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內亂紛

裴明話音剛落,孚琛宛若聽見什麽笑話般哈哈低笑,他邊笑邊低頭看向身畔的曲陵南,柔聲問:“他說我欺師滅祖呢,乖徒兒,你信是不信?”

曲陵南柳眉倒豎,怒道:“少廢話,太師傅呢?其他人呢?”

孚琛微笑道:“你應承我好好待在我身旁,我便告訴你。”

“我為甚要待在你身旁?你不說我揍你!”

曲陵南又是一腳踹過去,這回孚琛輕巧避開,讓她踢了個空,他笑容可掬,低聲哄道:“莫鬧,外人跟前,好歹給為師留個麵子。”

他笑意款款,曲意溫柔,宛若兩人之前全無誤會,他以一己之私險些誤了曲陵南終身,這樣的事仿佛不曾發生。

曲陵南分外困惑,她尚未困惑完,就聽得嗖的一聲利刃破空,幾千柄冰劍疾馳而至。想來這麽些年,裴明練這“北遊劍訣”進步匪淺,從當初戰戰兢兢尚未駕馭一柄巨劍,到如今漫天飛劍信手拈來,這已是金丹期修士的功力。

頃刻間,天地間俱是飛劍,劍成劍陣,劍氣衝天,一柄冰劍之功效,霎時間被放大千萬倍,巨大的劍氣逼壓之下,隻令人覺著呼吸維艱。

北遊劍訣能於瞬間爆發出比施為者自身修為強大數倍的功力,故金丹修士敢憑此劍訣與元嬰修士決一死戰, 也因為這個,瓊華派中道微真君地位隱然高於列位長老,便是掌教涵虛真君見了他,亦要恭敬稱呼一聲“師兄”,除卻道微真君本人冷峻中直外,這份尊重,也是敬“北遊劍訣”傳人。

若今日裴明對上的,是旁個元嬰修士,或可拚死一搏,可惜他碰上的是孚琛。

曲陵南在北遊劍一出手時,便輕輕歎了口氣,她看出來了,這是一次注定要失敗的攻擊。

孚琛嗬嗬低笑,柔聲道:“小南兒乖,瞧師傅給你變個戲法兒。”

他話音一落,單手一拂,突然間一股強勁的威壓散發出去。那些原本銳不可當的漫天冰劍,突然間宛若刺中極為粘滑的黏液一般,通通被黏在半空中。裴明麵露狠色,拚命催動靈力,也不過令這些飛劍於原地抖動不止,卻再也無法前進一分一厘。

“姓裴的小子要輸了,”孚琛愉悅地道,“小南兒,你想他如何輸?不若讓他變成個大刺蝟給你瞧瞧?”

曲陵南尚未想明白什麽叫“讓他變個大刺蝟”,隻見孚琛手下一抹,漫天飛劍齊刷刷掉了個頭,紛紛朝裴明疾馳而去。曲陵南一驚,這才明白孚琛是要叫他做劍靶子,在他身上穿成百上千個窟窿,她忙喊道:“住手!”

孚琛五指一收,那無數飛劍又奇跡般地定在半空,他轉頭,歎息道:“我就知道,你總是這般婦人之仁,可誰讓我是你師傅,師傅終歸是要疼徒兒的。”

他話音剛落,手一轉,飛劍嗖嗖落地,裴明狼狽地左右躲避,一個不備,直直摔下自己的禦劍,啪的一聲掉到地上。此時無數飛劍隨即落下,不偏不倚,繞著他圍了一圈,將他困在這臨時起意的飛劍林之中。

曲陵南與清河相處得久了,於陣法一事亦見多識廣。她一眼便瞧出,孚琛隨手一甩,那些飛劍落地卻組成古怪的陣法。按理說由修士靈力催發的化形法器,不具實體,靈力一收,即無影無蹤。可裴明在陣中已不知試了多少回,那無數由他催化的兵刃,卻像變成真的法器一般,再也無法控製半分。

這一手,絕不是瓊華派的功法路數了。

“徒兒,咱們如何處置他?”孚琛微眯雙眼,瞳孔深處泛出紅光,宛若討論穿衣吃飯一般,稀鬆平常地問,“你說怎麽辦,咱們就怎麽辦,師傅聽你的,可好?”

