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柔腸斷

孚琛心裏明白,曲陵南是那種不說則已,但一諾千金的人。

她應承了與左律雙修,便定會與他雙修,哪怕再難為,再不願,她亦會迎難而上。

他唯一的徒兒便是這樣的人,縱使前路坎坷,懸崖峭壁,她若想往,便定然會一如既往,一往無前。

她的關注點從來與眾不同,她不會去怨天尤人,不會自尋煩惱,她向來有什麽說什麽,想什麽做什麽。也因為這樣,她以為自己若不想做哪件事,則世上無人能強迫得了她。

可她到底率真,她不知道這個奸詐狡猾的世道,若要旁人做一件他不願做的事,強迫不過是最低端的手段,在其之上還有利誘,利誘之上還有引導。

引導那個人自我奉獻,自我犧牲。

這些話,旁人說都未及孚琛來講有說服力,孚琛也清楚,他當仁不讓,也非做不可。

然而在終於逼得曲陵南點頭的那一刻,他感到的不是輕鬆,而是負累。

負累到簡直不想再看多曲陵南一眼。

有生以來,文始真君首度於洞府中閉門不出,此時此刻的曲陵南對他而言,宛若洪水猛獸,令他避之唯恐不及。

可正如他對曲陵南所說的,有些事你不聽不看,並不等於不會發生。

不用外出他也知道,雙修大典有條不紊進行得如火如荼。瓊華派護山大法震動厲害,不用出去,他也曉得太一聖君已親臨。

左律竟是等不及,早早趕來瓊華等麽?

孚琛木著臉,驀地起身,他伸手淩空一抹,靈力過處,懸空出來一麵水鏡,波光瀲灩一過,曲陵南俏生生的臉龐躍然而上。

孚琛情不自禁走近一步,“玄水靜波”乃水係法術,他用得並不嫻熟,水鏡之上,人影晃動,聲音也聽不清,可孚琛卻宛若入定,直直站立,凝望著鏡中的少女默然不語。

至此之後,他怕連這個不入流的法術都不能用在曲陵南身上了。左律修為高深莫測,有他在場,曲陵南身上任何靈力波動都休想瞞得過他,師徒之間這點欲說還休的期盼,真挑明了太不堪,曲陵南不曉得其中利害,孚琛卻是清楚得緊。

正因為太明白,所以愈加不能妄動;而正因為不能妄動,所以愈發算得透徹。

隻是機關算盡後,卻有未盡人意的遺憾,孚琛沒想到的是,自己真的會舍不得曲陵南。

水鏡中的少女身旁圍著她同齡的師姐妹們,這是臨近大典了,女孩兒們奉命前來替曲陵南收拾打扮,瓊華派一應師長俱是男修,孚琛自己也斷無教導女弟子何為雙修的道理,以至於到得這會,能拿出手的隻有幾個略微老成的女弟子。

可她們自己也是雲英之身,又有少女情懷,臨到現場嘰嘰喳喳,亂個沒完。有人往曲陵南頭上戴花兒,被曲陵南一把扯下,有人給曲陵南挑胭脂水粉,被她一下打開。又有人拿大紅的霓裳想給曲陵南穿上,還未近身,就足以令曲陵南嚇得大叫一聲,急急跳開。

孚琛看得笑出聲來,他的徒兒一輩子沒好好穿一回裙子,這會驟然要將她扮成富麗堂皇的宮裝仙女,隻怕那丫頭心裏想的不是臭美,而是麻煩。

笑著笑著,他忽而笑不出來,他看見曲陵南從懷裏掏出一根灰不溜秋的發帶遞給負責梳頭的女孩,那女孩一臉不可思議,曲陵南卻神情執拗,兩人僵持片刻,女孩兒隻得敗下陣來,接過那發帶,給她編到腦袋上。

孚琛認出,那其實不是發帶,不過是他取早年遊曆斬獲的一截異藤煉製出的下品法器,當日贈與曲陵南,隻是覺著她盯著赤水真君送的碧玉絲絛眼睛太直,簡直丟盡他的臉。

可就這麽一根灰撲撲不起眼的東西,他的徒兒收得好好的,她雙修大典,不戴步搖鸞鳳,卻要堅持戴它。

就在此時,水鏡一晃動,隻見雲埔童子坐著蒲團滿麵怒色飄進來,一來就大呼小叫,跳下來叉腰嘴開合個不停,不用聽,孚琛也曉得,這是在罵人。他罵了還不過癮,還抽出拂塵來左右開打,霎時間把眾女孩趕得東竄西竄,雞飛狗跳。

