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定瓊華

接下來,曲陵南目睹了一場毫無懸念的打鬥。

孚琛手一鬆,青攰神器飛上半空,放出萬丈光芒,兩條青龍呼嘯而去,道微真君狙劍迎敵,然他曆經適才連番惡鬥,靈力已是強弩之末,且青攰神器威震八方,銳不可當,又加之禦使之人乃此刻驟然間修為古怪到深不可測的孚琛,縱使“北遊劍訣”再厲害,卻也支撐不了多久。

漫天炫彩,刀光劍影,龍吟虎嘯,殺意森然,然而此時此刻對曲陵南而言,卻仿佛整個世界隻餘下黑白二色,而正背著她的那個頎長身影,卻濃墨重彩,血色長袍。

烈風如刀,曲陵南微微閉上眼,她將五靈之力融入神識,清晰地感覺到這個孚琛與以往再不相同,他渾身靈力充沛霸道,卻又收放自如,仿佛隱匿於四肢八骸當中,消融於經脈之下,宛若毛孔收縮綻放,一呼一吸間流轉順暢。

他根本無需如一般修士那般曆經氣沉丹田這一過程,隻需心隨意動,體內無窮無盡的靈力便仿佛天成,瞬間便能若天河衝泄,若江海倒灌。

再細細端詳,那靈力帶有極為純粹的紫色,紫得鮮豔欲滴,紫得璀璨奪目。

連孚琛的長發黑眸,亦隱隱之間有紫光暗動。

他張開五指,青攰神器衝天而上,以排山倒海之勢直劈而下。道微真君臉色頹敗,螳臂當車般以單臂運起渾身靈力撐圓一個防護罩,然神器出鞘,這等強弩之末的元嬰修士如何是其敵手?

北遊劍都若小兒玩具被一折成二,道微真君這點微薄之力又算得了什麽?

曲陵南驀地站起,一躍而上,手解頭上發帶一拋,灰色緞帶瞬間變長變寬,牢牢捆住道微真君的腰,於千鈞一發之刻將他直直提起,硬生生往後拖了一丈。

她的力氣也隻能拖後一丈。

但這一丈之距,卻能令青攰的攻勢戛然而止,隻懸於半空輕輕晃動。

孚琛腳下不動,身子卻平移而來,張開手瞬間將那發帶嗖的一聲收入手中,他看向曲陵南,禁不住搖頭一笑,歎道:“你呀,到底還是一如既往,婦人之仁。”

曲陵南喘了口氣,沒有回答他。

孚琛手一伸,淩空一指,一道紫色光芒注入其胸中,道微真君眼一閉,直直摔到地上。

曲陵南急道:“別殺他!”

孚琛笑了,似逗孩童一般,柔聲問:“為何?”

曲陵南問:“殺他又有什麽用?”

“可他走火入魔,引瓊華禍亂,囚掌門,妄圖染指門派秘寶,罪不可恕,不殺他怎麽交代過去?”

曲陵南認真地道:“入魔入聖,不過一念之差,可凡人皆欲念不斷,惡行不止,為一己之利陷他人於死生者比比皆是,何以見得你我便比他一入魔之人強?”

孚琛微微一愣,隨即看向她,輕聲問:“入魔之人,未見得比入聖之人壞?你真個這麽想?”

“何者為聖,何者為魔?你又真個清楚麽?”

她不想多說,縱身一躍,飛至道微真君處,運起青玄功法,將一點五靈之力凝在指尖,按在他眉心之間,頃刻間宛若綠螢飛舞,無限的生機自天地間循環,注入其軀體當中。

道微真君因走火入魔而變得詭異的麵容此刻漸漸和緩下來,逐步恢複其原本冷峻眉眼,冰雪容顏,曲陵南凝神屏息將他渾身籠罩於一團綠色光芒之內,少頃,那光芒慢慢滲入道微真君體內,過不了多久,他哇的一聲吐出一口紫紅色的鮮血。

與此同時,道微真君睜開眼,他目光由迷茫轉為清明,凝視曲陵南,似在思索,又在追憶。

隨後他張開嘴,啞聲問:“你是孚琛的小弟子?叫什麽來著?”

“曲陵南,但我已與文始真君脫離師徒關係。”

道微真君淡漠地頷首,似乎這未見得是多大回事,他又道:“你救了我?”

