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思憶長

尋常女孩兒用的那些花兒粉兒,曲陵南一概沒用過,女修們好講究個環佩長裙,她亦從未有過。從小到大,就連她固定穿的衣裳,換來換去也不過兩身。

她凡事皆以不麻煩為基準,能減則減,儲物袋中亦長年空癟,她以為自己所有之物極少,可時至今日她方知曉,原來從一個小姑娘長大成人,她也用過這許多東西。

她亦從未想過,這些東西有朝一日,會被人一件件妥善收好,鄭重收藏。

那個豁口的小茶杯,她還記得是初來瓊華,學沏靈茶時笨手笨腳打翻過的器具,那時師傅摳門得緊,給她的茶具,不過是凡人集市上尋常的粗瓷而已。

後來她沏茶的功夫漸漸像那麽回事了,師傅方將自己常用的茶具交給她,這套最初的粗瓷茶杯,一套四個,摔了三個,碩果僅存的一個還磕破了杯口。

曲陵南不愛浪費東西,這茶杯便留下自己用,一用,就一直用到她離開。

現在它光潔如新,粗瓷質地竟然泛著玉質潤澤,也不知被施了什麽法術在其上。

茶杯邊上,掛著兩件小孩穿的低階法衣,不用看曲陵南也曉得,這是她第一回自師傅手上拿到的饋贈,那時在上古冰洞中孚琛收她為徒,一同賜下法衣並辟穀丹。

那時,傻乎乎的小姑娘全然不知這種法衣在修界尋常得緊,還美滋滋想這師傅真不賴,又給吃的又給穿的,跟著他挺好。

她一路皆傻,不問緣由便拜師上瓊華,還一個勁想,這麽好的師傅可不能怠慢了,她得還師傅更好的,她要養活師傅。

若說這幾樣東西都太過尋常,隻引起若有若無的回憶,那麽接下來的一個木匣子,打開來,卻令曲陵南不由自主紅了眼眶。

那匣子裏,裝著好幾十隻紫雲飛鶴。

曲陵南怎會不認得?這裏頭的每一隻飛鶴,都是她拿月俸換來的,那時孚琛閉關衝階,她一個人在瓊華派百無聊賴,閑來無事便格外想念師傅。哪怕師傅言明一月隻準發五隻飛鶴來傳話,她亦全然不顧,總是想起來就放一隻,想起來就放一隻。

絮絮叨叨,盡是廢話,可千句萬句,說穿了隻有兩個字,思念。

原來不知不覺,已然積下這麽許多。

那會孚琛極為不耐,偶然回一隻飛鶴,也多是訓斥之語,曲陵南原以為照他的性子,這些東西一早就被他丟棄銷毀,卻不曾想,每隻飛鶴都被他好好收藏在這;每隻都又注入靈力,手指一觸,當年小姑娘憨傻而率真的聲音又能再度響起。

“師傅,為啥我要背什麽勞什子《瓊華經》?背了也未見得能多吃一碗飯,我不背可成?”

“師傅,你修煉得如何了啊?你快些出關吧,你徒兒我要被人欺負了。”

“師傅,畢璩師兄定然與你有仇,或瞧我不順眼,他今兒個拿尺子打我,哼,總有一日我要揍回他。”

“師傅師傅,你再不出關,我便收拾包袱回去了。”

“師傅,我想不明白,為何要修仙?修了仙便好麽?可好在哪?我不修仙一樣該幹啥幹啥,修了我又能如何……”

滿屋紙鶴飛翔,此起彼伏,往事輕如煙,摞在一塊,卻重於泰山。

曲陵南眼皮一眨,眼淚忽而掉了下來。

她想,原來這就是遺憾。

遺憾往昔不可追,遺憾這一生哪怕千秋萬載,問鼎仙途,可那般美好的舊時光,卻終究已經失落湮滅。

“你瞧,我沒說錯吧?那大惡人走火入魔了,我看照這麽下去,遲早有天他要把你的尿片找來供起,咦好像不大對,他撿到你時你已經不是嬰孩了,沒尿片這種東西……”青攰在其背後絮絮叨叨,“總之,為今之計,隻有你去犧牲小我了安撫住這個瘋子先。你想想他十年間自元嬰初期進階到元嬰後期,便是上古之時,天地玄黃,靈力充沛,本尊亦未見有人能做到……”

曲陵南猛然轉身,一個三昧真火丟過去,青攰哇哇大叫道:“喂喂,有話好好說,作甚動手?”

