是懵懂如曲陵南,也察覺出不對勁,她手捏丸藥,左瞧右瞧,怎麽看怎麽不像可吞進肚子的東西。

“怎的,我堂堂雲埔真人煉製的丹藥,你不叩謝恩德立馬服下,看什麽看?”童子氣勢洶洶跳進來罵,“早看出來你這小丫頭不識貨了,不吃是吧,把藥還我!”

曲陵南偏頭盯著藥丸,瞥了他一眼,問:“你跟我說話啊?”

“廢話,你在此瞧見第三個人麽?”

“我還道你不與我說話來著,”曲陵南困惑地皺眉,“你不是每日見我皆沒好臉色麽?”

童子罵道:“那是你這小丫頭孤陋寡聞鄙陋之極,現下又不識好歹枉費本道一番苦心,東西還我還我,不吃我拿去喂靈獸都不便宜你!”

曲陵南一把將丹藥舉高,不讓他搶到,道:“我又沒說不吃,分明是你這丸子臭不可聞,別是你自哪旮旯裏掏出的舊年變質丸藥糊弄我吧?”

“你才變質丸藥,呸呸,你懂個屁,”童子跳腳嚷嚷道,“好丹藥便是存個千百萬年都不成問題,何來變質過期一說?差點被你繞進去,我告訴你,你還真別吃,此乃腸穿肚爛見血封喉之毒藥,吃了你立馬沒命!誒,本道便是瞧你不順眼,便是要藥死你,你別吃呀,別吃呀。”

曲陵南無聊地瞥了他一眼,趁著他吵吵鬧鬧之際,再次聞了聞,想了想,果斷一口將藥吞了。

那丹藥說來也怪,入口即順著咽喉咕嚕一聲落入腹中,頓時一股暖流自上而下流淌進丹田,頓時有說不出的舒坦。

“你別吃呀別吃……哎呀,你吃啦?”雲埔童子吃驚地瞪大眼睛,跳到她床邊急切地道:“你怎的一聲招呼不打就吞啦?怎樣,現下感覺如何,快說快說,有無麻痹,有無疼痛,手腳能動乎,靈力能調乎?”

他迅速不知從哪摸出玉簡與筆,刷刷便要記錄,見曲陵南半日無聲響,抬頭催促道:“你倒是說呀,什麽感覺?”

曲陵南摸了摸肚子,認真地道:“似乎有點暖。”

“怎生暖法?是入丹田由外而內地暖,還是出丹田由內而外地暖?”

“這個,”曲陵南皺眉道,“有啥區別?”

“區別即是……”童子正要滔滔不絕,忽而想起,啪地一聲將筆敲到曲陵南額頭罵,“現下是師叔我問你不是你問我,快答。”

“哦,”曲陵南揉揉肚子,老實地道,“猶如暖流入四肢,很舒服。”

雲埔童子刷刷在玉簡上記錄,又問:“運起靈力緩緩至受損經脈呢?”

曲陵南依言行事,張開手掌,唰的一下,一朵小小的火焰躍然而上。

“這,這……”雲埔童子丟下玉簡,撲上來捏住她的手腕運起神識一掃,膛目結舌,半響一句囫圇話都憋不出來。

“我要死了?”曲陵南大驚問。

“不不,比,比死可離奇多了……”

“那便是半死不活?”

“比那個還離奇。”

曲陵南反手一握,將火焰收入體內,自己動了動胳膊和腿,隻覺丹田那股熱氣越來越濃鬱,整個人幾乎都要被蒸烤一般。

“你到底給我吃了什麽鬼東西?”曲陵南漲紅了臉,咬牙一把揪住他的衣領罵,“我要死了,我師傅可饒你不得!”

“別別,你離死可遠著哪,”雲埔童子繼續以一種蜜蜂盯著花蜜的癡迷道,“沒想到哇,頭回煉‘七息參同丹’,竟然讓我練出奇效來,哈哈哈,我雲埔真人果然是古往今來獨此一家的煉丹天才!”

“什麽‘七息參同丹’?”曲陵南睜大眼睛問,“不是說太師傅他們給了你不少好丹麽,怎的你不給我吃好的?卻給我吃這等怪丹?”

“鬆手鬆手,小姑娘家動不動揪師叔衣領成何體統?”雲埔童子將曲陵南的手掰開,正正身上的小道袍,嘻嘻一笑道:“你道他們往我們丹雲峰送丹藥,是給你的啊?放屁,那都是送給真人我的!”

“啊?”

“不給我點好處,指望我給你一個練氣期弟子用好藥,想得美!”雲埔童子呸了一聲,上下打量她,宛若看見什麽新奇的玩具,笑嘻嘻地道:“小丫頭你別想偏了,你修為低微,好丹藥給了你不是救你,而是害你,經脈受損這等事,發生在高階修士身上的幾率遠高於低階修士,知道為啥不?”

