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念念浮生
一
涇川古寨雖及不上瓊華峰巒疊嶂,仙境飄渺,然卻阡陌縱橫,雞犬相聞,每至飯時,寨中各處炊煙嫋嫋,自有一番安逸祥和的人間境況。
安置孚琛的屋子特地選在祠堂邊相對清淨之處,那裏軒臨楓林,下鑿小池,石欄圍著一泓秋水,簷懸薜荔,牆積莓苔。外頭看這屋子盡從樸素,可住進去才能從一床一幾中察覺到舒服。天氣晴朗的時候,屋外無緣無故會多一把搖椅,牆角會莫名其妙多一把耍著玩的木劍;梅雨季節時,床頭總有幹爽潔淨的衣裳,被褥觸手總是鬆軟厚實,泥爐上總烹著一壺熱茶,那下麵的火永不熄滅,上麵的水也永不會燒幹,仔細一看,不是三昧真火,上等靈泉又是什麽?
孚琛心裏明白,這是陵南生怕他過慣了神仙日子,吃不得凡人的苦,故而處處照拂。
甚至寨中的人也古古怪怪,與他說話時多帶些惋惜憐憫的口氣。有那天性良善又古道熱腸的大叔大嬸,甚至會不顧他的嫌惡,拉起他的手噓寒問暖;家裏若做點好吃的,會遣小兒送來與他嚐嚐;後麵連出寨曆練的年輕人,歸來時竟然也會跑來送他采摘不易卻毫無裨益的藥草,不值一枚靈石的丹藥,偏生送的人都百般殷切,不許他推辭,更是恨不得親眼看他吞下去才安心。
孚琛後來才知道,這都是沐珺那丫頭說漏了嘴,她說自己曾是曲陵南的師傅,可因為圖遭變故,一身靈力**然無存,成了一個廢人。
再沒有什麽比一個長得好看的男子從神仙雲端跌落凡塵更能引起善良質樸的人們深深的同情了。
也隻有涇川古寨才存有如此淳樸的民風,算計慣了的文始真君溫孚琛,到了這裏,常常覺得自己真是英雄無用武之地。
不過他從來就不要臉,你同情他,他不但要全盤接收,還要變本加厲,利用自己相貌的優勢,動不動虛弱蒼白,愁眉緊鎖,將一個空有鴻鵠大誌卻無力施展的修士演繹得入木三分。
果不其然,沒幾天,寨中人待他越發小心翼翼,尤其那些雲英未嫁的小姑娘們,個個對他憐惜不已。孚琛見狀,再佯裝無意,將自己思慕陵南卻因修為盡喪未敢追求,隻能默默守候一旁的癡心透露出去後,更是感動無數少女。
這些心思單純的女孩兒們遂自發起來,日日去鬧曲陵南,不是替他說情,便是替他抹淚,終於攪和得曲陵南不勝其煩,撩起裙子一下飛到他跟前,一菜刀劈到他跟前,罵:“溫孚琛,你不好好調養身子,整日閑著沒事攛掇別人幹嘛?”
孚琛這時便若無其事給她倒一盞茶,委屈道:“茶不好。”
“拿錢來自己買去。”
“我沒錢。”
“那你還敢嫌東嫌西?”
他湊上手,給陵南看手指上新燙的泡:“我不敢嫌東西不好,我是說自己笨,燙了手還泡不好茶。”
於是話題變成興師問罪變成他怎麽這麽蠢又把自己燙傷上,曲陵南嘴上罵罵咧咧,手下卻不停,五靈之力一運,他手上那點小傷頃刻又恢複如昔。
這種把戲隔三差五,孚琛玩得樂此不疲,他知道自己無恥,可不這麽做,他又該如何做呢?