“沒有,”曲陵南道,“你入魔不深,多年修為尚在,是你自己救了自己。”

道微真君沉默許久,就在曲陵南以為他不想說話時,卻聽他低聲緩緩地道:“沒想到我一生執著,隻求劍意,反入了歧路,起了執念。想當初師尊仙逝,不將掌教之位傳與我,反倒傳給修為天賦能耐皆差我一大截的涵虛師弟,我一直以為他偏愛失了公允,耿耿於懷數百年,至今日方知師尊見識遠在我之上,涵虛師弟當這個掌教,單單胸懷,就比我強了太多。”

“你能知道這個,還不算無藥可救。”曲陵南不客氣地道,“你太過計較末節,卻失了根本,北遊劍訣又如何?青攰神器一出鞘便敗在其下,青攰神器又如何?還不是一樣要為人所禦?而使這柄神器的人又如何?縱使玄武大陸無敵手,然九天之上,仙途之中,總有能打敗他的人。便是真有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大能修士,難不成他能不循天理,永遠不出意外,永遠不會隕落?”

道微真君陷入沉思,良久不語。

曲陵南肩膀一沉,抬頭一看,卻見孚琛將手搭在她肩上,目光溫柔地看著她。

曲陵南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匆忙道:“說到底還是瓊華經說得好,陰陽相生,順承乎天,則生人生物;順承乎己,則成道成真,總之就是你吃飽了沒事幹管那麽多幹嘛,修你自己的,活你自己的,好好的過日子不成麽?”

孚琛噗嗤一笑,點頭認真道:“知道了,為師受教。”

曲陵南怎麽聽怎麽覺著這句話有說不出的古怪,然她來不及細想,便聽孚琛道:“道微師叔,你因執念入魔,妄想本門秘寶,私囚掌教及一眾長老,引發我瓊華內亂,險些令我派數千年聲譽毀於一旦,然念你輩分高卓,昔年為我派立下無數功勞,且尚存善念,懸崖勒馬,故先將你以捆仙索拿下,待迎出掌教後,再請他老人家定奪,你可心服?”

道微臉色淡然,轉頭專注地看他,忽而問:“想不到,那秘寶卻到底便宜了你。”

孚琛微微一笑道:“僥幸罷了。”

道微歎息道:“機關算盡,卻為他人做了嫁衣裳,到底命中注定沒有這個機緣,強求何益?也罷。”

他伸出手腕,孚琛手一揚,一條鮮紅繩索嗖的一聲捆上去,將他綁縛得嚴實,再無絲毫靈力可用,堂堂的道微真君,霎時間與凡人無異,然他神色如常,背脊挺直,倒如昔日目下無塵一般模樣,仿佛前方等著他的不是嚴厲的懲戒。

“太師傅他們呢?”曲陵南道,“還有畢璩師兄的元神。”

孚琛一笑,五指伸出,憑空一抓,青岡峰深處飛來一物,入掌不過燈盞大小,內有熒光閃爍,正是那“四象歸土盞”,曲陵南以神識一探,畢璩元神果在其中,並未損傷。

孚琛柔聲道:“他的肉身與師尊他們呆在一處,放心。”

“那我們快些將元神送去。”

“好。”孚琛手一伸,地上斷成數截的北遊劍飛到他手裏,他靈力一運,紫光流轉,那柄劍瞬間合成一體,在看時,卻縮成手掌長短。

“隨我來。”

他一把拉上曲陵南的手,禦風而飛,瞬間來至一陡峭峰壁,曲陵南認得此乃道微真君所管轄的禦察峰,此時整座山峰以北遊劍意為防禦陣,殺意無窮,威力無邊,稍稍靠近半步,即被淩厲的劍氣逼退。

曲陵南至此明白了為何孚琛明知涵虛真君等人囚於何處,卻無法援救的原因,北遊劍太過霸道,成劍陣後威力更是大增,元嬰修士布下的陣法,連化神期修士要摧毀都得廢好大一番功夫。

青攰神器隨著他們飛來,此刻嗡嗡作響,似乎見到極為好玩之事,青攰的聲音興奮得直嚷嚷:“喂喂,這陣法好生有趣,待我毀了它如何?”

