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道侶約

玄武大陸第一修士左律欲與瓊華派一名不見經傳的女弟子雙修一事,不出數日便傳遍各方,一時之間,各門各派均在議論這樁怪異的喜事,待打聽得此女便是瓊華文始真君座下唯一親傳弟子,正是前些年得左律青睞,贈功法以佐修為的女修時,眾人心中皆有些“怪不得如此”的感慨。

左律成名已久,輩分比之四大宗門中現任掌教都高出許多,他向來不問庶務,一心修煉,便是禹餘城中的高階修士亦等閑見不得一麵。這麽多年於女色一道從未聽聞青睞過誰,哪怕假以顏色都不曾有過。他多年來深入簡出,清心寡欲到了極點,日常用度皆簡約到可有可無的地步。禹餘城上下皆嚴格約束弟子不得無故打擾老祖宗修煉,更將左律清修處所列為門派重地,未得傳召擅自靠近者皆以大不敬治罪。事實上,便是城主左元宗也說不準左律日常跟前到底有無人伺候,這位祖宗除了修煉外還做些什麽?不僅是他,禹餘城上下左姓高階修士,提及這位太一聖君幾乎皆隻有“老祖宗”、“化神期大聖”之外,便全無其他觀感。因而當左律與曲陵南要雙修的事一傳出,禹餘城許多高階修士的頭一個反應都不是詢問這女修修為如何,配不配得上等雜七雜八的念頭,而是對視一眼,彼此都從對方眼中瞧出那麽點說不出口的意思。

太一聖君左律還需要什麽雙修?以及,他真的曉得何為雙修麽?

禹餘城尚且如此,瓊華上下更是炸開了鍋。曲陵南本身對左律這等招呼不打一聲,直接上來就通報雙修的行徑煩躁不已。她一回門派中,又被眾多師長師兄弟師姊妹圍觀,更令她幾乎就要不顧同門情誼,挽起袖子幹些手足相殘,同門互毆的事。

關鍵時候還是孚琛說了話,命她自回浮羅峰閉關,參悟此番曆練感受。這麽一來,誰也不好上來打擾。孚琛又於浮羅峰上下了禁製,沒他允許,硬闖浮羅峰者死傷自負。

曲陵南好容易得了耳畔清淨,然心裏卻未能安穩。她思來想去,都無法明白左律為何單單要與她雙修。以她對雙修貧乏的理解也足以明白,所謂雙修,便是兩人從此綁到一塊,便是如凡夫凡婦一般拜堂成親,從此跟左律過活,連身份都算不得瓊華派弟子。

可這件事難道不需要慎重一些麽?難道不需要彼此有商有量,情投意合,這才決意在一起共同參詳,參悟大道?

由始至終,沒人來問過她的意見,連師傅在內,沒人來問她喜不喜歡,願不願意。

曲陵南感到深深的難過,這等難過痛苦而新鮮,宛若有人拿刀硬生生挖去心頭肉一般,疼得渾身打顫,哭也哭不出,卻偏生外頭一丁半點都看不出來。

她想不明白為何如此心痛,到底為何而痛?是為了離開瓊華,是為了與一個自己不喜歡的人從此綁在一起?外頭人人都道左律瞧上她,是她天大的福分,是她祖墳上冒了青煙,可她不明白,縱使他天下第一人又如何?她不樂意,就是不樂意,半分也強求不得,半分也假裝不得。

為何這些人對她的不樂意視而不見?她明明那麽大聲喊出來,她不想,她讓左律滾,她不願意,可為何都喊得如斯竭力,人人還是聽而未聞?

最讓她難過的,是竟然連孚琛也來同她說什麽左律才是上天下地獨一無二的那個,她很想罵人,很想說去他姥姥的,天地間有誰不是上天下地獨一無二?便是雙生兄弟,雙生姊妹,難不成還能從頭到腳一模一樣?一樹梨花尚且朵朵不同,更何況是活生生的人?