昔日那個天不怕地不怕,隻怕師傅皺眉頭的小姑娘已經成長為奪目耀眼的人物,她修為高深,手握重寶,心性坦**,身邊還有個替她精打細算的器靈,罵不得,打不得,搶不得,哄不得,求不得,賄賂不得,誘騙不得,威逼不得,擺在孚琛麵前隻剩下一條路:示弱。
那不是個一般的女孩兒,她稚齡便能扛起照料娘親的重擔,拜了師頭一個念頭也是師傅往後我養活你,她待人好直接了當,一旦她將你劃入親人的範疇,她便會盡她所能,讓你生活無憂。
當年孚琛還曾嘲笑過她這等山野鄉人的念想,可時至今日,他卻無比慶幸,自己所愛的這個女子,並非長在爾虞我詐的大宗派大家族,也非長在約束個性的深閨淺閨,她如一株野草,長在叢林蔥蘢之中,率性又堅忍,但凡有三分陽光雨露,她便能長成十分的參天巨森。正是仗著她這般赤誠無垢,他才能在那般算計傷害過她後,還能以示弱喚起她的舊情。
雖然這份示弱,從根本上而言,仍然是算計。
孚琛每每想到這裏,也是要歎一聲慚愧,然後照舊繼續算計。
沒辦法,他倒是想以誠動人,以情感人,可這些有用嗎?她曲陵南從來不是拖泥帶水,藕斷絲連的女子。
閑著沒事曬太陽時,孚琛也想過,若能時光倒流,他一生平順,親人俱在,溫家大廈未傾。他是天之驕子,仗著聰穎過人,又有家境厚實,長輩溺愛,也許也能成長出匹配得曲陵南的宅心仁厚,俠義心腸。
可他沒那個福分。
多少年來,他孑然一身,殫精竭思,謀功法,謀靈石,謀丹藥,謀秘寶,為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絞盡腦汁。他也想萬事無憂做個被門派庇護的逍遙神仙,可那樣的話,他的血海深仇怎麽辦?
午夜夢回,昔日親人那一張張慘死的臉怎麽辦?他不得不步步為營,終於長成一個滿腹算計,裝模作樣的偽君子。從上古冰洞第一眼看見這個小姑娘開始,他便不安好心。他假意收她為徒,實際上已經想好將無意間得到的雙修邪法改頭換麵傳給這個女孩。他相信憑自己的手段,憑這女孩與青玄仙子相似的臉龐,憑這似是而非的青玄功法,等這女孩兒成年後往門派間的大比上一推,他就不信左律不被吸引。
計劃開展得很順利,他擅揣人心,輕而易舉便讓小姑娘對自己全心信賴,甚至察覺她對自己懷有情愫也不加製止,甚至有意與她若即若離。孺慕之情加上傾慕之意,世間再沒比這倆樣情感更能令一個女子對一個男人死心塌地。他沒有算錯,曲陵南果然上天下地,隻他一人,果然甘願出生入死,隻憑一心。然而,他沒有想到的是,別人的孺慕之情,何嚐不是他的照拂之情;別人的思慕之意,又何嚐不是他的眷顧之意?朝夕相處,患難與共,她為他竭盡所能,他為她怒發衝冠,他二人之間早已脫離原定計劃的軌跡,有了他意想不到的深厚羈絆,他明知這些,可他仍然不安好心。
這樣的他,其實早就清楚自己已經配得上陵南,因為太知道,所以他反而不敢深想。一向算無遺策的他,事到臨頭,竟然良心發現,要給曲陵南手腕上纏縛一條逃命的紅繩。那紅繩除了能逃命外,還加入他的本命真元,隻要曲陵南還活著,他便能感應她在哪。
孚琛也不明白自己為何要做這樣毫無意義的事,騙一個深信自己的女子去與仇人雙修,用床弟之事來破仇人的修為,這樣無恥的事,一旦東窗事發,那女子便是僥幸不死,又怎會原諒自己?
那麽送她一道逃命的符咒又有什麽意義?