“意思是讓你閉嘴。”曲陵南收了手,白了他一眼,繼續低頭看自己用過的老東西,問,“他發瘋時都做什麽?”

“什麽?”

“你不是說他瘋了麽?我問你他發瘋時都做了些什麽。”

“哦,那得從你走後開始說起,話說當時你一怒之下丟下他便走,他就開始狀似癲狂,”青攰興高采烈地道,“彼時我已被他收為兵器,能感應到他的情緒,那簡直是恨不得以頭搶地,怒移山巒,填海傾天,哎呀他為什麽不這麽做呢?你猜你猜。”

“說重點,別學這些個亂七八糟的口氣。”

“真是,這麽說分明能令此事波瀾起伏**迭起,”青攰不滿道,“你真不聽哇?”

“好好說!”

“好吧。”青攰以興趣缺缺的聲調道,“簡而言之,你走後大惡人與左律打了一架,打輸了,四大門派全驚動了,左律當眾道若大惡人本領低微,他無興趣再與之動手。大惡人便問他要修煉到什麽時候才能夠格宰了他,左律隨口就道起碼得化神期吧,於是大惡人便當真了,說了句讓他等著之類的屁話。”

“他有你相助,照理不該輸得那麽難看。”

青攰得意地道:“我為什麽要相助他?想得美!本尊雖遭其暗算,中了伏神咒,然神器豈是凡人能奴役的?想當年,青玄那個婆娘偶爾要使喚我,還不得客客氣氣說盡好話,本尊才勉為其難答應她看看心情。他如今這般折辱本尊,本尊便是有十分本事,也不給他使出一分,哼哼,我倒要看看,沒本尊心甘情願助力,這柄刀充其量也不過比尋常法器厲害點點而已,想打贏左律,門都沒有……”

曲陵南涼涼地道:“怕是你元氣大傷,想大展雄威亦不能吧?”

青攰啞然,隨即不服道:“反正本尊不甘為其所禦使。”

“得,繼續講。”

“自那以後,大惡人大抵亦曉得我不甚賣力,便將我困在此處,看守你那些個破玩意兒。自己倒時常鬼鬼祟祟出去練功,練完後便神神叨叨回來,摸著你的東西跟你說話,還以水鏡窺探你的行蹤,一會笑一會歎氣的,反正是腦子發瘋便是。有回他甚至與本尊好聲好氣講話,說自己一輩子精於算計,卻不料在你的事上算錯了一筆賬。”青攰笑嘻嘻地道,“我一聽老來勁了,趕忙騙他將事情來龍去脈講出來,越聽越樂不可支,天底下怎有這樣的笨蛋,好端端將吃進嘴裏的肉包子吐出來推給他人?須知得了你便是得了青玄功法、涇川秘藏,就連我和清河,說不定也會看在你麵子上給他用用;更別提你身具五靈之力,與你雙修,修為必能日進千裏。你簡直是個古往今來前所未有的大寶貝,他卻一無所知,還要將你打包送仇人頭上,哈哈哈哈,簡直笑死我了。”

青攰哈哈大笑,曲陵南卻沉下臉,問:“於是你便將我的來曆皆告知他了?”

“那是必須的啊,”青攰大笑道,“不然怎能令他懊悔得想死?”

曲陵南冷冷問道:“於是他悔不當初?”