可她說不出口,因為那麽囂張跋扈的師傅,竟平生首度在她麵前黯然承認,比起左律來,他遠不及矣。

曲陵南一想起這個便心裏疼得無以複加。她不眠不休地睜著眼睛想,師傅不是不難過,師傅也未必樂意把自己推給左律,可是在強大而絕對的太一聖君麵前,師傅也感到無能為力。

這天底下獨一份的大喜事,唯有她覺得不叫喜事。

她這裏正煩躁得想把自己滿頭秀發薅下來,卻感覺外麵禁製被觸動,曲陵南抬起頭,隻見一個師妹托著托盤款款而入,這師妹長得黑壯卻麵熟,曲陵南微微皺眉,忽而想起,她便是那名叫“溫慈音”的小弟子。

當日涵虛真君壽宴那日她曾見過此女,後又在陸棠那邊見過兩回。

曲陵南微微皺眉,直直盯著她,溫慈音緊張得手裏的盤子險些掉下,她僵硬笑了笑,道:“陵南師姐,我聽聞你最近寢食不佳,便求了文始真君前來探你……”

若是別個女修,此時便能猜得溫慈音斷不會無緣無故前來,曲陵南卻懶得理會這些,撇頭看了她托的盤子一盤水靈靈的清靈果,她正無聊,遂伸出手一抓,天心功法自然而然使出,那盤中靈果立即飛了一個,直直落入她手中。

築基期弟子有千萬種法術可達同樣效果,然無一例外需捏法訣,似曲陵南這般全然心隨意動的幾乎沒有。溫慈音瞧得目瞪口呆,羨慕道:“師姐,這一手可真漂亮。”

曲陵南意識到自己使了左律教的功法,忽而興味索然起來,她甩甩手,咬了口清靈果,嚼了嚼沒出聲。

溫慈音結結巴巴地沒話找話:“師,師姐適才露的是什麽功法,哦,我真是蠢,師姐所使的,定然是文始真君親傳的,我瓊華的上層功法……”

“你羅嗦什麽?”曲陵南站起來,瞥了她一眼問,“幹嘛來?”

溫慈音嚇了一跳,搖頭道:“就是來看師姐。”

“你與我沒熟到可互相探看的地步。”曲陵南不耐地打斷她,“直接說來意!再羅嗦我揍你!”

溫慈音瞪大眼,馬上道:“文始真君放心不下師姐,命我來與你說說話。”

曲陵南微微一愣,心中忽而湧起一種說不出的酸楚,她當然曉得此間禁製乃師傅所下,溫慈音能進來,定然是得了孚琛的首肯。

隻是做什麽要個陌生的女弟子來傳話,他自己為何不來?

曲陵南忽而有些想歎氣,就如一人獨自攀爬高峰,原以為山上景色獨好,卻怎麽爬也望不到頂那般。她低頭默默啃了口靈果,啞聲道:“坐,說。”

她率先盤腿席地而坐,溫慈音遲疑了片刻,也坐下。

“師姐,還未恭喜你。”溫慈音憨憨地笑道,“我當日頭一回見到你,便覺得你如仙子一般出塵美麗,想這般人物,若要雙修,可得什麽人才配得上,沒想到竟是太一聖君,真是太好了……”

曲陵南冷冷瞥過去,溫慈音下麵的話不得不咽下。

“好在哪?”曲陵南忽而問。

“太一聖君乃當世最強的大能高人,師姐往後跟著他,得他指點,修為定會一日千裏……”

“還有呢?”

溫慈音呐呐地道:“禹餘城與瓊華有這樁喜事,往後定會愈加親近,旁的不說,若瓊華弟子與禹餘城弟子能時常互通有無,兩派必然助益不少。長此以往,我瓊華定會經久不衰,人才輩出……”

曲陵南忽而問:“這些跟你有關?”

溫慈音一愣。

曲陵南撇過頭不看她,目視遠方,輕聲問:“你為何上瓊華?為何來修仙?”

她問出這句,並不是真想從溫慈音那得到答案,隻是微微歎息,仿佛見到那個幼年的自己,獨自打獵,獨自應對一切艱難困苦,突然之間有一日遇上一個神仙樣的男子。那男子初初對她並不算好,可卻仍願意在那一片冰洞中照拂她,還收她為徒,給她吃飽飯,讓她有新衣裳穿,有危險將她護在身後,嘴裏說得再嫌棄,可她被人打傷,他出了關便上門去尋對方晦氣。

這麽多年來,他們相處得越來越融洽,融洽到曲陵南幾乎要忘了他們隻是師徒,她拜他為師,隻是為了修仙。

可什麽是修仙?難不成所謂修仙,就是為了這點修為層次,金丹之上有元嬰,元嬰之上有化神,地仙要修成上仙,上仙要修成大羅金仙,可大羅金仙呢?又要修成什麽?