這些他都知道,都清楚,可聰明了一世,到那要做抉擇的緊要關頭,他卻忍不住天真地蠢了一回。
他愚蠢地想,也許左律能瞧在青玄仙子的臉上不殺曲陵南,也許曲陵南能看在以往的情分上寬宥自己。或者最好是她什麽都來不及知道便逃之夭夭,那樣待自己報了仇,還能哄她回來,她不是最聽自己的話麽,或許能用一個又一個的謊言把事情圓過去。
好在最糟糕的事來不及發生,最糟糕的後果也因此沒有被觸及。曲陵南離開後,孚琛不止一次地回想當初計劃的每一個環節,越想越冷汗涔涔,羞愧難當。
堂堂的文始真君,竟然想要通過犧牲一個女子來成全複仇,這樣的法子就算真能殺了左律,他自己又算個什麽東西?
他的傲氣呢?他的尊嚴呢?他原本該有的給與親人的拚命維護和給與愛人的生死與共呢?算計來算計去,他卻連身為溫孚琛最基本的那些東西都丟失了。
而那個女子,還是他生命中無可替代的存在,隻有她會說師傅我養活你,隻有她會說,師傅,你若執意要我跟左律雙修,那我就去好了。
他步步為營,錙銖必較,可到頭來才明白,原來老天待他不薄,他早已有世上最好的珍寶,可他卻一葉障目,險些造成不可彌補的錯誤。所幸,她是真好人,而他也是真小人。
若他心中真有正道大義,倫理綱常,隻要想想他曾經做過的事,隻怕就該羞愧得躲開遠遠的,找個地下洞窟藏起來,哪裏還有臉來涇川古寨癡纏不休,哪裏還做得出示弱扮可憐等等沒臉沒皮的事?可他早就看透了自己是什麽德性,比起失去陵南後,宛若躑躅於漫長而沒完沒了暗夜,無人相伴的孤獨,正道大義倫理綱常,一般人該有的羞愧廉恥都算個屁。
因為那才是真正讓他怕的東西。
說來也怪,他這一生獨闖過無數險境,麵對過無數強敵,便是一人一刀殺上禹餘城,他心中也未曾怕過,可在曲陵南割袍斷義,自請出門派的那一刻,他的的確確感到慌張。他要一直到很久以後才明白這種慌亂是源於畏懼,而這種畏懼,是對後麵接踵而至的懊悔及孤獨的預感。好比一個人若一直生長於冰天雪地之中,未知篝火溫暖,未知熱湯拂麵是什麽滋味,他未必會覺得寒冷有多難捱。
知道寒冷難捱的,通常都是走過春暖花開季節的人們。
原來不知不覺間,這個他一直敷衍,想起來作弄倆下,想不起來就丟一旁的徒兒,已經給與過他世間最動人的溫暖。她笨手笨腳給自己沏過茶,縫過鞋,傻裏傻氣朝自己嘿嘿笑過,嘮嘮叨叨往自己洞府裏丟過一隻又一隻的紙鶴。她鮮妍明媚,宛若三月早春俏麗的迎春花;坦**赤誠,宛若五月初夏絢麗的朝陽,經過這樣的女子全心的眷戀,他還怎麽重回那些日複一日的孤獨?
沒有她,他怎麽知道自己有多卑鄙?怎麽知道自己還能有走向不同於算計、卑鄙、偽善之外其他人生的可能?
