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涇川境

一路走來,曲陵南不禁有些咂舌。

照青攰的說法,此秘境乃他所創,說得便好似刀削斧劈一般簡單,然一路行來,她才發現,此處既有山光明媚,又有鳥語花香,開闊處也有江川平挹,曲折初亦有幽闃遼夐。曲陵南沒讀過多少書,也不懂這些歸置蘊藉了多少詩畫之意,她隻覺每一處都好看,而每一處的好看,又多說不上來。

她此前呆過的地方有限,其中瓊華派已然是仙境妙勝,然即便是胸無點墨如曲陵南,也不得不承認自己門派景勝怕是比不上這涇川秘境。

她打量青攰的眼神不禁存了疑惑,瞧這孩童身貌,舉止言談動不動老子本尊的,難不成隨意造個秘境也能造得這麽好看?

一切有情,皆由心生,若心中無溝壑,豈能隨手造美景?

曲陵南忽而想起,青攰自己也困在秘境中不得而出。

他雖在此間翻雲覆雨無甚難事,然若真個隨心所欲,又怎會受困其中?

想到此處,曲陵南禁不住笑了。

青攰甚為敏銳,立即問:“笑什麽笑?”

曲陵南無所謂地道:“我想笑便笑。”

“無緣無故發笑,真乃蠢婦。”青攰嗤之以鼻,“便是過了千年,你亦是蠢不可及。”

“你這話說得真怪,”曲陵南皺眉問,“難不成你想笑之時,還得先考據論證笑得有沒有道理?”

青攰一愣,隨即挺起胸脯道:“反正本尊絕不會無故傻笑。”

“哦,”曲陵南點頭道,“可你又不是我,你怎知我為何而笑,你又怎知我笑得有無緣故?你什麽都不知,卻直言我蠢,我覺著你比我蠢多了。”

青攰大怒,反手一個霹靂砸過來。

曲陵南跳起避開,地上轟的一聲砸開一個大坑。

“咦。”曲陵南跳入坑中,蹲下來仔細瞧。

“喂,你跳裏頭作甚?”青攰怒道。

“有古怪。”曲陵南頭也不抬,道,“這下頭的岩層似乎與上麵的不同。”

青攰閉上嘴。

曲陵南伸手摸那坑底灰色碎石下露出淺綠色條紋的岩層,忽而一股清涼之氣沁入肌膚,渾身都禁不住打了激靈,有說不出的舒適受用。

“這是靈石?”曲陵南遲疑著,抬頭道,“喂,你身上可有靈石,丟一塊來我確認下。”

青攰跳下阿福的背,站在坑口,麵色古怪地看著她。

“不貪你的錢,我原來儲物袋裏頭就有好些呢,要不是你給扔了,我哪用得著問你要,趕緊的,”曲陵南皺眉不耐道,“小氣作甚啊你?”

青攰背著手,盯著她,不情不願地道:“不用了。”

“臭小子,”曲陵南怒道,“你是不用出門花銷不曉得靈石多有用是吧?我告訴你,出個門買啥都得花靈石,這下麵要真是靈石,可是好大一塊呢,挖出來咱們一五一十分了,日後出了這秘境也不至於困窘。”

青攰扭過頭,不耐地道:“這下麵有大靈脈一條,蔓延整個涇川秘境,靈脈上生靈石礦,靈氣精純,結存萬年,豈是好大一塊,而是連綿起伏,好大一片。真是眼皮子淺,沒見過世麵,挖什麽挖,挖得了麽你。”

曲陵南呆了呆,問:“也就是說,我腳下踩著的,都是靈石?”

青攰不耐煩理會她,轉身吆喝了阿福一身,又跳上。

“等等啊,”曲陵南跳出坑底,叫道,“我一人定是無法挖得許多,我把我瓊華兄弟姊妹們都喊來,那不是能挖的許多?”

青攰冷笑道:“想得美,此間有封境秘法,豈是想入便入?”

“我怎的就能進來?”

“那是因你是你,蠢!”青攰轉頭罵道,“你以為等閑人能摸得到這靈脈?靈脈之上皆是陣法,又有當日化神期修士以大神通力加持的禁製,若不是你,便是元嬰大能,強行挖鑿亦會被禁製所傷。過了千年,你怎的蠢成這副模樣,真是氣死本尊了。”

“你那麽多靈石,挖幾塊怎麽啦?”