曲陵南隻覺眼前這個孚琛分外陌生,在她以往的記憶中,師傅蔫壞卻又護短,即便一開始就不安好心,可說到底,他亦從未告訴她,自己乃清正高尚一類大能修士。且這麽多年習《青玄功法》之後,曲陵南越發將孚琛幹過的那點事看開,無非是損人利己而已。

錯隻錯在兩人看錯了對方,她以為師徒情誼超於一切,而他卻是血海深仇銘記於心。

曲陵南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問:“我如果要你放了他呢?”

孚琛聳起眉毛,道:“你確定?殺了他比較一勞永逸。”

“他還是瓊華弟子,要處置他也得掌教發話。”曲陵南喝道,“你身為瓊華長老,亦不可越俎代庖。”

孚琛笑了起來,目光流轉,美不勝收,然那眼波深處閃動的紅光,卻看得曲陵南極為心驚。

他笑道:“南兒,你適才不是問瓊華的人都到哪去了麽,我告訴你,那皆是拜道微真君所賜。他練功走火入魔,要挾掌教交出本派至寶,我師尊拒絕,他便重創門人無數,連掌教並諸位長老亦被其所傷。我與之全力一戰,沾了青攰神器的便宜,才堪堪將其逼退。你若真個熟悉門規,當知道微真君所作所為等同叛教。他留下的徒子徒孫,若真心悔過便罷,若如裴明這般冥頑不靈者,我便是即刻殺了,旁人亦說不得我半個字。”

他伸出手,輕撫曲陵南的臉頰,目光漸漸柔和道:“可我曉得,你定會念及年幼同門之情,不忍見他命喪於此,也罷,看在你的份上,我便網開一麵。”

曲陵南趁機伸手一把抓住他的手,反手拽住,神識隨即探入脈門。入內隻覺一股炙熱火焰撲麵而來,燙得她反彈而出,她驚詫地瞪大眼看孚琛,“青玄功法”不拘一格,神識所用宛若水流風動,渾然天成,探入紫府被反彈而出,不僅說明孚琛修為與她相去甚遠,而且說明其功法與“青玄功法”截然不同,若說青玄仙子畢生所學乃師法自然,那麽孚琛所學,定然是逆天而行了。

這決不是瓊華派所出的東西。

“調皮,”孚琛似不以為意,笑嗬嗬地彈了下她的額頭道,“都多大的人了,還跟小孩似的不知輕重,難道為師當年沒告誡過你,不要以神識窺探修為比你高之人麽?”

“你沒教過我這個。”曲陵南隨口答道,“你連怎麽飛都不教我。”

孚琛沉默片刻後道:“以前是為師有私心,往後定然全心教你。”

曲陵南盯著他目不轉睛,忽而問:“你的修煉可是出了岔子?”

孚琛笑道:“怎會出岔子?為師已晉為元嬰後期,修煉不知道多順利。”

“不過十年,你便自元嬰初期晉為元嬰後期,如此迅猛,你還說沒出岔子?”曲陵南搖頭道,“萬物皆枯榮相繼,禍福相依,但凡好處太多的事,通常都要付出極大的代價。”

“你放心,師傅現下沒事。往後你呆在我身邊,為師隻會越來越好,屆時我將一身本事傳與你,你我師徒二人,便為玄武大陸留下千古佳話……”

曲陵南冷冷地道:“師傅,我姓曲,我乃涇川曲氏一脈,別說你猜不到。”

孚琛一愣,隨即笑道:“你姓什麽也是我徒兒。”

“我涇川女子的奇妙傳說你定然早已知曉。你是不是後悔當初將我推給左律,險些讓左律因禍得福?現下你修為很不妥,自然要想法子,你一想法子,便又要將主意打到我頭上,誰讓我在你印象中總是忠心耿耿,憂你所憂,悅你所悅?”