孚琛笑道:“你動手,隻怕半個瓊華都得被夷為平地。”

“至多我小心著些便是。”

“稍安勿躁。”孚琛攜著曲陵南的手,飛至劍意最濃重處,那裏萬道劍光閃爍之中,中間卻有一小小的劍型凹陷,孚琛將適才的小劍按在其上,隻聽哢嚓一聲,整個流光溢彩的劍陣迅速褪色,漫天劍意逐步消散。

“隻有道微的北遊劍方能解開此禁製。”孚琛解釋道,“便是以我此時功力強行破陣,隻怕也如青攰那般要將禦察峰破壞殆盡,投鼠忌器,得不償失。”

曲陵南明白他的意思,毀陣不要緊,要緊的是裏頭的人。

劍陣一撤,禦察峰直上青雲的原貌便顯露了出來。孚琛攜了曲陵南,飛了上去,這回他不再有顧慮,手下輪轉法訣,青攰神器直壓雲頂,頃刻間令峰上殿舍各處的禁製一一破除,隻見瓊樓玉宇當中,一門戶隨即被人自內一腳踹翻,砰的一聲,一個身影衝了出來,一人手執長劍大罵:“道微,有種跟老子打個痛快,躲起來做那縮頭烏龜,算甚麽元嬰大能?”

他話音剛落,卻猛然瞥見孚琛與曲陵南,吃了一驚,隨即大喜道:“師弟,可是你破了禁製?道微那老小子呢?讓本真人會會。”

卻原來是許久不見的玉蟾真人。

孚琛微微一笑道:“玉蟾,我可從未叫過你師兄,師弟二字莫要說得太早。”

玉蟾臉上一僵,隨即道:“老子明明比你入門早。”

他身後一人涼涼地道:“可你修為比人差了一大截,他早已是元嬰修為,你卻困在金丹期沒點動靜,也好意思厚臉皮提自己早入門?”

玉蟾老臉通紅,回頭罵:“雲埔你給老子閉嘴!說得好似你多修為精深,難不成你不是金丹期?你不是比這小子入門早?”

“你懂什麽,我是潛心丹修,遲早有天以丹修成仙,哼。”

曲陵南此時卻樂了,大喊:“小師叔。”

雲埔坐了個蒲團飄飄****地飛出來,唇紅齒白,一臉玉童子模樣,卻皺眉道:“師叔便是師叔,為甚加個小字?哼哼,本道沒你這麽個忘恩負義,不識大體,竟敢擅自脫離門派的師侄!”

曲陵南卻點頭道:“你說得不賴,我確已非貴派弟子,稱你小師叔不妥,不若換成雲埔童子真人?”

“我呸!”雲埔自蒲團上跳起來罵:“什麽童子真人,誰答應你脫離門派了?你以為這是坊市買賣,想來就來想走便拍屁股可走?我堂堂瓊華,數千年來隻聽說人哭著喊著想進來,沒聽說想出去的。再說了,誰說脫離門派你一人說了算?你師傅答應了?”

他轉頭惡狠狠看向孚琛,孚琛從善如流,立即說:“我不曾答應。”

“這就對了,你師傅沒答應,你師叔我也不曾答應,另外一個師叔呢?你聽說過嗎?”

雲埔又把頭轉向玉蟾,玉蟾有些摸不清狀況,卻認出曲陵南,當即道:“這小女娃輩分低微,她一個人說的話怎能作數?”

雲埔欣然道:“難得你說了句對頭話。南兒你看,你的長輩們皆沒應允此事,你說的什麽脫離門派不過瞎扯淡,師叔曉得你自幼愛信口開河,此番便當你放那什麽氣,臭過了便算了,對吧孚琛?”

孚琛微微一笑,低頭看向曲陵南,眼神溫柔:“雲埔真人所言極是。”

“嗯,這事便這麽著吧,”雲埔洋洋得意,剛想說點什麽,卻聽一人自內悠悠道:“怎的沒人問老道我?”

雲埔與孚琛當即變了臉色,齊齊收起臉上的嬉皮笑臉,轉身深深作揖道:“見過掌教。”

曲陵南也低頭行禮。

隻見涵虛真君由傳經戒律二長老扶著,緩緩自內而出。他臉色有些蒼白,所幸精神抖擻,並無大礙,他笑眯眯看向孚琛,問:“道微呢?”

“已用捆仙索拿下。”孚琛忙回道,“待師傅升座再作定奪。”

涵虛搖頭,歎息道:“道微師兄天資縱橫,猶在我之上,隻可惜執念不改,心魔暗生,這才誤入歧途。這麽多年來他為本派立下無數功勳,若無他,瓊華早二百年便隕落了,哪有今日?此番事變,他亦無傷一人,無損一命,他的過錯,我有何資格定奪?”

