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前仇斬

這一日天空碧藍如洗,萬裏無雲。

禹餘城內城外城繁華如昔,內城重地中的聖君法塔高高屹立,塔下一棵巨大蒼天綠樹遒健碩壯,枝繁葉茂,樹下的青石多年來得周遭靈力滋養,又得太一聖君每每坐於其上參悟道法,修煉入定,陽光照下,竟潤澤隱隱現出玉澤金文,假以時日,或能生出靈智也未可知。

這一日原本與過往諸多日子無甚不同。

日上中天,內城弟子修煉的修煉,領任務做事的做事,外城商鋪街市陸續開張,行人穿梭,車馬不停,呈現出禹餘城與其餘三大修行門派截然不同的一幅市井繁華,生機勃勃之樣貌。

然而,所有人都沒預料到,這一日注定要發生一件大事。

一件注定載入玄武大陸修行史的大事。

時辰尚未達午後,自西北方突然有一青龍飛馳而來,那青龍碩大無朋,遮天蔽日,想是已沐天光飲仙露許久,張牙舞爪,勢不可擋,守城弟子尚未來得及反應過來此是神物亦或妖物,就見它昂然長嘯,嘯聲滿含俾睨天下的傲氣與鬥誌,嘯聲深長,登時傳遍整座瓊華。

龍嘯森森中,禹餘城方圓霎時間籠上一層青中帶紫的巨大威壓直衝而來,令外城城門頃刻崩塌陷落,轟隆聲中,金丹以下的修士人人皆心生畏懼,有些靠得近來不及跑的,立即喉嚨口湧上一陣腥甜,噴出一口鮮血倒地不起,更有無數外門弟子散修身不由己,匍匐在地無法動彈。

禹餘城立派數千年,從未有人一招未使,隻靠威壓便令外城城破。

然而禹餘城到底是千年傳承,眾位弟子慌而不亂,內城修士立即開啟護城大法陣,而金光閃過,五位禹餘城金丹修士已各自駕起法寶,自不同方位飛至山門,手捏劍訣,靈力一運,頓時結成十方風馳劍陣。

風馳劍訣乃天下第一修士之獨門劍訣,其威神之力自不待言,此十方風馳劍陣便是模仿風馳劍訣而生,由五位金丹期修士按金木水火土五行方位,以木居東方而主春氣,火居南方而主夏氣,金屬西方而主秋氣,水居北方而主冬氣,從而結成劍陣,以陣中生門綿綿不絕的靈力,將風馳劍訣淩厲霸氣的劍意模仿了三四成。

左律創下風馳劍訣後便當世再無敵手,他的劍意,縱使隻有三四成,亦足以令來敵聞風喪膽,潰不成軍。

劍意如潮水一般湧去,嗖嗖不絕,一時之間,竟如千軍萬馬同時揮劍而上,聲勢浩大,氣吞山河。耀眼的白光之中,隻聽那青龍再度長嘯,那嘯聲有無盡之喜意,就如會當淩絕頂的高手,苦於高處不勝寒多年,卻於此刻見到對手一般,興奮多過恐懼,歡喜多過畏縮。那嘯聲一聲高過一聲,宛若海水漲潮,越來越高,終於結成席卷一切之驚濤駭浪,急衝而來。

隻聽轟的一聲巨響,一股紫紅金光衝天而起,霎時爆發四方,適才淩厲不絕的白色劍光宛若殘兵敗將四下潰散,砰的一聲巨響之後,紫光圈將五位金丹修士不約而同被撞飛開去,重重摔倒在地,有人禁不住吐出心頭鮮血,有人臉色青白立即盤腿運息,有人受傷過重,哆哆嗦嗦自懷中儲物袋摸出丹藥連連服下,更有甚者倒地不起,氣若遊絲,命懸一線。

紫光散去,人們這才看清,青龍之上立著一人,紫衣翩然,麵如冠玉,他手握龍角,輕輕一拍,那青龍晃晃腦袋,哈哈大笑,如人一般肆意狂妄,張嘴口吐人言,大聲道:“左律,你個老小子,作甚縮頭烏龜?今日本尊與我家主人前來與你算老賬,快滾出來!”

那青龍喝聲綿遠,傳遍周遭,聞者無不變色,那青龍卻甚為得意,搖頭晃腦道:“不出來?老子便將你徒子徒孫這塊地方夷為平地,將你禹餘城千年基業毀於一旦,你要不要試試?”

