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兩廂誤
他們倆在分別多年以後,難得又能心平氣和坐下來一道喝茶。
在當年,孚琛所喝的靈茶得來不易,沏茶之水取自瓊華浮羅峰山巔一汪汩汩靈泉,靈茶采自瓊華丹雲峰雲埔童子的丹房外,煨茶的火,自曲陵南練出三昧真火後便再沒用過其他。
這一盞注入白玉杯中的碧色茶湯,不知傾注了曲陵南多少心思。
曾經她以為這件事會長長久久做下去,後麵與孚琛翻臉,出走十年也不曾為自己沏過一杯茶,不曾想再度擎杯,竟已滄海桑田。
連那對坐飲茶的人,原以為禍害遺千年,不想眨眼之間,竟然也朝不保夕。
她握著這杯茶,胸口堵得慌。
這些時日,她日日助孚琛疏通經脈,然他沉屙已久,積重難返,她竭盡所能,也不過是令那經脈爆裂延遲些時日而已。
可孚琛卻很歡喜,褪下那記憶中萬年不變的虛偽麵具,他現下真的能笑如春風,滿室生輝。
他甚至又能跟曲陵南開玩笑,說俏皮話,做惡作劇,如在茶水中加入辣根果,騙曲陵南一喝下後噴出來,他在旁笑得前仰後翻,卻又能裝模作樣嫌棄道:“徒兒,你好歹也是個大姑娘,遵點禮儀可否?”
曲陵南不理會他,他又笑嘻嘻道:“徒兒徒兒,為師錯了,為師給你賠罪,莫要小氣則個。”
曲陵南常常覺著,興許這才是孚琛的本來麵目,如果沒經曆家破人亡,沒背負血海深仇,如果溫家沒有覆滅,他在家人庇護,父母寵愛中成長;若世事安然,歲月靜好,這樣的男子,大概便是這般狡黠又天真,喜歡裝清貴高冷,私下裏卻喜愛作弄人。
可惜天不從人願。
“徒兒,你真個生氣了?”孚琛湊近她,笑眯眯地掏出一個東西道,“好了好了,為師賠你個東西,你瞧瞧可喜歡?”
曲陵南一看,隻見他手中托著一條柔軟的灰色發帶,這玩意曲陵南再是熟悉不過,她一把奪了過來,果然是當年她那根發帶,隻現下它質地更為柔軟,灰色綢麵上隱隱有金線起伏,勾勒出華美大氣的雲紋圖案,金光流轉,顯見被加諸極為高明的防禦術法,這根發帶已不再不起眼,而是一件上品法器。
“我將它重新煉化了。”孚琛笑著道,“師傅替你結上可好?”
曲陵南微微閉上眼,又睜開,淡淡道:“不用了,本就是我的東西,我自己來。”
她動手將發帶綁到自己的長發上,隻是她素來笨手笨腳,一應穿衣打扮皆是清河打理,隻會三下五除二將發帶纏上頭發而已,孚琛看她折騰了一會實在看不下去,不由分說接過發帶,替她重新好好綁好。
這一刻他近在咫尺,呼吸近乎可聞,然有些東西卻已隔天涯,曲陵南忽而想起多年以前自己曾那麽期望過這件事會發生,可等真的發生了,卻又虛妄如鏡中水月。
那還問這些個廢話作甚?他愛綁,便讓他綁去好了。
曲陵南歎了一口長氣。
“為師這輩子,隻給兩個女子做過類這事。一個是生我的娘親,二個便是你了。”孚琛柔聲道,“好了,你瞧瞧。”
他手一抹,一個水鏡赫然而現,鏡中女子目光悲憫,頭上頂著一個大大灰色蝴蝶結,配著她一身清雅白衣,顯得有說不出的滑稽。
曲陵南無奈道:“你是故意的。”
孚琛哈哈低笑,摸了摸她的頭道:“我瞧你這身打扮不順眼挺久了。這下才好,總算有點昔日我的乖徒兒應有的模樣。”
曲陵南不耐道:“我好容易有身好衣裳,你幹嘛跟它過不去?”
孚琛笑容微微一滯,道:“因為你現下的樣子像別人。”
“誰?”
“像我小時候無意間撞見的一幅畫,畫中隻有一個女人。”他歎息道,“她也是這般白衣勝雪,綠絲絛係腰,也是這般仙姿妙曼,超凡脫俗,可是我不喜歡。”
“為何?”