“可是……”

“捆仙索加身,他已修為大損,何必落井下石?仍舊讓他呆在禦察峰便是。”

孚琛點頭道:“弟子謹遵掌教吩咐。”

涵虛良久地打量他,微笑著問:“青岡峰的秘寶,最終為你所得了,很好。”

孚琛低頭道:“弟子慚愧,彼時情況危急,青岡峰禁製被道微真君前行破開,弟子無還手之力,正命在旦夕,幸得徒兒拚命相救,這才得以不斃命當下,後來秘寶現世,威力無比,弟子被強行吸入後洗髓換骨,苦痛不堪,幾以為要命喪黃泉,卻不料熬過來後卻驟增功力……”

涵虛真君笑道:“你能與之合二為一,便說明這是你的機緣,亦是本教的福分,如今你的修為已臻至化境,普天之下隻太一聖君一人能與你一較高低,望你勿忘瓊華經之根本,潛心修行,早日揚名立萬,一登仙途。”

孚琛恭敬道:“是。”

涵虛真君轉頭看向曲陵南,笑容加深,問:“小女娃,你要脫離我瓊華派?”

“早十年我便不是瓊華弟子了。”

雲埔急道:“掌教,這孩子被我縱壞了,什麽都敢說,您莫聽她瞎說八道。”

涵虛哈哈一笑,道:“這倒新鮮,陵南,你為何要走?難不成我瓊華苛待於你?上下之人不行善事,不修善果令你不齒?”

曲陵南低下頭,道:“我自有我非走不可的緣由。”

涵虛將視線轉到孚琛臉上,孚琛哀求道:“師傅……”

“這都多少年了,還沒見過你求我,”涵虛笑眯眯地道,“可惜啊,師傅此次卻不能如你所願。”

孚琛臉色一變,便聽涵虛對曲陵南道:“你真個想走?”

曲陵南點頭道:“是。”

“那便去吧,”涵虛真君朗聲道,“本道以瓊華掌教之職宣告,自今日起,浮羅峰弟子陵南……”

曲陵南看著他,大聲道:“我姓曲,涇川曲,我叫曲陵南。”

涵虛笑眯了眼,頷首讚同道:“浮羅峰弟子曲陵南,自出門派,不再為我瓊華浮羅峰弟子,他日福禍皆與我瓊華再無關係。”

涵虛一錘定音,從此往後,曲陵南便真個不算瓊華弟子了。

在接觸到雲埔恨鐵不成鋼的眼神時,曲陵南還是有些難受。

她過去好聲好氣說:“喂,別那啥了,我跟你說,我離開這也不是一個人,我現下認回本家親戚了,在涇川,我們寨子裏可好了,大家對我都好,又不是出了瓊華沒地去……”

“哦,有新地方就忘了師門的恩情是吧?有親戚待你好了,就忘了師傅師叔們如何疼愛你了是吧!”雲埔怒道,“去去,趕緊給老子滾下山,多一眼我都不想看你!”

“你都多少年沒見我了,多看我一會又怎的?”

“我不愛看你!”雲埔氣衝衝地扭過頭。

“真不看?”曲陵南故意問。

“快滾快滾!”

“虧得我千辛萬苦給你留下一株靈草,咦這玩意叫什麽來著,哎呀我給忘了,雲埔你幫我瞧瞧。”她一麵說,一麵自懷內儲物袋中拿出一個玉盒,稍微開了個縫,登時清香縈鼻。

雲埔一聞之下,再也忍不住,他畢生精研丹藥,於靈草一道最是熟悉,然好的靈草可遇而不可求,更何況曲陵南手中這株隻記載於古籍中的東西。

他一撲過去,迫不及待搶走那玉盒,打開一看,綠光盈盈,靈氣四溢,雲埔刹那之間,按捺不住渾身顫抖,他結結巴巴道:“這,這是,這是玄雲草?”

“我可不識得這叫啥,”曲陵南攤手無奈地道,“我隻見它生的不凡,料來可以入藥,沒錯吧?”