她話音剛落,卻聽見阿福惶恐地咩了一聲。

“它幹嘛?”曲陵南問。

“它怕啊,”青攰慢悠悠地道,“人心不足高,貪婪無限度。你今日挖一塊,明日必然思忖怎生再多挖些,後日必會煉製法器等物專為挖靈礦而來。你手頭有錢,必定要揮霍顯擺,惹人注目,不出多久,整個玄武修行世界都定會曉得此秘境有大片靈礦,無數珍寶。利欲熏心之下,眾修士定然要想方設法進到這來,挖礦宰獸,盜寶移泉,幹盡涸澤而漁焚林而獵等事,不出百年,哪還有它悠閑吃草的地方?怕是連它自己都得成為旁人的煉器寶材。”

曲陵南愣愣地站住了。

阿福可憐巴巴地瞥了她一眼,又咩了一聲。

“阿福活了成千上萬年,這等事不知看過多少,人心難足,欲壑難填,成仙成魔不過一體兩麵,端看誰更不要臉罷了。”

曲陵南想了想道:“你說得對,我不挖靈石了。”

青攰瞥了她一眼,淡淡地道:“隨你。”

“阿福,別擔心啊,”曲陵南摸阿福的頭道,“我本就少花錢,師傅給的都花不完,不會動你們這的東西。”

阿福高興地咩了一聲。

“不動?”青攰冷哼道,“那不過是你尚未見到令你動心的玩意罷了。作甚說得好聽,過了千年,你仍與當初一般造作虛偽。”

曲陵南疑惑了片刻,追上問:“你總說過了千年我如何如何,你到底啥意思?難不成你也似那個鏡子裏的清河一般,以為我是旁人麽?”

“老子也樂意你不是旁人,這樣老子就能立即宰了你!”青攰怒道,“可你偏偏就是,要不然你怎會如此輕易連破三生三世陣?怎會入涇川秘境而毫發無損?怎能在秘境與本尊動手竟得催動三昧真火?你若不是那個人,靈脈禁製怎會為你打開?此間萬物,連阿福在內,怎會對你心存眷顧?”

曲陵南被他連珠炮轟得莫名其妙,她定了定道:“你說了這麽多,還未說那個人到底是誰?難不成我是他投胎轉世?”

“投胎轉世?若隻投胎轉世,老子頃刻便能滅了你!”青攰臉上掠過一絲恨意,轉頭道:“且隨我到了地方,你自然知曉。”

他催動阿福朝前走去,曲陵南跟隨其後,卻見眼前忽而現出一片翠綠竹林,穿過竹林,一排屋子赫然現出。那屋子與之前她進三生三世陣第一關見到的房屋一模一樣,五間開外,三進之深,白牆黑瓦,肅穆簡樸。

“這可不是幻境。”青攰冷冷說了一聲後,便跳下阿福的背,率先走入。曲陵南不作他想,跟著進到裏麵,發覺裏頭陳設卻與先頭幻境中所見大相徑庭,桌椅板凳一應具無,那些珍貴到無可比擬的寶物俱都不見,隻有庭院一株同樣茂盛的丹桂開滿花苞,甜香撲鼻。

內堂掛了無數女子畫像,一顰一笑俱是醉人,仔細一瞧都是同個,便是長得像曲陵南記憶中的娘親,仔細看又不是太像那個女子。

“清河畫的,足足畫了上千年,”青攰不耐地雙手一掃,紫光一閃,掛的好好的畫像頓時四下亂飛,“總畫這些個亂七八糟的死人相,真是晦氣。”

他將畫像丟得到處都是,卻不曾真正毀壞一幅。曲陵南隨手翻起一幅,隻見畫中女子正顰眉憑欄,望著春花微微歎息,那神態栩栩如生,鬢發釵鈿似乎顫巍巍會抖動一般。曲陵南眼前一花,隻見那女子似乎動了起來,回頭朝她一笑,潔白柔荑衝她微微招手。

曲陵南再一瞧,那女子又成畫中人物一動不動了。她不由想起當日上瓊華派,坐上涵虛真君的馬車時,那車內亦懸了一幅自有天地的畫,心中明白,當日那畫中便是一個陣法,而清河來上古器靈,畫中布陣法,當更是出神入化。她不想到得此處還要破陣,便卷上畫幅,好好放到一邊。

“可覺著熟悉?”青攰問。

“像我娘親。”曲陵南老實答。

“什麽娘親!”青攰嗤之以鼻,“那就是你。”

曲陵南奇怪地瞥了他一眼,道:“我哪是長這樣,你什麽眼神。”

青攰跳起來道:“我說是你便是你!”