二
無論涇川古寨裏的人待孚琛有多好,有一個人對他卻始終不假顏色。
那個人算不上一個人,他隻是個器靈,但他卻比千百個人加起來都難對付,因為他通曉古今中外無數陣法,隻要他願意,頃刻間便能翻手雲覆手雨,孚琛隻要稍稍不察,便會被他帶入無窮無盡的陣法中。
這樣的麻煩,要換個地方,孚琛早就下手收拾了,可偏偏他在涇川古寨,在這裏,他是手無寸鐵,弱不禁風的阿琛,而不是城府極深,談笑間風雲變色的瓊華第一人。
“我知道你在裝。”器靈清河大言不慚地道,“請你務必繼續裝下去,因為那樣的話,我才有機會把你的偽裝當著主人的麵撕下來。”
孚琛眨眨眼,還未反唇相譏,眼前事物便驟然更換,幼時溫家種種境況再度一一浮現眼前。
美麗溫柔的母親,嚴厲卻不失慈愛的父親,寵溺敦厚的長兄,親和有加的長輩,仰慕簇擁的同族兄弟姐妹。
又來了。
這個器靈似乎總不厭其煩,想通過往事更迭來探究他內心最軟弱的所在。從而令他神智迷糊,一舉擊潰。
孚琛冷眼看著記憶一幕幕在眼前重演,他知道下一刻那個幼年的自己就要從牆角摔下,長兄一定會出來抱住自己,母親一定會心疼得掉淚,父親一定會雖然斥責,卻又親自給他挽起褲腳拿清涼藥膏塗抹。
然後還會偷偷遞給他一包山楂糖,他還沒來得及咬,外頭的變故就突如其來,刹那之間,兄長們慘事眼前,父母拚了全身功力,將他送入傳送陣法,用全家人的性命,換了他活命的機會。
孚琛無聊地搓搓手,他想,這個器靈真夠笨的,他以為人之至痛莫過於此,卻不知當初為了銘記溫家滅族之仇,他曾強迫自己夜夜回憶。
再痛的事,如果你看過一百遍一千遍,也隻會變得麻木。
麻木後才會冷靜,才會反複琢磨敵人,以便以牙還牙。
是什麽讓那個傻不拉幾的器靈以為重提別人的苦痛就會令對方情緒波動,坐立不安?
難不成他一向便是這麽設陣?
他正想要出言譏笑那個傻器靈,突然感應到遠處一絲異動。
太過熟悉的感覺,孚琛微微一笑,下一刻立即一改之前的無動無衷,而是目光變得淒愴,站起來,伸出手跌跌撞撞撲向那些幻象,手指穿過母親身體卻無力扶住她倒下的趨勢,他痛苦地仰頭慘呼。
“不……”
然後他適時震傷自己的心脈,噴出一口鮮血,往前撲地。
他算好了自己絕不會摔到地上,果不其然,就在他額頭將撞到地麵之時,幻象時空被一道極強的光一劈為二,隨即一個人朝自己衝了過來,伸手及時抱住了他。
他根本不用睜眼,就知道來人是陵南,於是他放心任由自己暈倒,隨後的事,連療傷、懲處那個笨器靈等等,都不勞自己動手了。
他醒來時已是月上中天,睡在自己的**,蓋著自己的被子,床邊坐著輕易不來看自己的曲陵南,托腮皺眉,愣愣出神。
“我……”他一動,曲陵南已經伸手製住他。
“沒事了,你被幻境傷了心脈,我已經替你療傷過,也喂你吃了雲埔童子送來的好藥,過幾日你便好。”
孚琛察言觀色,早從她臉上看出為難,他故意歎了口氣,弱聲道:“是我不中用,若是以前,這等陣法哪夠我瞧的……”
曲陵南點頭,實話實說:“我覺著也是,你太沒用了。”
孚琛垂下頭。
“可這怪不得你,都是清河胡鬧,我已經懲處過他了……”
孚琛抬起頭,什麽話也沒說,隻是默默看著曲陵南。
曲陵南被他看得心情煩躁,道:“你想說什麽就說。”
孚琛緩慢道:“你可曾記得,當年瓊華山小弟子大比,你被那叫雲曉夢的弟子震裂丹田,我彼時元嬰初成,不能當場懲處她,後來一出關,我便去了趟禹餘城。”
曲陵南低聲道:“我記得,你去那裏把那個縱容雲曉夢的惡長老金丹打碎。”
孚琛歎息道:“南兒,我是對不起你過,但我亦捫心自問,當年你做得我一日徒弟,我便有一日護著你維護你,原來事情輪到我頭上,你卻是這般敷衍我?為什麽?隻是因為我不再是你師傅麽?”