孚琛微微閉上眼,他心忖,興許雲埔比他更適合做曲陵南的師傅。他小氣又嘮叨,可從未吝嗇過給曲陵南丹藥;他蠻橫又耍賴,可敢冒大不韙真正為曲陵南著想。

“是不是不甘心?”一個男童幸災樂禍的聲音忽而響起,“如花似玉的女徒兒,過不了兩日,可就要便宜了左律那個老東西了。”

孚琛眼睜開,案上的小柴刀蠢蠢欲動,青攰的聲音繼續嚷嚷:“哎呀笑死本尊了,道門正宗過了千年還是這麽婆婆媽媽自己給自己下絆腳繩,摔個狗啃泥還得站起來端正衣冠裝沒事人。哈哈哈哈哈,孚琛啊孚琛,你是不是心痛如刀絞?你是不是左思右想老覺得舍不下?你知道這是怎麽來的?本尊點你一句,這都是你自找的!你活該!聽到沒有,你,活,該!”

孚琛麵沉如水,淡淡地道:“徒兒有大出息,做師傅隻有替她歡喜的份……”

“哎哎,你還裝上癮了喲,你那些前言不搭後語的大道理趁早收了吧,本尊自上古以來,不知見了多少作繭自縛之流,事到臨頭還要打腫臉充胖子,可笑之極!舍不得就舍不得,承認吧,有什麽害臊?不就對自己徒兒心存不軌,不就想師徒**麽?有什麽?連想都不敢想的窩囊廢!”

孚琛呼吸急促,深吸了兩口氣,平複胸前起伏,這才道:“你隻是一屆器靈,自然不曉得倫理綱常乃天地之本……”

“放屁,開天辟地那會,生民還光屁股亂跑呢,哪來什麽狗屁倫理綱常……”

孚琛道:“是啊,故凡人繁衍生息,代代艱辛,才漸漸擺脫茹毛飲血、刀耕火種,若今日之人,行事與古早先民無異,那這千萬年世道豈非半點長進亦無?我輩修士,若視倫理綱常為無物,又與器靈、靈獸等何異?”

他一張利嘴,又豈是青攰這般驕橫的器靈可及。話音未落,已然將那柄小柴刀氣得紫光四溢,青攰自其中現身罵道:“是麽?隻是本尊若瞧上誰,伸手奪過來便是,哪像你畏手畏腳,縮頭烏龜!”

孚琛臉色一沉,目光轉暗,道:“我勸你莫要再口無遮攔。”

“本尊想說什麽說什麽,你算老幾,也管得到我頭上?”青攰囂張地道,“也難怪你窩囊,左律那老東西千年以前就厲害得緊,千年後隻怕修為更上一層樓。便是本尊對上他也得掂量掂量,更別提你這種軟腳蟹了。就你這點能耐,真打起來連化神期老怪的防護圈都靠近不了,你用靈力幻化的什麽紫炎刀,嚇唬別人還行,劈到左律身上,人一個手指頭就能將它折斷!”

“似你這般無能之人,聰明識相點早早把徒兒獻出去求得苟且偷生也對。可歎那個蠢娘們一如既往蠢得沒邊,幾句好聽話一下,心也軟了,魂也沒了,自己要啥也暈頭轉向了。也就是她蠢,我告訴你,你換個人試試,什麽門派安危,正道滄桑,哄鬼去吧你,結不成雙修就要帶來大浩劫,誰信啊?”