“可你別忘了,十年以過,我早已不是當初的那個陵南了。”

她目光冷冽,深吸一口氣,體內的五靈之力瞬間暴漲,充滿四肢八骸,金光閃動之中,一股強勁的三昧真火驟然自孚琛扣住她的手腕處湧出。

孚琛淬不設防,慌忙鬆了手,曲陵南立即翻身一躍,退離他幾丈之遠。孚琛伸手抓去,曲陵南動用五靈之力,虛空劍淩厲劈下,孚琛抓了個空,變了臉色,厲聲道:“陵南,你都胡扯些什麽?為師怎會因曲家血脈又算計你,為師等你十年,好容易盼得你回來,所思所想盡是如何讓你好好出氣,咱們倆冰釋前嫌,又怎會……”

“他撒謊!”裴明高聲道,“陵南,文始這個混蛋在騙你!他峰中早已藏了個女子,自以為神鬼不知,可我早就撞見過了,那女子便是涇川曲家中人,修士私藏曲家女子,想幹什麽還用得著說嗎……”

他話未說完,孚琛已經冷笑一聲,反手一抓,將他自陣法中直直拽起,卡住喉嚨,再也吐不出一個字。

曲陵南大怒,手中虛空劍再不留情,三昧真火過處劍身火光四溢,一躍而起,狠狠往孚琛當頭擊去。

曲陵南一招劈去,孚琛掐著裴明的脖子麵不改色,平移後退十餘丈遠。曲陵南一招劈空,縱身一躍,清叱道:“把他給我放了!”

“你好好聽我說我再放了他……”

“還說什麽說!”曲陵南罵道,“你放不放?不放我對你不客氣!”

她話音剛落,挽起劍花一挑,一個又一個的三昧真火球紛紛打去,孚琛既要拿住裴明,又不想出手傷了曲陵南,左閃右避,騰挪得有些狼狽。

火光中,曲陵南一張俏臉襯得明豔不可方物,然她臉罩寒霜,目光冷冽,虛空劍虛實相映,源源不絕,青玄功法幻化出無數生機,劍氣綿延方圓十裏,霎時間布滿頭頂天空,綠光變幻無窮,自草色延綿至碧色,劍氣宛若數不盡的藤蔓枝條自天而降,將孚琛籠罩得嚴嚴實實。

此乃青玄功法的精妙所在,五靈之力引天地靈力源源不絕,而虛空劍訣雖不及北遊劍訣霸道,亦不如風馳劍訣有名,然“虛空”二字,虛中有實,實中有虛,劍氣若有若無,神出鬼沒。

孚琛避開數招,已知不能輕敵,他神色一凜,隨手一拋,將裴明遠遠拋開一邊,反手一切一轉,一堵巨大的紫紅色盾牌頓時憑空而生,擋住漫天遍野的綠色劍氣。他另一隻手平舉,一柄赤紅色長劍躍然而上。

曲陵南微微一愣,孚琛微笑問:“可是認出來了?這是師傅贈你的赤練劍,你上回走得急沒帶上,這回可得好好收著。接好。”

他手一舉高,赤練劍懸浮半空,突然嗖的一聲急速飛出,避開無數劍影劍氣,哐當一聲脆響,準確擊中曲陵南操縱的實劍。

這衝力極其巨大,實劍登時被攔腰截成兩截,曲陵南以靈力幻化之劍體受損,則丹田處傳來一陣劇痛,她身子晃動,悶哼一聲後,口中腥甜,忍不住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

就在這時,孚琛飛身而上,一把將她緊緊抱住,自懷中取出一個玉瓶,倒出一顆芬芳撲鼻,宛若大顆珍珠一般的丹丸,湊近她的唇,低喝道:“吞下。”

“不用你假惺惺……”