孚琛沉默良久,就在曲陵南以為他不回答時,卻聽他緩緩道:“我祖父原也是一代大能,可他自不知從何處得到那畫後,便愛那畫中人近似癲狂,他將之懸於密室,旁人多看一眼都不許。後來,又千方百計尋與畫中女子相似的女侍,哪怕隻是鼻子像,眼睛像,亦不惜代價將她們弄到手收為侍妾,成天命她們扮成畫中人模樣四下走動。後來,溫家一夜之間滿門被滅,我僥幸逃生後才知道,原來那幅畫上畫的,正是青玄仙子,也正是因為那幅畫,為溫家招惹大禍。”
曲陵南不想勾起孚琛那些要命的新仇舊恨,遂自己側頭瞥了眼水鏡,生硬地道:“那什麽,多了頭上這個蝴蝶結,我瞧著不像仙姑,倒像個村姑了。”
孚琛臉上露出笑容道:“我便是喜歡你像個村姑,什麽也不懂,一派天然。”
曲陵南沒好氣道:“是啊,徒兒像村姑,可不就襯得你仙姿不凡麽?”
孚琛搖頭,看著她正色道:“徒兒像村姑,才顯得那些什麽仙凡之別,於她不過狗屎。她隨心所欲,愛怎樣便怎樣,而且她怎樣都好看。”
曲陵南愣住了,她從沒在孚琛嘴裏聽過這般讚譽之語,一時竟有些受寵若驚,卻又生出微妙的酸楚,她別開眼問道:“喂,左右無事,你可有別套新衣裳與我換,這身衣裳好是好,裙子太長了。”
孚琛呆了呆,瞬間喜上眉梢,笑得眉眼皆是溫柔,他倉惶轉身,元嬰修為竟然忘了可隔空取物,而是傻乎乎地跑出去,跑了幾步才想起可不用跑,嘿嘿低笑數聲,手上結法訣,一點一探,將內洞的儲物袋拿了過來。
他自袋中取出一套淡藍色衣裙,灰色暗金交領與腰帶,與曲陵南頭上的大蝴蝶結恰成搭配,他將這套衣裳遞過去,手微微發抖,結結巴巴道:“此乃為師,為師早早替你預下的結丹法衣,雖說沒你身上這套品階高,可也算小上品……”
“拿來吧,羅嗦個甚。”曲陵南一把奪了過去,抖開來才發現,這套法衣製作考究,襟口袖口皆綴以金線繡成的防禦法陣,若無青玄仙子留下的私貨,這樣的衣裳,放眼整個瓊華也是獨一份了。
她心下酸澀,臉上卻若無其事,道:“轉頭,出去。”
“啊?”
“我換衣裳你看什麽?”
孚琛猛然回過神,尷尬地轉過身出去,他在門外心神不寧地站了好一會,他聽得曲陵南不太自然的聲音:“行了。”
孚琛迅速回頭,眼前的藍衣少女一如心中懷想了千百回那般,容顏如玉,嬌憨卻又率真,扯著裙子嫌棄道:“怎的又是這麽長的裙子,會絆倒的好嗎?”
孚琛再也忍不住,過去一把緊緊抱住了曲陵南。他在這一刻心潮澎湃,思緒萬千,千言萬語匯成一個念頭,竟然是無比慶幸。
慶幸這個傻徒兒天生的秉性純良,胸懷寬廣,慶幸老天爺待他到底不薄,能於將油盡燈枯之時,尚有此等慰藉。
“我……”他張開口,竟有些哽噎,卻更緊地抱緊懷中的女孩,“我覺著吧,你穿上挺不賴的。”
“得了吧,”曲陵南道,“你再用點力,我就成穿得不賴卻被你勒死的頭一人了。”
孚琛哈哈大笑,鬆開她,目光炙熱:“陵南……”
“閉嘴。”曲陵南一手擋住他的唇,“什麽也別說,無論你說什麽,我都不想聽。”
孚琛歎了口氣,點頭道:“好。”
他又笑了起來,道,“不過能看你結丹,穿這套衣裳,為師心滿意足。”
曲陵南忽而覺得有種說不出的困倦,仿佛累得想立即倒頭就睡,她心知有異,怒道:“孚琛,你在這套衣裳上下了什麽手腳?”