就在此時,隻見數道金光疾馳而來,金光未至,已聞人聲:“文始真君!我禹餘城與你瓊華派素來交好,同氣連枝,你卻三番兩次挑釁我派,更對我太一聖君出言不遜,真當我禹餘城無人了麽?想挑戰太一聖君,先問過老夫手裏的法器再說!”

他話音未落,一頂巨大的傘衝天而起,正是禹餘城城主,元嬰修士左元宗煉化的法器“日照傘”,此法器剛猛霸道,加入元嬰修士畢生精修之功力,一打開便遮天蔽日,將青龍所在頭頂遮得密密實實。法傘下靈力逆流成漩渦,逐漸增大,竟有將此方寸之地之靈力抽幹殆盡之勢。與此同時,左右兩位禹餘城左家長老立即施加法訣,以助城主一臂之力,青紅兩色的攻擊不斷加強,頓時為日照傘周遭施加一圈嚴密的囚困陣法。

這一陣法無疑比適才的“十方風馳劍陣”要高明許多,一來施法者乃禹餘城最頂尖的修士,二來又有禹餘城獨一無二的法器“日照傘”籠罩其上,放眼整個玄武大陸,便是對付化神初期大能亦能鬥上一鬥,用此法來對付孚琛這樣的元嬰修士,原有些殺雞焉用牛刀,然而不怪禹餘城城主左元宗為人向來謀定而動,慎之又慎,他一感應到“十方風馳劍陣”被破,便知此番孚琛所仰仗之青龍非等閑之物,且若非有恃無恐,誰人會狂妄至禹餘城挑戰當世第一高人?故一上來,左元宗便使出殺招,試圖一招製敵,繼而徐徐圖之。

感受到日照傘源源不斷將對手靈力抽取出來,左元宗甚至心頭湧上一絲偽善的可惜,要知道,傘下之人可是瓊華最負盛名的文始真君,一位千年難遇的青年才俊,假以時日,瓊華那個老舊門派沒準就會因他而重現生機,發揚廣大,而其間若其他三大門派後繼無人,沒準再過千百年,瓊華就要一支獨大,將他禹餘城踩到腳下。

往昔這事令左元宗每每想起皆有些悻悻然,他自持身份,又生性謹慎,不肯做那等落人口實之事,隻是私下裏卻不免介意,尤其是看到禹餘城後輩皆蠅營狗苟,全無一人有宗師派頭時,簡直恨不得哪天天妒英才,將這位文始真君收了去才好。

沒想到天可憐見,今日卻讓這位天資卓著的人物自己送上門來。

而且還能用這麽堂皇冠冕的借口狙殺。

左元宗越想越是興奮,他一麵加緊收縮日照傘內的漩渦,一麵在腦子裏迅速盤算好要將這一龍一人狠狠重創,卻不能真要了他們的性命,以免真個跟瓊華結下深仇大恨。

他就是要讓涵虛真君吞下這啞巴虧還得出言致謝,謝他對孚琛的不殺之恩。

就在他浮想連篇之時,卻聽邊上一人道:“城主法器果真厲害,連元嬰修士都這般手到擒來,這下看瓊華那幫牛鼻子還敢在我等麵前耀武揚威?”

左元宗麵露微笑,又聽另一人得意洋洋道:“也叫天下修士知曉,我禹餘城的城門,不是想闖便闖……”

他話音未落,左元宗卻禁不住皺眉,他忽而察覺到有那個地方不對勁,但倉卒之際,卻又辨不清這不對勁之處,到底在哪。

風馳電掣之間,他腦子裏突然靈光一閃,意識到那不對勁恰恰是剛剛那人所說的“手到擒來”四個字。

日照傘再神奇,它也隻是個法器而不是神器,孚琛再無能,他也是個元嬰修為的修士。

哪來的手到擒來?除非誘敵之計。

左元宗大吃一驚,忙喝道:“收陣!”

