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百年身
最終雲埔揍不到曲陵南,曲陵南也再無法扇孚琛的耳光。
她對此稍感不滿,然這念頭也不過一閃而過,隨即便不再停駐心頭。對她而言,經年壓抑堆積的鬱悶煩躁,過往無法宣之於外的難過感傷,隨著啪啪幾聲耳光脆響,似乎才真的放下了。
從知道孚琛利用她對付左律的那天開始,她便強行斷了對孚琛的執念,這些年又開始修煉青玄功法,略有所成,隨著功力越深,她卻越發明白,自己對問仙求道一事,並非真的毫無掛礙。
她是能做到慧劍斬情絲,然而在她內心深處,終究還是存了一絲不甘。
她以為是自己道心不堅才會如此,她有困惑,有迷茫,也會想為何孚琛要如此待自己,也會想若能重來,或者避開這個人,就在那山野中終老此生沒準更快活些。
然而當瓊華有難,孚琛有險,她仍然選擇回來;當左律與孚琛決鬥雙雙重創,她仍然不忍心,禁不住出言點化,又禁不住出手相救,一劍斬心魔。
她以為自己悟性低下,這會這麽拖泥帶水。可那幾下耳光提醒她,原來她是不甘。
而這一絲不甘,有什麽好恥於不承認?它如斯真實,直擊內心,它提醒她,她仍然是一個人,一個凡人,一個會堅忍會果敢,也同樣會軟弱會猶豫的凡人。
承認自己不過是個凡塵女子,那有什麽好羞愧的?
這才是修煉的根本,若連正視自己內心的人性都無法做到,若連正視自己作為人的缺憾都無法做到,那她與那些蠅營狗苟,一心想殺人奪寶的普通修士又有何區別?
《瓊華經》中曾言:人性惟危,道心惟微,這八個字以前曲陵南不懂,但今日她忽而明白了,從來沒有一條修仙的坦途能令你扶搖直上,心誌堅定隻是第一步,道心堅忍隻是第二步,而見性思微,心性相融才算真正問道於天地。
曲陵南站起來,忽而覺得四下空明,廣闊到無邊無際,遠處,天地連線的那一處,有絢麗的晚霞在燃燒。
她仰頭清嘯,嘯聲清朗回旋,久久不絕,無數珍禽噗噗飛起,向著歸巢嘰嘰喳喳奔去。
遠處,有內門弟子駁劍飛行,有外門弟子掃灑庭院,有女弟子相邀嬉戲,有男弟子勤學苦練。
有長者講經,有少者侍立,有道童磕磕絆絆地汲水,有丹童戰戰兢兢地守爐。
這便是人世間。
這便是她活在其中,總是要有缺憾的人世間。
一種對生的感動霎時間油然而生,曲陵南忽而雙目濕潤,在她有所意識前,一滴眼淚已順著臉頰流下。
有一雙手伸過來接住,那雙手指骨修長,宛若白玉雕琢,美輪美奐。
曲陵南透過淚眼看過去,卻見孚琛不知何時醒了過來,他默默地守在自己眼前,伸手接下自己的眼淚。
曲陵南眼睛一眨,淚滴落下,晶瑩無暇,透過淚眼,她看到孚琛目光清亮柔和,內裏有滿滿的情感,卻又全部歸於沉默。
曲陵南微微笑了,她沒有說什麽,隻是在懷裏的儲物袋內摸了一會,摸出一條灰撲撲的絲帶,上麵帶有隱隱的金色符文。
她將那條絲帶,遞給孚琛。
那是多年以前,孚琛送給她的防身法器,那時她還是個魯莽的小姑娘,小姑娘心裏有一個不好意思告訴別人的念想,她想如果有朝一日,師傅能替自己綁這個發帶,那就美死了。
可惜後來滄海桑田,世事無常,這個願望終究被遺忘失落。
孚琛一下縮緊瞳孔,迸射出亮到驚人的光,他遲疑著伸出手,觸及那條絲帶的瞬間,竟然指尖微微顫抖。
曲陵南轉過身,在他麵前蹲了下來,就如多年前的那個懵懂無知,不明就裏卻敢於一往無前的小女孩。
孚琛遲疑了一會,才抖著手,慢慢替她將那條灰撲撲的絲帶結到頭上鬢發之間。
果然不好看,可是足夠了。
她想要師傅幫她結一次發帶,師傅也做到了。
這就夠了。
還講那麽多恩怨作甚?累不累?煩不煩?
