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故人至

萬年靈木乃玄武大陸南疆所產,質地堅硬,氣味寧馨,萬年成木,自有靈性,乃是煉製法陣之上品寶材。坊間仙市賣此物以寸計算,價格昂貴,且有價無市。

清微門早年有一先祖得萬年靈木一截,煉成上品攻擊法陣,名“萬木回春”,顧名思義,此陣運作時華光旖旎,猶如春降大地,萬物複蘇,花團錦簇,綠草成蔭。

可這一派勝景,卻是靠抽取陣中修士身上靈力而成。

此陣一經開動便生生不息,源源不絕,修士被抽取的靈力愈多,則陣中境況愈是華美。

不活活將修士抽幹,此陣不會停歇。

所謂“萬木回春”,意蘊便在於此,有生有死,死生循環,這本是天道,然天道無情,此陣法效法天道,故亦冷酷殘忍。

饒是杜如風再如何修為深厚,可碰上自家宗門這件寶貝,最多也隻能支撐一個時辰。

曲陵南微一沉吟,已看明白此陣奧妙。她淩空而上,手掌一抓,將開啟陣法的雲曉夢整個提起,隨手一拋,毫不客氣將她丟到一旁,緊接著手掌翻動,結出無數手結,周遭古木中凝結的靈氣驟然被吸引過來,凝成淺綠色光幕,輕柔籠罩在“萬木回春”陣之上,頓時間空氣變得沁人心脾,被“萬木回春”陣險些吸幹了的杜如風不禁精神一振,慘白的臉色頓時和緩了些。

這一手乃青玄功法中極為高明的結靈法,青玄仙子一生精研修行根本,不拘形態,不拘法理,飛花落葉皆可為我所用。萬木回春陣雖厲害,然回春也得需遵天理循環,非無緣無故亂回一氣。曲陵南先結靈氣補杜如風燃眉之急,隨後便回頭清叱一聲:“清河!結聚靈陣!”

清河領命,飛躍半空,手指虛空畫陣,他本就是上古陣法器靈,天下陣法於他眼中皆可信手拈來,區區聚靈陣自不在話下,隻見他手下不停,頃刻間繞著“萬木回春”陣畫了七八個聚靈陣,霎時間靈力四溢,萬木回春陣絢麗到極致。

盛極而衰,物極必反,“萬木回春”陣自煉成以來,從未試過同時汲取如此多靈氣,一時之間,陣法運轉不再迅速,杜如風已然能從陣中抽出手來,祭出本命法器金色長戟,大吼一聲,用力插入陣眼,頓時彩光四射,白芒刺眼。

曲陵南眼疾手快,一揮腰上綠絲絛,絲絛頓時如有意識般直直鑽入陣中,嗖的一聲纏繞住杜如風腰腹,曲陵南用力一拽,將杜如風整個提溜出法陣。就在此時,四下震動,萬木顫抖,須臾之間,金色長戟已破開陣眼,轟隆巨響聲中,好好一個“萬木回春”,登時四分五裂開來。

杜如風神色呆滯,突然間撲向那個法陣,曲陵南一把拽住他拖了回來,罵道:“你傻了你?!”

杜如風痛惜道:“宗門至寶毀於我手,我還有何麵目回去?”

此時破陣而生的光芒黯淡下來,萬木回春陣現出原形,原來是一個精美的木製燈盞。可惜燈盞已斷成兩截,清河跳下去撿起來看了看,抬頭道:“主人,萬年靈木的靈性已損,此陣無法修補。”

曲陵南不甚在意道:“壞了就算了唄,一個玩意兒還抵得過人命?”

清河笑道:“是,隻不過可惜了,當年煉製法陣之人也是個難遇的陣法奇才。”

“東西做出來就是給人用的,有好用的時候,就有用壞的時候。”曲陵南轉頭對杜如風道,“看開點啊,杜兄,總算你沒因此陣而喪命。”

杜如風苦笑道:“隻怕杜某這條命卻及不上上品寶器。無論如何,多謝仙子救命之恩,請受杜某一拜。”

他說完便深深作揖,曲陵南奇怪地盯著他,問:“你認不得我麽?”

杜如風這才抬頭正眼瞧她,慢慢地,眼中露出難以置信之神色,震驚道:“你,你是陵,陵南?不可能,不是說陵南已隕落了麽……”

“喂,杜如風,我同你好歹也算一起出生入死過,”曲陵南偏著腦袋打量他,“幾年不見,怎的我變成死人了?你看看我是不是死人。”

杜如風目不轉睛盯著她,逐漸地激動起來,一把抓住她的手捏了捏,又摸索著扶上她的胳膊,顫聲道:“真個是你?你真個還活著?”

曲陵南道:“自然,我不過離開瓊華而已,哪裏就死了?”