青攰興致勃勃地道:“你唯一的長處,便是教出個蠢到沒邊的徒兒。日後沒準那蠢娘們伺候左律伺候得好,老東西一高興,從手指縫裏能溜出一兩本秘笈來,就夠你受用不盡了。隻是本尊想不大明白,”青攰笑得不懷好意,壓低嗓門道,“你把喜歡的女人送到別人**,拿她換來的秘笈真能練得下去?你練的時候不會想她被左律怎樣對待?哈哈哈……”

他話音未落,忽而一聲尖叫,隻見孚琛不知何時以手結法訣,布成一個密密麻麻的金黃色網罩在他頭頂。那網遍是符咒,金光燦燦,越縮越緊,青攰一見之下即臉色慘白,顫聲道:“這,這是伏神咒,你怎會這等咒語?這分明是魔道,啊你的眼睛……”

他的聲音嘎然而止,孚琛眼眸轉成深紅,瞳孔又有詭異紫色,青攰大駭,尖叫道:“王八蛋!你敢煉化本尊,你敢……”

“上古神器,若不為我所用,我要來幹嘛?”孚琛盯著他,麵不改色,“我討厭聒噪的東西,我徒兒夠吵了,可不能我用的兵器也吵。”

青攰嚇得口不擇言,胡亂嚷嚷道:“孚琛!文始真君!我錯了,我跟你結約,我跟你定魂靈盟誓,你停下,停下……”

孚琛目光柔和地看著越縮越小的青攰,忽而問:“上一任與你結約的修士後來怎麽死的?”

“可不是我殺的,是她自己不小心,是她蠢……”

“雖不是你殺,可推波助瀾,袖手旁觀之類,你定做了不少。”孚琛微微一笑道,“我說得可對?”

青攰已然縮小到小小一團,猶自掙紮罵道:“是又怎樣?卑鄙無恥的凡人,妄想駕馭神器,你們也配!老子若不魂飛魄散,遲早有天要將你碎屍萬段!”

“是啊,你這般不甘心,我無耐心,亦不會重蹈你上任主人的覆轍幹慢慢感化你的蠢事。”孚琛冷眼施法,淡淡道:“而且你放心,你若魂飛魄散,神器則如廢鐵,與我有甚好處?我要的是你身不由己,滿懷恨意,卻偏偏無可奈何,隻得供我驅使。”

他手下法訣不斷,金色網將青攰縮成一粒紫色小珠子,孚琛將那珠子驅入柴刀,靈力一過,柴刀頓時流光溢彩,頃刻間現出晶瑩剔透,威風凜凜的原型。

孚琛手執那柄神器,注入神識,麵色漸漸猙獰,似與青攰殘餘的神識做最後拚搏,過了一炷香長短後,他臉色漸漸轉回柔和,睜開眼,眸子中的異色全然不見。

孚琛手一抖,神器應力而長,透明的刀身上雙龍遊走,紫光流麗,發出隱隱的龍吟之聲。

“真不愧是神器。”孚琛道,“有你在手,大概我能早些得償所願。”

他手一張,刀嗖的一聲隱入體內,孚琛轉頭,大踏步走到洞府門口,他突然之間,很想與贈刀與他的徒兒再說一次話。

在一切尚未發生之前,再好好跟她說一次話。

孚琛走近曲陵南所在的屋舍,門戶大開,內裏陳設狼狽,大紅霞帔宛若流水一般傾覆地上,女孩兒們皆被雲埔趕走,遺下一屋子淩亂的花兒粉兒。

他尚未進去,雲埔已經坐著蒲團嗖的一下飄出來,大呼小叫道:“文始真君,你架子還真擺得十成十,唯一一個弟子要送給旁人做老婆了,你到現在才舍得出來見她一麵?怎的?你莫非還想趁著這最後關頭申飭兩句?再過把當師傅的癮?”

孚琛看著他,輕輕歎了口氣,道:“雲埔,難不成你有更好的法子能令我師徒二人不需在此話別?”

雲埔童子一呆,一張俊俏的小臉上瞬間現出怒意,他猛地一捶蒲團,喝道:“我隻是金丹期修為,有些事我說不上話,可你是咱們瓊華最年輕的元嬰修士,連你都眼睜睜袖手旁觀,小南兒還能靠哪個……”

孚琛苦笑了一下,點頭道:“元嬰修士又怎樣?你罵得對,這些日子我時時在想,漫說整個瓊華,便是整個玄武大陸,似我這般窩囊的元嬰修士,隻怕獨此一家別無分號了。”

他向來跋扈毒舌,雲埔與他相識甚久,從沒見他如斯自我貶低過,他心下震動,嘴上卻道:“你既知你窩囊,事前為何不藏好小南兒?事發為何不拚命護她?如今事已至此,你再說這些又有何用?”