無窮無盡的大道,千謀百計,奔馳一生,為那摸不著碰不到,饑不能果腹,寒不能蔽體的“修仙”二字,她的師傅,要她去與另一位陌生男子雙修。

對著上古凶獸,他尚且可將自己護在身後,可對上修為比自己高深的大能修士,他卻以自愧不如的姿勢,將自己推了出去。

可是世間原該千姿百態,原該有千萬條不同的路,何必那麽認準人人說的通衢大道便一定會適合自己行走?

曲陵南猛地站了起來,溫慈音緊張地跟著站起,問:“師姐你去哪?師姐,我這還有許多修行上的疑惑想請教一二呢。”

曲陵南疑惑地眯眯眼,隨即眼珠子一轉,道:“溫師妹,你鬢發亂了。”

“啊?”溫慈音忙摸了摸自己的發髻。

“我這有鏡子,你一照便知。”曲陵南從懷中摸出那個“陵南妙鏡”,遞了過去。

溫慈音將信將疑接過鏡子,一接觸那鏡麵,不出片刻,便目光呆滯,牢牢釘在原地。

“清河,給我問問,這小娘們到底來幹嘛?”曲陵南道。

清河自鏡中現身,歎了口氣道:“主人,你還是莫要問吧。”

曲陵南皺眉道:“甭廢話。”

清河隻得於幻陣中施法,不一會,便聽溫慈音呆呆地道:“文始真君命我來此纏住師姐問東問西。”

“為何要纏住我?”

“怕師姐莽撞起來,去主峰衝撞了禹餘城的來賓。”

曲陵南眼睛一眯,問:“禹餘城的人,今日來幹嘛’?”

“禹餘城城主親臨,送了好些東西過來,與掌教真君商議太一聖君與師姐的雙修大典正日,文始真君亦要作陪。”

曲陵南還有些懵懂,清河無奈地解釋道:“便如凡塵俗世,男方到女方家三媒六聘,互換庚帖,修行界雖無明文規定需如此,然禹餘城城主做出來,是顯示太一聖君與禹餘城對與你雙修大事的重視。”

曲陵南睜大眼,忽而想起死去娘親說過的話,她福臨心中,問:“那豈不是這會那個老頭正與太師傅師傅他們給我下定禮?”

“差不多吧。”

曲陵南臉色冷了下來,咬牙道:“沒我應承,旁人休想迫我做我不樂意的事!便是我師傅也不成!”

清河笑了起來,道:“主人莫慌,你此刻趕赴主峰,親口對禹餘城城主道你不樂意便是,這些名門正派最講麵子,最怕撕破臉辦事,你上去別管三七二十一,隻管鬧。”

“師傅還給這下禁製……”

清河冷笑道:“這點小法陣,清河還不放在眼裏。”

曲陵南忽而想起一事,有些赧顏道:“可,可我沒那個飛行器。我也不會飛……”

清河驚詫,隨後笑道:“主人莫憂,清河以本體托你過去便是。”

瓊華主峰,從未如此刻一般令曲陵南覺得高不可攀。

非為那巍峨宮殿,高蹺簷角,非為那周遭彌漫的祥和肅穆之氣,而是因為,她從未如此刻這般意識到自己的渺小。

曲陵南抬頭仰望,默不作聲。

清河在她雙足踏上主峰的那一刻,便又化作小巧銅鏡飛入懷中,此時見她止步不前,禁不住開口喚道:“主人。”

曲陵南低頭,清河自鏡中現身,目露憂心,柔聲道:“你若不想去,清河可帶你離開。你想上哪便上哪,想作甚便作甚,清河自有法子令他們尋不著你。便是左律親臨,清河亦可擋上一擋,再不濟,咱們往秘境一躲,總不教主人委屈便是……”

曲陵南微微笑了,她問:“然後呢?”