“是我愚笨信了流言,你本就是丟哪都能活的,是我關心則亂。”杜如風高興地笑眯了眼,他向來極少有咧嘴大笑之時,此時卻歡喜得不顧儀態,一把攥住曲陵南的手不放,顛三倒四地道,“你這些年都在哪,過得好不好?此處偏僻得緊,你可曾吃了苦?當年到底怎麽回事?為何你離開瓊華卻不來找我?你該曉得無論何時,清微門都有個杜師兄欠你人情,我能照應你……”

曲陵南與故人重逢也很歡喜,笑道:“我自己有手有腳,何至於需你照應?不過先謝謝你啦,我這些年挺好的。外頭怎麽傳我了?”

杜如風遲疑了下,道:“當日的事,道門正宗中皆流傳,因你不願與太一聖君結為道侶,令師便與聖君動了手,大戰之下險些夷平瓊華浮羅峰。你為免恩師為難,也怕瓊華與禹餘城反目成仇,便逆轉經脈,自盡於太一聖君麵前,聖君隻得罷手,黯然離去……”

曲陵南聽得驚詫不已,道:“我是不願跟左律雙修,可我是會自盡的人嗎?旁人不知我,你還不知啊?”

杜如風有些尷尬,低聲道:“說來慚愧,為兄雖不信你是那等尋短見之人,然而彼時你所麵對的是兩難之局,以一人之死全兩派之誼,這也不失為以絕後患的法子……”

“所以你就信了?”

“是為兄愚鈍,當初得知你的死訊,我還難過了許久……”

“你是夠笨的,白難過了吧?當初那件事確實不是什麽好事,就不告訴你原委,但絕不是什麽兩難之局,我自出瓊華,事情也就完了。”曲陵南說完,當機立斷結束這個話題,她轉頭瞥了眼被她丟到一旁,已力竭昏迷的雲曉夢,又問,“她怎麽回事?你被她算計了?”

杜如風臉上現出憤怒嫌惡之色,道:“數月前我外出曆練,見她落難可憐,念在四大門派同氣連枝的份上,便好心收留她至門派,又派人給禹餘城傳了口信,請他們來人接回自己的弟子。哪知此女子心懷不軌,貪婪惡毒,竟趁人不備,潛入我門派禁地,偷盜‘萬木回春’陣後潛逃。此事因我識人不清所致,自當由我來追回宗門寶器。此女狡詐奸猾,之前明明已有數次要抓到她,又被她使詐逃離。數日前我終於截住了她,本想一舉拿下,卻不料她已琢磨出開啟‘萬木回春’陣的法子,一時不察,這才著了她的道,險些命喪此處。”

曲陵南安慰他道:“她從來就心眼多,你是君子一流,吃她的虧不出奇。”

杜如風悵然道:“我吃些虧又算得了什麽,隻是如今寶器已毀,我推脫不了責任,隻得抓她回去謝罪了。”

他拱手道:“陵南,此女乃毀去‘萬木回春’陣的罪魁禍首,我不得不抓,回門派後對她的處置輕不了,你向來宅心仁厚,然此次幹係重大,隻盼你莫要阻撓見怪才是。”

“哦,”曲陵南打斷他道,“她又不是我什麽人,你要抓便抓,不用顧及我。”

杜如風惆悵道:“好容易重遇你,本該好好敘下,偏生萬木回春陣的事耽誤不得……”

他話音未落,雲曉夢已然一躍而起,竄得比兔子還快,霎時間跑出七八丈遠。曲陵南瞥了清河一眼,清河會意,縱身一躍,飛到雲曉夢跟前,將她輕鬆攥住,一把丟到曲陵南腳下。

雲曉夢摔得仰天八叉,軲轆一下爬起,雲鬢紛亂,蒼白著臉尖聲道:“陵南,我這條命是你救的,你不能讓他抓我回去,他們會殺了我的!”

“為何我救過你就不能讓他抓你?”

“那當日你救我豈不白救?”

“當日我救你也不是我想救,不過機緣巧合而已。”曲陵南淡淡地道,“我不會多管閑事的。”

雲曉夢眼珠子亂轉,急道:“你不讓他抓我,我就告訴你一樁大事!”

“我不想曉得什麽大事,”曲陵南對杜如風道,“抓吧。”

“事關你師傅的大事,你也不聽麽?”

曲陵南身形一頓,隨即冷淡地道:“我被逐出師門了,你不知道麽?”

雲曉夢大驚,失聲道:“不可能!瓊華從未有公告天下將你逐出師門,道門正宗皆傳你以命相抵,方令太一聖君放過瓊華派……”

“別再以訛傳訛了,”曲陵南不耐道,“我告訴你,真相是我不願跟左律搞什麽勞什子雙修,他也同意了,可我前師傅不同意,所以他把我逐出師門!聽明白了嗎?”