孚琛目光淒哀,歎息道:“原來你亦曉得事已至此四個字。”

“我是為小南兒鳴不平!”雲埔童子跳起來罵,“左律那臭不要臉的老東西,歲數比我的煉丹爐裏最老那個爐鼎都大,也好意思厚著臉皮要小姑娘雙修,他奶奶個熊!老子在瓊華這麽久了,就沒見過咱們門派還要靠送出個小姑娘……”

“雲埔!”孚琛痛苦地低喊道,“你當掌教心中好受?你當我心中好受?!”

雲埔童子猛然閉上嘴,他懊惱地大吼一聲,揪住自己頭上的發髻喊:“那怎麽辦?怎麽辦?難不成眼睜睜看著小南兒去?啊?!”

孚琛沒說話,雲埔童子其實心中也明白,但凡有斡旋餘地,也就沒這麽多煩惱了。左律現下人已住到主峰那,就等著過兩日行過大禮後將人帶走。他亦是修士,又怎會不知,一旦這位化神期老怪看上什麽,整個玄武大陸又有何人能擋?何人能拒?

就在此時,卻聽曲陵南清脆地道:“喂,雲埔,你沒事揪自己頭發幹嘛?”

雲埔童子與孚琛循聲望去,隻見曲陵南一身舊日打扮,頭上綁著難看得要死的灰帶子,神情一如既往,皺著眉頭,雙目透著困惑。

雲埔童子懨懨地垂下手,道:“沒幹嘛。”

曲陵南盯著他,忽而道:“我不是去送死。”

雲埔抬起頭,苦笑道:“可興許你會生不如死。”

“生就是生,死就是死,無從比較哪個更好。”曲陵南認真道,“若死被想成比生更好,那是生者腦子有問題,人死了,魂魄俱滅,五感全無,再如何品味酸甜苦辣,如何體味百態人生?雲埔,我不是去送死。我是去換個地方繼續過活而已,你要揪頭發,等我真咽氣了再揪不遲。”

雲埔一呆。

“師傅,你總算肯來看我,我很是歡喜。”曲陵南把頭轉向孚琛,微微一笑,道,“我要是走了,你記得好好吃飯喝茶,舞劍時莫要太慢了,雖說好看,可不頂事,有空還需多磨磨我送你那柄小柴刀。你本事越高,我便走得越安心。雲埔小師叔也是吃了上頓不管下頓之人,師傅日後若得空,幫我多照應他才是。”

孚琛心下酸楚,啞聲道:“曉得了,羅嗦個甚。”

雲埔卻哭哭啼啼起來,他拿袖子捂住臉,將一個儲物袋朝曲陵南扔了過去。

曲陵南接過打開一看,卻見裏麵塞滿各式玉瓶,不及細看,卻曉得全是丹藥。她鼻子一酸,強笑道:“師叔,你莫非要我去禹餘城開藥鋪子?”

雲埔哽噎著道:“真過不下去時,可賣裏頭那些個中看不中用的……”

曲陵南睫毛一眨,淚水滑了下來,卻咧開嘴笑道:“你擔心些什麽啊,左律要敢不管我飯,我能將他禹餘城鬧個天翻地覆!”

“嗯,傻丫頭,你記得天大地大,管好自己吃飽穿暖,練功不輟最大,其餘的,管他娘的。”

“那是自然!”

雲埔啞聲道:“我走了,你師傅看樣子也想囑咐你兩句,記得狠狠敲他竹竿。”

曲陵南笑了,重重點頭。

他回頭還想說什麽,卻終究長歎一聲,驅著蒲團迅速飄遠。

孚琛走前一步,低頭看曲陵南,想笑卻笑不出來。

“別笑了,師傅。”曲陵南道。

“為師,可沒別的給你。”

“曉得,師傅你向來摳門,”曲陵南笑道,“我習慣了。”

孚琛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頭發,啞聲道:“對不住……”

“莫要再說了,”曲陵南伸出手,握住他的,問道,“我若不去,師傅難不成有更好的法子?”