孚琛卻不待她廢話,突然猛捏其下頜,曲陵南沒提防,一下張開嘴,那丹丸被強行塞入,孚琛靈力一運,丹丸哧溜一聲鑽入咽喉,過心肺等處,不出片刻,丹田即一片暖融融,似有無數溫潤力道自四麵八方湧入其中,令其宛如泡在一大片溫水中,舒服得令人毛孔舒展。

舒服還在其次,隨即曲陵南發現,孚琛給她吃的這顆藥靈妙異常,不僅丹田獲益,連四肢八骸皆被修修補補一番。甚至那可有可無的靈脈,經過此番滋養,仿佛愈加茁壯。

“速速盤膝閉目運轉一周天。”孚琛和聲道,“莫要辜負了這難得一見的瓊華丹。”

曲陵南大驚,瓊華弟子無人不曉得門派至寶中,有一樣丹藥其名與門派名相同,乃當年雲埔童子的師傅留下的上品靈丹。據稱能聚魂魄,凝元神,洗髓經,脫胎換骨,重塑紫府。這丹藥如此珍貴,當初為免與禹餘城起爭端,涵虛真君曾命雲埔童子勻出一丸相贈與被孚琛重創的禹餘城長老左宗清,這才化解了由曲陵南雲曉夢引起的兩派怨仇。禹餘城修士最是得理不饒人,可一見瓊華丹,再多的刻薄話也說不出,足見吃丹分量極重。

可現如今,她不過嘔了一口血,孚琛就要拿瓊華丹給她當糖丸吃。

曲陵南渾身不自在,她掙紮道:“我不要吃……”

“別倔了,行,都是我逼你吞的,”孚琛好脾氣地笑道,“可現下你吃都吃了,就別暴斂天物啊。”

曲陵南還待說什麽,孚琛以掌覆上其天靈蓋,一股雄渾霸氣的靈力自上而下,頃刻間遊走其全身經脈,巨大的力道與其體內五靈之力混為一體,令曲陵南身不由己,閉上眼以神識引其二者合一。

這一運息不知過了多久,待曲陵南再睜眼,已然身處一洞府,頭頂一顆諾大的夜明珠將洞內照的宛如白晝,曲陵南在孚琛身邊呆了多年,此處前後不知來了多少回,便是離開這十年,有時午夜夢回,也會夢見回到此地,夢中的自己仍是那魯莽無知的小丫頭,闖進來,執意要給師傅送茶喝。

其實孚琛怎會缺她煮的那口靈茶?可彼時年少,總以為自己當獨一無二,自己烹出來的靈茶,亦是獨一無二。

曲陵南默默籲出一口長氣。

她動了動內息,隻覺運轉靈活,再無滯阻之感。而當年傷及根本的丹田,竟然亦在一夜之間,又隱隱之間,有重塑之狀。

她那顆結成沒過多久的金丹,此刻亦滴溜溜懸於紫府,金光燦燦,勻潤可愛。

曲陵南猛然睜開眼,伸出手一把抓向前方,霎時間穿透眼前的障眼法,將那暗處的人提溜了出來,狠狠摔到地上。

隻聽“哎呦”一聲,嬌柔婉轉,那地上之人抬起頭來,卻是一個二八少女,貌美如花,長相與曲陵南有三分相似。

曲陵南一見之下微微一愣,隨即罵:“沐珺,怎的是你?!你怎會在此?”

那名為沐珺的少女扁嘴,也不起來,自地上盤起腿坐下,不滿地道:“南兒姐姐,我不過沒遵規矩回寨子,又在外頭呆了三年,你怎的對人家這般凶?”

曲陵南一躍而起,一把將她揪了起來,罵道:“你還好意思說?你爹娘以為你遭遇了什麽不測,急得不得了,請大祭司卜卦扶乩,可大祭司那點小打小鬧的本事算不出你在哪,你娘哭得死去活來的。”

沐珺麵露愧色道:“我娘她有沒有事?都是我不好,不過我的靈牌在寨子裏留著,爹娘曉得我還活著,久了也不會太憂心……”

曲陵南沒耐煩跟她說道理,將她甩到一邊,道:“得了吧,若你有朝一日當了爹娘,才曉得自己現下有多混賬。我問你,你為何會在瓊華派文始真君洞府之內?”