小姑娘搖搖頭。

“因為高階修士才需要出去曆練啊打拚啊決鬥啊幹種種有辱斯文粗魯不堪的事啊,笨!”雲埔童子得意洋洋地給她看自己養得白嫩嫩的手,“瞧瞧,不幹粗活,不隨便起哄掐架,才能養這樣的好手,好看吧?”

“還成,”小姑娘點頭道,“我師傅比你好看。”

雲埔真人白了她一眼,罵:“誰要同你師傅比?你師傅長成那樣能算普通人嘛?”

“師傅確實不是普通人,他確實比你好看。”小姑娘認真糾正他。

“去去,跟你就說不到一塊。”雲埔真人甩了袖子。

“繼續唄,”小姑娘好容易遇上一個想講故事的怎會放過,她拉了拉雲埔真人的袖子道:“為何高階修士出門曆練就容易經脈受損?”

“這都想不明白,皆因他們在外時爭強好鬥,為個什麽奇珍秘寶常常大打出手,跟其他門派的修士靈力相拚,這才容易損害經脈,試問一個練氣期弟子整日於門派中人切磋,大家夥點到即止,哪容易受這麽厲害的傷?”

小姑娘偏頭道:“哦,可是我就是受這種傷了啊。”

“所以你麻煩啊,”雲埔真人傲然道,“若是高階修士受傷,有師尊上品靈藥相助,自行閉關修煉,花個百八十年慢慢修複經脈便是,可你一個練氣期小弟子,怎麽讓你消化上品靈藥,怎麽讓你自行閉關?掌教師尊想來想去,也隻能拜托我這第一煉丹高手,專門為你配置一味丹藥,就好比量身裁衣,懂了吧?”

“所以你給我吃的那七味怪藥丸?”

“那可是我查遍典籍丹方才找出的絕世靈丹,放眼整個玄武大陸可是獨此一家別無分店,小丫頭,你得用此丹,堪稱幸莫大焉,要常念感恩,曉得吧?”

曲陵南皺眉道:“就是說,你煉製這個七息參同丹之前,也未見過它怎生模樣,更不知它確切功效如何?”

雲埔真人啞然,隨即又嚷嚷道:“我當然知道,你這不就全身經脈被修好了麽?”

“可我覺得丹田像有火燒。”

“那是正常的,”雲埔真人振振有詞道,“我早料到如此了,燒個一時半會你就好了。”

“真的?”

“當然!”

“你撒謊。”曲陵南掀開被褥,下床道,“我不要在你這了,誰知道你下回又給我亂吃什麽。我回主峰去,我找太師傅去。”

“哎哎,你去哪,你要臥床靜養,亂動引起內息絮亂我可不管啊。”

“呸!”曲陵南啐了他一口,穿上鞋,走了兩步,卻覺腹部的炙熱越發明顯,隻如有個火爐在其中熊熊燃燒一般。

她痛苦地悶哼一聲,膝蓋一軟,整個就要撲倒在地。就在此時,門外一人飛奔而入,一把扶住了她。

“小師妹,你醒啦?你,你可覺得好些了?”

曲陵南覺得這聲音有些熟悉,她抬起頭,卻見扶住自己的正是那日打架的玄衣少年,她想了想,依稀記得這少年姓裴,女孩們個個稱呼他裴師兄。

“我不好。”曲陵南額頭沁出冷汗,反手借著他的胳膊站好,瞥了他一眼,問:“你來幹嘛?”

“我來瞧你,對不住啊師妹,我自那日出手無狀,誤傷師妹,心中好生後悔,幸得老天有眼,你已然轉醒。”

裴明頓了頓,正色道:“師妹,我在此跟你賠罪了。掌教真君已罰我至禦察峰石洞內麵壁三年,如今我親眼目睹你傷勢好轉,也能安心自去領罰。師妹,你若還不消氣,我今日在此,任你打罵,絕不還手便是。”

曲陵南聽得莫名其妙,轉頭忍痛問雲埔童子道:“他說啥?為啥我一句也聽不明白?”

“他說揍了你很內疚,問你生氣不,若生氣就讓你揍回去。”雲埔童子涼涼地道。

“為啥我要生氣?”曲陵南皺眉看他,“裴師兄,咱們那一日是打架,打架嘛當然有輸贏,更何況咱們那日又是冰又是火的,誰也難保不會失了準頭傷了對方。你內疚個啥啊?”