“可我在此,她算是何人?”曲陵南振振有詞道,“她便是與我有千絲萬縷的聯係,我也是我。”

她話音剛落,整個廳內刮起大風,將所有畫像皆吹得飄了起來。

無數個像曲陵南又曲陵南的女人畫像齊齊圍住了她。

畫中所有的女人,竟然動了起來,不僅動起來,還一個個神態各異,指著曲陵南品頭論足。

“你當你誰,憑你也配與我等相提並論?”

“哪來的鄉下丫頭,忒沒規矩!”

“你想跟咱們姐妹有關係,咱們姐妹還不樂意待見你。”

“身沒二兩肉,又無半分溫柔賢淑模樣,就這等村野鄉姑,也敢口出狂言?”

“修為低下,丹田空乏,身無長物,手無寶器,你仰仗什麽這等有恃無恐?”

“仰仗什麽?要叫我說,不過村婦的幾分無知者無畏罷了。”

眾女伸出春芽般細嫩手掩口笑得前俯後仰。青攰冷哼一聲道:“聽見沒,千年前你已然是個蠢婦,千年後,連你的化身都這般瞧不起你。”

他目露刻薄惡毒之光,笑著對曲陵南道:“沒想到秘境中千年,秘境外你竟變得如此卑賤低微,這樣的你,還真是不勞本尊動手,殺了你簡直玷汙了本尊的名頭。”

他說罷囂張地仰天大笑,那數不盡的畫像中女子也跟著一同咯咯嬌笑個不停,曲陵南待他們笑得差不多了,才皺眉困惑地問:“笑什麽笑?”

“笑你啊。”

“跟你們說啊,我不是鄉下出來,我是從山裏出來,”曲陵南誠實地糾正她們,“我確實身上沒有二兩肉,也不愛扭扭捏捏那等小娘們做派,我誠然修為不高,丹田早年裂過補過,功法練得亂糟糟,我拜的師傅又摳門,至今沒給樣趁手的寶器仙器之類,你們都沒說錯,這有什麽不能承認的?我隻是不明白,你們把一眼就能看出的事實說出來,好笑的地方在哪?”

她認真思考了片刻,恍然道:“我明白了,你們定是活得太有空,整日無事可做,是以見到點新鮮事便要給自己找樂子。懂了,不好意思打斷你們,繼續。”

她靜靜地挽起袖子,伸了伸手掌,淡淡地道:“至於你,小孩,宰人與否,跟屈尊降貴這等事沒關係,隻有想宰和不想宰而已。在這個地方,你不能宰我,可我能宰了你,這就是咱們的區別。”

青攰氣得嘴角**,手一張,整個大堂頓時風雲翻湧,電閃雷鳴,他懸到半空,手掌一劈,一道巨大的閃電當空而至。

曲陵南手一劃,空氣中瞬間凝成一道透明防護牆,她再運靈力一吸一甩,整道閃電瞬間被甩到一旁,啪的一聲巨響,地板被劈開深深一道鴻溝。

“奇怪,”曲陵南低頭看自己的手,“好似我進來這裏後功力大增?”

青攰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猙獰臉色,雙手亂劈,數十道閃電劈啪而來,曲陵南一吸氣,縱雲梯嗖嗖幾聲踩至半空,數道閃電迎麵而至,竟被她雙手一攏,硬生生團成一團巨大的紫色電球,那電球劈啪作響,威力十足。曲陵南的臉在紫色電光中忽明忽暗,明滅不定,雪白一張臉竟顯出三分詭異。她抬起頭,目光幽深,忽而露齒一笑道:“原來不是功力大增,而是你打向我的玩意兒不能傷我分毫,怎的這般古怪?”