雲曉夢呆了呆,忽而大哭道:“那你讓他殺了我吧,殺了我就沒人救畢璩那個傻瓜,我們一道死便是,我倒要瞧瞧,到了陰曹地府,他是不是還不理我?”

曲陵南聞言微微一愣,怕自己聽岔,又問:“畢璩師兄?”

“可不是那個龜孫王八蛋!”雲曉夢索性丟了矜持,哭道,“自己沒本事還要強出頭,好了,出事了吧,出事還害我去救他,我能有什麽辦法啊?我在宗門中就跟廢人一樣,要不是早年聽師尊談起天下至寶,說到清微門這勞什子法陣如何厲害,如何上品,還道無需高階修士亦能啟動,我又何必冒險潛入清微門?現下命都搭上了,黃泉路上見了你師兄,人家還未必會領情……”

曲陵南聽得一頭霧水,她轉頭看向杜如風,正色問:“杜如風,莫非瓊華出了什麽大事?”

杜如風忙道:“不曾聽聞,我宗門與瓊華派世代交好,若有事,我師尊師長們定會知曉。”

曲陵南皺眉道:“這倒奇了,若瓊華無事,畢璩師兄會出什麽事,他向來不逞凶鬥勇。”

“這有什麽奇的,你們瓊華自己關起門來窩裏鬥,自然遮遮掩掩不給外人知曉!”雲曉夢尖聲哭罵道,“我到那時,瓊華主峰不知為何早打成一片,畢璩不自量力去攔,元神當即被人抽離出軀體,直接封入法器之內,那法器又被丟入瓊華後山青岡峰下,那個地方是瓊華曆代先祖埋骨之地,本就有靈獸把守,又有符陣把持,我一個人怎麽救得了他?隻好把主意打到萬木回春陣頭上來……”

曲陵南渾身一震,問:“你說瓊華主峰有人做反?”

“我可不知道什麽做反不做反,我就知道畢璩叫高階修士收拾了。”

“怎麽可能?有太師傅坐鎮主峰,他老人家還在,何人敢反……”

雲曉夢冷笑道:“若世世代代修士皆奉掌教若神明,那也沒那麽多爭權奪利,內亂更迭之事了。”

曲陵南腦子亂成一片,她深吸了一口氣問:“你且慢說廢話,隻告訴我,那封印畢璩的法器長什麽樣?”

雲曉夢狡猾道:“我告訴你,你能攔著清微門這位不抓我?”

杜如風搖頭道:“一碼歸一碼,瓊華有事,我清微門定不會袖手旁觀,然萬木回春陣因她而毀,我不能不跟她算這筆賬。”

曲陵南又看雲曉夢,雲曉夢睜大眼睛,死到臨頭倒顯出幾分風骨,冷哼道:“呸,什麽萬木回春陣因我而毀,若不是你跟陵南聯手,這個陣如何會毀?它要這麽重要,你適才就不該反抗,而該乖乖任由它吸幹你全身靈力,待你死了,那陣我自會妥善收藏,何來毀不毀一說?”

杜如風沒料到她如此強詞奪理,怒道:“巧言令色,不知悔改,今次我若留你性命,枉身為清微門中人。”

他說吧手一伸,寒氣驟然發出,瞬間凍結住雲曉夢的身子,雲曉夢冷得嘴唇發紫,哆哆嗦嗦罵:“有本事,給個痛快,你,折磨我這個弱女子,算,算什麽名門正宗?”

曲陵南手一揮,三昧真火的火球丟了過去,恰到好處溶解她身上的寒冰,淡淡道:“杜如風,你等等。”

清河在一旁已料到她要做什麽,不禁不讚同地道:“主人,你要知曉瓊華發生何事,無需受此女要挾。”

曲陵南笑了笑,道:“不,我要留她性命,非受要挾,乃是因畢師兄。”

清河不解,皺眉問:“這是何故?”

“她適才道,自己在瓊華主峰目睹畢師兄出事,這才下山尋救人之法。你可曾想過,她一個外派弟子,又受禹餘城嫌棄,如何能踏入瓊華,進到主峰?”

“她鬼祟成性,自然有潛伏進去的法子。”

“不,瓊華派我再熟悉不過,曆任仙長留下的大能禁製不知幾重,若非有人收留,她一個築基期女修不可能進得去。”曲陵南問雲曉夢,“收留你入主峰的,除了畢師兄,再無他人了,對嗎?”

雲曉夢目光轉柔,直直掉下淚來,她一麵落淚,一麵笑道:“很奇怪麽?自來看上我的男子,要忘了我可沒那麽容易!”