“豈止入藥,有這株草,老子能煉出上天下地,獨一無二的玄雲丹!”雲埔抬起頭,目光炯炯道,“我要完成我師傅畢生夙願,煉出舉世無雙,名垂千古的神級丹藥。”

“這麽厲害啊,那我忽然改變主意,不能白送你。”曲陵南笑嘻嘻地湊上去作勢要奪,雲埔立馬老母雞護雞崽子一般牢牢護住,嘴裏嘰嘰喳喳道:“喂喂你幹嘛,東西送出門一概無討還的道理,你師傅難不成沒教你麽?”

“有這事?”曲陵南道,“可我瞧你連見我都不願,那還給你東西作甚?白白拿熱臉貼你的冷屁股。”

“我屁股熱得緊,”雲埔亂七八糟道,“你的臉才冷,呸呸,想拿回去,做夢。”

他二人鬧來鬧去嬉戲半日,經年的隔閡逐漸消散,雲埔童子忽然停了下來,目露悲傷看著她,低聲道:“笨蛋,你可知脫離瓊華意味著什麽?”

曲陵南笑著搖搖頭:“當日我進瓊華也不曉得意味著什麽,今日離開此處,亦無須多想。”

雲埔忍不住又問:“一定要走?就算你師傅是有些不靠譜,可你還有太師傅師叔師兄啊……”

曲陵南打斷他道:“莫說這些了,你日後要來我們寨子做客,我還給你留著這些奇花異草。”

雲埔歎了口氣,道:“也罷,女大不中留,何況你從來就不是沒自己主意的。”

曲陵南衝他笑了笑,揮了揮手,又朝涵虛真君行了大禮,將藏了畢璩元神的四象歸元盞取出,雙手奉上道:“真君,畢璩道兄的元神在此。”

涵虛伸出手,那燈盞頃刻間飛回他手中,他與畢璩相處最多,情分自是不同,此時竟有些激動,轉頭便吩咐道:“快快,拿去畢璩的肉身處。”

他身後的傳經堂長老接過,頷首領命,隨後縱身一躍,禦劍飛去。

“畢璩道兄羅裏吧嗦,恐怕一醒來又要訓我,我還是先走為妙,”曲陵南雙膝跪下,恭恭敬敬朝涵虛叩了三個頭,道:“真君,此間事已畢,晚輩去了。”

涵虛目露笑意,伸出手掌摩挲她的發頂,一股柔和的力道自上而下,將她五髒六腑都溫暖偎貼了一遍,道:“好孩子。”

曲陵南莫名其妙地眼圈一紅,但強行將心中的酸楚壓下,她抬頭咧嘴一笑,站了起來,轉身要走。

“等等。”涵虛真君道,“師徒一場,終歸有緣,孚琛,你送送她。”

曲陵南驀地抬頭,卻見孚琛目光深邃地看著她,她正要說不用了,卻聽孚琛朗聲道:“領命。”

他話音一落,便上前攜住她的胳膊裹挾著飛天而起,曲陵南根本無從抗拒,就已經被他帶上碧天。

耳邊風聲獵獵,孚琛緊緊環抱著她,還當她是當日那個不懂禦劍,不會飛行術的小姑娘般,生怕她掉下去似的。不知為何,曲陵南卻想起多年前,孚琛最是不耐帶她飛,每次都要她緊緊拽緊他的道袍,抱住他的胳膊,可往往還會被他半路上丟下去。

然而那時候她多麽歡喜,隻要挨緊師傅便怎樣都好。

那時他們二人,都以為這師徒會長長久久做下去,卻從未料過有朝一日緣分一斷,倆人便要各分東西。

“以前不教你飛行術,不給你飛行法寶,你可曾怨過?”孚琛忽然問。

曲陵南搖搖頭,道:“不曾。”

“我是有意那麽做的。”孚琛低頭道,“當日種種一切,皆是我有意為之,我便是這般卑鄙虛偽,滿腹陰謀詭計之人,明知你無辜受累,卻仍然由一開始便算計於你,為私仇連心愛的徒兒都可轉手利用,這樣的我,你真不曾恨過?”

曲陵南猛然抬起頭,與他四目相對,她正要反唇相譏,卻被孚琛眼中深深的悲傷與不舍所觸動,到了嘴邊的討伐,忽而化作一聲歎息。

“隨便吧,”曲陵南避開他的視線道,“反正你以前怎麽想是你的事,我又不是你,左右不了你想法,沒啥好恨。”

她一把推開他,於半空中輕飄飄打了個轉,懸立風中,發鬢飄散,輕聲道:“你看,沒有你教我,我也會自己飛。”

孚琛伸出手:“讓我帶你一段?”