孚琛手一動,那套法衣上的金光四下遊動,宛若一個法陣,將她牢牢困住,孚琛目光溫柔看著她,道:“南兒莫怕,此陣隻是讓你好好睡一覺,睡醒了就沒事了。”
“瓊華的事迫在眉睫,我得去好生處置,但你就不用跟來了,師傅向你保證,待此間事了,定會還你一個與昔日一樣的瓊華派。”
“你所喜愛的那些人也都會一一回來。”
“南兒,多謝你,以我一人之力無法疏導經脈,若不是你助我,我支撐不了這麽久。”孚琛輕輕撫上她的臉道,“我還有事沒做完,對不住。”
“雖然不得不走了,可我還是想說一句,說句我平時說不出口的話,”孚琛微微笑了,“南兒,這麽些年,我,我很掛念你。”
“你放開我,聽見沒,你放開我!”曲陵南掙紮起來,卻發現那法衣將她牢牢困住,動彈不得。
“若有……”孚琛目光眷戀,卻猛然閉上嘴,他長長歎了口氣,深深凝視她,然後毅然轉身,緩步離開。
他始終沒將“若有”什麽這句話說完,可莫名其妙的,曲陵南卻懂了,她曉得孚琛想說的其實是,若有機緣,若能從頭,若有來世,若能回首。
可惜世上哪來的“若有”。
曲陵南眼睜睜瞧著孚琛就這麽離開。當孚琛與她告別時,她知道,孚琛的意思並不是就此別過,而是再會無期。
可之前還好好的,怎麽突然間就變成再會無期了?
哪怕在最不想見孚琛的時候,她也沒想要他死。
孚琛並不是個好師傅,教她的時候敷衍了事,待她並不至誠用心,連傳個功法都想著利用她對付自己的仇人。
曲陵南不想恨他,也不在他這回事上傷神耗時,她不願成為娘親那樣的女人,她更願意為自己而活。在她心底,興許還有待我本事高強,再揍得你滿地找牙的念頭,可她無論如何,都不曾想過有朝一日要見到孚琛悲情十足地轉身離去。
然後是再見無期。
可憑什麽他說再會無期就真個無期?她還沒下手收拾這個壞師傅呢?憑什麽他突然之間就如同要拯救瓊華上下的大能修士一般,妄圖拍屁股一走了之後她還得對這麽個混蛋說聲多謝?
曲陵南頓時有股怒氣自丹田處迅速湧起,她閉上眼,體內的五靈之力迅速運轉,自四肢五骸中升起點點綠光,綠光聚合一處,遂成漩渦,獵風強勁,席卷周遭,丹田內初成的金丹被一股綠雲托起,流轉不休,霎時間漩渦大盛,瞬息衝遍全身經脈,嘭的一聲,她渾身上下燃起一股純淨帶綠光的三昧真火。
火光中,她慢慢睜開眼,舉起手,一把掐住身上法衣的陣眼所在,握起拳頭,瞬間將法衣上的法陣燒個一幹二淨,禁錮她靈力的法陣一旦被毀,曲陵南登時一躍而起。她伸出手,一個火球投向洞口孚琛所下的禁製那,轟隆巨響大作,整個洞府晃動數下,頭頂碎石紛紛落下。
小柴刀不知從何處跳到半空,青攰囂張而興奮的笑聲頓時四下響起:“哈哈哈,你要劈了這裏麽,待本尊代勞好了,醜女人先閃一邊去。”
曲陵南退了半步,小柴刀嗡嗡作響,頃刻間現出流光溢彩,威風凜凜的神器模樣。一時間,孚琛的洞府內虎嘯龍吟,靈力四溢,一聲銳響過後,刀光一閃,整柄神器直直插入洞府口禁製處的符籙當中。喀嚓脆響頓時不絕於耳,自神器以下,整個禁製裂紋延伸而去,不出片刻,分崩離析,碎成斷斷殘片,四下消弭。青攰於半空中現出人模樣,依然是那個欠揍的童子臉孔,隻是眉心多了一點紫紅血痣,當是孚琛下在他身上的伏神咒未除之故。青攰叉腰喝道:“喂,本尊勉為其難幫你一把,你可能應允事成後將我身上這勞什子咒法去掉?”