沐珺麵露懼色,咬著唇不說話。

“你求入瓊華派?他留你在此以威脅我?”曲陵南微眯雙目,盯著她問,“抑或你見他風儀無雙,心生愛慕,自願留下……”

“呸呸呸!”沐珺大急,道,“姐姐,我可是有心上人的,你莫要亂講,就算我沒心上人,那道君陰陽怪氣,長得再好看又如何?難不成我沒見過漂亮男子?咱們寨子裏阿牛阿黃,阿白阿俊他們,哪個長得不好看了?”

曲陵南忍不住撲哧一笑,沐珺所說的阿牛阿黃等人,皆是寨子裏與她年紀相當的後生,曲姓男兒與曲姓女子不同,個個魁梧壯實,相貌憨厚,沐珺家阿爸便是如此,寨子中每個男子皆是如此。她自幼見多了,便以為天下好看的男子得長這樣才是。

“那你為何在此?”

“我也不想的好伐!”沐珺害怕地四下看看,湊上去悄悄說,“那古怪道君在此處下了禁製,隻要我走出洞府一步,便有看不見的火燒刀砍,疼得不行,我都不曉得偷跑多少回了,再想忍著疼,也堅持不了多遠哇。有一回我還撞見,撞見一個後生……”

她麵上忽而現出紅暈,扭扭捏捏道:“那後生也不是什麽好人,枉費他長一張好臉。不僅不幫我,還在一旁瞧熱鬧,臉上冷笑連連,倒像我欠他幾百個銅子沒還,姐姐,你說哪有這樣的?咱們寨子裏哪家有難處不是眾人相幫,我好歹是女娃吧……”

古寨養出的少男少女,一涇天真無邪,率性而為,曲陵南點著她的額頭道:“這便是給你教訓,叫你一出寨子便亂走……”

“不是!”沐珺瞪圓眼睛道,“我才出寨子沒幾步,便被那道君抓了,我以為他要逼問我如何進寨,便勇敢地告訴他,沐珺是寧死也不說的。可那道君隻是笑,問我若他將整個寨子都毀了,你會不會生氣。”

曲陵南一驚,問:“你一出寨便見到他?他說要毀了寨子?”

“是哇。”沐珺點頭道,“他是吹海螺滴滴響吧,咱們寨子有神仙保佑的,他本事再高,也未見得能進去。不過我還是講,你定然會大大生氣,因為你也姓曲啊。哪有自家屋子被毀了還高興的,對吧?”

曲陵南心中有說不出的滋味,她喃喃道:“他果然早就曉得我在哪。”

“那道君還說,我長得略微那麽有點像你,左右無事,便抓了我來當丫鬟使,呸。”沐珺啐了一口道,“我可是寨主閨女,便是天皇老子來了,我也不當丫鬟的。不過老實講,道君雖說脾氣怪,可也沒難為我,這些時日來,除了逼我講你的事,也待我多不好。”

她低下頭,小聲問:“南兒姐姐,你可能帶我一塊逃?”

曲陵南問:“不用逃,我自會讓道君放了你。”

“不行,我們得逃跑,”沐珺扭扭捏捏道,“我一逃,那後生便會來瞧熱鬧,你幫我問問那後生姓甚名誰,可曾婚配,我相中他……”

“啊?”曲陵南驚詫地問,“你瘋了,那是瓊華禦察峰掌教弟子裴明……”

“啊,原來他叫裴明啊,”沐珺歡歡喜喜地笑了,“這名字可真好聽。”

“行了行了,”曲陵南大不耐,道,“死了這條心吧你,人家瞧不上你的。”

“我有什麽不好?”沐珺不服道,“我漿洗花紅樣樣了得,我阿媽還說我長得俊!”