曲陵南歎了口氣道:“行了,說實話。”

雲曉夢擦擦眼淚,道:“當年我自涇川秘境中逃出後,越想越不甘心,我尋思著我所受種種苦楚,皆因畢璩那混賬王八蛋守著勞什子教派規矩,執意與我撇清幹係而起。自來隻有我不要男人,沒有男人不要我。縱使我有千般不是也輪不到他嫌棄。呸,他以為自己是什麽好鳥?不過好命做了瓊華掌教弟子罷了。”

“我日日扮作落魄狼狽,出沒瓊華山下小鎮,那裏往來皆是瓊華弟子,人人曉得我的身份,自然會將風聲傳到畢璩耳朵裏。似他那等好麵子又軟心腸的男子,我不知見過多少,當然曉得如何柔弱可憐,擊中其軟肋。果不其然,畢璩見我可憐,無法不管不顧,便將我帶回瓊華,偷偷安置在主峰。可他卻死板得緊,雖然收留我,卻不肯與我說一句話,不肯過來看多我一眼。”

曲陵南問:“你自然是越發不甘心?”

“那當然。”雲曉夢含著淚笑道,“我恨不得親手宰了他,或在他跟前勾搭上哪個瓊華真人,令他悔青了腸子。可我沒想到,危急關頭,他卻不顧自己,擋在我藏身之處前麵,任由旁人將他封印了去。這王八蛋自己作死便罷了,卻非要我欠下諾大人情,你說,我不先還清楚了,怎好下手報複?”

曲陵南搖頭道:“你這是一筆糊塗賬,畢師兄救你是他自家的事,與你何幹,便是沒有你,他也得被人收拾。”

“是啊,可他就是擋在我跟前,”雲曉夢流著淚,微笑道,“他就是讓我瞧見他如何護著我,呸,哪個要他多管閑事,可他不能管也管了,我有什麽辦法?”

“你說,我有什麽辦法?”

曲陵南不知為何,聽到此處,心裏泛起一陣酸楚,她當機立斷對杜如風道:“杜兄,你要如何才肯放過她?”

杜如風為難道:“陵南,你莫要一時心軟,受她蒙騙,後患無窮。”

“萬木回春陣金貴在於萬年靈木,而這個,我正好有一截。”曲陵南淡淡道,“一截萬年靈木換她的命,如何?”

“便是有靈木,”杜如風歎息道:“可我派中已無能煉製上品法陣之人才。”

“這樣啊,看來一截木頭是不夠了,”曲陵南微微一笑道,“隻能再給你加個添頭,清河。”

清河無奈地道:“主人,說好了東西都歸我管……”

“我知道,我這不是跟你商量麽?畢璩師兄往日待我甚好,我曉得些道理,都是他敦促我背書而來。”曲陵南笑了笑,轉頭看雲曉夢,輕聲道,“他這一生隻待雲曉夢與眾不同,哪怕嘴上說得再決絕,恐怕心裏始終過不去自己那一關。我不管這女的是不是自作孽,但看在畢師兄麵子上,我得再救她一回。”

雲曉夢反倒有些呆了,她問:“喂,你真要救我?”

“是。如你所願了,”曲陵南瞥了她一眼,皺眉道,“你那是什麽表情,我救你,你還不樂意?”

“我可不會感激你。”雲曉夢難得良心發現,道,“而且我還要趕去找封印畢璩的法器,可能轉眼就沒命,別怪我沒提醒你,你換我性命的好東西,可能轉眼就打了水漂。”

“你若真知道自己不值那麽多,就給我努力活著,”曲陵南平淡地答,“活下來,對畢璩師兄好點,懂嗎?”

雲曉夢眼中再度湧上淚霧,卻笑道:“我愛怎麽待他,可不聽你的。”

“你先哄得他願意跟你說話再說吧。”曲陵南轉身,伸手向清河道,“拿來。”

清河無奈地搖搖頭,身形一虛,自原地消失,過了片刻,身形又漸漸明晰,手上已多了個玉盒。

他將玉盒遞過去,杜如風狐疑地接過,打開時一陣清香頓時沁人心脾,他目瞪口呆地道:“這,這,這是玄……”

他猛然閉上嘴,看向曲陵南,目光激動,既慚且愧,語無倫次道:“不不,這太過珍貴,我,陵南,你……”

“我記得那次咱們入秘境,你曾目不轉睛看著這玩意發呆,我雖不曉得緣故,但想你定然很想要它。”曲陵南微笑問,“我沒記錯吧?”

“不,你記得很準,我確實,確實需要它……”杜如風語帶哽噎,低下頭,狼狽地道,“大恩不言謝,陵南,往後你若有差遣,為兄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這本來就是給你備的禮,”曲陵南不甚在意擺擺手,“我要你赴湯蹈火作甚?靈木與靈草皆給你了,換雲曉夢一條人命,你回門派也好交代。”

杜如風深深點頭,啞聲道:“聽你的便是。”

曲陵南看向雲曉夢,道:“我又救了你一次,你可拿什麽來與我換?”