可已經遲了,那原本被日照傘壓製得縮成一小團的青龍突然紫光大現,閃耀得人睜不開眼,左元宗還未來得及捏法訣,卻聽得一連串劈啪脆響,那緊緊團在一處的靈力漩渦驟然逆轉,將他的靈力反抽出丹田,左元宗臉色一變,忙運起功法全力抵製,可靈力流逝之快簡直到匪夷所思之地步。就在此時,隻聽轟的一聲巨響,日照傘因承受不起幾位元嬰修士的靈力而四分五裂,排山倒海的巨力四下衝射,左元宗宛若被人狠擊了一記心髒,於半空中連連退了十幾二十丈遠,他靠著功力深厚勉強立定身子,卻見左右兩位元嬰長老,皆臉色蒼白,身形疲軟,有一位嘴角甚至沁出鮮血,不用查看都知道丹田定是受損。

而在他們對麵懸浮著一位仙姿華美的青年修士,他麵帶微笑,鬢發齊整,衣袍翻卷,手持一柄透明大刀,迎著日光,那刀兩側篆刻栩栩如生的龍紋,有紫色流光運轉不停,美不勝收。

任誰得見,都要誇一句好風儀,然而左元宗一接觸到他的眼睛,卻不由得打了個寒戰,不由自主想往後退一步。

那眼眸黑得發紫,在那一瞬間,左元宗甚至以為自己看到血紅乍現,然仔細再看,卻全無痕跡。

他忽而就明白了這位文始真君為何敢上門挑釁了,或者他從一開始就理解錯,這不是挑釁,而是約戰。

與當世第一修士約戰。

孚琛直直看過這些修士,卻視同無物,他的聲音親和溫柔,嘴角甚至帶著習慣性的微笑,他就如同與老朋友寒暄一般,將這句話傳遍整個禹餘城。

“左律,我修為已與你相當,你當日曾言,若有今日,我可與你一戰。”

“強者為尊,勝者為王,當強弱懸殊太大,則殺便殺了,也不過小事一樁,這是你說過的,百年前你屠我樟南溫氏滿門如滅螻蟻,今日我屠盡你禹餘城滿城亦如滅草芥。左律,你要不要當麵看看?”

他手裏的青攰神器輕輕一揚,一股強大的能量瞬間衝了出去,轟隆巨響聲中,外城大半片城闕登時倒塌崩毀,一時間尖叫驚呼,鬼哭狼嚎,也不知死傷幾何。

孚琛卻麵不改色,橫刀胸前,麵帶笑容,再一指,青攰神器龍吟聲起,另一波巨大的衝擊猛撲內城護山大陣。轟聲不絕,那陣法被擊得內凹又反彈回去。

孚琛微微揚起眉,縱身一躍,手持青攰,當頭劈下。

左元宗惶急道:“快護陣!”

禹餘城修士奮不顧身撲將上來,以自身靈力結成法訣加持於護山大陣上,然而無濟於事,化神期功力加上神器,尋常修士那等微博修為根本無濟於事,冰裂聲過,那大陣被硬生生劈開一個縫隙,隨後縫隙越裂越大,嘩啦聲聲,竟如冰原崩裂,**。

護山大陣一破,內城對孚琛而言便再無遮掩,左元宗心急如焚,眼見門派千萬年基業便要毀於敵手,他一咬舌尖,噴出一口心頭血,運起最後的靈力,結成畢生所學之“靈犀指”,直直朝孚琛後背打去。

靈犀指乃青玄仙子所創,多年來已被左元宗參悟得甚為透徹,他將一身功力全集中一指上,那是兩敗俱傷共求亡的打法了。

左元宗養尊處優了一輩子,向來要辦什麽事都崇尚勞心者治人,他從沒想過這一手有天會被自己用上。

正如他從未想過,明明不見之前見過的孚琛隻是元嬰初凝修為,為何一轉眼,他竟然能逼得自己以命相搏。

就在他的掌心即將碰上孚琛後背的一刻,突然一股柔和的力道將他攔腰截住。

他低頭一看,卻見一條灰撲撲的帶子將自己整個攔住。

那帶子明明灰色做底,毫不起眼,仔細看去,卻隱隱有金色紋路,忽隱忽現,似有無數流光溢彩,皆深藏其中。

嗖的一聲,他已經平平落地,耳邊忽而傳來一個清脆女音,帶著困惑問:“老頭,你適才莫不是要尋死?”

他轉過頭,卻見眼前一位女修正睜大眼睛看他,那女修一身白衣,腰佩綠絲絛,烏發如雲,眉目如畫,風儀無雙,一顰一笑,隻瞥一眼,便宛若千年時光慢慢回轉。

左元宗還記得,那時候自己不過是剛入修門的少年,天賦也不高,出身也尋常,為人也不夠機敏,在一眾聰明伶俐的師兄弟中,委實不夠瞧。

他每日勤勤懇懇苦練,卻不得要領,門派小弟子大比之期將至,他常常焦灼得夜不能寐,因為輸了,在禹餘城就意味著要低人一等。

而他已經過厭了低人一等的日子。

他向前輩請教,如何方能迅速提高修為,所得答案無非丹藥妙法等等,可他一尋常弟子,何來這等機緣?