青攰臉色大變,惶恐之間,竟不自覺倒退幾步,曲陵南盯著他道:“這可如何是好?你不能殺我,現下連傷我都不成,小孩兒,你確定你在我跟前動手叫屈尊降貴?”

她話音一落,便毫不留情將手裏的紫色電球朝青攰扔了過去,四下尖聲大起,似乎連那些畫像中的眾位女子皆驚慌失措,哀嚎連連,青攰一張小臉在紫色閃電中盡顯驚慌,他定定站著,似乎連躲閃都忘了如何躲閃,千鈞一發之際,他慌忙回神,狼狽地往一旁翻滾,轟隆聲中,整個大廳被轟塌一半有餘,地麵現出一個巨大的坑,紫光四溢,青攰臉色慘白,忽而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曲陵南呆了呆,她以為這凶神惡煞般的刻薄孩童當返身躍起,跟自己拚命才對,哪曉得他怎麽就如受盡委屈一般嚎啕大哭。隻聽他邊哭邊罵,仔細一辯,罵的盡是什麽“卑鄙無恥”,“騙人入壑”,“當初明明說好了待我如上賓,卻原來是禦使我當奴仆”,“哄我簽下什麽勞什子同氣連聲約,卻原來是束魂斷神咒”,“若非如此,本尊又怎會落入如此境地”等等嘰裏呱啦一大堆,好不委屈。

曲陵南最煩女人尖叫,孩童啼哭,聽了不到一會便覺著腦子發脹,且青攰一哭,那四下畫像的女子也跟著哭,整個大廳頓時哭聲四起,嘈雜無狀,隻令人恨不得捂住耳朵不聽才是。

曲陵南深吸一口氣,大喝道:“都給我閉嘴!”

青攰一呆,竟有些畏縮,哭聲小了許多。

“說,怎麽出這裏?”曲陵南忍耐地道,“少廢話了,趕緊出去,你走你的,我還得跟我師兄去曆練呢。”

青攰抽泣著嘀咕:“出去又如何?出去本尊還得聽命於你,那老子不如呆在此處。”

“我為啥要你聽命於我?”曲陵南不耐地道,“我有手有腳,做啥不能靠自己?做啥要帶你這個負累?趕緊的,該說便說了,你憎惡我,我還厭煩你呢。”

青攰跳起罵:“本尊堂堂那啥,多少上仙大能為求本尊而不可得,你竟敢罵我是負累?”

“你不是負累是什麽?”曲陵南斜睨他一眼,“動不動就要討債似的打殺,我帶著你我才是活膩了嫌麻煩不夠多。”

“你你你……”

“少說些沒用的,到底怎生出去?”曲陵南心頭火起,一個火球劈過去,頓時燒掉一幅畫像,隻見嗖的一聲,一顆淺藍色晶瑩剔透的光芒隨即飛起,飄了幾飄,隨即消散於空中。

畫像女子皆動容,個個往後一縮,曲陵南也不耐管,回頭又問青攰:“說是不說?”

青攰神色古怪,過了一會才道:“你出去後,真個與我一刀兩斷?”

“我要說多少回你才能懂?”

“好吧,”青攰一抬手,畫像們四下散開,隻見中堂那露出一個碩大的符陣,符文金線繪就,流光溢彩,仿佛流動一般,青攰指著符陣中心道:“用你經脈中蘊藏的五靈之力,全力破了這個符陣,咱們就都可以出去了。”

“什麽五靈之力?”

青攰淡淡一笑,道:“蠢婦,你這一世,是否每到生死關頭,體內便有強大之氣息支撐?你是否習同樣的功法,旁人不過循序漸進,你卻能出陳推新?”

曲陵南皺眉,想到體內那股與生俱來的古怪氣息,不禁沉默了。

“三昧真火從何而來?”青攰問,“虛空劍何以能化實體?你習那什麽天心功法,何以能隔空抓取,宛若探囊取物?”

“難道這一切不是因為我心無旁騖,練功精純麽?”

青攰嗤笑道:“天下修士,心無旁騖練功精純者多如螻蟻,你憑什麽能有奇效?旁人憑什麽卻苦練無功?別給自己臉上貼金了!”