雲曉夢笑道:“隻要我有,你隨便開口,可惜我現下孑然一身,就算有什麽東西你也瞧不上。”

“你先別拿話堵我,”曲陵南道,“我隻問你一件事。”

“請講。”

“主峰作亂,為首何人?”

雲曉夢搖頭道:“我一直躲在暗處,不敢看那人是誰。”

曲陵南皺眉,又問:“封印畢璩的法器,長什麽樣?”

雲曉夢道:“這個我知道,那人將法器朝青岡峰一拋,我追了過去,倒是看清了是個菱形柱體,上有八角圖案,狀似燭台燈盞一流。”

曲陵南微微一顫,隨即道:“我知道了,二位,我有急事先行一步,就此告辭。”

杜如風還待說什麽,曲陵南卻抓起清河的胳膊,兩人飛上半空,頃刻間無影無蹤。

“主人,那可是兩葉玄雲草!”清河見他們遠了,禁不住抱怨道,“不知要過多久才能長回去的!”

“它愛長不長。”曲陵南淡淡地回道。

清河將她心不在焉,忍不住問:“主人,你可是在想瓊華主峰之亂?”

“是啊,”曲陵南長長歎了口氣,黯然道,“若雲曉夢沒撒謊,封印畢璩師兄的法器,我還真認得。”

“是什麽?”

“那東西名為四象歸土盞,當年……”曲陵南愣愣出神,腦子裏一閃而過當年在上古冰洞中,孚琛以此盞將她罩住,卻隻身迎向上古凶獸時的情形。

清河並不出聲打斷她,過了良久,曲陵南才問道:“清河,當日我執意離開瓊華,如今卻要自己送上門,這算不算出爾反爾?”

“主人。”清河柔聲道,“隻要你想,天下之大,無一處不能往。”

瓊華諸峰,如浮羅峰、丹雲峰、禦察峰等皆有名由,能任一峰之主的修士,不僅需自身修為高深,且於門派中有不可取代之功。如禦察峰峰主道微真君,不僅輩分高,且一手北遊劍訣獨步天下;又如浮羅峰峰主文始真君,乃瓊華千年不二的天資縱橫之輩;又如丹雲峰現任峰主雲埔真人,雖修為隻金丹期,然其煉丹之能,當世無雙。與此般瓊華名峰相較,青岡峰在外名聲不顯,於內卻諱莫如深,皆因此乃瓊華曆代修士埋骨所在。修士雖與凡間不同,不行祭拜之事,然逝者為尊,此峰平素禁弟子到來,自有一派莊嚴肅穆。

曲陵南與清河終究又回到瓊華派。幸得有清河在,一路所遇種種陣法禁製,皆得悄然化解,不至驚動宗派中人。

然一路行來,處處人跡罕至,原本如畫的山水,因少了人氣,顯得越發寂寥蕭瑟。

瓊華不是這樣的。

曲陵南越走越有說不出的憂心,她記憶中的瓊華,時刻皆生機勃勃,風和日麗,絕非如此寂靜如墳墓般凝重。

太師傅如何了?雲埔童子呢?

還有孚琛,他怎樣了?

一切雖說與她無關,然要說全然不管,卻又做不到。

曲陵南繞開瓊華四峰,直奔青岡峰,來到之時,隻見斷仞萬丈,兩旁各有巨大的石闕巍峨聳立,當中一道陡峭的石階蜿蜒而上,青苔漫漫,樹影參天,與瓊華派處處山明水秀之狀自有不同。

曲陵南仰頭皺眉道:“這可麻煩了,地方太大,四象歸土盞又太小,這可怎麽找?”

她踏步向前,忽而腳步一頓,回頭對清河道:“奇怪,此處禁製,與咱們一路行來的瓊華禁製皆不同。”

清河亦道:“此處禁製確有些古怪。”

他伸出手,虛空而畫,諾大的山峰底下頓時現出金色符咒,密密麻麻,一層重疊上另一層。

曲陵南凝神看去,隻見那符咒竟會自己移動,宛若一尾尾金色小魚,遊移其中,閃爍不定。符文千變萬化,無法歸一,初為凝形,複有不見。

清河臉色凝重,困惑中帶著震撼,喃喃道:“我活了這許久,竟是頭一回見到這等禁製法陣。”

“它是活的,”曲陵南皺眉道,“會動。”

“不僅如此,它的移動全無章法,不遵四象之理,不循二十八星宿之序,可陣法不遵此理,如何能成陣,如何能運轉?”清河眉頭越皺越深,漸漸焦躁起來,急道,“不通,不通,全然不通,然為何不通之事,至此卻能自成一國,不通之理,卻能成變化多端的法陣……”