清河一愣,道:“然後,自然是縱橫天地無拘無束……”

曲陵南搖頭道:“不,生而為人,便有規矩拘束,修仙問道,便有乾坤拘束,頂天立地,亦有天地拘束,清河,世上本就沒有無拘無束之所在。”

清河神色震動,隨即道:“可是,你分明不願進去。”

“是啊,可不進去,又能逃避到什麽時候?”曲陵南道,“事情不去解決,遲早會一件事糾結成兩件事、三件事,乃至無窮,今日我若退一步,明日便可有沒完沒了的理由迫我一退再退。”

她停止腰板,輕聲道:“清河,我不願退。”

她說罷大步向前,正要入殿,忽而一名長身玉立的青年修士負手而出,輕聲道:“師妹,你不該此時前來。”

曲陵南一看,來者原來是畢璩。她直直看向畢璩,手腕一轉,一朵火花躍然指尖,曲陵南輕聲問:“畢師兄,你要攔我?”

“掌教有命,正殿內款待貴客,任何人不得擅闖。”畢璩目光柔和地歎了口氣,道,“陵南,我不願與你動手,快快回去吧。”

曲陵南搖頭道:“我不能回去。”

“你怎的如此冥頑不靈?”畢璩以從前訓她背門規的口吻,循循善誘道:“禹餘城的前輩所來乃是為兩派往後永世交好的大喜事……”

“可那喜事與我有關。”曲陵南麵無表情地道,“且它與你無關,你倒來攔我,好沒道理。”

“師妹,莫要胡攪蠻纏。”

“我的事我做主,輪不到旁人。”

畢璩被她噎了回去,露出無奈的笑容,搖頭道:“你啊,自小便如此一意孤行。讓你背門規,你非要問清為何要背;讓你練功,你非要弄明白為何要練。然而師妹,世上萬事,不是樣樣皆有究根到底的答案。太一聖君欲與你結道侶一事亦是如此。”

他懇切地道:“今日你若一定要師兄說出緣由,那師兄隻能講,你身為瓊華弟子,受門派庇護,得門派供養,受此大恩,須得回報。你入門派之時,是否發過誓,你入門派之後,是否對瓊華有所貢獻?你是瓊華弟子,師長們做主你的事可使得?”

曲陵南禁不住腳步一停。

畢璩到底看她自小長大,心下也有些不忍,禁不住緩和口吻寬慰道:“師妹,你也莫要鑽了牛角尖,隻看到自己不願,卻看不到掌教與諸位真君為你籌謀著想的一番苦心。你乃我瓊華文始真君座下唯一親傳弟子,堂堂正正,清清白白,不管外頭人怎麽說,在我們眼裏,你與太一聖君做雙修道侶可不是咱們高攀,而是他禹餘城求到咱們頭上。掌教此刻與禹餘城城主商談,之所以要將姿態做個十足,也是為你爭麵子,廣告世人,咱們小陵南身後可是有瓊華派撐腰,誰也不得瞧不起你,欺侮於你……”

曲陵南慢慢垂下頭,忽而問:“畢師兄,你可記得雲曉夢?”

畢璩聲音一頓,曲陵南抬起頭,盯著他的眼睛問:“你可記得你當日亦有一論及雙修的道侶?那會門派弟子大比,她於比試場上偷襲我,你在一旁瞧得分明,卻仍然刮了我一巴掌,不許我當場打死她。你可記得?”

畢璩臉色微變,動了動嘴唇,卻什麽也沒說。

“我那會還小,卻記得你如何同她說話,你在我們一眾師弟師妹跟前,總是嚴肅訓飭,不苟言笑,可對著她卻溫柔曲意,笑容寬宥。畢師兄,不管那娘們的心黑不黑,可你當日是真心喜歡她的,對吧?”

畢璩啞聲道:“都是過去的事……”

“我認識的人,論護持規矩,論克己複禮,沒人及得上你。便是清微門杜如風師兄,到你跟前,隻怕也自歎不如。”曲陵南緩緩地道,“然事到臨頭,你亦會因情忘禮,徇私不公。畢師兄,我今日與你說這些,不是為了翻舊賬,而是想說,為雲曉夢徇私情的你,方令我覺得尚存幾分人味,而不是動輒講門派道義,動輒要弟子犧牲自己。”

畢璩動容,曲陵南凝視著他道:“讓我過去,若你是那個拿戒尺打過我,卻也事後拿靈藥替我塗試的畢師兄;若你是那個管我最嚴,卻又容我胡鬧而不忍苛責的畢師兄,那便讓我過去。我有非如此不可的理由,師兄,成全我罷。”

畢璩一瞬間神色複雜,過了良久,忽而一甩長袖,負手邁步離去。

曲陵南收了手上的三昧真火,邁開縱雲梯,刷刷數個起落,已到大殿門外。

殿外有涵虛真君親下的禁製,曲陵南低頭道:“清河,破!”

