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心魔殺

左律隻身遠走,留下身後的禹餘城滿目蒼夷,以及凝望他飛馳遠走的一眾修士。

盡管禹餘城左姓一脈的修士有人失聲喊“聖君”,但在場眾人,並無一人敢真正阻攔離去他。

就連左元宗也隻是若有所思,他功力深厚,聽得清楚左律臨走前,對曲陵南說的一句話是“多謝提點”。

提點,提點什麽?

左元宗禁不住心裏一動。

他侍奉左律多年,當然知道這位老祖卡在化神後期的瓶頸上已有許多許多年,從禹餘城發展來說,左律不飛升比他飛升更有利,畢竟四大門派中,隻有禹餘城地位超然,皆因他們有個化神期老祖。

但同為修士,他卻更能理解,一個人若總是滯留在一個境地,那便宛若鈍刀子割肉,緩慢而痛苦,若這種痛苦持續上千年,那還真不如走火入魔的好。

大能者突破壽元限製,不受五行羈絆,一人一天地,無邊又無極。他明明離羽化登仙隻一步之遙,然這一步,卻是天淵之別,怎麽也邁不過去。

若不是這麽多年來,左律有種近乎自虐的偏執,認定自己始終無進階跡象,乃是當日虧了青玄仙子的因果所致,不然真不知他如何熬得下去。

然今日,也不知曲陵南講了什麽,左律臉上竟現出他從未見過的如釋重負,豁然開朗。

就如同有人幫他卸下肩上多年的重擔,令他重新煥發生機一般。

這世間,也隻有左律一人,能得青玄仙子這如許多的仙緣了。

哪怕她已然隕落簽了,仍然有她的傳人,願意醍醐灌頂點化左律。

真是羨煞旁人。

左元宗目光複雜地看向仍停留原地的曲陵南,他想知道這個女子到底承繼了青玄仙子幾成本事,是敵是友。

於是他暗暗放出神識,想探一下深淺。

可他的神識未觸及曲陵南的衣角,便感到撞上一層火牆,神識一碰上去,猶如千萬根針刺火炙般巨疼,左元宗嚇了一跳,慌忙將神識收了回來。

他抬起頭,忽而看見曲陵南身後麵色慘白的孚琛,正衝著他露出陰測測的笑容,眸子深處紅光一閃,說不出的詭異邪魅。

左元宗心中一凜,再定睛看去,孚琛一付慘遭重創的虛弱模樣,適才充滿震懾的笑容仿佛從未出現過。

左元宗再不明白他是裝的,就白當了這麽多年的禹餘城城主了。他於刹那間拿定主意,整頓身上道袍,拱手道:“曲仙子今日擯棄私怨,化解我禹餘城太一聖君與瓊華文始真君之決戰,令我兩派不至交惡,令我道統正門不至手足相殘,實乃我玄武正道之幸事。請受我一禮。”

他這番話拐彎抹角罵文始真君因私廢公,為自己那點俗家私仇連四大門派同氣連枝的大局都不顧了,心胸狹窄連個婦人都不如。

曲陵南自然是聽不出這老頭的話外之意,見他行禮,便也回了一禮。她昔日在瓊華專門習禮數,這回做出更是分外行雲流水,儀態萬方。

孚琛在此時卻皺眉,似乎忍著極大的苦楚,啞聲道:“南兒,左城主說的是,為師此番念私仇廢公義,險些鑄成大錯,幸而適才打鬥沒傷及多少無辜,不然我為還俗世種下的因果,卻要在此背上更多因果,真乃得不償失,且讓為師先陪個禮……”

他一句話未說完,已咳了起來,嘴角慢慢沁出血絲。

曲陵南瞥了他一眼,皺眉道:“別說了,你氣息絮亂,靈力流逝太過,現下不是說這些廢話的時候。”

她又轉頭看看左元宗,不客氣地道:“更何況,你們整日裏大義掛在嘴邊,左老頭曉得的道理隻比你多不比你少,你不用講他也懂的。”

左元宗一口氣被堵在嗓子眼,眼睜睜看著曲陵南手一揚,將一顆氣味芬芳的丹藥飛至孚琛嘴邊,又見孚琛不要臉地低頭含了,抬起眼皮對自己詭異地笑了笑。

他的手,輕輕按在青攰神器上。

左元宗禁不住譏諷道:“文始真君適才毀我外城之時,可瞧不出有什麽顧忌因果之慮……”