有人告訴他,禹餘城內城禁地,乃第一高人左律清修之所,若能入他法眼,則無異於一步登天。

他一聽便心動了,卻不曉得那人不懷好意,禁地之所以為禁地,便是因為設置有利害禁製,有嚴厲門規,不然人人都想得高人青睞,個個都去左律麵前爭取表現,左律還修什麽道?他平生最恨投機取巧之途,若門派弟子因觸動禁製而斃命當場,左律通常不聞不問。

可彼時的愣頭青左元宗哪裏曉得其中利害?他於是處心積慮渾水摸魚,真個混入內城當中,也真個讓他摸到禁地的邊。

可惜他一觸動禁製就被反噬神識,小修士所學道法有限,根本不知如何抵擋,不出片刻便倒地不起,奄奄一息。

就在他要斃命之時,耳邊卻聽得有人笑道:“主人你瞧,這又有個不知死活來求左律傳授功法的禹餘城弟子。咦,好像還沒斷氣。”

下一刻他便被人整個翻了過來,抬頭朝上,朦朦朧朧間,卻見一白色身影綽約窈窕,那女子朝他側過身來,露出半邊臉頰。霎時間,左元宗恍恍惚惚以為自己見到傳說中的藐姑仙子。

然後,那女仙手輕輕一拂,一股清涼冰沁的氣息頓時將他整個籠住,五色輪轉之間,他聽見那女仙淡淡地道:“你若死在此處,等於左律又造殺孽,終究不利他日後證道登仙,我救你,你卻要承他的情,你可明白?”

左元宗立即點頭。

女仙頷首道:“倒是個明白孩子,如此看來,也算有些機緣,也罷,清河,將我日前所創之靈犀指功法送他吧。”

另一人道:“主人所創功法皆是世間難求,便是左律用不上,也犯不著送給這麽個不入流的小東西……”

“清河,”女仙緩緩道,“當日我一身雜靈根,比起這個孩子,可還不如。”

那清河頓時啞了聲。

女仙低頭看他,輕聲道:“修身修心,好自為之,去吧。”

左元宗閉上眼,隻覺一股冰冷之氣自眉心注入,腦子裏自然而然印下靈犀指功法。這功法精妙異常,從此令他於一眾弟子中脫穎而出,成為翹楚。

他後來才知道,傳他功法的女仙,乃玄武大陸的傳奇人物青玄仙子。以他之世故,也猜到青玄仙子與左律之間那些不足為外人道也的糾葛,但那與他無關,他要做的,就是憑青玄仙子傳功這半師的緣分,憑左律受了青玄仙子無數恩惠無法對他假以顏色的緣故,一步步往上爬,終於成為禹餘城的城主。

可到這生死攸關的一刻,他才發現原來自己從未忘記過少年時的遭遇,從未忘記那一刻,女仙悲憫而疏離地對他說:“修身修心,好自為之。”

左元宗看著眼前這個酷似青玄仙子的女修,猛然內息一亂,心口一痛,一口鮮血吐了出來。

“喂,老頭,你沒事吧?”

他笑了笑道:“仙子救我,卻要我承太一聖君的情,左元宗不敢不從,此生兢兢業業,領禹餘城效命聖君,幸不辱使命……”

他一句話未完,有一口血噴了出來。

就在此時,他卻聽得對麵那個文始真君低低喊了一聲:“陵南……”

聲音有壓抑的溫柔和纏綿悱惻。

左元宗忽而想起,這眼前的女修,並不是當年的青玄仙子,她隻是青玄仙子一縷魂魄的轉世。可這個女孩,卻遠比青玄仙子要生動,要血肉豐滿,要有活力,她曾是瓊華女弟子,是文始真君的親傳弟子,是太一聖君左律一心要與之雙修的對象,也是瓊華那種講老規矩的地方千百年來頭一個要脫離門派的女修。

左元宗他想起記憶中那個神情鬱鬱的女仙,再看眼前這個眉目鮮活的女孩,突然覺得,若當年青玄仙子如眼前的女孩兒這般活著,或許,一切都會好很多。

無論瓊華派還是禹餘城,甚至整個玄武大陸,可能都會好很多。

一隻冰涼的手迅速捏開他的下頜,一粒帶著渾圓靈氣的丹藥被塞了進去,左元宗睜開眼,卻見曲陵南皺眉道:“怎麽胡言亂語起來,快吃藥運息吧。”