隻見那麵銅鏡升至半空,紅光一閃,喀嚓一聲脆響,大殿的禁製已被除去。

曲陵南伸出手,天心功法心隨意動,隔空將殿門一推,門應聲而開。

一道紫紅光芒突然自內而外擊來,曲陵南一個踉蹌狼狽避開,才要一躍而起,又一道紫紅光已至麵前。

一柄紫色火焰刀直直指向她鼻端,曲陵南順著刀慢慢看上去,握刀的手精美猶如玉雕,再往上,握刀的人麵沉如水,一雙眸子內瞧不出半點情緒。

曲陵南呐呐地道:“師傅……”

孚琛微微閉上眼,又睜開,伸手一把拎起她的衣領,倒提著衝上雲霄。

曲陵南拚命掙紮起來,她亂踢亂蹬,不顧任何法訣招數,拚了命要掰開孚琛揪住自己的手,此時兩耳風聲疾馳,山峰飛速後退,主峰頃刻間已成遙遠一個小點,曲陵南急得要命,想也不想,抓住孚琛手,張嘴就咬了下來。

她咬下去才覺出滿心的怨怒與酸楚,她本是豁出去來為自己討個不一樣的未來,可那個心底想為他博一博的人,卻親手拎著她飛馳離開。

她連一句話都來不及說。

曲陵南咬著咬著,忽而眼睛一酸,咋咋眼,成串的淚就這麽滾了下來。

她一點都不想哭,哭有什麽用?那是懦弱又累贅的行為,她本就最瞧不上,可她不知道,原來到無法可想的地步時,她與自己記憶中的娘親其實都一樣,她們都要哭,除了哭,已做不了任何事。

她恨這種無能為力感,她想忍住,可她沒法子。

可為什麽會這樣?

曲陵南驟然間升起一股滔天怒意,她鬆了口,猛地站起來,不顧身在半空,狠命一把推開孚琛。

她隨即直直掉了下去。

孚琛一驚,飛速往下飛,一把將她攔腰抱住,才免了她摔成肉泥。

曲陵南咬住牙,拚命忍住嗚咽,伸手再推孚琛,孚琛不顧她的掙紮,撥開她蓋住臉的長發,撫上她的臉。

他的目光濃重而深邃。

然後,孚琛長長歎息一聲,用力將曲陵南緊緊擁入懷中。

“你恨也罷,怨也罷,這事終歸要辦!”孚琛抱住她,緊得仿佛要將她嵌入身體,語氣卻狠戾凶悍,“你聽話也罷,鬧也罷,都沒半點用!”

“左律,他隻看上你,他隻要你!”

“但凡有一點他法可想,我也舍不得!”孚琛從牙縫中擠出話來,痛苦而沙啞,“可是陵南,我沒法子!師傅我無法可想!”

修士結雙修大典,真要操辦起來,一點不比凡塵俗世中的愚夫愚婦納親嫁娶簡單。而本次雙修兩修士,一是玄武大陸鼻祖級修士,一是瓊華派新秀弟子,兩人身後皆站著道門正宗兩大門派,他們的喜事,自然要分外盛大隆重,言外之意,也即是分外繁瑣。

自那日禹餘城城主攜上品法器為聘,親至瓊華派為自家老祖宗定下雙修大典正日日期後,瓊華與禹餘城兩邊便就本次雙修大典上各種繁文縟節展開一長串沒完沒了的商議兼討價還價。禹餘城由能說會道的左元宇長老率幾位擅長應對俗事的宗門弟子前來,瓊華這邊,則由通曉庶務的玉蟬真人帶著畢璩等人應對。涵虛真君私底下給弟子們交了個底,此次不是咱們瓊華非要嫁個弟子過去巴結太一聖君,而是太一聖君非要讓其徒子徒孫來求咱們許以好婦,個中差別,自己領悟。

玉蟬等向來唯恐天下不亂,一聽掌教此言,還有什麽不明白?這是要借機將瓊華派這些年在太一聖君手裏吃的虧一一討回來呀。遂個個摩拳擦掌,恨不得長舌利如劍,好與禹餘諸人唇槍舌戰一番。