“這個啊,”青攰笑聲突然停了下來,有些不過癮道,“他城府那麽深,我倒是沒瞧出來他悔還是不悔,不過他聽完後跟我一起笑,道這都是報應,又道你原來來頭甚大,這下可好,便是獨自下山他亦可放心。呸,如此言不由衷的話也虧他說得出,反正我斷定他必然悔不當初,悔得腸子都青了。”

曲陵南沉吟了片刻,問:“瓊華內亂又是怎麽回事?”

“這個啊,本尊可沒空管,隻是某天晚上大惡人將我祭出,與一道人相鬥。他奶奶的,那道人可算有幾分真本事,手上的大冰劍也倒值得本尊動手……”

曲陵南怒道:“我就曉得是他作亂搗鬼!”

“啊?”青攰摸不著頭腦,問,“你說誰?”

“使冰劍的道人定然是瓊華派長老道微真君,他本事大得緊,為人又剛毅正直,孚琛要作亂,他定然不會坐視不管……”

“你說大惡人作亂?可是,”青攰傻乎乎地問,“走火入魔那個,分明是瓊華這個什麽道門正宗的長老啊?”

“你說什麽?”

“就是那個使劍的老頭啊,”青攰漫不經心地道,“我一刀劈掉他的冰劍時,散出來的氣息分明是魔氣。要不是這麽有趣的玩意兒,我還不樂意被大惡人使喚呢。”

曲陵南愣了愣,不知如何理解這句話,就在此時,洞口忽而傳來沐珺清脆的聲音:“姐姐,南兒姐姐你沒事吧?怎的進去這許久?”

“沒事。我就出來了。”曲陵南回喊了一句。

“那你快些,那什麽,”她的聲音忽而扭捏了起來,“我跟你說過的那個後生,他,他來了。”

曲陵南一聽,邁腿就要出洞,青攰嘰嘰喳喳道:“帶上我帶上我。”

曲陵南手一伸,青攰自動飛到她手上,變作一柄毫不起眼的小柴刀。

曲陵南忍不住笑了,比劃兩下道:“還是這模樣使得順手。”

“那是因為你像個村姑,本尊不得已屈就一下配合你的形象而已。”青攰大言不慚道,“有時神器有時亦要低調嘛。”

“行,你可別露出本來麵目給我惹麻煩。”

“放心吧。偶爾裝柴刀也挺好玩的。”

她持著青攰出洞,沐珺小姑娘已經紅著一張小臉又是急迫又是期待地瞧著她,她也不會那些個羞澀矜持之類的,一見她就嚷嚷:“姐姐,你快些。”

曲陵南道:“裴明又不是沒見過,有甚好快些。”

“啊呀,可萬一他見不著我,轉身就走呢?”

“他可不是來見你。”曲陵南毫不在意地打擊她,“他多半是另有打算。”

沐珺嘟起嘴,不過隨即又高興起來,笑眯眯道:“管他為何而來,反正我是能再見他,總比見不著強是吧?”

曲陵南想了想,雖覺著沐珺的事於己無關,然同為涇川古寨中人,她還是多嘴問道:“你說的沒錯。但若見了麵,他因你是曲姓女子而騙你辱你,利用完你繼而拋棄你,將你一片真心踐踏地上,令你傷心難過,你當如何?”

沐珺吃驚地睜大眼問:“可那是以後可能會發生的事,與我現下喜歡他有何幹係?”

曲陵南皺眉看她。

“哎呀姐姐,你怎的與我阿媽似的沒事操心些有的沒的?便是他真個騙我辱我,那亦是他的錯,我喜歡他,想與他作伴,可不是錯,既然我沒錯,我作甚要傷心難過?”

她一派天真,轉了轉黑眼珠,隨後輕輕一笑道:“好吧,若真個如此,傷心難過大抵是免不了,但總不會難過一輩子吧?總有法子可想的,對不?”