曲陵南站起來,用手背擦擦眼淚,笑看孚琛,笑容燦爛如最美麗的霞光,幹淨剔透,不含雜質。
她在微笑裏看向自己昔日的師傅,輕聲道:“多謝真君。”
孚琛愣住,隨即明白了過來,臉色逐漸蒼白。
“我擅入真君紫府,斬了心魔,雖本意為善,然到底太過剛愎自用,累真君此刻靈力全無,心中萬分歉疚,若真毀了真君道田,那我又如何補償……”
這些客套話,本是孚琛最擅長的,然饒是他巧舌如簧,此刻張開嘴,卻覺滿心苦澀,一聲也發不出來。
“我適才想了一番,這等情形應與真君修煉紫炎秘文有關,真君道法高深,與太一聖君決鬥尚能全身而退,斷不至於斬斷心魔反落得修為盡失的道理。望真君多多參詳本命功法,想來自有補救之途。我一身所有,本就是真君教授,實在不敢班門弄斧,隻是昔日太一聖君左律曾傳我一部天心功法,我後又參詳青玄功法,合成自己一點小心得,班門弄斧,望真君莫要嫌棄,若能有助於真君早日恢複修為,那就太好了……”
曲陵南說畢,素手一揚,一片玉簡呈在掌中,她遞過去道:“請真君笑納。”
孚琛接過去,深深看著她。
曲陵南笑了笑,撫了撫頭發道:“此間事畢,我也該走了,有雲埔真人等瓊華俊才在此,想來真君也無需我多嘴,如此,再會吧。”
她取出清河靈鏡,化作飛行器,一躍而上,正要禦風而行,忽而聽見孚琛在下道:“等等。”
曲陵南回頭看他,孚琛滿麵戚色,卻露出一個討好的笑容,小心地問:“若是,若是我,我恢複不了呢?”
“怎麽會?”曲陵南安慰他,“真君乃千年難遇之修仙奇才……”
“別這麽說話,我聽著難受。”孚琛打斷她,“這都不像你了。”
曲陵南深吸一口氣,道:“好吧,其實我也難受,我以為咱們是道友了,道友難道不都這麽說話麽?”
“我們不是道友。”孚琛道,“道友是平輩而交,互通有無,我現下不過是個修為盡失的無用之人,能不能恢複還兩說,你一口一個真君是想噎死我麽?”
曲陵南想了想,認真道歉道:“也是,不好意思啊。”
“若我真個恢複不了,你可曉得有多少人會背地裏笑死,明麵上欺到我頭上?”
曲陵南睜大眼睛,問:“可你是那麽好欺負的麽?”
“我不好欺負,乃因為昔日能打,誰也不敢得罪我,現在連個外門弟子都打不過,那幫往常被我揍的人不趁機來報仇才怪。尤其是禹餘城那幫孫子。”
曲陵南笑著道:“涵虛真君是你師尊,豈會任由你被人欺侮?”
“可你還曾是我徒弟呢,你不也一看我沒什麽用了,就要自己跑了丟下我?”孚琛歎息道,“我不怪你,人心向背,大抵如此,徒兒都靠不住,師尊他老人家日理萬機,哪裏顧得了我?”