就在此時,內城忽而風雲突起,一股壓倒性的威壓鋪天蓋地而來,一玄衣男子踏步自空中徐徐而來,他步子明明不大,卻頃刻間自遠處來到近前。左元宗一見之下,心口的石頭頓時落了地,他勉力起來顫聲道:“見過聖君。”

在場的禹餘城眾人皆紛紛喜顏於色,齊聲行禮道:“見過聖君。”

太一聖君左律,仍如當年曲陵南第一次見到那般,玄衣烏鬢,不怒而威,然而隻有看入他的眼睛,才能發覺那雙眸子至純至樸,宛若萬物不入其內,又仿佛千秋已在其中。

他看向某個人時,仿佛看的不是那個人,而是直取丹田紫府,窺探其修為靈力,目光如炬,洞幽察微。

可他看的也隻是這些而已。

他不會明白,每一個在他眼前出現的人,除了靈根,除了修為,除了法訣幾何,劍氣高低,能耐厚薄,打起來過不過癮外,他們任何一個人,都有人之為人的欲望、信念、堅持與喜怒哀樂。

曲陵南看著他,忽而為千年前的青玄仙子感到難過。這樣一個人,縱使你為他隱忍多少,付出多少,他亦不會感動,更加不會珍惜。

因為他不懂。

哪怕他以為自己懂了,要跨越千年,要執拗與青玄仙子的魂魄轉世雙修,他其實仍然不懂。

你可以譴責一個人忘恩負義,狼心狗肺,但你無法譴責一個思維根本不在此間方寸之地內的人不懂感恩,不懂情義。

曲陵南不由想起在自己金丹初成之時,識海中所見之場景。如今她已經能確定,那是青玄仙子飛升失敗,彌留之際,因巨大的不甘而銘刻入靈魂的記憶。

但即便是在那一刻,青玄仙子亦不心存怨恨,與自己娘親的癲癡相比,青玄仙子早已明白,情之一字,求不得便無需強求。

所以她說,修煉多年,於此刻方覺昨非今是。

所以她說,修仙證道,不為天賦所縛,不為凡塵所阻,隻是第一步,修清淨澄明心,大悲大憫心才是根本。

她說,自己以往隻是修了身,卻沒修心,以龐雜心證清淨道,無法可想。

她是有大神通之人,故於死前,並不像世間愚婦一般糾纏愛恨,懊悔曾為左律付出的一片隱忍愛慕之心,痛恨左律心中無情無愛,白白受了自己多年照拂,卻不思回報等等。

她遺憾的是,自己受了那許多求不得的苦,卻沒有於苦中證道,沒有跳出情愛之龐雜,窺大道之澄明。

她帶著這樣的大遺憾而辭世,故而憑一生功力,於分一縷純淨靈魂轉入後世。

她唯一的願望,是千百年後有比自己堅韌純良的女子,一心問道,走到比自己更高的高峰。

曲陵南從未如此刻這般明了青玄仙子,明了千年以前,曾有個與她同息共命的女子,她不是傳說中開宗立派,無所不能的大修為者,她是個帶著遺憾辭世的女子,而因為這點遺憾,她顯得血肉豐滿,活靈活現。

曲陵南挺直脊梁。

她在越過孚琛身畔的時候,分明聽見他手中的青攰神器嗡嗡作響,孚琛不舍地喊她:“南兒……”

他的聲音中,亦壓抑著遺憾與痛楚。

一如當年的青玄仙子,一如當初的自己。

然而循環往返,終成羈勒,卻非修道所為。情之一字,傷人至深,卻又能於一片山窮水盡之地,給你逃出生天,獲大自由的契機。

端看你如何選擇而已。

驟然間,曲陵南隻覺心境開闊,四下明朗,她深吸一口氣,張開雙手,一股青中帶紅的靈力霎時間籠罩全身,紫府內金丹流轉,與五靈之力相映成彰。

在她腳下方圓之地,慢慢地綠草成蔭,又慢慢地,又一派草間綻開一片繁花似錦,宛若春日絢爛,春光明媚。

孚琛凝視著曲陵南柔和的側臉,忽而覺得眼眶發熱。

他從未如此刻這般明白自己的心意,仿佛隻需凝視她,便能心境祥和,自在安樂。

青攰神器嗡嗡作響,孚琛用力一按,方止住它與曲陵南之間心脈想通的顫抖。

場上一應高階修士皆麵露異色,此等靈力波動,柔和深厚,已非金丹修士所能為,然若曲陵南已突破金丹期,為何卻天無異象,亦無雷劫?