曲陵南抬起頭,忽而微微笑了,似乎長久以來的心結有所鬆動,她感慨道,自己真是修為越深,反倒越不如從前直截了當。

她與孚琛這回事,糾結師傅待她那些個負與不負作甚?當初她是很喜歡師傅的,由頭到尾,她從未負過自己之本心。

那便夠了。

她的笑容越發加深,拍拍沐珺的肩膀道:“我倒忘記了,這筆賬本不該朝旁人算,而隻該與自己算。”

“啊?”沐珺懵懂地睜大眼,“姐姐你說啥?”

“我說,若人裴明不喜歡你,我不許你死纏爛打,因為那等自輕自賤之事,曲姓女子不應做;但若他也喜歡你,那便是天底下人人反對,我仍會讚同你。”

“真的麽?”沐珺高興地叫了起來,“真的麽真的麽?”

曲陵南微笑頷首,卻又正色道:“可若他騙你,我卻不會為你複仇,因你之決定,你需自己負責到底。”

沐珺點頭道:“那是自然。”

“走罷。”曲陵南挽起她的手,一起邁往前方。

青攰小小聲傳音道:“喂,那洞口的小子修煉的功法與那日我打敗的老道士差不多,他雖尚未結成魔氣,你亦不可掉以輕心。”

“嗯。”

“我可不是擔心你,你別打不過又要我出手收拾殘局。”

“羅嗦。”

“嘖嘖,真是好心沒好報。”

洞口,裴明一身藍衣長袍,麵如冠玉,那昔日被瓊華無數年輕女弟子戀慕的風采愈顯勃發。

曲陵南忽而想起當年出關,裴明心疼她丹田被毀,要替她揍雲曉夢的情形,心中一暖,微微一笑道:“裴明,別來無恙。”

裴明目露震驚,端詳她良久,緩緩笑了,道:“陵南,我就知道,你定然還活著。”

“連杜如風都以為我死了,你倒對我有信心。”

“杜如風?”裴明臉上現出不屑,譏諷一笑道,“他又不曾與少年求學時便與你打過架,不曉得你常能以弱抗強,內心最是堅韌不過,他哪懂得你是什麽人。”

曲陵南微笑看他,道:“不錯,你比他懂我,因你亦是堅韌之人。”

裴明目光柔和,道:“陵南,你可曾記得我與你早年有約?”

“約架?”

“不,”裴明溫柔地道,“我與你約定,有朝一日,要共成長為頂天立地,本事超群的大修士,共同俯仰天地山川,傲視玄武大陸。”

曲陵南沉默了一會,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如何?跟我一起吧,”裴明踏進一步,卻被洞口的禁製激得倒退,他有些急切地問,“你早已反出文始真君門下,我師傅道微真君此刻亦被他所拘,此刻瓊華上下皆被那欺師滅祖的敗類所控製,隻有你我聯手,方能救出師尊並掌教等長老,屆時匡複我瓊華道門正統,成就不世奇功……”

曲陵南垂下眼皮,長長吐了口氣,問:“我為何要助你?”

“陵南,你不是助我,而是助你自己。文始真君不顧倫常,覬覦自己的徒兒,我了解你,以你之心性,定然是不堪身受其辱,此刻你又再度被他抓住,要逃脫牢籠,除了與我合作外別無他法。”裴明苦口婆心勸道,“陵南,文始真君已今非昔比,其功法走邪門歪道一流,心性大變,若我們再不出手轄製他,他便會為禍整個玄武大陸,你莫要再念舊情……”

曲陵南看著他,忽而覺得有種說不出的陌生,她忍不住打斷裴明的長篇大論,問:“你可知你亦性情大變?”

裴明猛然住嘴,微微眯眼盯著她。

“你從前從不這般多話。當年滿個瓊華的女弟子皆傾慕於你,說起你都是冷峻清貴四個字。”曲陵南輕輕笑了,搖頭道,“你看,你也變了,我也變了,說不定你師傅也變了……”

“住嘴!”裴明怒道,“你是定要與文始同流合汙麽?”