他語調始終輕柔,卻聽得曲陵南漲紅了臉,她大聲道:“你亂想什麽,我怎麽沒維護你,不對,我怎麽敷衍你了?我懲罰過清河,不準他再來欺負你……”
“原來這叫欺負啊,”孚琛輕聲道,“我早想過我修為盡失,定會有小人要落井下石,我不願呆在瓊華看那些人的臉色,所以跟你來這裏,你不願我入寨,我便在外頭紮草房,不自量力想解開寨外禁製,終於等到你肯心軟讓我入寨了,卻又丟下我不聞不問,連一個算不上人的器靈也敢來欺負我,陵南,這便是你對我懲處?好,我受著,你也不用為難,放那個器靈吧,讓他想怎麽折辱我就怎麽來,他要是不行,讓青攰來,青攰神器一出,定能真真正正替你出氣。”
他眉目哀傷,嘴角卻偏生翹起,想擠出一個不以為然的微笑。曲陵南看得心酸,一拍桌子道:“行了,我知道了。”
“知道什麽?”
曲陵南站起來,皺眉道,“安心吧,我不會讓清河他們亂來,欺負一個手無寸鐵之人算什麽?連他們在內,寨子裏誰敢作弄你,我都不答應,明兒個我就把這話放出去,我說到做到。”
孚琛一喜,抬頭道:“南兒,你不必如此……”
“你明明希望我出麵維護,又何必假惺惺?”曲陵南低聲嘀咕道,“我還不知道你麽?”
孚琛咧開嘴,嘿嘿笑。
“好了,”曲陵南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我放你入寨,也不是不管你,就是……”
“你不必說,我知道。”
“你知道什麽呀你,”曲陵南道,“我就是忙著翻檢青玄仙子留下的東西,看看有沒有什麽能令你恢複如初的法子。”
孚琛心下一跳。
“可惜我翻遍了秘境裏的藏書閣,也沒找到合適你的功法,應該說你這種情況前所未見,哪有斬斷心魔其他無損,偏偏沒了靈力的……”
孚琛虛弱地道:“若找不到便罷,我左右也已慣了……”
“可是你老這麽弱嘰嘰的瞧著很煩,這樣吧,從明日起你跟我練功,不就是沒靈力麽?從頭撿起來就是,你元嬰還在,壽元不減,總不能往後這麽多年都一副病歪歪的模樣。”
孚琛愣了,問:“我跟你練功?不是沒適合我的功法嗎,我還練什麽?”
曲陵南認真點頭道:“青玄仙子那沒有,不代表其他地方沒有哇,我想過了,《瓊華經》博大精深,從明日起你便跟著我誦讀,讀上千遍萬遍,沒準就能有靈感觸類旁通什麽的,對了,還有天心功法,左律所創的這個功法大象無形,著實高深,你練練也沒壞處。”
孚琛咬牙道:“還練左律那個老賊子的功法?”
“對哇,你難不成還有更好的法子?你若是有趕緊的,我就不耽誤工夫了。”
孚琛深吸了一口氣,悶悶道:“算了,左右無事,便聽你的吧。”
三
至此,涇川古寨裏的人們便時常見著這麽一幕:那位可憐的文始真君天不亮便被自己凶巴巴的徒兒喚醒,整日沒精打采在屋外軟綿綿地舞一把木劍,或是慘兮兮地捧一卷書誦讀,或是被強迫性按在屋外的青石上盤膝運息,做不好整天聽見曲陵南大聲嚷嚷“不給你飯吃”的威脅,那般神仙樣貌的人天天重複這等枯燥乏味之事,簡直令人同情不已,隻是礙於曲陵南在寨中地位超然,無人敢去她麵前打抱不平,好心人隻好背著她偷偷給孚琛送些吃的用的,囑咐他好好用功,莫要惹徒兒不高興。