曲陵南淡淡地道:“我不懂解咒的法子。”
“由你去救那大惡人的性命,他隻會歡喜得找不著北,屆時你提出以此為酬謝,他定然無有不應之理。”青攰熱心地道,“且你我千年前便有元神契約,在你手上我能使六成以上的神力,什麽元嬰魔修算個屁,便是化神期老怪你也可一戰,你難道不想試試手持神器指哪打哪的滋味麽?”
“隻有六成?”
“蠢婦,我出秘境元神受損,又遭伏神咒禁錮十年,能有六成不錯了!”青攰冷哼道,“若是老子元神無損,我還用得著借你之手麽?隻怕放眼天下,又有誰能抵擋得住我一劈之力?”
曲陵南涼涼地道:“別吹了,神器若不為人所禦,器靈再了不得又能如何?若你真個這麽了得,何必當什麽神器,自己成神不就好了麽?”
青攰被噎得一頓,又反駁不出什麽,隻得罵:“你現下牙尖嘴利,可沒當年那般厚道。”
“少廢話,”曲陵南手一張,“過不過來吧。”
青攰無法,隻得嗖的一聲飛到她手上,仍舊化作不起眼的小柴刀。曲陵南揮了揮,一劈過去,隻聽轟的一聲巨響,整麵石壁頓時劈成兩半。
“還成。”她道,“等會劈人也得這麽管用才好。”
“那還用說麽!”青攰咬牙切齒道,“本尊劈山分海,何等厲害……”
“可惜器靈卻缺心眼。”曲陵南打斷他,手一掃,天心功法隔空清出一條道來,她穩穩踏步而出。
外麵豔陽高照,春風和煦,正是瓊華的好時節。
曲陵南問:“你可能飛?”
“我去你奶奶的能飛不能飛,本尊不是低等飛劍!”
“不能飛啊,”曲陵南提氣而起,淩空飄起,“清河就比你管用多了。”
青攰被氣得哇哇大叫:“誰說我不能飛,看著看著!”
小柴刀迅速變寬變長,曲陵南穩穩踏上,青攰嗖的一聲疾馳而去,上古神器充當起飛劍功效,雖說不太穩當,可也馬馬虎虎能用。
就在此時,青岡峰那邊長虹貫日,巨大的靈力衝擊迎麵撲來。
“打起來了打起來了!”青攰激動地嚷道,“哎呀有魔氣,這下可好玩了。”
曲陵南皺起眉,凝神前望,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因為除了魔氣,她還隱隱感到一股淩厲霸道的氣息,盡管隻是初現端倪,卻已足以威震八方。
除了化神期老怪左律,她從未在任何人或任何東西上感受過這麽強勁的力道,仿佛蟄伏地底的上古神魔,蠢蠢欲動,一旦驚醒,必定翻天覆地。
青岡峰到底隱藏了什麽秘密?
曲陵南還未得近前,已見到曆代瓊華修士埋骨禁地,此刻禁製已破,一人披頭散發仗劍而立,狀若癲狂,然其修為卻臻至元嬰末期,手下禦使千萬種冰劍飛射而立,對準青岡峰入口中一人,頃刻間便要形成萬箭穿心之勢。
那堅守入口的修士,雖麵目蒼白,卻神情自若,視死如歸,他暴喝一聲,紫炎刀團團化作刀陣,寸土不讓。
正是道微真君與孚琛。
道微真君已走火入魔,北遊劍訣之厲害之處卻使得淋漓盡致,劍意銳利,劍氣衝天,能以一當百,勢不可擋。兼之魔氣入侵,殺意不再隱瞞,一時間竟能將孚琛的紫炎刀氣勢壓了下去。且孚琛到底練功出了岔子,在此生死相拚之緊要關頭,根子不穩的弊病便顯露無疑。他此時拚了老命,也不過是耗盡全身靈力,苦苦撐住紫炎刀陣,不讓北遊劍進逼而已。
道微目光狠戾,手掌一張,成千上萬的冰劍合二為一,一柄碩大無朋的大劍鋪天蓋日,劍意直侵孚琛的紫炎光,他冷冰冰地道:“瓊華上下,敢違抗我的,已被我盡數囚在劍陣之中,為什麽你還要負隅頑抗,冥頑不靈?”