孚琛立即打斷他道:“是我莽撞,幸而禹餘城內城無損,不然,我可隻會使神器破陣,不擅布陣,可賠不了你一個護山大陣。”

左元宗氣得雙目圓瞪,卻明白他這話的分量,那是讓他明白點事理,左律此刻已不在,他文始真君已毫無顧慮,別說區區護山大陣擋不住他,便是滿城精英盡出,隻怕也是給人陪練的份。

他示弱是為了蒙蔽曲陵南,可不是為了讓禹餘城蹬鼻子上臉。

孚琛口氣一轉,又道:“左城主看這樣可好,重建外城所使費用,皆有我一人承擔,為修兩派舊好,來年門派小弟子大比,你禹餘城選精英十名,上我瓊華浮羅峰,我親自指點他們修為。”

他不說指點高級修士,卻說指點小弟子,一來是免左元宗疑神疑鬼,質他要對本派精英下手;二來是給了禹餘城天大的麵子,他修為以臻至化神期,有這樣的大能指點築基期小弟子,那是偶爾提點一兩句,都足夠他們受用終生,便是將這十個少年丟在瓊華啥事不幹,光見識一項就不可限量了。

他說完,又開始慢慢低咳,像是不好咳太大聲以免引起曲陵南厭煩,卻越發顯得隱忍而痛苦。曲陵南再對他已無情愛,卻也不願見他受苦,當即便問:“夠不夠?”

左元宗麵色遊移不定,曲陵南歎了口氣,取出一隻小玉盒,打開時,隻見一股濃鬱靈氣滿滿溢出,內裏一棵碧色小草娉婷玉立,草中還含一枝,內結草籽兩粒。

左元宗一見之下,眼睛一亮,道:“這,這莫不是玄雲草?”

孚琛一下伸手按住曲陵南,急道:“南兒,不必如此……”

“你既曉得要償因果,就該償個徹底。”曲陵南輕輕撥開他的手,將玉盒遞給左元宗,道,“給,加上這個,怎麽著都夠了。”

左元宗忙雙手捧過,喜顏於色道:“多,多謝仙子,不,多謝真君……”

“不必客氣。我們可以走了吧?”

“請,請便。”

曲陵南一下抓住孚琛的隔壁,長袖一揮,將他帶上天空,風聲疾呼中,她依稀聽見孚琛愣愣地道:“南兒,昔日是為師帶你飛,如今換成你帶為師飛,你可曾記得……”

“莫要說話,閉目調息。”曲陵南打斷他。

孚琛閉上嘴,他歎了口氣,隻好如曲陵南所說地閉目。

不知飛了多久,忽而覺得腳下踏上實地,孚琛睜開眼,入目竟是無比熟悉的場景,迎客鬆,坐功石,他自己的洞府,曲陵南原來將他送回了浮羅峰。

此時夕陽西下,曲陵南看著孚琛的目光清亮如水,不含雜質,無關愛恨,隻餘澄明。她輕輕衝孚琛頷首,道:“你適才講的,皆是騙那老道的,對麽?”

孚琛一愣。

“什麽顧慮結下因果,什麽自責因私廢公,都是誑人的謊話,對麽?”

孚琛莫名地心虛了起來,他忽而明白,這兩個問題曲陵南問得很隨意,但他若答錯了,終此一生,恐怕都挨不近曲陵南身邊。

他忐忑起來,在曲陵南清亮的目光下莫名生出煩躁與不安,繼而一股豁出去的邪火湧上心頭,他盯著曲陵南一眨不眨,慢慢地點了點頭。

“沒錯,我剛剛說的都是謊話。我溫孚琛若懼因果,就不會處心積慮算計左律,更不會找上門去與他決鬥。這世上最難耐的因果我已嚐透,又何懼禹餘城那點事情?”孚琛苦笑道,“我之所以那麽說,是因為想討你喜歡,我不願……”

“不願?”曲陵南皺眉問,“不願什麽?”