雙方爭執從雙修大典賓客宴請名單一路爭到曲陵南日後於禹餘城中享有之尊號,刀光劍影,寸土不讓,大有國事相爭的氣勢。在場雖有畢璩這等老成持重之人,怎奈一方分毫算盡,一方生怕吃虧,現場幾可稱之為硝煙彌漫,刀光劍影,他縱是再有心想早些促成此事,也是有心無力。

如此一來,倒讓曲陵南清淨了倆天,實際上她亦精神萎靡,不願做任何事情。當日她以為隻要自己咬緊牙關不鬆口,旁人便奈何她不得。豈料事到臨頭,根本無人問詢她之意見,左律一聲令下,禹餘城上下走動,禹餘城一表態,瓊華這邊又豈能好無反應?兩派中人為她的事忙了個底朝天,可她這個當事人卻全然無事可做。

無事可做,她便開始策劃逃跑。

憑什麽要她跟左律一塊她就得聽著?她原想著師傅能替她撐腰,沒成想這回連師傅都讓她乖乖聽話別折騰。

那還指望什麽?

曲陵南想起來就有些憤憤,但一念及那日孚琛抱住她時痛苦的雙眸,又有說不出的難過。

她曉得師傅這回八成是沒法子,也許有法子,但他腦子裏盡是“與左律雙修是曲陵南的最好機緣”,懷著這等念頭,便是有法子,估計他也要推三阻四,各種彷徨。

曲陵南長長歎了口氣,她已經不是小姑娘了,她也曉得人有不同身份,就要有不同的顧慮。師傅縱使在瓊華地位卓著,可他亦有許多不得已的無奈。

確實無人能無拘無束活於天地。

隻是旁人是旁人,她卻是自己,瓊華眾人待自己再好,為它拚命可以,但為它委屈自己而活卻是不能,那還不如當初不入瓊華,留在山野裏打打野獸便好。

曲陵南將東西打點清楚,收入自己的小儲物袋中,抓起銅鏡,趁著夜黑,悄悄潛出浮羅峰。

孚琛就在離她不遠的洞府中,曲陵南絲毫不敢大意,早便命清河於房中布下迷幻法陣,造出人尚在其中的幻象。

而孚琛留在浮羅峰的禁製,也被清河輕而易舉打開,下山小徑清晰可見,曲陵南臨下山前,最後回頭看了眼身後。

此一別,師傅定會大怒,隻是不知他會生氣生多久,自己不在他跟前伺候,也不知他會不會有人伺候喝茶等事。

曲陵南垂下眼簾,輕聲道:“對不住了師傅,咱們後會有期吧。”

她捏住銅鏡,銅鏡頃刻間變化為可載人大小,曲陵南一躍而上,啞聲道:“清河,走。”

銅鏡一個盤旋,立即朝前飛去。就在此時,曲陵南隻覺腳下一個踉蹌,清河在銅鏡中忽而道:“不好!”

“何事?”

“青攰……”他話音剛落,一道紫色閃電劈了過來。曲陵南心下一緊,忙手捏法訣,虛空二劍出鞘,擋了上去,啪啦巨響中,火花四溢,曲陵南淩空轉身,一回頭,正見孚琛衣袂翩然,手持一柄紫色火焰刀,雙側刻有龍紋,正是那柄上古神器青攰。

“主人,對不住,青攰出手,我的法陣便不頂用……”清河憂心忡忡道,“他怎會此時來壞事?不若我去與他談談……”

“不用,”曲陵南凝視著孚琛,輕聲道,“他莫名其妙恨我良久,我越是倒黴,他越是開心,況且他本就是我尋來贈與師傅的神器,聽師傅的話也是應當。”

孚琛麵沉如水,直直盯著曲陵南,冷聲道:“你要跑?”

“是。”曲陵南挺直胸膛,“我不願與左律雙修,我要跑。”

孚琛目光銳利,叱責道:“你可知今夜一跑是個什麽後果?”

“是什麽後果我不知道,我隻知道若我真個與左律雙修是個什麽後果。”曲陵南大聲道,“你們無人肯聽我一言,然我卻不能不說,我與左律在一塊,除了練功便無生趣,我往後便是修為深不可測,隻怕亦是不快活不歡喜,師傅,當日我應承拜你為師,可不是為了今日勉強自己!”

孚琛深深凝視她,忽而道:“雙修大典之事已廣告天下,整個玄武大陸道門正宗皆接喜帖欲前來觀禮。屆時別說道修劍修禪修儒修,便是魔修妖修,隻怕亦會聞風而動,你可知這意味著什麽?”