“太師傅道,因我道心堅固。”

“那都是瞎扯淡,”青攰譏笑道,“五靈之力乃天地至純之氣,能化五行,感八方,身負五靈之力,便是一個白癡,你教他修駁火術,他亦能練出三昧真火。”

曲陵南低頭看自己的手,喃喃道:“我自小便身負神力,比旁人敏捷靈活,我以為,因為我姓曲……”

“錯了,”青攰涼涼地道,“是因為姓曲的一脈女子與你有關。”

“這是怎麽回事?”

青攰笑了笑道:“你想知道?破了涇川秘境,我都告訴你。”

曲陵南凝神運起經脈中那股與生俱來的古怪氣息,少頃,一簇火芯純綠的火焰躍然指尖。

青攰眉心一動,笑容不變道:“集中精神,朝陣眼處攻擊。”

曲陵南手中的火焰越燒越大,頃刻間成一個火球,她抬起頭,正要將火球推出。

“住手!莫要聽他的,陵南,莫要聽他的!”曲陵南耳邊忽而傳來一聲尖利細小的呼喊。

青攰臉色一變,一道紫色閃電瞬間劈往邊上一幅畫像。

曲陵南神色不變,順手就將手中的火球丟向那道閃電。

轟隆聲中,兩人同時躍起,撲向那幅畫像。

發出聲音的畫像夾在成百上千招魂幡一般的畫像中,乍看之下與其他的一般無二,上麵皆有妙筆生花的女修一名,花容月貌,巧笑嫣然,美目顧盼,此畫中女子獨坐香榻,輕搖蒲扇,腳邊一個青銅香爐,香煙繚繞,似夢似幻。隻是此刻那畫中女子合該從容的麵容變得猙獰而掙紮,她撲倒在榻前,雙手扣住自己的喉嚨,嗓音中發出嗬嗬作響的古怪之聲,似乎身體內有什麽怪物正要破體而出,而她卻要竭盡所能,在怪物從咽喉爬出的那一刻掐死自己。

青攰踏空而去,麵目冷酷,渾身靈力暴漲,圍繞他身邊頓時狂風大作、風起雲湧,他居高臨下,雙手一推,一道粗壯的紫色閃電自掌中發出,直取那幅畫像。畫中女子睜大雙目,自喉嚨中發出嘶啞的喊聲:“陵南救我!”

曲陵南想也不想,手下一連做了好幾個法訣,一道透明牆憑空而起,堪堪橫在那畫像與閃電之中。隻聽得劈啪一聲銳響,防護牆被一劈成兩半,青攰冷哼一聲,喝道:“小娘皮,你莫要不知好歹,本尊不能殺你,可未見得不能傷你!”

他左手一劃,那道閃電喀嚓一聲分成兩邊,一邊卷上那幅畫像,一邊朝曲陵南麵首處砸了過來。曲陵南一個後仰,於半空中鯉魚打挺避過,縱身一躍,張開手臂甩出一根灰色長鞭,在畫像被閃電劈中的瞬間,將畫像卷入鞭中,手一收,整幅畫頓時被拉了回來。

那灰色長鞭,真是孚琛所贈的灰色發帶變幻而來。

曲陵南一招得手,立即施展縱雲梯連退好幾步,單手一舉,虛空劍出手刷刷連過數招,劈得青攰左閃右避。青攰大怒,手臂掄圓,一個巨大閃電球於雙臂間隱隱出現,夾雜著颶風呼嘯,越卷越大,幾可有排山倒海之勢,他抬起頭,麵色猙獰,大吼一聲將那閃電球擲出,頓時風雲飄搖,整座大廳都摧古拉朽,所過之處紛紛倒坍。

“快躲開!他瘋了,他要毀了這裏,順道拉你我陪葬!”曲陵南手中的畫卷尖聲道。

曲陵南心底卻浮現一種奇異的熟悉感,仿佛此時此刻,青攰釋放出來的氣息對她而言異常親和,那原本毀天滅地的忿恨與怨怒,可到了她跟前,卻成為難以言狀的熟知。

她對畫像之語充耳不聞,不躲不閃,反而飛了過去,迎麵而上。

曲陵南甚至也沒用到縱雲梯,她隻是身隨心動,平平飄起,雙手一攤,五靈之力頓時充盈其中,霎時間,她整個身體都浮上點點金色光芒,那光芒漸漸匯聚,將她全身籠罩起來,仔細一瞧,那光芒外在若火焰閃爍,內裏卻是一層宛若千年碧潭一般,沉寂而靜謐,祥和又冰涼。