“我不願你以為我跟左律一樣,”孚琛低下頭,啞聲道,“我不願你將我看成一個自持修為高深便濫殺無辜理所當然的人。”

“這麽多年來,滅門深仇乃我勤修不輟的動力,卻也是我心魔之所在。”孚琛痛苦地道,“此心魔日日夜夜盤踞我心,令我寢食難安,令我心如火焚。當日我利用你算計你時,明明有萬般不舍,卻仍抵不過心魔所惑,我甚至以為隻待殺了左律,我再將你尋回,將餘生補償與你,這便是還了你的情義。”

曲陵南平靜地道:“這些陳穀子爛芝麻的事提來作甚。”

“不,對我而言,都沒過去。南兒,我不是什麽心慈手軟的好人,也許終此一生都無問鼎大道的悟性,我不像左律,能以不改初心點撥,我凡心太重,權衡太多,這是我之為我的本來麵目,隻要活著,我便要想如何讓自己活得更好,而不是如何讓自己修道成仙。若論道心堅忍,我確實不及你多矣……”

孚琛低下頭,自嘲一笑道:“我說盡謊言,卻難提真心,機關算盡,卻難有安寧。這樣一個師傅,本就無法教你什麽好的,南兒,你何其不幸,拜我為師,可我何其有幸,能有你為徒。”

他踏進一步,結結巴巴地道,“撇開修為、靈根、瓊華派真君、不盡不實的榮耀,我實際上便是這麽差勁的人,可我溫孚琛此生,隻為你一人痛徹心扉。我還無法抑製想追隨你,日日見著你,我想對著你學不誑人,不裝扮,不做高高在上的道君……”

曲陵南端詳著他,皺眉問:“難為你羅嗦了這許多,傷處不痛了?”

孚琛立即麵露痛苦之色道:“痛。”

“還是我瞧瞧吧。”曲陵南玉手一翻轉,五色靈力瞬間凝結掌心,她伸手往孚琛手上脈門一搭,孚琛要害處被人拿捏,卻毫不反抗,似認定無論她對自己做什麽,全都由她高興。

一股生生不息的靈力霎時間遊走四經八脈,默默溫養他體內所受重創,他背上要穴那處被風馳劍訣弄傷之處,此刻被無數綠色光點聚攏起來,以肉眼能見的速度慢慢愈合,而紫府丹田再不如破了大口子的漏底袋子一般瀉出元氣,而是被同樣溫潤,包含生機的五色靈力堵住缺口,漸漸修複傷處。

靈力遊走於孚琛體內之時,曲陵南閉上眼,神識仿佛又置身多年前見過的岩洞中,地下流淌無數岩漿烈火,然此時此刻,那烈焰流火已不再具有炙傷她的威力,反而如溫順的野獸般被綠色光點所平複凝固。洞內也不再熱浪逼人,而是清涼舒爽,吹拂到臉上的風,竟有微微潤濕之意。

曲陵南對此甚為滿意,她雙手輕拍,那寸草不生的岩洞壁上,竟然開始出現蒼苔點點,繼而一根根綠蘿藤蔓直地底飛速竄起,爬滿石壁,綠瑩瑩的嫩枝頭上,慢慢孕育出花苞,綻開一朵朵絢爛花朵。

曲陵南步步行來,腳下綠草蔥蔥,蔓延開去,光芒點點,明滅不定。她手一揚,漫天飛花忽而飄起,落英繽紛之下,孚琛烏發紅眼,悄然而立,俊美到極致的臉上盡是柔情。

“玩得可高興?”

曲陵南大大咧咧點頭道:“還成。”

“我修紫炎秘文多年,紫府自成火窖溶洞,倒從未想過有朝一日,這裏還能春暖花開。”

曲陵南四下看看,道:“多點綠色,多開些花,你日後入定也不會太無聊。”

“如此說來,我還需多謝?”

曲陵南點頭:“那是自然。”

孚琛微微笑了,斟酌了一番,終究還是問道:“南兒,你肯來觀我與左律決戰,又肯於左律麵前救我,又願以自身靈力助我療傷,現在,更願入我紫府替我溫養元神,你,你是否願原諒我了?”

曲陵南和緩道:“原諒不原諒,又有何要緊?難不成我一句原諒出口,江河便能倒流,你我能重回師徒身份?抑或我一句原諒出口,往日對你的愛慕之情便能立即死灰複燃,你便能得償所願,與我雙修?”