“是是是,”曲陵南點頭道,“可你曉得喜歡他的瓊華女弟子,多少人比你俊得多,他可是一個都瞧不上。”

“那我也不管,”沐珺扭頭道,“我相中他,若連問都不問,那豈不白看中了?”

“若他隻是貪你曲家女子的血脈,卻不願真心相待,你屆時如何是好?”

“那我收拾了他再跑!”沐珺眼波一轉,道,“可若試都不試,怎知他心意如何?”

曲陵南微微出神,就在此時,她聽見孚琛的聲音歎道:“她說得對,若連試都不試,又怎知他心意如何。”

曲陵南臉色一凜,沐珺立即躲她身後,孚琛施施然踏步而入,麵帶微笑,眼眸中的紅色已褪,樣子瞧著又是那個令人一見傾慕的文始真君。

“所謂我私藏曲姓女子便是她了,可我沒想拿她幹嘛,她爛漫天真,有些像你當年的模樣,我留在身邊,問些你日常做的事,聊以解悶而已,”孚琛看著她認真道,“我一早便知你藏身涇川古寨,以我之能,破古寨禁製不過時間問題,可我沒這麽做,我隻是這麽等著,十年,百年,你終有一日要從其中出來。”

“你姓曲,我一直不曉得收了個天下男修趨之若鶩的曲姓女子做徒兒,亦不曉得,這位曲姓女子,竟與青玄仙子有莫大淵源。若是一早知道這些,依著我以前的脾性,斷不會謀你到左律身旁,而會留給自己。但那是我以前的脾性。”

他看著曲陵南,目光深邃而複雜,卻亦有柔情與眷戀,良久後,他驟然掉轉視線,啞聲道:“總之,這幾個月你待在我身旁,就當還我當年救你性命的恩德。至於瓊華派其他的事,你莫要管,你也管不了。”

“畢璩哪去了?雲埔童子呢?太師傅他們呢?”曲陵南大聲責問,“你將他們弄到哪去了?”

孚琛微微一笑,道:“你放心,有我在,他們沒一個有性命之憂。”

“什麽意思……”

“你們許久未見,好好敘舊,為師尚有要事處理,少陪了。”孚琛柔聲道,“陵南,好好招待你同族姐妹,替為師道個歉吧。”

他說完,身影漸漸轉弱,頃刻間隱去不見。

曲陵南大急,三步竄到洞口,卻如遭電熾,忙退了回來。

洞口被孚琛下了極厲害的禁製。

“看吧看吧,我說了洞口讓道君下了禁製。”沐珺從曲陵南背後鑽出來,把手指試探性地伸出洞外,立即如遭蜂蟄,哎呦一聲迅速縮回手。

“知道你還伸手?”曲陵南瞥了她一眼。

“我想試試姐姐在時會否不同嘛。”沐珺撇了嘴,隨後又自己傻樂起來,“姐姐,你這般厲害,定有破解的法子對不?”

曲陵南皺眉道:“這禁製如此精妙,我可解不了,況且……”

“況且啥?”

“那道君原本是我師傅,當年就沒教過我禁製法陣一類的,我哪懂啊?”

“你不懂啊?”沐珺有些失望,“沒關係,鏡子大哥什麽都懂,他定會來救你。”

“清河走火入魔,回鏡子裏歇息去了。”曲陵南歎了口氣,老實道,“我反正無法可想。”

“那也沒什麽,”沐珺安慰她,“咱們在一處,總比一個人強。”

曲陵南看著她,心道正因你在此束手束腳,我反倒不好跟孚琛動手打架,這可是半點都不好。

怎生想個法子讓孚琛把這丫頭先放了?