每逢這種時候,孚琛真個哭笑不得,可他能怎麽辦?曲陵南這回是真鐵了心,她是要麽不做,要做就一定認真的人,如果孚琛自個有一絲半點怠慢,她便會拿昔日倒背如流的瓊華門規一板一眼地規勸,本來就羅裏吧嗦,這下更讓她找到個由頭念個沒完。孚琛隻不過想跟她多相處幾回,回憶回憶往昔的美好時光,可不想這麽煞風景地長幼無序,顛倒關係。他略微抱怨一下以前涵虛真君都沒待他這麽嚴格,曲陵南一聽更有話說了,她拿恨鐵不成鋼的目光盯著他,振振有詞道:“就是以前太師傅太縱容你,才把你縱成這個樣子。”
孚琛正想問我成什麽樣了我,哪知一抬眼,卻見曲陵南目光幽深,似有一閃而過的感慨,他立即警醒,曉得她又想起自己當初騙她算計她那些個事,馬上低眉順目道:“你別氣,我曉得了,往後自當加緊修煉便是。”
他還待再軟言幾句,曲陵南卻起了身,道:“你自己玩吧,我還有事先走。”
她說走便走,頭也不回,縱雲梯一踩,瞬間便不見了蹤影。孚琛苦於自己還在裝模作樣,無法立即追上前,隻能眼睜睜任由她離開。
正當他低頭反省自己是不是該適時地“好轉”時,忽然聽見一聲嗤笑。孚琛猛然轉頭,卻見邊上青鬆橫枝上垂下兩條肥白的孩童腿,一個梳著抓髻的男孩自枝椏間探頭探腦,滿臉幸災樂禍,張嘴便譏笑道:“大惡人啊大惡人,你也有今天啊,當初你囚禁本尊,硬給老子下那勞什子伏神咒時的威風哪去了?”
孚琛轉過臉,麵露溫柔之極的微笑,和顏悅色道:“青攰,你又調皮了。”
青攰立即收斂笑容,直起身子警惕地瞧向他收攏在長袖中的雙手道:“你又搞什麽鬼把戲?”
“我倒不知本道君有何鬼把戲?”孚琛用哄孩子的聲音柔和道,“不若勞你大駕,親自過來提點一二如何?”
他說畢,手自長袖中伸出,還未如何,青攰已然一躍而起,頃刻間立在離他最遠的那處枝頭,嚷嚷道:“混賬王八蛋,伏神咒一除,本尊可不怕你,有本事你來呀,咱們大戰個三百回合!”
他見孚琛隻是微笑,卻無動靜,隨即囂張大笑道:“我怎麽忘了,你現如今已然功力盡失呀,哎呦,文始真君,本尊今日心情略有不爽,若一個不小心卸下你的老胳膊老腿可怎麽好?”
他話音剛落,那邊以手為刀,頃刻間劈了過來,孚琛一動不動,笑得越發柔和,也不知他的手藏在衣袖中捏了什麽法訣,隻聽青攰慘叫一聲,整個人倒栽蔥一般自樹杈直直摔下地。
他狼狽不堪地爬起,怒道:“卑鄙小人,你在本尊身上下了什麽鬼咒?!”
孚琛勾起嘴角,仔細撣撣衣袖,姿態瀟灑萬分道:“聽說早年你對著青玄仙子都動不動喊打喊殺,我不過區區凡人,如你所說,現如今還功力盡失,對著你這樣不懂規矩,不分尊卑的器靈,不留多一手怎麽行?”
“少他娘的廢話,你當初到底給老子下了什麽?”青攰氣急敗壞罵道,“除了那什麽鬼伏神咒,你還幹了什麽?”
“從頭到尾就隻有伏神咒啊。”孚琛笑眯眯地道,“你不是自詡活了成千上萬年,我若下了別的咒你會不知道?”
“那怎麽會?明明陵南那個丫頭已經替我拔除……”青攰突然想到一點,漲紅臉大喊道,“是不是那小娘們騙我?我早該知道,那小娘們對你五迷三道,哪會那麽好心幫我,混賬,都是混賬王八蛋……”
“噓。”孚琛以中指壓唇,悄聲道,“別那麽大聲,伏神咒一道十八變,除了下咒之人,世間哪來第二個解咒的?我那徒兒卻是真好心想替你拔除,可她畢竟所學有限,你也是個半桶水,你們倆湊一塊,就隻能這樣了。”
“你!”青攰臉色又白又青,忽然陰狠笑道:“行,你不仁我不義,你這麽卑鄙無恥,就別怪我翻臉無情,你放心,我轉頭就去告訴那小娘們你根本沒所謂的功力盡失,你這會根本就不是使不出靈力,而是使不出道門正宗的靈力!”