這是她第一次毫無芥蒂地將兩人那點情意坦然說出,這話一出口,孚琛一顆心便真的往下沉了。

“你為何執著於原諒,便如你為何執著於複仇。事有百態,情有萬端,而你卻總是拘泥一招一式的方寸之間,井底之蛙做久了,便是這般結果。”曲陵南笑了起來,她笑容溫暖而好看,“ 你我之間,從來便不該隻是愛慕與傷害,怨懟與原諒這兩條路走,你我之間,該有一片天地,自在逍遙,各取所需,各有所得。”

“你的心魔,不該靠滿足它的欲望而換取暫時的安寧,”曲陵南笑道,“你的心魔今日令你覺著看見我便能安寧,若明日它要你占有我才快意呢?你是不是要機關算盡,跟我不死不休?”

孚琛呆住了。

“所以最好的辦法,是把它殺了。”曲陵南笑眯眯地,突然一下躍到他跟前,手指一比,虛空劍驟然使出,一下刺入孚琛的心髒,孚琛捂住胸口難以置信地盯著她,曲陵南笑著扭轉劍柄,道,“別裝了,宰你的第一劍由我替他刺出,算是我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吧。”

青玄功法融入劍意之內,銳不可當,又被曲陵南這般出其不意地一劍穿胸,便是化神期大能,亦非死即傷。

可那孚琛卻隻是微皺眉頭,眼光中似乎還有笑意。

他問:“你想殺我?”

曲陵南抬起眼,目光清冷。

孚琛笑了一笑,忍著痛楚,溫柔而虛弱地道:“乖徒兒,你看看我,我可是你戀慕多年的師傅啊,你應承過要照料我,養活我的師傅啊。”

“你莫非忘了?冰洞之內,你幫為師捕殺水中凶獸,為師為你擋下上古大陣的反噬?瓊華之巔,為師教你練功習字,你替為師做鞋烹茶?弟子大比,你被禹餘城門人所傷,為師出關便為你殺上禹餘城討回公道?為師衝元嬰不利,你以為我被埋岩底,如何心急如焚,以血肉之掌便徒手挖土?”

“為師閉關那幾年,你我如何以紙鶴傳書,那一句句叮嚀囑托,深情厚誼,你不記得了麽?”

“陵南,往事曆曆,為師深銘心中,縱使為師最後誤入歧途,騙你傷你,可到了底,為師還不是生怕左律傷你性命,替你求來伏地咒?”

“這麽些年來,為師心心念念俱是你,一刻亦不曾忘記過你說過的話,做過的事,你當初住的小洞,為師亦日日清理,不假人手,你用過的東西,為師都一件件鄭重收好,就為等你回來。”

“陵南,昨日之事譬如昨日死,你刺我這一劍,我不怪你,可你能不要下重手好麽?留我一個機會來彌補往昔種種錯失,好麽?”

曲陵南手一頓,孚琛目光愈加溫柔,他慢慢伸出蒼白的手,沿著劍柄,想要觸摸曲陵南的。

就在此時,曲陵南左手一翻,一團火球瞬間打了過去。孚琛一驚,下意識縮回手,而曲陵南趁機用力扭轉劍柄,血肉自利刃下噴湧而出。

孚琛慘叫一聲,麵露猙獰,大吼一聲雙掌齊出,竟是以畢生功力與曲陵南同歸於盡。

可那雷霆萬鈞的掌風拍到曲陵南身上,卻莫名其妙如春風化雨,便得綿軟無力。

“怎會如此?!怎會如此?!”孚琛不甘地嘶吼,雙目愈加猩紅欲滴,宛若噬人惡魔,他猶自不甘心,以雙掌再運靈力,手腕翻轉,再度打到曲陵南身上。

砰砰兩聲,卻在觸及曲陵南衣裳的瞬間,仿佛被瞧不見的吸力盡數吸入深淵,就在他錯愕的瞬間,一股巨大無比的力道反彈而至,轟的一聲將他整個都擊飛起來,霎時間撞碎若幹岩石,又狠狠地摔到地上。