這裏沐珺卻高高興興地拉著她的手道:“姐姐,我帶你瞧瞧這裏,有些地方還是挺好玩的。”

曲陵南想掙脫她的手,於她這原本是件簡單之事,可不知為何,她卻像個初來乍到的一樣,隨著她憨傻的同族妹妹,將孚琛的洞府參觀了一遍。

孚琛住的地方基本沒任何變化,一目了然,簡樸到極致,連日常打坐的蒲團亦是當年那個,牆上所懸玉版雕刻著千篇一律的瓊華八卦圖,這也與從前無甚不同。

可在洞府深處,卻有一個地方被施了障眼法,沐珺毫無修為自然不知此處洞裏有洞,可以曲陵南的修為,卻能一眼看穿。

那陣法簡易之極,幾乎每個瓊華弟子皆會。曲陵南手伸出,循著記憶輕輕點了數下,靈力所過之處,一個如意玉結凸顯出來,繼而是兩扇緊閉的石門。

曲陵南的手在將碰上那個玉結時,忽而縮了回來。

“姐姐?”

“此處想來是道君所藏寶庫了,非我之物,不生貪婪,咱們還是別看了。”

“也是,”沐珺笑眯眯地點頭道,“藏得好生隱秘,我來此三年都沒發覺……”

曲陵南微微一笑,手一抹,將障眼法重施一遍,就在此時,她懷中的清河靈鏡忽而抖動起來。

曲陵南驚詫地將清河靈鏡取出,那鏡子自行飛上半空,撲往那玉結,哢嚓一聲,玉結已碎,兩扇石門自行緩緩打開。

門內一股紫紅之光瞬間溢出,曲陵南拉住沐珺連退數步,手一揮,青玄功法化出柔和之力湧了過去,霎時間衝散洞口戾氣十足的紫紅之光。

清河鏡徑直飛入洞中,曲陵南皺眉對沐珺道:“呆著別動。”

沐珺傻乎乎地瞪大眼睛。

“聽見沒!”曲陵南大喝一聲。

沐珺這才回過神,忙不迭如小雞啄米般點頭。

曲陵南轉身一躍而起,輕飄飄略入洞口邊。她一進去便明白,為何清河會堅持扣開洞門了。

因為青攰神器被供於此處。

青攰神器現出本來麵目,一柄透明大刀橫跨木案,兩側雕刻栩栩如生的飛龍,與以往不同的,是刀身流光溢彩閃著紫紅色光芒,而那個囂張跋扈的器靈青攰,卻也不複得見了。

可即便如此,神器的氣焰卻淩厲異常,威壓遍布洞內,修士莫說靠近此洞,便是不小心破了障眼法,亦有可能被溢出的紫紅光秒殺。

怪不得孚琛隻在洞口下了簡單的障眼法,有此神器在,他裏頭的東西根本無人能拿到手。

除了與青攰立下束魂斷神咒的曲陵南。

曲陵南一靠近此處,體內五靈之力便自然催生,將她渾身罩入一團綠色光暈當中,那綠光越來越盛,青攰神器嗡嗡作響,刀身不斷晃動,紫紅光芒越來越弱,終究被融入綠色光暈當中。

清河古鏡跳回她手中,白光閃過,清河的身影隱約顯現,他弱聲道:“主人,都怪清河妄想雜念,這才傷了元神,隻得遁入神器中,無法相助主人一二。”

“別廢話了,”曲陵南道,“有傷你就養著,出來作甚?”

“我拚著餘力出來,乃是請主人救青攰一救。”

曲陵南目不轉睛盯著那柄神器,到得此刻,青攰仍不現身,她亦曉得不對了。

曲陵南淡淡地道:“青攰現下歸文始真君所有。”

“他元神被拘,卻偏偏神智仍在,這對他這等心高氣傲的器靈而言,真比毀了他還難受。這便好比將修士軀殼煉化為行屍走肉,可卻要留下其魂靈不滅,令他眼睜睜瞧著自己為人所禦,做盡自己不願做之事,這是何等苦痛,主人,我求你……”