“何為清,何為汙?”曲陵南皺眉問,“裴明,你又不是玄天上神,又不是掌教至尊,怎見得你說誰汙他便汙?”

“巧言令色亦無改事實本質!”

“錯了,”曲陵南搖頭道,“我隻是提醒你,本質非你能定,本質亦不能一言以蔽之。”

她偏頭打量了會裴明,忽而問:“喂,你可喜歡我妹妹?”

裴明詫異地瞪大眼。

曲陵南一把將躲在一旁偷偷瞧著裴明正開心的沐珺揪了出來,推到跟前,問:“就是這個。你可喜歡?”

裴明愣了片刻,怒道:“我乃清修道宗,怎會有這等烏七八糟的念頭?”

沐珺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曲陵南瞪了她一眼,又問:“你既不喜歡,為何三番兩次撩撥個小姑娘?”

“我何曾撩撥與她,你莫要信口胡謅。”

曲陵南歎了口氣,搖頭道:“得了吧,你自來受慣眾女修傾慕,怎會不知自身魅力?如何撩撥一個未見過世麵的小姑娘,多說兩句令她春心**漾,想必對你而言太過簡單。”

裴明辯道:“我不過與她多說兩句,她要如何想與我何幹?”

“若非你要用她窺探文始真君的洞府,你又何必與她多說兩句?”曲陵南毫不客氣地道,“行了,反正說開了也好,我妹妹哭多兩場就沒事了。”

“陵南,此事是我不夠穩重,”裴明的口氣軟了下來,溫和道,“那位姑娘,裴明這廂與你賠禮。”

他說罷真個行了一禮,沐珺呆了呆,跺腳道:“哪個,哪個要你當好人,呸。”

裴明施禮完,正色道:“陵南,一碼歸一碼,文始真君今非昔比,乃我瓊華之大罪人,你當以大局為重……”

“我有無告訴過你?”曲陵南轉頭看他,道,“就衝文始真君對我做的那些事,我絕對不會原諒他。”

裴明一喜,道:“那你合該與我聯手,你等著,我這便想法子把你救出。”

“我沒說完,”曲陵南道,“我不原諒他,是為他欺負過我,可不是為你,你道文始真君邪門歪道,可我卻聽聞道微真君才是真正入魔,我不能助你。”

裴明大怒,罵道:“這是哪來的讒言?我師尊分明剛正不阿……”

“不是讒言,”曲陵南道,“告訴我這話的人,雖然不著調,但在這點上絕不會錯。”

“血口噴人,完全是血口噴人!”

“隨便你怎麽想,”曲陵南擺擺手道,“反正我不會跟你瞎攪合。”

“說來說去,你仍然是舍不得他!為什麽?你難不成亦如那些腦子空空的女修一般被他的模樣所惑麽?”

曲陵南困惑地瞥了他一眼,問:“你是傻子麽?”

裴明睜大雙眼。

“你不是傻子,怎的會以為不讚同你便是被他的樣子所惑?”曲陵南不耐道,“要不要跟你瞎攪合,與他長什麽樣何幹?莫名其妙。”

半空中忽而傳來“噗嗤”一聲輕笑,文始真君的聲音輕柔傳來:“乖徒兒,這氣死了不償命的本事,你可真是一點都落下。”

裴明神色大變,身上靈力一運轉,一柄冰劍瞬間化出,他身子浮上半空,手下飛快結出手結,冰劍霎時間如離弦之箭,嗖地一聲刺向遠處。

隻聽哢嚓一聲脆響,那柄劍被瞧不見的手折成兩截,隨後又是數聲脆響,幹脆斷成四五截,自空中掉落下來,裴明臉色鐵青,當機立斷往腿上一拍,腳下頓起金雲,瞬間隱去不見。

這是瓊華禦察峰獨有的飛天術,能於片刻間退出十餘裏外,文始真君除非真個布下天羅地網,否則要抓他亦非容易之事。

孚琛輕飄飄落到自己洞府門口,臉色有些憔悴,嘴角卻浮上一個溫和的笑容,道:“徒兒,我回來了。”

曲陵南轉過頭不看她。

“不高興?”孚琛好脾氣地答,“看來是這小子惹你生氣,要不我把抓他來給你玩兒?”