“這是青玄功法進階,”青攰忍不住對孚琛道,“這小娘皮倒是悟性好得緊,便是當年青玄仙子亦未有如此純粹的五靈之力。”

孚琛目不斜視,默默地握緊青攰神器的刀柄。

與此同時,左律萬年無波的臉上卻難得現出激動神色,他畢生修煉成癡,青玄功法又是他心底秘而不宣的情結,見此光景如何能不心癢?左手一伸,忍不住就要把曲陵南抓過來端詳個仔細。

然而他出神入化的天心功法尚未觸及曲陵南衣角,就覺寒光大盛,孚琛反手一劈,青攰神器將他的靈力整個擋了回去。

左律揚起眉毛,孚琛冷冷道:“你想害南兒走火入魔?”

左律收回手,皺眉道:“我隻是看個究竟,不會害她。”

“不行,南兒此刻不能驚擾,”孚琛盯著曲陵南,啞聲道,“你我之約,亦相應推後,待南兒運息完畢再說。”

左律奇道:“我們若要打,完全可劃下結界來打,何必等她?”

孚琛終於回頭看了他一眼,道:“我不許她再有半分差池。”

左律向來無所顧忌,皺眉道:“你既然如此在意,當初又為何要算計於她?我想不明白,你們一個兩個為何要如此在意百年前那件小事?曲陵南跟我雙修,明明修為會有大裨益,可她卻偏不走康莊大道,偏要拒我於千裏之外。你也一樣,明明與我約戰勝算不大,你為何又要一意孤行,自討苦吃?”

孚琛眸中紅光閃過,譏諷一笑,道:“太一聖君還真是貴人多忘事,百年前那件小事,乃是你滅我血親,毀我樟南溫家一脈,溫家全家上下至此隻餘我一人,您說,這對我,算不算小事?”

左律認真道:“可你也是修行之士,何必拘泥於凡塵血緣?何為修行?修行第一要領,便是該絕情棄愛,斬斷凡塵。心無掛礙,才能潛心修為。那點百年間轉瞬即逝的血脈親緣,沒有就沒有了,你何必一直念著?且當日我與溫氏仙凡之分,雲泥之別,溫氏族長膽敢褻瀆青玄的畫像,我堂堂太一聖君,有什麽殺不得?”

孚琛笑容加深,點頭道:“聖君果然是聖君,你舊居高位,無論說什麽狗屁道理,自然有一派徒子徒孫跪下頌揚你所言極是。是非曲直,個人心中有本帳,你又不是我瓊華浮羅峰不成器的弟子,本真君也沒義務教你人獸之辨,正道滄桑。”

他向來口才甚好,若不是心中憋氣,斷不會罵人罵得如此直接。此言一出,底下禹餘城眾人卻不幹了,紛紛站出來罵“小賊放屁”、“一派胡言”之流。隻是孚琛不以為意,他盯著左律,目光陰寒,不動聲色地道:“閑話少說,太一聖君,本真君此生殫精竭力,勤修苦練,不敢虛擲一日光陰,便是為今日與你再無有仙凡之分,雲泥之別,如今我與你修為旗鼓相當,可再不是殺便殺了,而是鹿死誰手,猶未可知,端看你夠不夠膽量了。”

左律不受他激將所影響,而是上下打量他,道:“你的修為古怪高深,確有資格與我一較高低。當日我見你不過元嬰初成,如今隻十數年,你修為竟能提高迅猛至化神期,且你手中所持,可是青攰神器?奇怪,它分明不是你的,卻為何肯聽命於你……”

“本尊不是聽命於他,本尊是看你不順眼久矣,有機會揍你絕不放過而已。”青攰在孚琛手中紫氣大盛,嚷嚷道,“你殺了多少姓溫的凡人都不關老子的事,可你連累了青玄那個傻婆娘不能順利飛升,就等於連累老子要繼續受製於他人,那就關老子的大事了……”

左律臉色微變,青攰猶自冷笑道,“千餘年前,那傻婆娘一心在你身上,為你搜羅丹藥法器,多不勝數,更將畢生所學,傾囊相授,她怕你造殺孽,替你活人命,怕你欠因果,替你償人情。可到頭來你對她說什麽?我還記得呢。”