“我不該對同門之人使北遊劍訣,”裴明認認真真道,“尤其是對著小師妹你,我不該因旁人奚落而急怒攻心,下手無狀,不該逞凶鬥惡,對同門痛下殺招,不該……”

曲陵南微微閉眼,此時腹中的炙熱又似乎緩和不少,她心忖,莫非聽這師兄絮叨,反倒能醫肚痛?這事真真怪,可不管了,讓他繼續說便是。

於是小姑娘問:“你為何會急怒攻心哇?那天他們也沒罵你啥。”

“我……”裴明年輕的臉龐上露出掙紮。

“你不是對我很內疚麽?那就說來聽聽唄。”曲陵南瞥了眼一旁興致勃勃的雲埔童子,道,“你瞧,小童子也想聽。”

“什麽小童子,叫師叔,”雲埔真人搬了個蒲團過來,坐下後勻出一半,對曲陵南招手道:“來來,坐這坐這,聽他好好說。”

“噯。”曲陵南到底久病初愈,有些氣力不繼,也不跟童子師叔客氣了,過去跟他分了半個蒲團,兩個小家夥一道眨著大眼睛看著裴明,異口同聲道:“說呀。”

裴明臉上一熱,隻得道:“師叔有命,不敢不從。我,我的母親姓魏,乃龍溪魏家旁支。母親生性溫婉,身負五靈根,終生修行進階無望。可她偏相貌出眾,魏家便想將她送與高階修士當侍妾……”

“啥叫侍妾?”曲陵南問雲埔真人。

雲埔真人一輩子長在道統正宗的瓊華派,又癡迷煉丹,修行界諸種俗事一知半解,卻最好為人師,好容易遇見一個比自己更不懂的,馬上得意地道:“侍妾你都不懂,真笨,侍妾便是雜役弟子唄,伺候修士起居的,我這也有幾個呢,女的,平日裏就打掃丹房之類,改日領給你瞧瞧。”

“嗯。”曲陵南點點頭,卻見裴明一臉尷尬,便奇道:“怎的,他說的不對?”

裴明垂下頭,道:“師叔說的自然是對的,隻不過,侍妾分好幾種,家母當年,當年是被送去給人當爐鼎的。”

曲陵南正要問何為爐鼎,卻聽雲埔真人怪叫一聲道:“哎呀,爐鼎啊,我知道我知道,那就是采補之術啊,這可是邪法,掌教說過修士用采補之術傷德行的,又容易根基不穩,會墮入魔道的。”

曲陵南聽得一愣一愣,眨眼睛問:“那啥叫采補?”

“就是采補唄,小姑娘問那麽多幹嘛?”雲埔真人不耐地道,“繼續繼續,老打斷人講故事,真是。”

曲陵南忙道:“對不住啊,你繼續。”

裴明此時已不知好笑還是好氣了,他歎了口氣道:“總之,家母不願本家的安排,便私自逃走,遇上我爹結為道侶,生下了我。可惜我爹死得早,她一個女人辛苦養我,過不了幾年也病重了,臨去前,把我送回了魏家。”

“那日帶頭奚落我的,便是魏家本家的少爺,他若說我旁的,我大多不理會便是,但他辱及家母,我一時忍不下這口氣,這才,這才誤傷師妹,望師妹念我事出有因,能不計前嫌……

曲陵南此時隻覺腹中暖暖一團好不舒服,不禁想這師兄說話果真管用,她一高興,哪裏還計較打架那點事?當即揮手道:“哎呀,小事啦,我要聽誰罵我娘我也揍他,隻一樣,你下回要揍罵人那個,可不能再胡亂把氣撒別人頭上。”

裴明沒料到她如此輕輕放過,不覺有些發愣。

曲陵南以為他沒聽明白,熱心補充道:“就是說你生氣該揍那個姓魏的,不該跟我打架,就算同門不能相殘,起碼揍他個滿地找牙不能再滿嘴胡唚啊,對吧?”

她屈起肘微微擊了一下跟她挨一塊的雲埔童子,雲埔童子興致勃勃道:“對極,不過打架多難看啊,師叔這有專門抓弄人的藥丸無數,你要什麽效果的?是吃了渾身發癢還是便溺失禁?哎呀看在你有孝心份上算你便宜點哪。”

裴明一頓,立即道:“多謝師叔,禦察峰道微真君已斥責過弟子了,這半月多習門規,我已曉得同門當以友愛為主,不可尋事滋事。”

“啊,不買啊?”雲埔童子不無遺憾,“我的藥丸可好了。對吧?”

曲陵南挨回了一下他肘擊,隻得違心道:“嗯,還好。”

裴明看著曲陵南,微微一笑道:“師妹質樸寬厚,想來自有福德仙緣,他日待你修為有進,我很期待與你正式較量一番。”

“哦,好,好那個說。”曲陵南學著畢璩的模樣拱了拱手。

“是好說好說啦,笨。”雲埔童子嫌棄地瞪了她一眼。

裴明笑意加深,看著她道:“你要保重。”

“嗯,你也一樣。”

“待我出關,莫要忘了你我今日之約。”

“嗯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