“不稀罕。”

“適才我似乎聽聞你妹子看上他,要不然為師想個法子命他娶了你妹子?”

曲陵南吃了一驚,忙道:“你可別亂來啊。”

孚琛嗬嗬低笑:“這有何難,那小子也就一張臉瞧得過去,你妹子若真個喜歡,為師替她完成夙願便是,也當我把她關在此處數年的賠禮。”

“不用你瞎攪合!”曲陵南道,“你別害了我妹妹。”

沐珺也道:“他非心甘情願的,我才不要。”

“好,有誌氣,”孚琛笑著笑著忽而咳嗽起來,“不過便是你們想要,也得等些時日了。為師適才受了點傷,要調理一二……”

他一句話未說完,卻咳嗽加重,手一捂,指縫間竟然滲出血來。

曲陵南一驚,孚琛卻笑道:“嚇著你了,師傅沒事,隻是有些難受……”

他話音未落,整個人軟了下來。

曲陵南身不由己伸手扶住他,孚琛一麵咳血,一麵笑著道:“趁著,趁著我受傷,你,你亦可揍我出氣,我定無餘力運靈力禦身。”

“閉嘴吧!”曲陵南運氣一探,隻覺他內息大亂,渾身靈力四下亂竄,顯見是受了什麽極重的外創。

“嗬嗬,原以為本事到了,想盡快辦了那事,怎知還是差了一點……”

“閉嘴不會啊!”曲陵南嗬斥他,扶著他就地坐下,伸手探入他懷裏摸來摸去,不耐道:“你那個瓊華丹呢?放哪了?”

“給,給了你,沒有了……”

“你是不是傻子啊!”曲陵南一巴掌打他肩膀,孚琛卻眉開眼笑道:“你,早年丹田受損,瓊華丹給你,比給我好……”

曲陵南無奈地叫了一聲,想也不想,手掌一伸,運起青玄功法,五靈之力化作綠色光芒,用力貼住他後心要穴,將靈力運入他體內。

“給我好好運息,”曲陵南罵道,“這麽大人了,你有沒有腦子?”

“讓你擔憂了……”

“行了,等你好了咱們再算賬。”

“哎。”孚琛嫌棄道,“徒兒,你能不能別那麽用勁拍我?”

“你活該!”

“一把老骨頭了你還跟我來真的……”

“再多嘴,我真揍你了!”

孚琛再嘴硬說自己沒事,也抵不過受傷頗重的事實,且曲陵南以五靈之力替其安撫體內亂闖亂竄的氣息時,這才發覺,原來孚琛此番竟元嬰受損,紫府內一片混沌,以他今時今日之功力,能將他傷成這樣的,那得是什麽東西?

而隨著曲陵南進一步探入其四肢百骸之中,卻發現孚琛經脈中隻有一股淩厲霸道的氣息,其色紫紅,其狀若漩渦,且無時無刻不在吸納紫府靈力,宛若紫色飛龍,君臨天下,凜然不可侵犯。且這股氣息於經脈中堵塞膨脹,不少地方已現裂痕。虧得孚琛乃瓊華道門正宗出身,不斷以內門功法加以疏導,這氣息方能暫時蟄伏於經脈當中。然內門功法卻隻解得燃眉之急,無法長治久安,長此以往,待其發展壯大,經脈卻無相應拓展,渾身經脈綻裂崩決亦不過早晚。