左律眉頭緊鎖,露出痛苦神色,青攰卻來勁了,笑哈哈地道:“你問她,為何自己修為停滯不前,若她不是真個有心教你,何必強求瞞騙,你將她一片真心當成狗屎,拍屁股轉身就走,幹脆利落,老實說,連我這麽厭煩她的人,都覺得若論狼心狗肺,我遠不及你多矣。”

“是我當日修為底下,參悟不夠,是我錯怪了她……”左律喃喃地道,“我知道錯了……”

“得了吧,你難不成不曉得青玄那娘們那幾日正要突破瓶頸,飛升仙界?你挑這個時候不告而別,分明是蓄意亂她心神,害她過不了九重雷劫。”

左律搖頭,怒道:“她是當世第一高人,修為比我厲害不知凡己,她怎會為我這兩句氣話擾亂心神?怎會因此度不過雷劫?可惡!你不過是個器靈而已,膽敢對我無禮!”

他左掌翻卷,風馳劍訣瞬間疾馳而出,千萬片風刃刹那間嗖嗖衝孚琛麵首而去,孚琛瞳孔放大,隨即橫刀一劈,青攰龍嘯聲聲,紫炎氣波震**開去,砰的一聲巨響,堪堪於周遭劃出一個半圓,震開風刃。

左律飛至半空,麵沉如水,冷聲道:“就憑這一手,也敢來我麵前班門弄斧?”

他長袖一甩,雙掌合攏,頓時於掌心湧起風之漩渦,那漩渦越卷越大,以排山倒海之能直直壓到孚琛頭頂。孚琛目露紅光,暴喝一聲,手舉青攰抵擋過去,紫炎秘文的功力霎時間布滿刀刃,紫紅逆光中,一條張牙舞爪的青龍升騰而起,盤旋而上,張開血盆大口,猛然一吸,霎時間將整個風刃漩渦吸入腹中,高高漲起的龍身隱約能見旋風具形,再猛地一噴,直接將適才吞進去的風刃化作一道銳不可當之利箭,朝左律猛撲過去。

左律麵無表情,雙手平平一推一劃,周遭空氣登時結成一道透明軟牆,被利箭衝成凹狀,左律雙手再推,一股巨大的氣息隨即蜂擁而至,順勢將那利箭破空推起,反往孚琛那射了回去。

這回可不是借力打力的小把戲,而是化神期老祖真刀真槍的較量,那利箭霎時間化作無數風刃,片片尖利,宛如千軍萬馬同時射出手中箭矢,以鋪天蓋地之勢,不僅將孚琛籠罩得嚴嚴實實,而且也將他周遭來不及躲開的禹餘城中人納入射程範疇。

這中間,也不包括入定的曲陵南。

孚琛臉色一變,衝天而起,手下不停變幻法訣,一股紫紅色電光瞬間劈往曲陵南身前,頓時劈開眾多朝向她的風刃。同時橫刀一擋,將青攰化作閃電,迎麵而上,電光霹靂聲中,風刃被漸漸劈落,而孚琛也於此時撲到曲陵南麵前,將她攔腰抱起,正要跳開,然他的對手是玄武大陸第一高人,在他出生前就修煉多年,靈力之深厚,經驗之豐富豈是他能比。就在此時,他隻聽得破空一聲,隨即背後要穴微微一疼。

這一疼,就如刀劃指尖,微不足道,然孚琛卻心口一涼,隨即頓覺渾身靈力猶如洪水瀉堤,洶湧澎湃湧出那處小傷口。

他身上穿的本也是防禦極強的四象歸土法衣,禦敵能自成結界,乃瓊華的寶物之一。然這件法衣,甚至來不及發生作用,就被風馳劍訣一擊即中,潰不成軍。

當一個人的修為會當淩絕頂時,世間諸法器,乃至神器,對他而言皆如無物。

孚琛緊緊抱住曲陵南,奮力運息抵擋。

左律有些奇怪,這人雖不知得了什麽仙緣,能於短期內將修為自元嬰初期大幅提升,甚至有媲美化神期的功力,可到底比不上他自身在飛升瓶頸徘徊數百年的修為,更何況他決戰之中,竟然還能分神想護住其他人,這實在是決戰之大忌。

左律不明白這樣做有何意義,在他看來,全力以赴,心無旁鷺才是修士該兼備的品質。修煉如是,決戰更如是,隻要他贏,便是將整個禹餘城推倒重來,又有何不可?