“用不著了,”曲陵南溫言道,“你還不明白嗎?我已非昔日之我,你又何苦執著於過往?”

孚琛深深凝視著她,目光淒厲,語氣卻溫柔:“真個要離開我麽?”

“是。”

“也罷,”孚琛痛苦地閉上眼,又睜開,目光已是一派清明:“涇川曲陵南,當日落上古冰洞,我是否曾救過你性命?”

曲陵南一愣,隨即點頭道:“是。”

“師徒相伴數年,我雖算計了你,可是否曾真心照料過你,於你有過哪怕一絲半毫的師徒情誼?”

曲陵南認真想了想,點頭道:“有。”

“那麽,”孚琛輕輕一笑,笑得無奈卻又堅決,“我能否有資格求你一事?”

曲陵南道:“隻要不傷及無辜,毀我道心,你可吩咐。”

“放心,我便是毀天滅地,亦舍不得再傷你分毫。”孚琛凝視著她,緩緩道,“當日我與太一聖君有約,若我修為臻至化神,則有資格與之決戰,如今我已有此實力,不日將與之相邀。陵南,無論勝負,我都求你事後來看一眼。”

曲陵南咬緊嘴唇,問:“為什麽?”

孚琛笑容加深,那笑中卻滿是苦澀:“此戰我並無把握,然我背負此執念已日久年深,疲累不堪,是時候需做了斷。若我戰敗,我希望你來親手收我骸骨,滅我元神,省得我墮入魔道鬼修,累人累己;若我僥幸活下來……”

他頓了頓,帶著小心翼翼的期許,問:“若我僥幸活下來,能否重新與你相遇相識?這一次,我不是什麽文始真君,我隻是一個叫溫孚琛的人……”

曲陵南臉上傳來涼意,她用手一抹,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流下淚來。她以手背用力擦淚,惡狠狠地道:“想得美,你死活與我無關,我作甚要去看多你一眼?”

曲陵南猛然一甩手,運起五靈之力,頃刻間於半空中倒飛十餘丈遠,她遠遠看著孚琛,口氣斬釘截鐵,卻帶著她自己亦能感覺到的色厲內荏道:“涵虛真君今日已準我脫離瓊華!”

“我既已離瓊華,往昔種種,便已是過眼煙雲。”

“既然是過眼雲煙,我與你再無瓜葛,你愛與誰決戰,勝負幾許,又幹我何事?”

“既已不關我事,麻煩莫要提這些事後囑托,我不愛辦。”

“亦是,辦不了。”

她最後一句幾近耳語,也不知孚琛聽見沒有,隻是滿腔傷感,無處著落,恨不得衝上去跟孚琛打上一架,可又分明曉得,縱使真打一架,那人也隻會不還手,那打來又有何用?

這種狀況就如當日獲悉一腔柔情全喂了狗那般,憤怒之外,又有說不出的悲涼。

她無法可想,故而仍願一走了之。

她用力飛遠,轉身就走。她已經學會禦風術,她懷裏還有上古神器清河靈鏡,縱使器靈傷了元氣,然用來做飛行器卻是天下無雙。

她早已不是當日那個小姑娘。

可在心底她又知道,有些事,便是再過上十年百年,她仍然無法處理得當。

修為在心,然心卻會亂,亂象叢生,欲再尋衝淡平和又談何容易?

所以她會忍不住回頭再看一眼孚琛。

那人藍袍翻飛,長發糾纏,一雙眼滿是深邃而不欲再言的遺憾憂傷,便是隔得再遠也能清晰傳達。

所以她會忍不住閉上眼,一運息瞬間疾飛,恨不得霎時間跑到天涯海角。

仿佛隻要飛得夠快,就能忘得夠快。

可惜不能。

她不知自己飛了多久,隻知道心中滿是說不出道不明的憤懣難過,便是自玄武大陸由南至北地飛幾個來回亦難消此恨,待潮起潮落,月盈月虧不知凡幾後,她忽然覺得有種說不出的疲倦,就如內心被掏空,五髒被重新捋過一般。