這便解釋了為何孚琛修為能突飛猛進,卻也印證了一個樸素的道理:根基不穩,大廈將傾。

然這麽些年,經脈綻裂之痛何等難忍,孚琛背著人吃了多少苦,已是可想而知。

曲陵南忽而懂得了孚琛為什麽要把她留下了,他早知自己爆體而亡不過時日問題,以他的算計,他或許想留自己為他所用,但不知為何,曲陵南仍寧可相信他沒有壞到這個地步,他隻是想盡力與她再相守最後的時光。

因為那才是她認識的文始真君會做的事,他心中分明有溝壑縱橫,嘴上卻一句不說,算計人時是這樣,不算計人時,也是這樣。

他還喜歡誤導旁人,似乎愈將人玩得團團轉,他心裏愈加高興。

活該。

曲陵南暗暗罵了一聲,可眼眶卻禁不住發熱。她想,她曾感傷孚琛從未懂得她是什麽人,可反過來,她亦從未懂得孚琛是什麽人。

他固然自私摳門,陰險毒辣,可他亦隱忍深沉,羅羅嗦嗦沒完沒了,可偏生不肯好好說句實話。

這樣一個男人,能令人怨怒憎惡,也能令人嗟歎憐惜。

曲陵南歎了口氣,她凝神運起青玄功法,將十成的五靈之力化作綠色涓流,潺潺不斷,灌入孚琛經脈當中。五靈之力集天地五行五靈之變,乃至純生機,青玄功法又循天道而均衡,遵萬物之靈運,所過之處,生機盎然,宛若清泉汩汩,春風陣陣,霎時間,將孚琛經脈中那股躁動霸氣的氣息籠罩於綠光之中,安撫蘊化;又將其經脈斑斑點點裂縫,一一滋潤縫補。

不知過了多久,恍惚之間,她再度踏入一熟悉的岩洞之中,棧道狹隘,底下是萬丈深淵,隻是原本深淵之下乃噴湧岩漿,烈火濃煙,然此刻岩漿皆凝固安睡,四下宛若一個燒著溫柴的大烤爐,一進入,便渾身暖洋洋的。

棧道盡頭,一紅衣烏發男子背朝著她,聽見她的腳步聲,他暮然回首,與孚琛一模一樣的眉眼,隻雙目殷紅,一見她,忽而一笑,猶如萬木回春,百花爭妍。

曲陵南隻覺此情此景分外眼熟,她微微眯眼,那男子以飛撲而來,一把將她牢牢抱住,想得到心愛之物般,幾乎要把她勒緊懷裏。

“任你去哪,終究要回到我身邊!”他盯著曲陵南,目光瘋狂偏執,口氣溫柔得怪異,“南兒,你可算回來了。”

“有病!”曲陵南一怒,靈力一運就像掙脫,可在這古怪的地界,卻好似渾身靈力皆用不上,被那古怪男子禁錮得嚴嚴實實,隨即,她的臉被強行板正,那男子狠狠吻了下來。

曲陵南心中大駭,用力掙紮,然那男子力道極大,輾轉之間,像要將她吞噬入肚一般啃咬,曲陵南不明白這長得像孚琛的男子為何突然間發瘋想吃了自己,亦不明白便是他不想吃,這般啃來啃去有何趣味?她隻覺隨著兩人唇齒相撞,極為不適,伸出腳,一腳踹到他膝蓋上。

男子似乎吃痛,稍微鬆開,曲陵南趁機立即要跳出,可那男子抱著她不放,一雙紅眸,忽而湧上淚霧,頃刻間滾下淚珠。

曲陵南詫異地看著他,那雙眼含了太多疼痛與悲苦,淚水渾濁,像忍了千百萬年,那種疼像會傳染,從他那裏直擊內心。

恍然間,她似乎能感同身受,盡管懵懵懂懂,盡管不以為然,可就像多年前,還是小姑娘時,她站在遠處,他站在古鬆下,那一刹那,她滿心歡喜,卻淚流滿麵。

愣怔之間,那男子再度吻住她,這回溫柔如水,極盡纏綿,似如春風化雨,暖入人心。

便是她從未經過男女情事,卻也明白,這是那男子在以另一種方式,向她訴說無法言明的情愫。

那些原本壓抑過的,苦苦追尋過的,卻又錯手而失的愛。

曲陵南猛然睜開眼。

眼前依然是孚琛的洞府,小柴刀懸在半空,嘰嘰喳喳道:“喂喂,你睡得好似死了一般,你可曉得?”