移山填海,偷天換日,大神通者理當如此。

可在這一刻,他盯著孚琛攬在曲陵南腰間,死也不鬆開的手,忽而覺得若有所悟。

他心中莫名其妙升起一個念頭,那就是孚琛這麽做,雖無意義,可瞧著也不算錯。

若是千百年前,有些事,不以意義衡量,不以該與不該權衡,而是聽憑心底那霎時湧出的念頭行事,那現在會怎樣?

左律也不知道,他想,我或許該挪出點修煉的時間,略微思考一下這個問題。

就在他意識到自己也莫名其妙被拉著分神時,他忽然看見孚琛回頭衝他微微一笑。

這個笑容古怪之極,像是譏諷,嘲弄,又像得償所願,滿心歡喜。

可問題是,孚琛為什麽會這麽衝他笑?

突然間,他身邊靈力異動,一身龍嘯尖利刺耳,一條青龍口吐紫紅閃電,劈啪聲中,硬生生撕開化神期修士靈力自然而然結成的防禦結界。

左律瞳孔緊縮,伸出手,天心功法頃刻間將那青龍擒住,他一手扣住那龍七寸之處,另一隻手抓住其尾,雙手靈力一運,就要將它撕成兩半。

然而就在此時,異變突起,那青龍頃刻間消失於手掌之間,一個紫紅色電球突如其來在其眼前暴漲,隨即猛擊其膻中穴,轟隆一聲巨響,左律被擊個正著,整個人直直往後飛起,碰的一聲落地,地麵被砸開一個深深的大坑。

隻有左律知道,這一擊,幾乎凝結了孚琛被風馳劍訣抽走的全部靈力,隻是孚琛如何能將被抽離的靈力重凝起來,又以青攰神器為助,打了他個措手不及,這實在超出左律對全部正道功法的認知。

然而他畢竟是化神後期的修為,便是被重創,也有足夠力量反擊。轟隆聲未息,他已自坑底一躍而起,左手一探,天心功法隨心而出,直取孚琛咽喉。

可是他的手被一股極為柔和的靈力擋了個正著,那靈力反彈到他手上,瞬息鑽入皮膚,宛若溫水慰貼,令他禁不住毛孔張開。

這種感覺已有千百年未嚐試過,左律停下手,他發現不知何時,曲陵南已睜開眼站在孚琛身前,她白衣纖塵不染,烏發隨風飄揚,腰間的綠絲絛宛若有生命一般自由遊轉,手上的綠色火光明滅不定,襯得她眼眸如水,沉靜安詳。

她就這麽看著左律,仿佛看一個老熟人,親切溫和,似笑非笑,她輕啟雙唇,問:“左律,你緣何修仙?”

這個問題仿佛多年前也有人問過,那時他還不是什麽玄武大陸第一修士,他也不是什麽太一聖君,那時他隻是一個修煉成癡的年輕人,但他比很多年輕人幸運得多,因為他遇到一個不遺餘力教導他的好老師。

老師對他太好,以至於他心安理得將自己取得的點滴進步歸功於勤學苦練,而將修為停滯歸咎於老師教導無方,他甚至覺得,老師待他不夠盡心,因為她不肯將青玄功法傳授給他。

明明可飛花摘葉皆成法器的絕頂功法,竟然被老師以不適宜他修煉為由,強迫他自創風馳劍訣。

他不是藏得住話的人,於是他直接對老師說,你若不肯潛心教導,何必浪費我的時間?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早已忘記最初的最初,自己是為何要修仙。

明明他踏入修途的初衷,隻是迷上修煉本身,那個穩紮穩打,不斷提升自己的過程。

左律突然覺得胸口劇痛,喉嚨上湧上一陣腥甜,他閉上眼,將這口心頭血咽下,再睜開眼,他對眼前這個與老師麵目相似,卻物是人非的女子,輕輕一笑,拱手道:“誤入歧途多年,多謝你提點。”

然後,他不再看女子身後,臉色蒼白如紙的孚琛,而是幹脆利落轉身,飛上半空,大踏步離開。

他身邊的風呼嘯而過,腳下大地生生不息,他明明重創之下,丹田受損,亟待閉關調息養傷,可左律在此時卻顧不上這許多,他仰頭遠望,海闊天空,蒼茫無邊。

我知道錯了原來遠遠不夠,還要我知道怎麽改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