孚琛搖了搖頭。

“那不就結了。”曲陵南吸了吸鼻子,衝他大大綻開一個笑臉,道,“換成我做師傅,也隻能尋最好的解決辦法,既然我去了大家都好,那便我去吧,沒啥大不了。”

孚琛深深歎了口氣,伸手將她抱入懷中,如小時候一般拍著她的背,柔聲道:“想哭便哭吧,師傅不笑話你。”

“哭又沒用,哭來作甚?”曲陵南伸手環住他的腰,帶著笑道,“師傅,你要好好的。”

“青玄功法這些年你雖無太大進展,然到底有根基在那,為師好歹能放點心。”孚琛道,“大典那日,師傅會親自送你,一切都安排好了,莫要怕。”

“嗯,我不怕。”

孚琛鬆開她,柔聲道:“你身邊有上古靈鏡福佑,一般狀況皆能保平安,但禹餘城高手如雲,你又莽撞,萬一惹惱了聖君,千萬不可當麵頂撞,甚至不自量力與之動手。師傅與你說的,要牢記在心,左律修為深不可測,便是他身負重傷,魂魄不全,要取你性命也是易如反掌。切記不可硬碰硬,懂嗎?”

曲陵南點頭道:“我又不傻。”

孚琛拉起她一隻手,掀起衣袖,露出玲瓏細致的手腕。他手指一動,一段殷虹的絲線驟然出現。孚琛低頭仔仔細細在她手腕上結了一個複雜的結子,輸入靈力後,那結子金光四溢,片刻後隱入不見。孚琛看著她的眼睛,啞聲道:“陵南,師傅沒什麽可給你,哪怕你有危險亦無法飛快趕赴你身邊。隻有這根保命的紅繩,結了飛天遁地的法訣於其中,一旦到性命攸關之時,你隻需咬破指尖心頭血塗抹其上,法訣頓顯,無論你身在何處,它皆能迅速將你送走。但這法訣隻能用一次,且為師修為甚淺,無法預料你一啟動此訣,會被送至何方……”

“可若有那一天,不管我跑到哪,師傅你都會尋來,是不是?”曲陵南問。

孚琛沉默不語,過了良久,方慢慢點了點頭,隨後,他伸出雙臂,再度用力抱了抱曲陵南,貼著她的鬢角低語道:“對不住。”

曲陵南覺著師傅完全沒必要對自己講這三個字,離開他是很遺憾,然留下來又如何?事情糾纏如亂麻時,總得有快刀一劈的勇氣。

雖然這一刀劈到心裏。

後來師傅就走了,曲陵南凝視他的背影衣袂翩然,宛若仙人,她看得潸然淚下,再明白如何做方是最好的選擇,可心裏仍然不舍得。

不舍得是因為明白何為珍惜,更是因為明白何為無法珍惜。

就在這個時候,她忽而聽見清河在她懷裏道:“主人,清河有一話,說出來定然會令你傷心,但不說,恐日後你會更傷心,清河進退維穀,明知你要有兩樣傷心,卻不知如何是好,請問主人,清河該怎麽辦?”

曲陵南擦擦眼淚,問:“什麽兩樣傷心?”

“是。”清河於她懷中躍出,現出身形,目帶悲憫道:“兩樣傷心。”

“說。”

清河長長歎了口氣,問道:“敢問主人,令師傳你的青玄功法,可與青玄仙子有關?”

曲陵南點頭道:“師傅是這麽說。”

清河目光愈發不忍,卻不得不問道:“敢問主人,那青玄功法乃青玄仙子畢生功法精髓,玄武大陸人人趨之若鶩,為何你師傅獲此至寶,卻不自己修煉,反而單單傳給了你?”

曲陵南狐疑地道:“那是因為師傅乃罕見單係火靈根,修煉青玄心法與他無益,我卻有木靈根,師傅疼我,他講我的靈根資質與當年的青玄仙子一樣,盼我以她為榜樣,進取不殆,故才將這麽珍貴的心法傳我。”

“你師尊原來這麽說,”清河歎了口氣,柔聲道:“主人,你可知為何青玄仙子乃玄武大陸前無古人的大修士?”

“不是說她以一般資質卻成為大能修者麽?”

“沒錯,她早年深受一身雜靈根之苦,故下定決心,要獨辟蹊徑,開創與以往修士依賴靈根,仰重天賦一流全然不同的修煉路數。她乃能開宗立派的大能修士,修煉臻至化境之時,飛花流霞,清風細雨在她手中皆可變成銳不可當的法訣法器,什麽靈根,什麽派係,在她眼中俱是虛妄。你想,這樣的人所創的青玄心法,本就要突破修煉者的靈根限製,又何來單係火靈根不能練,你這樣的雜靈根才合適之說?”