曲陵南覺得有些什麽地方不對,卻還是順著他問:“我已不是你徒兒了,況且我適才也與雲埔說了,若你在瓊華混不下去,我不介意在涇川古寨那給你一碗飯吃。”
孚琛抬起頭,目光炯亮問:“真的?”
“喂,你怎的,”曲陵南嫌棄道,“怎的這般沒骨頭了?”
“我還要骨頭作甚?趕明兒個被人啃個骨頭渣都不剩下,不找個保命的靠山怎麽辦?”孚琛道,“行了,反正你從小就說要養活我,如今如你所願了。拉把手,我跟你去涇川古寨。”
“啊?”曲陵南怒道,“我就跟你客氣客氣,你還來真的啊?”
孚琛一邊試圖去爬清河靈鏡,一邊絮絮叨叨道:“誰跟你客氣啊,為師現在老無所依,老無所養,不奔你去奔誰?滿瓊華哪個能靠得住?玉蟾真人跟我從小鬥到大,雲埔那小子個子沒長,心眼也沒長,我那師侄畢璩倒是個好的,可惜現下忙著魂歸軀體,比我還不如呢。師尊那一輩的,道微長老瘋了,他徒兒見我不祭出冰劍就是有良心了,可多半那小子沒這個良心;餘下的長老們各有各的傳人,身後都拖著一大家子,誰管我啊,別想了,就是你了,小南兒,你可不能沒良心見死不救。”
曲陵南怒道:“閉嘴!”
孚琛不理會她,徑直爬上靈鏡,找了個地方穩穩坐下,又道:“我想起來了,我洞府裏還存著你打小玩的那些個小玩意兒,你要不要一並帶走?哦對了,我既然無修為,自然用不了青攰神器,要不還給你,讓他認你作主人吧,其實瓊華我也沒什麽留戀,以前是舍不得你,後來是拋不下責任,現在好了,沒了修為也不用擔當那些有的沒的,無事一身輕,正適合跟你去涇川古寨養老……”
“你給我閉嘴!信不信我把你丟下去……”
孚琛果然閉了嘴,過了會又小聲道:“你不會,你又不是我。”
曲陵南氣得雙唇緊閉,隻當聽不見,驅動靈鏡飛快朝涇川古寨飛去。
一路無話,到了古寨外圍參天古樹那,靈鏡一個傾斜,孚琛大叫一聲,被直直丟了下去,頓時嘩啦啦壓倒一大片藤蔓草木。
“我忽然記起一件事,”曲陵南板著臉道,“很久以前,你故意不教我飛行術,不給我飛行器,涵虛真君過生辰那日,命我隻能用腳走去主峰賀壽。”
孚琛心裏暗叫糟糕,忙道:“小南兒,這都多久以前的事了,你記得幹嘛?再說了你後來不是也自己學會飛了嗎……”
“對,可是我現在想起心裏不痛快。”曲陵南道,“涇川古寨便在裏頭,外有青玄仙子早年設下的陣法,想要進寨,想我養活你,行。你自己走進去。”
孚琛叫道:“我現下可是一無是處的凡人,凡人如何破解青玄仙子的陣法?”
“你隻是沒了修為,不是沒了腦子,”曲陵南白了他一眼道,“別忘了,你可是千年難遇的修仙奇才。”
“喂,你別走,為師錯了行不行?喂喂,你哪裏不痛快說出來,為師給你賠禮啊,賠到你痛快為止,小南兒,南兒,你聽見沒,別走啊……”孚琛大呼小叫聲中,卻見曲陵南越飛越遠,終於不見,他漸漸不喊了,臉上卻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
因為他知道,厚臉皮走到這裏,曲陵南其實是真的不會甩開他了。
他一邊笑一邊搖頭歎道:“徒兒大了,不聽話可怎生是好?孽徒啊,孽徒……”
孚琛念叨了幾句,漸漸站直身子,微微閉目,仰著頭感受天地靈氣流動,再度睜開,瞳孔深黑不見底,渾身漸次籠罩上一層紫紅色光芒,散發大能者自然而然的威壓,哪裏還是適才死皮賴臉的模樣?