她身不由己地渴望停下,待真能停下之時,卻發現原來自己已飛至涇川古寨上空。

從上往下俯視,鬱鬱蔥蔥的參天古樹環抱之中,涇川古寨宛若小小鳥巢,四方靈木青翠欲滴,靈氣充沛,令人醺然欲醉。

她緩緩下降,遠處十餘名青年男女皆作寨中人裝扮,正嘰嘰喳喳說個沒完。他們一般若鮮豔明媚的笑顏,一般如花燦爛的年紀。

曲陵南眼力甚佳,她一眼瞧見,那正中被圍攏著的少女,竟然是原來被孚琛囚在洞府之中的少女沐珺。

後麵在瓊華派中發生的一係列事情太過艱險,她顧不上這個妹妹,卻不知她竟已回轉家園。

“南兒姐姐,你回來啦。”沐珺見到她眼睛一亮,自人群中朝她跑來,笑嘻嘻地道,“我正在跟他們講你本事可大了,囚我的瘋道君再厲害,可到底還是瞧你麵子上不敢對我怎樣,又教我背瓊華經,又乖乖把我送回家……”

曲陵南愣了愣,問:“他把你送回來?”

“是哇,”沐珺點頭道,“瘋道君與我講,姐姐要回寨子,讓我也回,其實我還沒背熟瓊華經,不太想匆匆忙忙走,可那道君此刻看著好好的,誰知道他下一刻發起瘋來會如何?我就想那還是趁他看起來好說話時趕緊溜吧。哦對了,姐姐,瘋道君讓我把這個給你。”

她從懷裏掏出一物,托在手掌上,一團灰撲撲的緞帶,毫不起眼,隻細看時有金邊流光淌過。

正是當日孚琛送她的發帶,後來她為救道微真君,匆忙間將之解下以代繩索,再後來她飛離瓊華,確實早已忘記了還遺下這麽個物件。

哪知道兜兜轉轉,這東西又一次回到自己跟前。

“這,是發帶?”周圍一個女孩兒好奇地猜測。

“這等顏色怎會是發帶,一點都不鮮亮好看,要叫我說,定是腰帶無疑。”

“哎呀那可要配什麽顏色的裙子呀?南兒姐姐,灰色最是不起眼了,不若我替你在其上繡些粉花綠草,可使得?”

“你不懂啦,灰底上繡些寶藍色花才叫鮮亮,也配得上南兒姐姐身上這身藍袍。”

她們一人一句,清脆婉轉,宛若百靈鳥嘰喳歌唱。曲陵南卻隻低頭瞧著那發帶,忽而覺得重愈千斤。

少女們爭執不下,沐珺大聲道:“別吵了,那就是發帶啦,你們不要小瞧哦,這發帶可是件法寶,嗯,可變大變小,對吧姐姐?”

曲陵南默然無語,她將發帶縛在手腕處,一層一層,仿佛包紮看不見的傷口。隨後,她手一揚,淡淡地道:“都猜錯了,這是護腕。”

“哦,真的是護腕麽?”

少女們多淳樸,亦愛偏聽偏信,當下即有的睜大眼睛道:“怪不得瞧著不像這個也不像那個呢。”

“那護腕還繡什麽花呀,這樣就很好。”

曲陵南低頭看自己的手腕,啞聲道:“是啊,這樣就很好。”

“真的會很好?”身後突然有一人譏笑道。

曲陵南回頭,居然見到雲曉夢俏生生站在自己身後,她不知為何穿著寨中女孩兒的衣裳,自如得仿佛自己就是姓曲一般。

“怎的,耳朵聾啦?”雲曉夢不耐地皺眉,“認不出我麽?我就曉得這身衣裳傻裏傻氣,可那個祭司老兒非要我穿上,真是……”

曲陵南不理會她,又轉過頭。

“喂,你怎的不問我為何在此?”雲曉夢跑到她跟前,“可不是我死乞白賴要進來的,是那個祭司老兒硬要我進來……”

“行了,”曲陵南打斷她,“以你的功力想硬闖是做夢,定然是寨子中人允你進來,既然你都進來了,我幹嘛還要問多餘的廢話?”

雲曉夢臉上露出憤憤的表情,道:“曲陵南,你就這點最討人煩。”

“我作甚要討你喜歡?”曲陵南奇怪地問,“難道自咱們認識以來,你竟然有過想喜歡我的念頭?”

“呸,你做夢。我看到你就煩你,第一眼就煩!”

“那不就結了,”曲陵南點頭道,“你還羅嗦個什麽勁?”