曲陵南的心狂跳起來,她問:“清河,你到底要說什麽?”

清河低頭,輕聲道:“對不住,主人,可你師傅給你的青玄功法百分之二百是假的。”

“假的?”曲陵南喃喃重複,隨即揚眉道,“空口無憑,你怎麽知道是假的!”

“全天下誰都沒資格辨別《青玄心法》的真假,隻有我才有資格說這句話,我也隻會將此事稟報給主人一人。”清河無奈地道,“因為那真的青玄功法就在我手裏啊。”

曲陵南腳下一軟,她盯著清河,想說什麽,卻發現自己四肢冰涼,渾身莫名其妙地在微微發抖。

“自仙子隕落後,千百年來《青玄心法》就藏在靈鏡之中,由我保管,等待主人再度回歸時交付到你手上,我可擔保這本心法從未外泄,更不可能被你師傅所獲。”

“那,那又如何?”曲陵南大聲反駁他,“就算你所言不虛,全天下確實隻你一人曉得真青玄功法藏在何處,你又從未泄露過這個秘密,那我師傅當然有可能受人蒙騙,認假為真,將假心法當做真心法傳與我,頂多便是一片好心辦壞事,你作甚陰陽怪氣,言語間頗多責難於他?我告訴你,那可是我師傅,就算你也不可說他壞話,被我聽見了我可不依……”

“主人,若青玄仙子知曉你一片赤子之心,純粹良善,不知該有多歡喜。”清河歎了口氣,柔聲道,“你坦**無遺,正是問鼎大道不可或缺,旁人卻難以兼具之品質,這可比什麽勞什子天縱奇才,變異靈根珍貴太多……”

曲陵南漲紅臉道:“甭給我廢話些我聽不明白的,說清楚些!”

“是。”清河道,“主人,你可知我為何認你為主,可知為何涇川秘境為你是從?可知為何你姓曲?”

“不知。”曲陵南搖頭,“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別又跟青攰小柴刀那樣神神叨叨什麽前生轉世之說……”

清河歎息道:“你又可知,青攰當年受何人驅使,成為她手中兵刃?”

“有話直說。”

“他名為青攰,亦是上任主人所起,那個主人待他很好,取個名字都與她自己相近,舍不得以仆約委屈一柄神器,寧可將之視為夥伴家人。”清河目光悠遠,臉上浮現柔和的微笑,“我的名字中,原本亦有青字,是我自己堅持要與她不同,因為我想她待我與青攰不同……”

曲陵南吃驚道:“原來你們,你們都曾是那位青玄仙子所有?”

“正是。”

“我可不是她的什麽轉世。”

清河溫柔地看著她,輕聲道:“你當然不是,你是主人以大威神力自體內分離的純淨魂體,她一生所憾,便是明明仙道觸手可及,卻偏偏受凡心所苦。她在寂滅前對我說,清河,若能從頭來過,我願做個更純粹真實的自己。”

“她就是你,可你不是她。”清河眼中湧上淚霧,伸出手,似想觸摸她,卻又不敢,“主人,待時機成熟之時,清河會一五一十,將過往種種與你辨清,可現下清河要說的,卻是另一樁要緊的事。”

他微微歎了口氣,道:“你與青玄仙子淵源如此之深,你師傅所傳青玄功法若果為真,你自有感應,可令師傳你的心法卻是假的,你適才道,令師恐怕是認假為真,可是主人,青玄功法乃無上正法,文始真君又是道門正宗出身的天縱奇材,一本心法是真是假,他怎會不知?好,就算他真的不知,誤將假心法當成真心法。你可知,依正派規矩,弟子獲此至寶不可私藏,當稟明門派掌教?好,就算他存了私心,要將此至寶據為己有,可你隻是他的弟子,他連自己師尊都舍不得獻上去,為何反倒能慷慨地傳於你,而不是自己拿來用?”

曲陵南腦子紛亂,用力搖頭道:“也許,也許我特別投他的眼緣呢?”

“是麽?清河能照人記憶,你師尊一認你為徒便傳心法與你,那時候他不過與你在冰洞中偶遇,怎見得就投緣到要將一本天下至寶傾囊相授的地步?”

曲陵南大怒,反手一個火球丟了過去。

清河鏡輕巧避開,她怒道:“不許躲,我不信,你個詆毀我師傅的狗東西!”