他朝森林深處宛若閑庭信步那般緩步走去,便走邊輕聲道:“青玄仙子的陣法,那又如何?可惜啊,若弄壞了陣眼,小南兒定會又不痛快,怎生令陣法完備無損又讓我進去呢?這倒是需好生思量思量……”
涇川古寨說是說與世隔絕,然而就如這世上其他戒律森嚴的地方一樣,總有些不太願意被律令束縛住手腳的人,他們中有的是向往外界,無知無畏的年輕人;也有調皮搗蛋,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孩童;還有天生腦子活泛,善於從規矩中鑽空子尋漏洞的人。古寨雖有成年後入世三年曆練的規定,對自己寨中的人不算苛刻,可架不住人心複雜,總有人在見識了外頭的花花世界回來後,禁不住心存掛念,沒法再安分守己在寨中過活。
比如曲陵南過世的娘親,比如現在的曲沐珺。
沐珺想出寨。
她在經曆了三年的曆練後又在外頭滯留三年,回寨子後,她仍然想出去。
她是有情有義的女孩兒,家中尚有雙親幼弟,寨中親朋好友無數,外頭的世界再好也不足以讓她拋棄這片生她養她的故土和親人。可在故土親人之外,她還有愛戀,她還想有生之年,再上瓊華派,再看看那個驕傲冷冽的年輕人。
那個叫裴明的男子。
隻要看一眼就好了。
沐珺想,她要的並不多,隻是看多一眼,了卻心願,從此天各一方,各自過活。寨中女子自來率性淳樸,熱情大膽,喜歡誰便是誰,可若對方不中意自己,那也行不來死乞白賴,癡纏不休之事。好比張三家的女兒看上李四家的小子,可李四家的小子卻另外中意王五家的女孩,這時張家女兒便是不甘,也拉不下臉做那勉強之事。因為除了情愛,張家女兒與李家小子、王家閨女還有自小長大的情誼,還有各家各戶相識相交多年的情分,不過是愛而不得,不值得為此大動幹戈。
寨中人人如此,女孩兒們自小耳聞目睹這些境況長大,便是偶爾有那等愛侶成了怨偶終究分道揚鑣的,也是來去灑脫,不拖泥帶水。
當日曲陵南的娘親雖深陷情傷瘋瘋癲癲,然終究是自己先離開了傅家,而不是苟安一隅,給對方傷害自己的機會。事情到了沐珺這也是一樣,裴明修的是北遊劍訣,冷情冷心,縱使在他身上耗盡畢生愛戀,隻怕對他而言也不過滄海一粟,白馬一隙而已。少女左思右想,終究明白這事是不成的,還不如退一步,回寨中尋個知冷知熱的男子,從此夫唱婦隨,安樂祥和。
隻是律令之下,仍有人情,女孩心中再清明,卻仍想給自己少年愛慕留一個結局。
她再一次收拾了包裹,偷偷摸到寨後祠堂的大樹邊當初旁。她早已觀察過了,每月望月朔日,曲陵南皆會在此獨立,望著樹上某處良久無語。她很好奇,稍靠近些卻已被人發覺,那個叫清河的狗腿子立即就現身將她遠遠趕開。沐珺小孩心性,越是不讓她知曉,她好奇心越重,曲陵南在此做甚,成為她撓心撓肺想弄明白一件事。於是,又到某個望月時節,她早早就潛入祠堂,也不知是不是祖宗庇佑,抑或她突然福如心至,想起當初在瓊華派,那個古怪的道人文始真君曾教給自己的屏息功法,她運起來,還真讓她悄然無聲地躲在祠堂內,靠著窗欞縫隙將外頭光景看了個清楚。
這一看,沐珺才知道,原來曲陵南在樹上以運起靈力,撐開寨子結界一角,這一角很小,隻如一麵菱花水鏡,碎光流離。盡管相隔遙遠,沐珺卻清晰地看到,那麵鏡子中映著的正是當初將她抓上瓊華山的壞道人。她那個時候小,並不懂這道人明明對自己無所圖,卻仍然要將自己禁在身邊,也不明白他明明有一身通天本領,可見到曲陵南,卻屏息小心,不敢造次。直到她自己為裴明魂牽夢縈,卻又求之不得,無法可想,沐珺卻突然明白了這位被人尊稱為文始真君的男人,其實不過與她一樣思慕一個人而不可得罷了。
心悅君兮君不知。世上大概沒有一種苦,能與之相較。
這其實也不是全苦,它還有甜,有酸,有說不盡道不明的千般惆悵,萬般難耐,可說一千道一萬,在那個特定的人麵前,卻唯有剩下一聲歎息。
沒法說。
可如果真是沒法說,又何必以靈力為鏡,隻為謀一麵呢?