“哦?”孚琛笑容加深,慢慢走向他,柔聲問,“你還真不愧是上古神器,猜得還真像那麽回事,還有呢?”
“還有當初什麽瓊華有難,不過是你自導自演的一出好戲,”青攰冷笑道,“你以瓊華青岡峰秘寶為餌,誘使那位道微真君走火入魔,令他囚了瓊華上下,你再出來裝好人收拾殘局,順道騙那小娘們回門派,一箭雙雕,你當我看不出來?”
“不對,”孚琛好脾氣地指正道,“是一箭三雕,我的目的除了要陵南回來,還要那個瓊華秘寶,隻可惜瓊華曆代先輩太過拘泥正邪之分,魔道之別,把好好的能威震天下的秘寶偏要封存在青岡峰,給死人當陪葬品。”
“可笑可歎,其實魔又如何,道又如何,隻有當一個人修為臻至化境,排山倒海不過俯仰之間,舉手投足俱能震懾八方,螻蟻一般的眾生,哪個有資格論他的善惡對錯?譬如左律,頃刻間滅我溫家幾百人,誰敢說他一句?到頭來人們反倒要替他找借口,尋溫家人自取滅亡的證據。”
他輕笑出聲,轉頭看青攰,輕描淡寫地道:“再譬如青玄仙子,當年若要捏碎你也就捏碎了,難道還有人道一句可惜?上古神器又如何?世上又不是少了你這把刀便會如何。”
青攰臉上又白又青,不服氣道:“你胡扯,那臭娘們敢捏碎我?老子先劈了她……”
這下孚琛是真的愉快地笑了,在他的笑聲中,青攰的聲音漸漸低落,他想起千百年前的往事,忽然意識到,青玄仙子當初那麽待他,並不是因為怕他,其實隻是因為寵他。
像長輩對待一個不懂事的孩童,或者更低檔些,像主人對待一隻小貓小狗。
誰會對它們齜牙咧嘴真動怒?反而會當成逗趣吧。
青攰沮喪惱怒地恨不得直衝九霄,或者撲上去直接將這個可惡的人劈成碎片,可他剛爬起來,就被孚琛伸出一根冰涼的手指抵住眉心。
一股炙熱的能量瞬間傳來,就如一根看不見的繩索,瞬間將他捆縛得結結實實。
“乖,別動,我心情好,暫時還不會捏碎你。”孚琛輕柔地撫摸他的眉間,就如長輩寵溺晚輩,卻令天不怕地不怕的青攰毛骨悚然,“說起來還要謝謝你,若無當日陵南激起你的潛能奮力一劈,我青岡峰的禁製還真打不開。”
青攰大駭,抬頭幹巴巴道:“原來,都是你算計好的?”
“那當然,”孚琛奇怪地瞥了他一眼,“不然你以為我閑著沒事去攪和門派內亂作甚?青攰神器、北遊劍訣,加上南兒的五靈之力,就算青岡峰那有大羅神仙下的禁製,這三種力道下去也該被破開了。”
“本來我想算計左律來幫幫忙,可我不想他跟南兒再碰麵,隻好委屈我瓊華派道微長老了。”孚琛歎了口氣,搖頭道,“他走劍修一路,心性太硬,剛強易折,心魔早已暗生而不自知,上回走火入魔,反而因禍得福,曉得自己一直走了岔路。算來我也是幫他。”
青攰忍不住冷笑道:“這麽幫法,若他知曉內情,不找你拚命才怪。”
孚琛無所謂地聳聳肩道:“所以說好人難做。”
青攰怒道:“你們瓊華上下如何狗咬狗本尊都不管,但那小娘們,那小娘們可是一心待你,你怎可一再算計利用於她?”