曲陵南閉上眼,颶風瞬間將她吞噬其中,霹靂劈到身上,宛若要將皮肉片片卷飛,皮開肉綻。然而在這等劇痛之中,卻有一種力量自心底擴展自全身,在她身外結成透明的一層厚厚防護膜,仿佛罩入一個量身定做的四象歸土盞一般,又比真正的四象歸土盞更堅韌,更伸展自如。

她忽而深吸一口氣,那綠色光芒愈來愈強,將紫色閃電通通納入其內,隨後眼睛睜開,直直看向青攰,手一鬆,所有的紫色光化作漫天遍野的利箭驟然外射。青攰大驚失色,手忙腳亂想要抵擋,卻怎生抵擋得了?隻聽砰的一聲巨響,他被利箭當胸穿過,直直往後摔倒,落到地上,臉色慘白,目光怨毒,想說什麽,一張嘴,卻嘔出一大口鮮血。

曲陵南回過神來,渾身的綠色火光偃旗息鼓,**然無存。她穩穩落到地麵上,驚詫地看自己雙手,白嫩修長,哪還能瞧出半分異常?

在看那邊,青攰哆嗦著爬起來卻爬不起來。

這是怎麽回事?

“把畫燒了,把畫燒了!”那卷軸又在叫嚷不休。

曲陵南唰的一聲展開卷軸,卻見裏麵的女子不知何時已換了個麵貌,雖仍舊白衣勝雪,然卻覺著五官全然不同。她仔細一看,脫口而出道:“雲曉夢?你不是死了?你怎的到畫裏去了?”

那畫中女子狼狽不堪地道:“莫問那麽多,快將畫燒了,趁這會畫中陣威力大減,你快快動手!”

曲陵南拎起畫道:“我為何要幫你?”

雲曉夢飛快道:“我四大門派同氣連枝……”

“少扯這些沒用的,”曲陵南道,“你當我不曉得你乃元神被禁錮?你想我三昧真火燒了此畫中陣,可你怎的不想想,三昧真火要滅了你的元神,亦不過輕而易舉之事。”

雲曉夢呆了呆,咬牙道:“今日你助我,他日必定報答。”

“知恩圖報離你太遠,”曲陵南不以為然道,“還是那句話,少扯這些沒用的。”

雲曉夢怒道:“你個忘恩負義之徒,才剛若不是我拚著元神受損喊你一聲,此刻你早已上了那老怪的當!”

曲陵南搖頭道:“他不能殺我,他說的是實話。”

“愚不可及,他這話是不假,然明眼人皆看得出此秘境與你似有千絲萬縷的關聯,秘境中一切都不得傷你性命,偏偏那老怪恨你甚深,他殺不了你,難不成不能假借他物除掉你麽?”

曲陵南抬起頭,困惑地問:“你入此處時候也不長,你又怎知這其中緣故?”

雲曉夢全無昔日一應矯飾的溫柔可人,叉腰罵道:“我怎麽不知?老娘自小看人臉色長大,再不曉得察言觀色揣摩人心,早不知死了多少回?你當誰都跟你似的有好運氣有個好師傅護著寵著,萬事不管隻管自家修煉?那老怪憎惡你不在我之下,隻是苦於被什麽所約束,無法親自殺你,他會那麽好心帶你破陣然後大家各自拍屁股走人?做夢吧你!我若是他,早早就琢磨怎麽讓你死在跟前又不用親自動手了,他那點心思有什麽難猜?!”

曲陵南問:“那你又為何幫我?”

“我若不幫你,難不成元神要在這困到天荒地老?困到我肉身腐爛,化作枯骨?”