沐珺忽然就紅了眼圈,她捂住自己的嘴,用力咬住嘴唇才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她看著曲陵南沉靜的麵容,負手而立的孤獨,再看鏡子那邊的人,昔日玉麵郎君,今夕憔悴而狼狽。
少女在這一刻下定決心,再難也要出寨,再難也要上瓊華,再難也要真真實實地見上裴明一麵,當麵問他,要我還是不要,你看著辦。
怎麽樣也好過這樣,一鏡相隔,兩處淒然。
以靈力撐開的裂口很快便會收攏,曲陵南每每都會直到裂口合攏才轉身離開,可這一天不知為何,靈鏡還在,她卻匆匆離開。
潛伏一旁的沐珺豈有不抓這個時機之理?她撲向那道縫隙,用全身的靈力撐大它,然後奮力將自己擠了出去。
結界在那一刻迸射出耀眼的光芒,她居然真的以血肉之軀鑽過青玄仙子布下的結界,並被一股大力吸引著,須臾間強行拉扯出去。
噗通一聲,她重重摔到硬石板上,沐珺哎呦一聲,低頭一看,半幅白裙子已經沾染了地上大片青苔。
難看死了。
沐珺爬起來緊了緊背後的小包裹,一抬頭,卻見不遠處石頭上端坐一個男子,男子身後是一間搭得東歪西斜的木屋子,她定睛一看,這不就是那個壞道人文始真君麽?
可這時候的文始真君,哪有半點當年瓊華峰頂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的無垢仙塵?
他穿著一身寬大的藍袍,衣帶不束,發帶不綁,披頭散發,臉上幸虧還是幹淨,隻是眉頭緊鎖,似乎並未展顏。
他麵前鋪開一張大紙,上麵密密麻麻畫上無數標識,沐珺雖然對他有些畏懼,但仍然好奇地伸長脖子望了一眼。
隻一眼,她立即怒了,跳起來罵:“大壞蛋,哪個準你偷偷畫我們寨子各處關卡禁製?你想幹嘛?”
孚琛頭也不抬,猶自埋頭計算。
“你莫非想引邪魔外道來霸占我們寨子?!”
“你到底要幹嘛?”
“我告訴你,我們寨子裏可是有人的,有好多高人!小心揍趴你!”
“喂,我跟你說話聽見沒?!”
孚琛“咦”了一聲,停下來。
沐珺猶自喋喋不休,突然見他抬頭,嚇了一跳,忙退後幾步,警惕地道:“你你,你幹嘛?”
“這個時辰,靈力最弱。”他猛然站起來,從懷裏摸出一個圓形的鏡子,對著月光一照,鏡子詭異地反射出一道雪白的亮光,猶如有自我意識一般,那亮光閃動片刻,一動不動釘在牆角。
孚琛愣住了,他喃喃自語:“命門怎會在院子中,明明該在別處才對……”
沐珺好奇心又作祟,她探頭過去問:“什麽命門?我寨子禁製的命門?”