他臉色越來越白,啞聲道:“難不成我之前所知皆錯?我一人錯了便罷,可為何天下皆錯?若天底下的陣法無錯,為何有此有悖常理之禁製存在?我想不通,我想不通……”

他雙手漸漸抱上頭,急得滿地亂轉,宛若修士走火入魔之狀。曲陵南大喝一聲,揮下綠絲絛當麵砸去,啪的一聲給了他一下,清河一愣,卻隨即又越發迷亂。

他身為上古器靈,生來隻有他設陣法亂人心神,何嚐想過有朝一日竟會被陣法所困?而此陣法處處違背常理,若非精研陣法之人,又怎會因想不通其中關卡而心智迷亂?

這個古怪的禁製,仿佛生來就是為了克清河這般高明的陣法大師。曲陵南心知不對,生怕他再下去要心魔入侵,當機立斷虛空劈掌,打入其靈樞,清河頹然倒地,無法維持人形,隻聽啪的一聲脆響,一麵八卦銅鏡落了地。

曲陵南將清河妙鏡收好,歎了口氣,忽而眼神一變,淩厲如刀。她手一揮,綠絲絛帶著五成功力直直擊向身後某處。嘩啦一聲碎裂聲傳來。

曲陵南轉過頭去,但見那處已非空無一物,而是虛空中莫名出現一道深深裂痕,片刻之後,裂縫加大,終究碎裂落地,白霧皚皚中,一男子長身玉立,俊朗無雙,一雙深墨色眸子定定看著曲陵南,宛如枯井湧泉,寒潭浮霧,那男子試圖微笑,可惜一張宛若仙人般好看的臉,卻無法扯出一個如往昔那般溫柔和煦的笑容。他微微啟唇,似在歎息,又似喃喃低語,低徊悱惻,輕喚了一聲:“南兒。”

此一刻曲陵南心中亦掀起波濤洶湧,驚濤裂岸,似驚似怖,卻亦有酸楚怨怒,可她尚未想清楚自己要如何做才好時,身體卻先一步做出反應。

她身不由己地後退了幾步。

這幾步,令對麵的男子臉色一凝,目光愈發深沉。

曲陵南垂頭,自嘲一笑,她原以為自己這幾年已修得豁達開闊,生死皆輕,江湖再見當道一聲別來無恙否;卻原來過往種種,曆曆在目,隻待再見到此人,則內心深處那些傷口又被重新翻檢,血肉模糊。這才知道當初壓根不是自己拚命自我安慰的那樣傷得不重,傷得無妨。

然誰人能活著而不遺憾?青玄仙子不遺憾?清河不遺憾?她老早就死去的娘親不遺憾?

人都是生在遺憾中掙紮,再一步步從遺憾中走出來。

曲陵南輕輕籲出一口長氣,靜悄悄挺直了脊梁。然後她平淡無波地道:“文始真君,別來無恙。”

孚琛抿緊薄唇,深深地凝望她:“你回來了,回來就好。”

“我踏上瓊華,可不是要同真君敘舊,我日前得到一個消息,據稱瓊華有變,畢璩師兄元神被封印入四象歸土盞,那法器又不慎掉入禁地,我昔日欠畢師兄良多,他有事,我怎麽也得來一趟。真君在此正好,敢問真君,我得到的消息是真是假……”

孚琛淡淡道:“你我多年未見,何必一見麵便提這些?小南兒,這些年你過得可好?”

曲陵南微微皺眉。

“住的地方慣不慣?可有人欺侮你?跟著你的器靈一味隻知奉承,定然不好敦促你練功,你現下修為如何了?陵南,”他踏進一步,“這些年,你可曾記起過瓊華浮羅峰,記起你在浮羅峰還有個師傅?”

曲陵南低下頭,忽而覺著有些說不出的難過。當年兩人在一處之時,哪怕孚琛對她和顏悅色些,她亦會歡喜半日,她那個時候最想對師傅說的,也不過就是“師傅我很掛念你”,最想得到師傅回應的,也不過是一句“我也是”。

可是她從來不敢說,不敢說就再也沒有機會說,時隔多年,兜兜轉轉,卻從孚琛嘴裏聽到類似的話。

但她已不會再為之欣喜若狂,雀躍歡呼。

曲陵南抬起頭道:“我很好,但我好與不好,似乎也沒有什麽值得與真君稟報的必要。”

孚琛目中的感傷一閃而過,隨即語氣平淡道:“你既然不願講,那便聽聽我的近況吧,你送我那把神器,迄今與我契合已至十成,浮羅峰上的老鬆樹被雷劈斷,我親手植了一株新的,你若是有空,可去瞧瞧與原先那株像與不像……”

“我不會去,也不想聽這些。文始真君,咱們還是言歸正傳,畢璩師兄是否真個被封印於此?你若是不說,我便要進去尋一尋了。”

孚琛嘴唇微翹:“這麽多年你一點沒變,旁人隻要對你好上一分,你便尋思如何待他好上十分還回去,我每每想起,均覺著不可思議,我這樣睚眥必報之人,為何卻收一個信奉滴水之恩湧泉相報的弟子?畢璩待你好,好在哪?他不過奉掌教之命敦促你讀過幾天書罷了……”

“那也是與我有恩,況且這是我與畢師兄之間的事,你不懂。”

“我不懂?”孚琛目光轉寒,又問:“那雲埔童子呢?他與你,也算有恩?”