曲陵南慢慢走過去,負手看向地上那個垂死掙紮的孚琛,此時他那頭烏發已失掉光澤,頹敗萎落,而那雙血紅眼珠,亦失掉適才勾魂奪魄的魅彩,變得暗淡無關。

曲陵南看著他,目光清亮,宛若兩汪清澈泉眼,泛著柔和之光,如月上中天,月光沁水,隱含著說不出的悲憫,但不知這悲憫卻無特指,仿佛對世間一切有情者,卻不對當下任何一個人。

她就這麽款款走近,衣裙翩然,一如傳說中與她頗有淵源的大能修者。她伸出一手,緩緩握住插在孚琛胸口的劍柄,平靜地道:“我昔日的一切,你倒比我自己記得還清楚。”

“我曾經的師傅溫孚琛是做了很多錯事,也騙我傷我,更企圖卑鄙無恥地利用我。”

“但有一樣他從未騙過我。”

“那就是要不要殺我的問題。”

“你可知,便是他想要我的命,他那種人也不會親自動手。”

“更何況,他到了後期,想得更多的恐怕是如何保下我這條命。”

“你雖為他的心魔,可你畢竟不是他。”

曲陵南說罷,握緊劍柄,慢慢而堅定地,將之插入孚琛的胸口。

那心魔嘶聲慘呼,掙紮著道:“是,我是殺不了你,溫孚琛生性決絕,剛毅果敢又對自己狠得下心,卻唯獨對你與眾不同。很久很久以前我就知道,你注定要成為他的軟肋,所以我鼓勵他利用你去報仇,我蠱惑他把你視為除掉左律的關鍵棋子。我花了這許多年,趁著他修行紫炎秘文逐漸壯大成型,不放過他每次心潮起伏,恨意難當的時刻去侵蝕他的心。可我沒成想那個窩囊廢居然留了一手,事到臨頭還能硬生生阻斷我的靈力!”

他陰森森地咧齒一笑,嘴角滲出鮮血,“可他借你之手殺了我又如何?小南兒,小蠢貨,你莫不會以為他設計一步步騙你害你,都是我給他出謀劃策?難道是我逼他以你為餌,訂下與左律雙修的毒計?難道是我逼他罔顧師徒情誼,罔顧你一片真心,非要把你送上左律的床?”

“哈哈哈哈,真是笑話,太可笑了!小南兒啊小南兒,你以為今日斬了我,便能把你心愛的情郎摘個幹幹淨淨,便能還回來一個清白無垢,剛正不阿的文始真君?”

“可憐啊,你所喜歡的,終不過是你的幻影,你所看到的,也不過是他蠱惑人心,虛情假意的一套罷了。”

“我是他的心魔,可他又是什麽?”

“小蠢貨,老實告訴你,你那個好師傅所做的,可遠不止這些,他……”

他話音未落,卻見整個紫府轟隆巨震,一團紫色烈火自地底湧了上來,瞬間將他整個吞噬。

“啊!曲陵南!你才是心魔,你才是他的心魔……”

他淒厲的話尚未說完,已被燒個烈火燒成一團灰燼。

周遭岩壁霎時間天崩地裂,腳下土地寸寸崩塌,熔岩翻湧,火花四濺。

曲陵南看著眼前這一切,微微皺眉,隨後搖頭道:“真是吵。為什麽每個死到臨頭的人都那麽多廢話?”

“可我覺得他所言有理,對那個孚琛,主人還是需小心為上……”

清河化作原型,一直揣在她懷裏,此時見此情形忍不住出言警示。

曲陵南認真地問:“你覺著我能怎麽防他?是鬥智還是鬥勇?亦或幹脆跟他打一架,宰了他?”

清河一愣,不禁沉默。

確實,對上孚琛這樣的人,鬥智不如他算無遺策,鬥勇不如他心狠手辣,打架的話,曲陵南倒是可以拚一拚,可她不過青玄功法初成,要與衝入化神期,敢與左律一較高下的文始真君比,還真不是拚得過的。

宰了他就更是無稽之談了。沒人逼清河更清楚曲陵南的秉性,她雖凶悍,卻也念舊,孚琛縱然有千般不是,可他到底是曲陵南的授業恩師,也是當她數度陷入困境時,對她施加援手,種下恩德之人。

若不是為了償還因果,此番孚琛與左律決鬥,她也不會摻和其中,更不會助他溫養紫府,斬殺心魔。

“那不就是了?既然防不勝防,幹脆不防,孚琛有一點我還是信的。他不會殺我。”