孚琛像是這時才發現她,猛然抬手一把抓過去,沐珺大驚,伸手一反撥,居然啪的一聲,結結實實打在他手臂上。
這怎麽可能?他可是本領高超的大惡人啊,怎會被她反手打中?
沐珺自己靈力微薄,看誰都覺得比自己牛,從沒有以神識探視旁人的想法。這時突發奇想,以神識顫顫巍巍地試探過去,竟然發現孚琛身上連一絲靈力都沒有,完全就如一個凡人。
沐珺這一嚇非同小可,結結巴巴說:“你,你你怎會,怎會……”
她是個善良的姑娘,便是震驚之餘,也曉得對一個修士說出“靈力全無”四字實在太過無禮,可她沒說,孚琛卻替她說了:“怎會靈力全無?這有什麽為什麽,莫非你以為本尊無靈力,便收拾不了你?”
“不是……”沐珺有些不忍,道,“我是說你怎會,對,怎會在此。”
“自然是來對付你們涇川古寨的,”孚琛冷聲道,“若非我無靈力,這等什麽禁製還需我費這麽多功夫?早一刀劈了便是!”
“喂!吹什麽大海螺呢?”沐珺怒道,“你就算本事仍在,隻怕刀未舉起,我南兒姐姐就先拿下了你!”
孚琛似乎被打擊了似的,嘴唇抿緊,神情高傲卻脆弱。沐珺心下一軟,小聲道:“好了,我也不是真個會喚南兒姐姐拿你。”
孚琛臉上露出一個淺淺的苦笑,似乎在說,你若真個喚了,那才叫好。
沐珺難得機靈了一次,她恍然大悟道:“原來你在這算我寨子的命門所在,不是要對付我們寨子,你是想破開禁製自己進去?”
孚琛猛然回頭,目光銳利,盯著她道:“你怎麽出來的?”
沐珺嘴硬道:“我是寨子中人,這方圓十數裏我皆了如指掌,我想從哪出來,你管得著麽?”
“是麽?”孚琛淡淡地道,“原來涇川古寨戒律鬆懈至此,寨中女子出入自如,你說這一消息要是放出去,天下有多少對曲姓女子趨之若鶩的登徒子會聞風而動?”
沐珺著急道:“你莫要胡扯八道……”
“若我胡扯,那你為何能出寨?你明明已曆練過,怎會有二次機會出來?”孚琛道,“除非你是自己偷跑的,對麽?”
沐珺怒道:“我是不是偷跑與你何幹?”
“是與我無幹係,然而你能出來,就意味著我能進去,你不若老實告訴我,別惹我不高興……”
“我管你高不高興呢,”沐珺大聲反駁他,“你以為你還在瓊華啊?咱們打一架試試?看哪個輸贏!就算我輸了也不怕你,南兒姐姐看著你呢,她不會聽任你外人欺侮我的!”
孚琛渾身一震,難以置信地道:“南兒,她現下看著我?”
沐珺自知失言,忙捂住嘴。
“她在看著我?”孚琛頹喪的臉仿佛一下被注入光彩,生動而耀眼,“她真的,真的會來看我?她怎麽看的?不對,涇川古寨所用禁製無邊無形,天下無雙,寨外人固然勘察不到寨子方位,寨中人也無法用法器探視寨外情形,這便是真正的隱世,除非,除非她……”
他盯著沐珺,聲音發顫道:“除非她用五靈之力開了禁製一道口子。怪不得我怎麽算也不對,怪不得命門會出現在我院子裏。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他興奮得雙目晶亮,道:“告訴我,她一般什麽時候會看我,怎麽看,看多久?她,她有說什麽嗎?有提到我嗎?”