“雲埔童子自然與我情誼更為深厚。”

“掌教涵虛真君呢?”

“他待我更是寬厚仁慈,親傳我虛空劍訣,待我恩重如山。”曲陵南皺眉道,“你到底想說什麽?”

“那我呢?”孚琛深深看著她,壓抑著聲音中的情愫,“這些人你個個都念舊情,個個都放不下,那我呢?”

曲陵南張開嘴,卻一時之間無言以對。往事如煙,曆曆在目,她定了定神,終究還是給了一句公道話:“你待我,有時好有時壞,但大體還是好的多。”

“我把你從上古冰洞中帶出來,我帶你進瓊華,我引你入修門,我便是從一開始就算計你,但除此之外,我也數次救你性命,我或許不是一個好師傅,但也算盡我所能照料你。南兒,這些,你難道都忘了?”

曲陵南搖頭,啞聲道:“不曾忘。”

“那我的好,與我的不好,能否相互抵消?”

曲陵南微微一笑:“文始真君,當日我已說過,我竭盡所能,隻能做到不恨你,要我再裝作若無其事,那太難了,我做不到。”

孚琛臉色一變。

“當日我亦有錯,”曲陵南輕描淡寫道,“我隻知道喜歡你便要對你好,但我吃了虧才終究明白,我想對你好,你卻未必會喜歡。事到如今,還說這些廢話做什麽,幸好咱們倆都沒真個吃虧,已經是老天有眼,不然咱們之間變得太難看。師徒一場,好聚好散,我確定畢璩無事後就走,絕不多留。”

孚琛臉色越發難看,盯著她沉默良久,呼吸漸次急促,眼眸慢慢轉成血紅,忽而一伸手,一股巨大的吸力當麵襲來,曲陵南瞳孔收縮,身子頃刻間輕飄飄往後飛出十餘丈,孚琛一抓而空,縱身一躍,張開雙臂直撲而來,宛若大鵬展翅,銳不可當。曲陵南心下一驚,隨即手下一轉,山間無數藤蔓花葉瞬間飛起,被她靈力一激,嗖嗖朝孚琛擊去。

孚琛微微詫異:“果然學了些新本事,乖徒兒,還有些什麽把戲一並使來,師傅陪你練手。”

曲陵南手下一轉,三昧真火凝成一柄飛劍,直直指向孚琛,她淡淡道:“文始真君,你可想好了?咱們非要動手麽?”

“師傅心中有數,不會傷到你。”孚琛手一抖,巨大的風沙席地卷起,頃刻間將那花花草草卷個一幹二淨,煙塵中,孚琛目光深邃,內有壓抑的情愫萬千,卻終究手下一斂,沙塵化作土龍呼嘯而去。曲陵南臉色一凝,飛速縱躍而起,火劍再無遲疑,霎時間化作疾馳火圈,圈住龍首,曲陵南運氣靈力,用力一收,那土龍頓時節節被絞碎,土崩瓦解。

她手一抖,虛空劍已出手,直指孚琛頸部腹部大穴。

“好,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為師心中甚慰。”孚琛帶著笑,淩空踏步,宛若將那劍視為無物,曲陵南正色道:“站住!你別以為我不敢殺你!”

“若能消你心頭之氣,便是被你刺穿幾個窟窿又如何?”孚琛微笑著凝望她,“來,刺為師一劍,刺完了就莫要再生氣了,負氣出走也得有個限度,一走幾年算怎麽回事?”

他手一抓,徑直抓住劍尖,血至掌中不斷滴落,孚琛卻仿佛信步閑庭,步步逼近:“南兒,你說,你要為師怎麽做?”

“滾!”曲陵南大喝一聲,飛撲而上,虛空劍穿透他的手掌,頃刻間抵在他的胸膛心髒位置,曲陵南呆了一呆,看著他,怒道:“你要幹什麽?你到底要幹什麽?!”