“主人,”清河道,“話已經說到這份上,你卻需得問自己了,那假功法你練了這麽些年,可是練起來頗多阻滯,越到後麵越練不通?你乃青玄仙子精魂轉世,身負五靈之力,天下功法到你手裏皆能抽絲剝繭,化繁就簡。普普通通的駁火術到你那便能練出三昧真火,雞肋一般的天心功法在你手裏卻能修補丹田,你甚至使得比左律還嫻熟,你捫心自問,是不是諸多心法中,唯獨這門所謂的青玄功法難得其門而入?”

“閉嘴!我不要聽!”曲陵南一揚手,三昧真火球砸了過去。

清河又一次避開,卻問道:“主人,你莫要再自欺欺人了,你可知你師傅適才於你手上結的所謂飛天遁地結子是為何物?”

曲陵南停下手,舉起自己的手腕呆呆看著。

“若我沒看錯,那分明是伏地咒,這等咒確可保人於瞬間離去萬裏之遙,可卻不是道門正宗的玩意,而是魔修之物。”

“主人,令師無論是否已入魔,但有一件事是確定的,他定然知曉你此去雙修有性命之憂,他良心未泯,這是要給你逃命的法術。”

清河歎了口氣,看著曲陵南煞白的臉,狠心道:“問題是,他為何明知你有危險,仍堅持要你去與左律那個老東西結雙修道侶?”

是啊,無論孚琛說得多不得以,由始至終,對於自己與左律結道侶這件事,他不僅沒阻止過,甚至還出手把逃跑的自己抓回來。

曲陵南呆了半響,她一生中從未如此彷徨而惶恐過,宛若置身百丈懸崖,周遭俱是濃黑霧瘴,伸手不見五指,她往哪個方向邁腿,都有可能跌落萬丈深淵,粉身碎骨,魂飛魄散。

她甚至產生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慌,生平第一次喪失一往無前的勇氣,反而想遠遠躲起來,不聽不想,什麽也不知道最好。

可不聽不想,真相便不是真相了麽?

不可能的。

曲陵南站了起來,她快步走著,朝向孚琛所在的洞府,但邁出十餘步後又驟然停下,茫然四顧後,又深吸一口氣,猛然轉身。

當事情亂如麻時,最好的方式不是去抽絲剝繭,而是快刀斬落。

她是曲陵南,便是沒有師傅,沒有門派,沒有來由,沒有莫名其妙的前生來世,乃至於沒有曲這個姓氏,她仍然是她自己。

“清河。”她抬起頭,麵無表情地問,“若我師傅給的不是青玄功法,那是什麽?”

清河溫柔地道:“主人,要窺一本功法的功用,莫過於大能修士們了,清河隻是器靈,並未修過修士功法,恐不能如主人所願。”

“大能修士?”

“正是。”

曲陵南漠然點頭,道:“那我們便去尋個大能修士吧。”

清河忙道:“主人,你莫非要去尋左律,這可萬萬不妥……”

“有何不妥?”曲陵南轉過頭,目光呆滯,“一切皆因他而起,一切也應尋他而終。”

“可是……”

“師傅不會告訴我的,”曲陵南低頭,忽而自嘲一笑,“師傅從來不跟我說掏心窩的話。”

“主人……”

“你放心,”曲陵南抬起頭,吸吸鼻子道,“若你撒謊,詆毀我師傅,那我自會懲戒你,但若你沒撒謊……”

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停頓片刻,才啞聲道,“若你沒撒謊,我亦不會感激於你。”

“清河隻求主人不要被人蒙在鼓裏……”

曲陵南目光淩厲看向他,冷聲道:“你口口聲聲為我著想,可你心底想如何做,卻從未遲疑猶豫。清河,我不管你為什麽或要做什麽,但你莫要將我視為蠢貨愚弄於鼓掌之上。”

清河大驚,忙道:“主人,清河萬萬不敢……”

“你不會明白,你今夜說了些什麽,”曲陵南目光憂傷,愣愣出神,過了很久,又喃喃道,“罷了,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就算真個將你碎屍萬段,又能如何?”

她站起來大步邁出,頭也不回吩咐道:“還不趕緊帶我飛去主峰?”

清河愣怔,猛然驚醒道:“是,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