曲陵南盯著那柄刀許久,她想起當日活潑毒辣的小孩童,在涇川秘境中何等囂張,看他生不如死而坐視不管,曲陵南終究還是做不出,她歎了口氣,走過去,手握上刀柄。

霎時間一股極強的力道順著手上經脈蜂擁而來,宛若洪水決堤,萬馬奔騰。曲陵南大喝一聲,運起青玄功法,將五靈之力凝結於掌心,一點一點,將這股霸道之氣慢慢逼了回去。

刀身上的紫紅光芒被綠光逐步融合,終於匯成一體。突然之間,刀身上迸發出極為耀眼的五色光芒,飛龍眼睛睜開,迅速流轉於刀身之上,宛若洗水遊潭,深潛淺仰,隱約之間,更是傳來龍嘯森森。

整柄神器被五靈之力洗過之後,仿佛被注入生機,重現活力一般。

然而,青攰器靈卻仍然不見。

“怎麽回事?”曲陵南皺眉問清河,“青攰此時不正該跳出來罵我多管閑事麽?”

清河虛弱地道:“請主人,以三昧真火粹過刀身。”

“行。”曲陵南手掌平攤,三昧真火躍然而上,火焰瞬間包裹神器,隻見一團烈火當中,青攰神器越發魄麗異常,過了片刻,轟地一聲響,一個孩童的聲音罵罵咧咧道:“哪個要你多管閑事,又是水又是火,想弄死本尊麽?”

曲陵南翻了下白眼,清河麵帶微笑,形象漸漸隱去。

“清河怎的又傷了元神?”青攰神器晃動著問:“喂,惡婆娘,你待他可是不好?”

曲陵南懶得理會他,問:“你沒事了吧?”

“本尊怎會有事?本尊可是……”

“行,你沒事我走了。”曲陵南不耐地擺擺手,頭也不回邁腿就走,邊走邊道,“別忘恩負義啊,你敢給我背後來一下,回頭有你好看!”

“喂,你走什麽啊,你就留我在這哇,喂,本尊有話跟你說呢……”

曲陵南回過頭,認真道:“我有名有姓,不叫喂,這是第一,第二,我早把你送人了,這回不過看在清河麵子上救你,你以為我樂意啊?”

青攰神器晃動地更厲害,它竟然哇哇大哭道:“你還好意思講,若不是你無情無義,將我胡亂送人,我怎會落入這般境地?現下你又拍屁股要走,等下那大惡人回來,隻怕要更加變本加厲對付我,隻怕這回就要徹底煉化我了。可憐我如今神力失了大半,無依無靠,隻能任人宰割,你幹嘛救我,你這樣還不如不救呢……”

曲陵南聽得頭皮發麻,正要跑開,哪知青攰的哭聲竟然如影相隨,他邊哭便道:“別以為你逃開就沒事,我跟你可是定了束魂斷神咒。隻要元神不滅,你走哪,我都哭給你聽!”

“你娘的。”曲陵南罵了一聲,立即轉身,一把揪住刀柄道:“你想怎樣?”

“我能怎樣?我還不是孤苦無依,任人宰割……”

“閉嘴!”曲陵南喝道,“說重點!”

青攰一下不哭了,道:“我要你替我破了那大惡人加諸我身上的伏神咒。”

“什麽是伏神咒?”曲陵南皺眉問。

“就是一種讓我傻乎乎隻能聽他使喚的咒語,很厲害。”青攰道,“而且不是好修士該用的。”

曲陵南斷然拒絕:“文始真君下的禁咒,我可沒本事解。”

“天底下隻你一人有這本事。”青攰振振有詞道,“那大惡人成天念叨你,都念叨到走火入魔了。你瞧瞧這四周,盡是你用過之物,他用本尊看守這些廢物多年,簡直是對本尊的侮辱!你說說,哪個修士會用上古神器鎮守這麽些破爛玩意兒?這還不是走火入魔是什麽?”

曲陵南心裏一震,抬頭問:“他讓你鎮守這裏?”

“對啊,鎮守你用過的杯子,穿過的道袍,丟過的紙鶴,綁過頭發的發帶。”青攰怒道,“那王八蛋已然瘋了,但他每次發瘋,實力便往上又升了一級,都怪你,當初出秘境時害老子元氣大傷,連個元嬰修士都打不過,隻好陪著他發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