孚琛吃力地抬頭,微微一笑,不發一語,不屑之情躍於言表。
“瓊華一脈以我為尊,這上下之藏,盡當為我所用,你不過一後進小輩,有什麽資格擋我?”道微大喝一聲,四下震動,冰劍再逼近一分,孚琛禁不住經脈震**,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
“撐不住了啊,”道微無比可惜地道,“好歹算我瓊華後起弟子第一人,這就要敗了麽?”
他口氣惋惜,手下卻絲毫不留情,北遊劍瞬息間破空而去,即刻便要刺破孚琛的防禦罩,將他釘死當下。
曲陵南傾盡全身之力,五靈之力灌入青攰神器,一躍而起,大喝一聲將神器飛擲出去。半空中流光溢彩,層層重疊,清越的龍吟聲中,一柄透明的巨大神器發出金色光芒,就如青攰自己所說的,以劈山分海之神力,將北遊劍硬生生劈成兩半。
隻聽空中哐當一聲巨響,五靈之力激發的青攰神器匯成一股強大到足以翻山倒海的衝擊波,朝整個青岡峰**去。而處在此力道正中的孚琛,頓時如斷線風箏一般被衝向後方,曲陵南大駭之下,使出天心功法,想隔空將她這個前師傅給揪回來。可惜四下翻天覆地,山石傾斜,一道來自青岡峰內部的淩厲之氣驟然大盛,頓時將曲陵南掀翻開去,遠遠拋到一旁。
煙塵滾滾中,曲陵南跳起來,睜大眼拚命看,卻哪裏還看得清什麽?
就在此時,半空中一聲尖利銳響,曲陵南一抬頭,道微真君長發當風,道袍鼓鼓,嘴角沁出血絲,卻臉色紫漲,青筋冒出,手下連連結出法訣,霎時間漫天劍氣衝起,風聲鶴唳,空中結成巨大的劍影,隨即直衝而下。
他是想趁機將孚琛打個魂飛魄散。
曲陵南大急,想也不想,手下一運靈力,一個碩大的火球迎麵投擲而去,火光四溢,將北遊劍隻擋了一擋,然劍氣如虹,加之殺意太銳,卻絲毫不起作用。曲陵南縱身一躍,手下不停結法訣,青玄功法所過之處,半空中浮起無數綠色靈光,瞬間凝結成一張巨大的綠色藤蔓,纏繞上那柄大冰劍。曲陵南運起渾身的五靈之力,手下狠命一收,綠藤蔓越絞越緊,試圖將那柄冰劍整個絞斷。而道微真君又豈可小覷,他冷冷一笑,手下袖風轉動,利劍破空之聲傳來,空氣中無數冰劍結成,瞬間朝曲陵南飛撲而去。曲陵南手下轉動,虛空劍亦迎麵而上,漫天隻見劍影森森,劍氣縱橫。
曲陵南此刻不過金丹初成,便是有天底下最好的功法傍身,也無法與一個元嬰後期的高手分庭抗禮。虛空劍虛實相間,變幻多端,但創虛空劍訣之人卻是道微真君的師弟涵虛真君,在真正的劍修大家眼裏,這點虛中有實,實中有虛實在不夠看。若不是她一再以五靈之力佐以三昧真火賦於劍上,隻怕不出片刻便會被入魔的道微真君擊斃。
然而這等苦苦支撐,終究太過勉強。道微真君的北遊劍訣出神入化,已是擋無可擋,虛實劍之間的破綻被他的劍意一一擊破,那些亦真亦幻的分化劍影,在他跟前猶如小孩玩泥沙,不過爾爾。他手下一掃,北遊劍一分為二,分擊曲陵南上下致命之要穴。劍氣疾馳而至,曲陵南運起三昧真火迎麵抗擊,巨大的威壓之下,她被硬生生逼退數十丈,五髒六腑幾乎被壓得移位。曲陵南臉色慘白,退無可退,隻能咬牙硬拚。此時此刻,她腦子裏不知為何浮現了這麽個念頭:
原本再上瓊華,除了尋畢璩元神之外,實際上也存了揍孚琛一頓的念頭。可人還沒揍到,又莫名其妙要為他拚命。
莫非真像欠了這個混蛋的?