“什麽?”

“它意味著,道門正宗第一修士佐以雙修,有望臻至化神後期大圓滿境界,繼而羽化登仙,成為千萬年來修仙得成的第一人。而借以雙修結侶,兩大門派至此親厚不同往日,弟子間可互通有無,師長輩更能平心切磋,整個道門正宗一途的前景將日新月異,大為改觀。正氣一漲,邪氣必消,此消彼長之間,玄武大陸將大大不同。而你,亦有望於太一聖君相助下,堂皇冠冕占盡兩派好處,你不是對許多修煉法門甚為好奇麽?太一聖君見多識廣,定會一一傾囊相授。陵南,”孚琛緩和口吻,無奈道,“便是師傅再疼你,卻也給不了你那麽多啊。”

曲陵南慢慢微笑了,她輕聲道:“師傅,你說了這許多,卻忘了講,若我與左律雙修,你會不會歡喜,我會不會高興?”

孚琛臉色一變。

“明明我們師徒都不歡喜,不高興,作甚要強顏歡笑,要委曲求全?”曲陵南道,“你說了那許多,皆與我無關,我為何要管什麽道門正宗之前景?為何要管日後我能撈多少好處?”

她咬住唇,啞聲道:“明明連眼下都如此難熬,你讓我看日後,看什麽?看日後能管得了現下,能讓師傅你不難過不無奈麽?”

孚琛猛地飛近她跟前,伸出手,手指微微顫抖,曲陵南看著他的眼睛,柔聲道:“咱們也可以一塊走,甭管這個爛攤子,走吧,哪怕回那個上古冰洞去都好,師傅……”

孚琛就如被蟄到一般驟然縮回手,他低聲道:“你叫我什麽?”

“師傅……”

“那便是了。”孚琛啞聲道,“你是我徒兒,我是你師傅,師尊如父,你要與自己的父親一道奔逃麽?”

曲陵南渾身一震。

“倫理綱常,長幼尊卑,此乃天地秩序,你我修道,不可違天,不可逆地,一天是師徒,終身便隻能是師徒。”孚琛帶著古怪的微笑輕聲道,“你若跑了,師傅無顏麵對天下,又舍不得他們追殺你,隻有自毀元神以謝罪,隻怕即便如此,亦無法平息太一聖君的怒火。屆時我瓊華精英便是傾巢而出,也不知能剩幾人。太一聖君隻要殺了一個瓊華長老,他禹餘城與瓊華便至此勢不兩立,代代血仇,我道門正宗千年基業,說不定就要毀於此……”

曲陵南痛苦地堵住耳朵,道:“別說了,我不要聽!”

“你不聽,事情便不會如此麽?更糟糕的還在後頭,四大門派之間的均衡一打破,道門正宗必然氣數大減,魔修鬼修一路,肯定會按捺不住,蠢蠢欲動。整個玄武大陸除了修士,尚有無數黎民百姓,凡夫凡婦,正道泯滅,邪道興旺,到時定會生靈塗炭,民不聊生……”

曲陵南伸手一把捂住孚琛的嘴,眼中已蒙上淚霧,大聲問:“你是不是一定要我去?”

孚琛看著她,緩緩地點了點頭。

“不是作為師傅,而是作為你,你是不是還是要我去?”

孚琛痛苦地閉上眼,再度點了點頭。

曲陵南緩緩地放下手,眼睫一動,淚流滿麵。她站了許久,環顧四周,入夜的瓊華靜謐安詳,仙山綽約。

這裏,是她頭一回覺得自己有所歸屬的地方,這裏有她許多喜歡的人,護短而羅嗦的雲埔童子,好講規矩卻屢為她破例的畢璩師兄,孤傲而又關心她的裴明,溫情又俏皮的陸棠,甚至慈眉善目的太師傅,沒法好好說話,卻能好好袒護她的玉蟬師叔。

還有她最喜歡的師傅。

她希望他們每個人都過得好,吃飽穿暖,修煉無憂,她是不願去與左律結什麽勞什子雙修道侶,可事關這些同門性命,她卻不能隻考慮自己。

曲陵南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道:“你若執意要我去,那我便去好了。”

她惡狠狠地盯著孚琛道:“師傅,我應承此事,可不是為什麽門派正道,由始至終,我都是聽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