“我隻想你聽我說幾句話。”

曲陵南被他氣得無法可想,刷得一聲收回劍。

孚琛的手鮮血淋漓,卻仿佛看不見似的,隻凝視著曲陵南輕聲道:“我一直沒告訴你我以前的事,現下都同你說一說吧。我出生溫家嫡係,我父親是族長次子,母親是他一生摯愛,娶進門後,他從未有添侍妾偏房一流的念頭,父母恩愛,家中其樂融融,我幾個兄長天賦高又勤奮,早早便踏入練氣期,若他們活到今日,大概都是名揚天下的大能修士……”

他眼神黯淡,流露出難得一見的哀傷:“我小時候長得像女孩兒,家裏人閑著都拿我說笑,講琛哥兒這輩子就嬌養好了,反正天塌下來都有哥哥們頂著。我長到十來歲,已是家裏的混世魔王,成天調皮搗蛋,到處惹是生非。全族的小孩都避著我走不敢招惹我,因為都曉得我惱起來無法無天,而他們找誰告狀都無用,因為全家人都護著我,其中尤以我父親為甚,他對幾個兄長管教極嚴,對我卻喜愛異常,我還是總角孩童時,他會趴地上給我當馬騎,我有時實在鬧得不像話,母親要責罰,我就跑到父親那,父親會把我藏起來不叫母親找到。哥哥們背地都說,父親是想要個女孩兒想瘋了,可命中注定無女,便把我當女孩兒寵溺。”

“而這一切,全都終止於左律滅我滿門的那一刻。”

他的語氣平淡得近乎冷漠,可曲陵南聽得心酸。

“我父母拚死換我活命的機會,但卻沒法再庇護我,我從不諳世事的公子哥兒一下淪落到乞丐都不如的地步,我生平第一次知道什麽叫饑寒交迫,什麽叫無能為力,吃了種種苦頭後,幸得遇見了師尊,入了瓊華派。”孚琛掉轉視線,目視遠方,“我身負血海深仇,天天都在拚命練功,天天都在想怎麽變得更強,可我的仇人是當世第一人,便是我再努力,再拚命,想要複仇仍然遙不可及。機緣巧合之下,我聽聞他的唯一執念是青玄仙子,又碰巧尋到一本邪功,所以我就想,我要找一個相貌與青玄仙子相近的女子,教她練這門功法,再將她送到左律跟前,我不能確定此法一定會奏效,我隻知道,這是我沒有辦法之下的辦法。”

“那對我也是難得的,”曲陵南眼中蒙上淚霧,搖頭道:“可那又如何?事已至此,多說無益。”

“我隻是想同你說一聲,不是你幸而拜我為師,而是我幸而收你為徒。”孚琛深深看著她,“說完了,你要打要殺,皆隨你所願,我不會同你講一聲後悔,我身不由己,隻要能殺了左律,我便是自己的命都能不要,但若重來一次,我不會舍得你。”

曲陵南閉上眼,隨即睜開,目光淩厲,手一揮,劍再指孚琛,她冷冷地道:“那你說說,雲曉夢是怎麽回事,這個專為清河而設的禁製陣法是怎麽回事?畢璩呢?太師傅呢?瓊華到底出了什麽事……”

她一句話沒說完,忽而臉色一變,一把將孚琛扯了過來,虛空劍順勢出手,狠狠擲向孚琛背後,哐當一聲巨響,山峰動**,空中火光四溢,曲陵南內息振動,拖著孚琛連退了十七八步才堪堪站定。隻聽一個聲音暴喝道:“哪來的妖女,有本事再受我一劍!”

他話音一落,一柄巨大冰劍隨即破空而來,曲陵南想也不想,三昧真火催化的巨大火球當空迎上,轟隆聲中,巨劍裂為數截,孚琛慢悠悠地轉身,麵上帶著極為歡愉的笑容,他笑聲不絕,手一揮,紫色流光一閃而過,火球與巨劍均被一股強大的氣息瞬間壓下。他伸出手,緊緊攥緊曲陵南剛剛揪住他的衣服把他往後拖的手,柔聲道:“這下你便是再刺我多幾劍,我也不會放手了。”

曲陵南怒道:“閉嘴!我不過順手拉你一把而已。”

“好好,”孚琛好脾氣地笑道,“可我對這小子還有幾句話說,你讓我說完好不好?”

曲陵南氣惱莫名,又被他以古怪的法術壓製住渾身靈力,狠狠瞪了他一眼,伸腳就踹了過去。

“哎呀,徒兒可真凶。”孚琛笑著受了一腳,轉頭對那偷襲之人道:“裴明,你也算我派年輕一輩的佼佼者,做事怎的毫無是非?你師尊道微真君心術不正,妄圖迫我掌教師傅交出本派至寶,被派中長老合力拿下,你難不成要跟他一錯再錯。”

“放屁,我師傅道心堅定,為人最是中直不過,豈是你能汙蔑的?我看欺師滅祖的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