也罷,欠什麽都趁此機會統統還了便是。隻是若能重來,她定會在見到孚琛第一眼就揮拳頭直接打上他鼻梁處,最好打得他鼻青臉腫,再也裝不了那幅生死茫茫的深情模樣。
但這個願望大概是實現不了了。
曲陵南清叱一聲,將殘餘的全部靈力凝結在手上,手一揮,青玄功法自然而生,無數綠色光點自天上地下齊齊飄起,紛紛附上道微真君的北遊劍上,整柄冰劍宛若結了無數苔蘚綠葉,嗤嗤聲四起,那劍上的淩厲殺意,竟像被人拿一塊大抹布反複擦拭一樣。綠意愈來愈重,那柄原本嗜血欲狂的北遊劍慢慢緩和了下來,劍由心生,北遊劍本就是道微真君功法所化,這柄劍懸在半空,那邊道微真君臉上癲狂漸漸平歇了下來,他渾身恨不得毀天滅地的狂肆之氣亦如春風化雨,緩緩自身上消融剝落。
他目光呆滯,茫茫然停於半空,似乎在疑惑,又像在思索。
曲陵南腳下一軟,整個人力竭跪下,她手一鬆,綠色光點便四下散開,道微真君猛然睜眼,眼底一片赤紅,他暴喝一聲,北遊劍頓時嗡嗡作響,劍尖直指曲陵南眉心,道微手一揮,那劍即時以破空之勢,呼嘯而至。
可惜了,就差一點,五靈之力沒準便能毀了這柄入魔的劍,沒準道微真君的心魔亦能就此斬除。
曲陵南有些無奈地閉上眼,劍尖涼意已達,眉毛幾乎能感受到那冰雪之感。下一刻,她便會被北遊劍穿眉心而過,整個人被釘死當下。
這麽個死法可不好看。
但死就死了,好不好看,可顧不上。
曲陵南甚至有些想笑,於是她笑了。這本是瞬息定生死之事,可她笑完了,卻發現那劍仍然沒動靜。
曲陵南驀地睜開眼,卻發現,原來那柄巨大的冰劍,被一隻手牢牢扣住。
那隻手形狀優美,夾住威震天下的北遊劍,就像隨手抓住哪個頑童拋向半空的飛梭一流。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這隻手曲陵南熟悉得不得了。
她順著這隻手看過去,熟悉的藍色長袍,熟悉的黑墨長發,熟悉的俊美麵容,連臉上帶著的笑容都一樣欠揍。
就在剛剛她還在感慨,為了免他魂飛魄散,自己莫名其妙又為他拚了一次命。
可他居然安然無恙,不僅安然無恙,其渾身流轉的氣息,竟然大象無形,悄無聲息,根本感覺不到修為,連一絲一毫的靈力都不外露。
他看起來就像一個凡人。
可他一出手,就把元嬰後期的入魔修士得意之作捏到手裏。
“你你你……”曲陵南結結巴巴地說,“你不會被奪舍了吧,還還是被什麽髒東西附身?”
“乖徒兒,別胡思亂想了,若不是為師本尊,哪個耐煩管你死活?”孚琛回頭衝她微微一笑,手指收緊,那柄大大的北遊劍,哢嚓兩聲被折成兩半。
那可是北遊劍啊。
她剛剛拚死拚活也毀不了的北遊劍啊。
曲陵南駭然地盯著眼前這個男人,隻覺他渾身上下,都透著一種說不出的熟悉,那不是對孚琛本人的熟悉,卻是對某個夢境,某個見過後又忘卻的人物的熟悉。
她忽然就想起來了,這個孚琛與那夜她入孚琛紫府內所見的男子何其一致,他們有一模一樣的麵容,舉手投足間有一模一樣的淩厲霸氣。
“你累了,且看為師如何替你出氣。”
他手一抬,青攰神器躍然而上,頓時天顯異象,紫雲滿布,四下龍吟清嘯,蕭殺威儀。
這柄神器一現世,道微真君即臉色一變,一口鮮血吐了出來。
它尚未出鞘,便已能殺敵千裏之外。
這才是真正的青攰神器。
它與孚琛,都像兩顆蒙塵的寶石,一朝得以抹去遮蔽其上的灰撲撲之塵土,現出本來神采,立即驚動四方,折服天下。
曲陵南忽而覺著,也許這才是青攰吵吵嚷嚷非要跟著她來的原因。借五靈之力激發本體,以三昧真火淬煉刀身,青攰神器,這才算真正的再度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