“哎呦,”孚琛驚奇地道,“我還以為你與南兒嫌隙甚深,恨不得遠遠躲開不見才好,原來你也會替她著想。”
“哪個替她著想,本尊,本尊是瞧不上你的所作所為!打抱不平!”
孚琛嗬嗬低笑,搖頭道:“也罷,瞧在你對她尚有幾分真心回護的份上,我便也告訴你幾句真話。”
他正色道:“南兒是我畢生所愛,我已然錯過一回,絕不會再錯過第二回。左律一事,是橫在我們之間一根刺,拔不出,治不了,隻能狠心剜一刀,傷口長長久久的,倒有痊愈的可能。”
“故我奪秘寶,增修為,以命相托,讓她來替我收屍。”孚琛低頭笑道,“不管你信不信,與左律一戰,我是真沒打算活著回來,也沒留後手。可是南兒卻又救了我一回。”
“她問左律修仙為何,點化了他,也點化了我。我捫心自問,我又為何勤修苦練?為千萬人隻吾獨傲行於天下?為報血海深仇?”
“不,我修為,是為聽憑本心,聽心之所願。那魔又如何?道又如何?我隻是我,我也隻願做我。”
青攰哼哼道:“所以你聽憑她入紫府,斬心魔,還玩什麽功力盡失的把戲。說得好聽,還不是奸詐狡猾,卑鄙無恥?你就不怕跟我去向小娘們坦白?”
孚琛笑問:“我為什麽要坦白?坦白能讓南兒高興還是我高興?”
“你,你們凡人不是講究坦誠相待麽?此乃君子所為!”
“你哪知眼睛看我像個君子?”孚琛提溜起他的後領,順手甩到一旁,懶洋洋地道,“少廢話了,這麽閑,來陪我過招。”
“打架麽?”青攰瞬間來了精神。
“不,比劃一下健體劍法。”孚琛變戲法一般變出了一把木劍。
“喂喂,本尊堂堂上古神器,可不陪你玩這些小兒科的玩意兒。”
“這可由不得你。”
孚琛將青攰耍猴一般戲弄了足足半日才放過他,待他玩夠了,天色已晚,青攰氣喘籲籲,怒氣十足道:“喂,你真不怕老子不管不顧,衝到陵南跟前告訴她你都是裝的麽?”
“你會這麽蠢?”孚琛輕柔地擦拭自己的木劍,頭也不抬道,“還是你以為她那麽蠢?”
“你是說,她知道?”
“我什麽也沒說。”孚琛微微一笑,“南兒是個重情義的人,她想要放下過去重新接納我,可她需要一個台階,你瞧,我功力盡失不是很好麽?真假又如何?知道不知道又如何?”
青攰想了半天沒明白,不耐地道“你們這些凡人就是麻煩。”
“是啊,所以還是做一柄沒腦子的神器好。”
“那是,”青攰得意地揚頭,隨後大叫道:“原來你罵老子!”
一陣大呼小叫中,風吹習習,鬆濤陣陣,不遠處寨子裏炊煙陣陣,寧靜祥和。孚琛抬頭望著遠方,目光眷戀溫柔,青攰好奇問:“你看哪?”
孚琛輕聲道:“南兒的屋子裏點燈了,也不知她現下在做什麽。”
“真不明白你們這些凡人,你想知道,弄個水鏡不就清楚?或者幹脆走過去不就得了,猜什麽猜,也不嫌麻煩……”
他呱噪個沒完,再好的氣氛也被他破壞了,孚琛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道:“本道君觀你近日似有些心浮氣躁。”
“啊?”
“瓊華經於修心養性最好不過。”
“所以?”
“去抄寫個百八十遍吧。”孚琛淡淡地道。
青攰怒道:“就憑你也敢命本尊抄書!”
他話音未落,孚琛已經雙手作勢要結法訣。
青攰忙道:“好了好了,本尊看你可憐,替你抄點,媽的,紙筆在哪?我告訴你,不是好紙好墨老子可不伺候……”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