他最後一句已然聲調下降,帶著希冀,卻暗含消沉,顯是連自己也不信這些奢望能成真。沐珺捂住耳朵道:“我哪個曉得這些,我隻是誤打誤撞跑出來,我什麽也沒看到!”
周圍頓時靜寂一片。
“你要去哪?小丫頭?”孚琛啞聲道,“拋家別舍,違背戒規,還偷偷摸摸,不是毫無廉恥想會情郎私奔,便是幹下什麽人神共憤的錯事,你還真是給你們寨子的姑娘長臉啊。”
沐珺紅了臉,跳起來罵道:“你胡說!我才不是什麽,什麽會情郎私奔,我也沒在寨子裏幹壞事,我隻是,隻是……”
“隻是什麽?鬼鬼祟祟,非奸即盜。”
“我隻是想去瓊華看他一眼而已!”
孚琛揚起眉毛,不置可否地道:“你現在以為隻是一眼,待真見了,便發覺還想再看一眼,再多瞧一日,再多處上一年,最好長長久久,一輩子都不分離。可人心不足,天卻不從人願,你終究要失望,要怨懟,要怨天尤人。嗤,說什麽千裏迢迢隻為看一眼?你真天真。”
沐珺罵道:“我為什麽不能千裏迢迢隻為看他一眼?我曉得他不會娶我,我也不能嫁他,看一眼與看一百眼又能怎樣?還不是要打道回府?既然遲早要回家,我自然要選最節約時間的方式,為甚拖拖拉拉,沒個了結?我又不是外頭嬌滴滴黏糊糊的大小姐,我姓曲,涇川曲,你幾時聽過哪個涇川曲的女子攪合不清?”
孚琛冷冷道:“既然如此灑脫,你又何必去看這一眼?”
“值不值,隻問我願不願。”沐珺叉腰道,“我隻曉得,若不走這一遭,我永遠都不會曉得答案。”
“所以你一定要去?”
“是!”
孚琛看著她,目光轉柔,像是想起許久以前的往事,他長長籲出一口氣,自懷裏掏出一塊玉佩,遞給她道:“拿著。”
“我不要你的盤纏。”
“什麽盤纏,你莫不是以為隻身一人便能隨便上我瓊華?無身份玉牌,便是你在山下等到死,也見不著你想見的人一麵。”孚琛將玉佩塞到她手裏,嫌惡地道,“好生帶著,回來要還我的,若缺了裂了,你就等著瞧吧。”
沐珺低頭摩挲那塊溫潤的玉佩,便是不識貨,她也曉得這等質地瑩潤,帶著隱隱靈力,上頭又布滿法陣金線的玉佩,不會是一般弟子所有,隻有一峰之主的長老一類方有資格。她摸著這玉牌,忽然覺得眼前這大惡人也不算多可惡,禁不住問:“你把牌子給我了,那你怎麽回去?”
“我不回去。”
“你還要繼續解這禁製麽?若是,一輩子都解不開呢?”
孚琛沉默了一會,低聲說:“若真個一輩子都解不開,大概等我老死那日,你南兒姐姐會心軟出來見我。”
“她要是,她要是總也不出來呢?”