曲陵南微微皺眉,爬了起來,她揉揉額角問:“孚琛呢?”

“大惡人在教你妹妹引氣入體。”小柴刀轉來轉去道,“這莫不是瘋得更厲害?傷還沒好,不想著如何養傷,倒忙著多管閑事教人修行?”

曲陵南忙跳了起來,她仍是信不過孚琛,生怕他教沐珺什麽亂七八糟的,可跑到外洞一聽,卻聽沐珺朗朗背誦的,竟然是《瓊華經》。

“你要好生誦讀,此經書微言大義,參悟了獲益匪淺。”

“嗯,我定會修出一身好本事,不再令人瞧不起!”

曲陵南愣愣走過去,孚琛抬起頭,臉色有些蒼白,嘴角浮起一絲溫暖的微笑,自然而然道:“你醒了?歇息得如何?”

就好似他們一同過過無數個這樣的日子般。

曲陵南沒有回答,一旁的沐珺早高高興興蹦起來道:“姐,你瞧,道君教我真本事呢。”

曲陵南衝她點點頭,不曉得說什麽合適,生硬道:“有勞。”

孚琛笑了,柔聲對沐珺道:“好好學,你姐姐當年可是將這卷經書背得滾瓜爛熟。”

“嗯!”沐珺重重點頭,轉身麵壁,嘰裏咕嚕背個不停。

“過來。”孚琛朝曲陵南伸出手,曲陵南想了想還是過去,孚琛一把握住她的手,以神識一探,吐出一口氣道:“恢複得差不多,你為我療傷,卻險些將自己的靈力耗空,可嚇得我不輕。南兒,多謝你,你又救了我一次。”

曲陵南直接道:“談不上救,你若命中注定要死,我就算耗空靈力也不管用。”

孚琛苦笑一下,道,“你探入我紫府,我的情況自然瞞不過你。所幸為師一時半會還死不了,你坐下,陪我好生喝杯茶。”

曲陵南依言坐下,孚琛手一伸出,將一套茶具擺在二人麵前,慢悠悠斟茶,熱氣氤氳,曲陵南盯著他的臉,忽而道:“我以五靈之力補你經脈不過權宜之計,你經脈裂開的速度,超過我能修補的速度。”

孚琛失笑問:“你以為我留你,是為了讓你救我?”

“如果耗空我一身靈力能救得了你,我會救,若你修煉青玄功法能自救,我會將真的功法傾囊相授,若我涇川秘境中所藏的任何一種天地寶材能換你一命,我會給你。”曲陵南正色道,“可就我所知,好像這些法子都不成。”

“我知道。”孚琛看著她,目光柔和,“我留你,不是為騙你來救我。”

“再說一遍,我真救不了你。”曲陵南抿緊嘴唇,想了想,索性把話說開,“你也別打我曲家血脈的主意,我不可能會同你雙修,且不說這法子能不能救你無人確定,單說我自己,你別想強迫我,要不然,我怕你還沒經脈破裂而死,就先死在我手裏。”

她說得義正詞嚴,孚琛卻聽得笑了,拉住她的手點頭道:“我知道,不用說了,我都知道,無礙的,死生有命,與你無關。”

曲陵南反手想掙脫他的,卻掙不開,想了想他也活不了多久,便任他握去了。

孚琛長長籲出一口氣,攥緊她的手,無奈而傷感地道:“你啊,我是算計了你一回,可也用不著從此將我視為毒蛇猛獸啊。”

“反正不是好人。”

“是,我也不覺得自己是好人,”孚琛道,“但我留你,隻為留你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