“我又身無長物,青玄功法他習不了,青玄秘境他沒法進去,青玄仙子留下的種種珍寶,你寧死也不會讓我送他。”

“所以我是光腳不怕穿鞋的,沒什麽好怕。”

曲陵南微微一笑,緩了口氣道:“若你還擔心,待此間事畢,我們遠遠離開便是。青攰跟著他也不會吃虧,我倒是不擔心那小子。”

清河沒什麽好說的,隻能微微歎了口氣。

曲陵南退後幾步,卻見腳下不知何時開了一朵紫色小花,花瓣柔嫩,映著漫天火光,脆弱之中卻暗藏堅忍的生機。

她不禁微笑,俯身摸了摸花瓣,抬起頭最後看了那天塌地陷的場景一眼,隨即轉身,頭也不回轉身離去。

待神識回到軀體,又以靈力轉了一個周天,曲陵南緩緩睜開眼,目之所及,仍然是鬆柏蒼勁,四下靜謐的瓊華浮羅峰。

孚琛在她對麵端坐,雙目緊閉,似為入定。曲陵南抓起他一隻手一探,卻發現其腹中空空****,連一絲靈力都不存。

曲陵南微微吃驚,以為自己感覺出錯,忙抓起他另一隻手再探,結果仍然同上。

孚琛那身深厚的功力,不知為何竟然**然無存。

怎會如此?難不成剛剛幫孚琛除掉心魔出了什麽岔子?抑或孚琛在之前與左律的決鬥中看似不敗,實質外強中幹,受了重創以至修為跌至低穀?

可這是孚琛啊,是她那從來隻會算計別人,沒讓自己吃虧的師傅啊。

曲陵南一時間有些茫然,她站起來死死盯著孚琛毫無反應的身軀,順手朝他臉上拍了一下,孚琛依舊無知無覺。

等她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時,忽而難以置信地盯著自己的手,這可是她的授業恩師,又是思慕多年的人,便是他再混蛋,曲陵南想過揍他,想過宰了他,可沒想過可以給他一巴掌。

在瓊華種種戒律中,這可是絕對大逆不道的行為。

可在她心底,卻因為打了這一耳光而興奮莫名。

這是多年從未有過的痛快,對孚琛那種殺不能殺,揍不能揍的憋屈,以為已經遺忘的憤怒和傷心,此刻突然都又曆曆在目。

那個心魔孚琛念叨的那些往事,她一直都記得,可她更記得的,是自己獲悉青玄功法乃假貨時那種震驚和難以置信,獲悉尊敬思慕的師傅竟以如此不堪的手段算計自己時那種難過與失望,她獨自一人叛出師門時的茫然和痛苦,她十年躲在涇川古寨裏每每見旁人家家和睦,恩愛團圓時的淡淡豔羨與感傷。

她問鼎大道,叩問仙路時所感到的孑然一身遨遊天地的自在與孤獨。

不好的回憶,反而因為重複太多遍而變得刻骨銘心,最初的心動因而變得如此遙遠,遙遠到如母親哼唱過的童謠一般,她不仔細回想,竟然會連旋律都不大記得。

思慕如朝露,悲苦卻如川流。

曲陵南揮起手,又左右開弓,給了孚琛三記耳光。

她雖未用靈力,卻下手不輕,孚琛白玉般的臉頰霎時間指痕分明,高高腫起。

太好了。

孚琛未能運息抵擋,因為雙目緊閉,他就算挨打了,也沒法裝模作樣露出那種讓曲陵南更想揍死他的容忍和寵溺的目光。

事實上,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容忍和寵溺,往往意味著另一個人無理取鬧或恃寵而驕,可曲陵南對孚琛,明明不是這樣。

所以孚琛表現得越痛悔深情,她就越煩。

她一點也不願進入這種“愧疚——原諒”的模式中。

曲陵南打得興起,正要挽起袖子再來兩下,突然身後傳來一個吃驚的聲音:“我的個仙爺祖宗,住手!快快住手!陵南你幹什麽?幸虧老子被掌教喚來給孚琛看傷,我要不來,還真看不到你這一出哇!”