“那也是她的選擇,至於我,隻合該做我力所能及之事。”
他說完再不看沐珺,仍舊低頭對著那張紙演算起來。沐珺看著他,忽而心頭一酸,走上前,用低不可聞的聲音快速道:“望月朔日,她都在看你,她沒忘過你,一刻也不曾忘過。”
孚琛手一頓,沒有抬頭,沐珺轉身,輕快靈巧地往遠處走去。
就在她走後不久,孚琛將圓鏡引上月光,再次對上沐珺適才驟然出現的方位,銀色光速迅速打開一個黑色小孔,然而小孔再擴大卻不易,而銀光如被吸掉一般越來越微弱,孚琛咬破中指,以心頭血為引,淩空畫下符陣,血線糾纏之中金光熠熠,匯聚入前方無盡的黑洞內,黑洞漸漸撐大,依稀仿佛已能看見對麵涇川古寨內的風物。
孚琛精神一振,再咬破指頭引血畫陣,他臉色越來越蒼白,無一絲靈力支撐的軀體,因消耗大量心頭精血而迅速呈現頹敗之色。孚琛咬緊牙關,奮力支撐,終於將裂口撐開到能容頭顱伸進去。他現出喜色,忙想上前,卻不料腳下一歪,被一塊石頭輕而易舉絆倒,整個人直直摔下,想掙紮起身,卻發現渾身力氣如被抽離掉一般無法動彈。
這便是強行畫陣法的代價了,沒有靈力,便劍走偏鋒,以另類法子取代。可孚琛終究是高估了自己,他忘記了自己現在虛弱如一凡人,意誌再堅強,卻抵不過軀殼的脆弱。
裂縫漸漸彌合,他嘔出一口血,昔日那麽纖塵不染,光華無雙的瓊華第一人,卻在此時手足並用,奮力爬著想衝上去徒手撕開那道裂縫。可那裂縫怎會由凡人之力所左右?他的手一伸過去,便空空穿過,無法真正觸及。
孚琛伸著手,想怒吼,卻終究一聲不發,隻餘下無能為力的滿眼悲戚。
他閉上眼,雙肩顫抖,似乎在慟哭,可卻一滴眼淚也不見流出。
就在此時,一隻潔白的手自縫隙那端伸過來,像撕開一張紙那樣,輕而易舉將那禁製的裂縫扯開,隨後,一個女子輕盈地自那裂縫中鑽過來,她一身白衣,腰上係著綠絲絛,一頭雲墨長發上,偏生係了一條灰撲撲的發帶。
她無聲無息蹲在孚琛跟前,滿臉不耐。
孚琛猛然睜開眼,難以置信地緊盯著她,千言萬語翻湧而至,到嘴邊卻變成這麽一句道:“你,你怎的出來了?”
“不然呢?”曲陵南皺眉道,“等你破禁製得等到猴年馬月呢。”
她出手如風,瞬間塞了一顆丹藥入孚琛口中,又以五靈之力迅速慰貼了他身上各個穴位,一邊替他療傷,一邊罵罵咧咧道:“這就是你的本事?花幾年功夫,還沒算明白禁製的門朝哪開?”
“太丟人了吧,你以前教我的本事哪去了?”
“沒了靈力,你連腦子都不愛動了?”
“真是,本來我還生怕你亂來壞了青玄仙子當年布下的陣法,結果倒給倒了個個,變成生怕這陣法一個不小心把你老命給收了。那我拿什麽賠給太師傅?”
“一把年紀了,就該好好呆瓊華派養老,亂逞能幹嘛啊?”
“等會吃個飯洗個澡,完了再把你送回去。”
……
孚琛看著她,看著看著,忽而笑了起來。
“笑什麽?”
“這樣真好。”孚琛反手握住她的,微笑道,“像做夢一樣。真好。”
“做夢有什麽好?”曲陵南奇怪地道,“夢都是會醒的。”
“不是做夢的話,小南兒怎麽會對一個私下出寨的姑娘網開一麵?怎麽會借著放她走的機會來提醒我如何破開禁製?怎麽會在我力竭無能的時候看不下眼親自出來見我?這麽好,難道不是做夢?”
曲陵南沉默了,隨後老實道:“你不是做夢。”
孚琛笑了,反手抱住她,啞聲道:“我不回瓊華。你小時候說過要養活我,等我老了走不動時給我一口飯吃,你不能食言。”
“那是我小時候。”
“可我已經老了,走不動了。”孚琛抱緊她,“我沒地方去,沒人養活,還腦子不好使,連個禁製都破解不了,我很慘的,你不能食言。”
曲陵南想掙開,卻終究沒有忍心,良久,她舉起手象征性地拍拍孚琛的後背,悶悶地道:“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