曲陵南刹那間隻覺這些人一個兩個都好生麻煩,她向來快意恩仇,拿得起放得下,從未想過為宰一個人,還能如此拐彎抹角,不幹不脆;而利益權衡之下,也有人果斷能放下憎惡,反過來助昔日敵人一臂之力。

“你到底幫不幫我?”雲曉夢氣急敗壞,她臉色又開始猙獰,臉上五官又開始扭曲,估計畫中陣威力再次顯出,她的元神又要被壓製下去。

她拚著最後一點力氣嘶吼道:“你若不幫,便無人真個助你逃離此處,你指望那個老怪?別傻了,他寧可跟你同歸於盡,也不肯放你離開!”

“陵南,咱們兩個本來就不算有多大仇怨,我傷了你,你不也傷了我?你受傷後因禍得福,我卻倒黴得連你那個窩囊廢師兄都懶得多瞧我一眼。我都淪落到這個地步了,你也該解氣了吧,我若就此被困此處,你也未見得好到哪……”

曲陵南對她一連串羅裏吧嗦的話充耳不聞,她慢慢閉上眼,隻覺青攰身上不斷散出肉眼見不著的紫色元氣,他被擊中的要害似乎真個會要命,如此囂張跋扈一人,現如今卻咳血在地上爬也爬不起來。

不知為何,她忽而心中充滿酸楚,就像對一個相處了多少年的老朋友,無論平時積下多少矛盾,有過多少怨懟,可無論如何不願見到對方狼狽至此。

討厭他,看不順眼他是一回事,可眼睜睜看著他送命卻是另一回事。

她想也不想,運起天心功法,伸出手,隔空將青攰整個人從地上提起,青攰大驚失色,嘶聲道:“你個毒婦,竟要本尊元神寂滅麽?”

曲陵南懶得搭理他,右掌攤開,五靈之力運出,穩穩貼到他胸前,緩緩輸入他內裏。說來也怪,兩人似乎淵源頗深,青攰胸口那麽大的血洞,不出片刻,竟被五靈之力修補得妥妥當當,再無鮮血滴出。

曲陵南臉色蒼白,鬆了手,青攰結結實實摔到地上,他這回有力氣爬起,啐了口道:“呸,你莫以為救了我,便能哄我又回來替你賣命!”

“為何你會被我所傷?”曲陵南皺眉問,“你不是在此間本事通天麽?”

青攰道:“本尊哪是被你所傷,若不是那束魂斷神咒……”

“什麽叫束魂斷神咒?”

青攰臉上現出怨恨,卻又慢慢歸於疲倦,他歎了口氣,頹喪地道:“我若想殺你,必有十倍百倍的反噬之力作用我身。我殺不了你,我一直不信,沒想到真個殺不了你。”

曲陵南點點頭,她又問:“所以你想借陣眼之力取我性命?”

青攰索性道:“正是。”

“若我真個以五靈之力注入陣眼,會發生何事?”

青攰露出冷笑,不無得意地道:“秘境崩坍,你會觸動秘境禁製,元神俱滅。”

他話音剛落,忽而臉上啪的一聲挨了一記清脆的耳光。

青攰愕然,隨即大怒,撲上來想拚命,啪的一下,又挨了一記耳光。

曲陵南這一手盡得左律的真傳,使得幹脆利落又漂亮。她冷冷地道:“知道不知道你為什麽挨揍?”

青攰氣得兩眼發紅,想張開手掌劈出一個閃電,卻隻發出一點微弱紫光,便嘔出一口血。

“我不管我跟這個秘境有什麽關聯,我現下卻知道了,這個地方壓根不是你的,但多半是那個我的手筆,當初,秘境被創出來,其本意絕不是想把這麽多人的元神禁錮在這些畫裏。”

她冷冷瞥了眼青攰,竟令他莫名有些心中發寒,宛若又見到千年以前令自己懼怕怨恨卻偏偏無能為力的那人。

“若是我將你囚在此地,那麽我這麽做,也肯定有說得過去的緣由。”曲陵南雙手合攏,將一個巨大的三昧真火火球燃起,隨手一拋,那一片畫像頓時燒了起來,一幅皆一幅地燒過去,此間頓時烈焰熊熊,灰燼翻飛。

“清河畫畫,你抓人元神,你們倆,倒是將這一派仙境勝景攪合得烏七八糟。”曲陵南一麵燒,一麵道,“幸虧我不記得自己曾經是誰,倘若想起,豈不非得讓你們倆個氣死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