雲曉夢柳眉倒豎,想罵什麽終究還是咽了下去。她轉了轉眼珠子,欲言又止了數次,最後還是忍不住問:“喂,那個誰,畢璩,他怎樣了?”

“元神無損,肉身無損,有瓊華掌教真君看著,恢複過來屈指可待。”

雲曉夢鬆了口氣,目光禁不住溢出歡喜,口氣也和善了許多:“那就好,這次得虧是機緣巧合,我看他以後還敢不敢胡亂挺身而出。”

“畢璩師兄職責所在,下次仍然會這樣做。”曲陵南好心提醒她,“你忘記他是掌教大弟子了麽?”

雲曉夢憤然道:“這些勞什子規矩職責有何用,偏生他當成命般……”

曲陵南靜靜地看著她,忽而道:“你算他什麽人?他自去做他的,你又何需著急上火?”

雲曉夢立即閉嘴,臉上又紅又白,過了會,她忽而仰起頭,目光堅毅,大聲道:“不錯,確實不關我事,可誰叫我看上那個大傻子,我看上了,就關我的事了。”

“可他不會知道你為他做了什麽,他不會知道,你曾為了他以身犯險,偷盜清微門寶物,亦不會知道你會為了他不顧性命,被杜如風追殺數千裏。”曲陵南看著她,輕聲道,“就算他知道這些,於他而言,可能也隻換來愚不可及四字評價,雲曉夢,就這樣你還要看上他麽?”

雲曉夢臉色變白,嘴角卻綻開一個燦爛的微笑:“我看上他是我的事,可不是他值不值得。他便是覺著我愚不可及,那也隻能由他,反正我不悔。”

“可是話說回來,”雲曉夢眼波流轉,瞥向曲陵南,“我既看上他,便由不得他推三阻四,朝秦暮楚,我既看上他,他便隻能也看上我。卑鄙無恥,詭計多端又如何,我不介意,也不會讓畢璩介意。”

曲陵南困惑地搖頭道:“強求有用?”

“怎的沒用?又何為有用?我隻曉得若有朝一日能與畢璩修成正果,則今日一切皆為有用,”雲曉夢譏諷一笑,對她道,“你呢?你不是講究幹脆利落,可那又如何?到頭來,你拿著那發帶隻能哄哄自己玩兒,說倆句什麽這樣就很好,好個屁!明明都要哭了好麽。”

雲曉夢繼續嘮叨道:“什麽修心無為,呸,連自己本心都不看,還修哪個心?哎呀關我屁事,我跟你說這些幹嘛?對了這衣裳到底誰想出來的?不顯腰身,褲腳還寬,穿這個怎麽走出我款款蓮步來?好好的女孩兒,穿得不合適登時就先失掉三分顏色……”

曲陵南一把揪住她,不顧她哇哇大叫,將她抓到一處僻靜處,鬆開手問:“喂,你剛剛說的什麽意思?”

雲曉夢白了她一眼道:“沒什麽,我自說自話而已。”

“什麽叫自己的本心都不看?”曲陵南認真問,“你又不是我,我的本心看不看你如何得知?”

雲曉夢正眼看她,忽而道:“曲陵南,你其實是怕了吧?”

“嗯?”

“不是怕,你幹嘛失魂落魄從瓊華跑回來?”雲曉夢忽而來了勁,眨眼問,“瓊華那有狗咬你哦?”

“瓊華不養狗。”曲陵南正色道,“而且我也不是怕。”

“隨便吧,”雲曉夢擺手道,“待我養好傷,我便上瓊華,到時我自己一探究竟。”

曲陵南想了想問:“若有人對不住你,你又打不過他,然而他現下又改得差不多,想與你重修舊好,你會怎麽做?”

“讓他別做他奶奶的春秋大夢。”雲曉夢笑眯眯道,“姑奶奶沒別的毛病,就是心眼小,記性好。”

“對啊,”曲陵南道,“可我還是打不過他,記著也沒辦法。”

“那還不簡單,”雲曉夢眼中露出狡黠,”你假裝與他和好,趁他放鬆戒備,反過來轄製住,屆時要怎麽收拾還不由著你?”

曲陵南眼睛一亮,點頭道:“與其這麽煩,倒不如拿下他先揍一頓解氣再說,你說得對,我發現你看起來有點順眼了。”

雲曉夢罵道:“老娘不稀罕!”

“我沒想你稀罕,我隻是告訴你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