曲陵南一回頭,雲埔童子已經駕著他那朵標誌性白雲衝了過來,他胖乎乎的手指頭顫抖著指向孚琛:“你你你毆打本派分神期大能修者兼你的授業恩師……”

“你這是大不孝,是忤逆大罪,是要送戒律堂思過洞……”

曲陵南慢條斯理放下袖子,瞥了他一眼問:“我是瓊華弟子?”

雲埔童子一愣,隨即反應過來,拍大腿罵道:“對哦,你已經逐出瓊華,他娘的,那外派修士揍我瓊華長老,此可是奇恥大辱,我我我要稟報主峰……”

“得了吧,你哪知眼睛看我打他?”曲陵南麵不改色道,“我不過為他疏通經脈。”

“疏通到臉腫?”

“你不是有消腫的丸藥麽,趕緊的給他搽一下,誰也看不出來,還是說你真個要去稟報上頭?喂,小雲埔,你別沒事找揍哈。”

曲陵南說罷伸出手掌,一簇火苗靜靜躍於指尖。

雲埔童子怒道:“臭南兒,你也太目無尊長了吧你,想揍我,你敢?”

曲陵南什麽也沒說,隻是掃了孚琛臉上的巴掌印一眼。

雲埔童子頓時蔫了,垂頭喪氣道:“早知你這丫頭會有天長成這麽個惡婆娘,小時候就不該給你吃那麽多甜甜丸。”

“為什麽?”

“該給你吃補心丹!”雲埔瞪了她一眼,磨磨蹭蹭自懷裏掏出一丸藥,用手捏碎了,厚厚塗到孚琛臉上。

他一邊塗一邊嘮叨:“不過也是,孚琛這小子欠收拾,門派裏內亂方歇,正是百廢待興,掌教又想委以重任,多少事等著他呢,他倒好,拿了青攰神器就跑去跟左律拚命,差點把整個門派都連累進去。”

“禹餘城外城被他盡數毀掉,消息傳來,大家都急壞了,主張聲援他的與主張將他逐出門派的吵成一團,掌教倒老神在在一言不發,直到剛剛掐指一算,才命我上浮羅峰送藥。你說掌教他老人家到底曉不曉得這事有多嚴重?”

曲陵南滿懷遺憾地看著藥塗下去,孚琛腫成豬頭的臉又恢複昔日白淨,隨口回道:“有什麽嚴重的,左律打著打著跑了,左元宗那老東西不敢跟孚琛叫板,我就把孚琛帶回來了。”

“啊?就這麽簡單?”

“是啊,”曲陵南道,“隨後他就成了這幅死樣子,好像一點靈氣都沒有了,這算修為跌至練氣期?不對,練氣期也有靈力,他這是回到凡人了。”

雲埔童子手一抖,拿在手裏的玉瓶險些跌個粉碎。

“你說什麽?再說一遍?誰沒靈氣?誰變回凡人?”

“你老了耳背啊?”曲陵南奇怪地道,“我說得很清楚了,是孚琛。”

雲埔童子將手裏的玉瓶一拋,整個人跳下雲端,用十個手指頭搭上孚琛的脈門丹田等處,過了好一會,臉色慘白,冷汗涔涔道:“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完什麽完,”曲陵南詫異地道,“孚琛先前練的功法已險些走火入魔,散去正好,省得以後要遭天譴散功而死。至於他變回凡人有什麽問題嗎?凡人能做的事可比修士多。難不成瓊華會不給他飯吃?會把他趕出門派?”

“你胡說什麽。”

“那你憂心忡忡作甚?”曲陵南想了想,認真地道,“我明白了,你是怕他自高位跌下,周圍人微妙捧高踩低。那好辦,若你們門派有弟子欺侮他,不願照看他,便將他送到我涇川古寨吧,我們寨子裏都是凡人,有我在,總少不了他一口吃的。”

雲埔童子抬起頭,問:“你不恨他了?”

“我恨過嗎?為何人人都覺得我該恨他?就算我恨,與我撿他回來也不矛盾吧?”曲陵南奇怪地反問,“今日若易地而處,換成你沒靈力麵臨一門派的人嫌棄,我也會把你撿回去養活你的。當然你還喜歡亂煉丹,那是比較廢靈草,那我需再想想……”

她話音未落,雲埔已經撲上來怒道:“小丫頭片子找揍呢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