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青攰童

隻聽得野獸的咆哮聲一聲響徹一聲,隨即轟隆一聲巨響,半麵牆都被撞飛,煙塵滾滾中,一隻長鼻長角,遍體青綠,身軀龐大,似牛非牛的怪物衝了出來。它眼睛血紅,低頭刨地,頭頂尖角對著曲陵南,不住吼叫,隨即搖頭晃腦狂撲而來。

曲陵南一個縱雲梯輕巧踏上半空,左手一個火球丟了過去,正中此怪物頭顱。三昧真火非同小可,可那火球卻僅僅在怪物腦門上打了個轉,跌落下地,竟然燒不傷它分毫。那怪物吃痛嚎叫,隨即足下一蹬,竟能一躍而起,衝曲陵南直直撞了過來。

這下衝勁十足,便是石頭山也得給它撞出個大洞來。曲陵南腳下狂奔,那怪物半空中竟然也能靈活輾轉,跟著左右騰挪。曲陵南到底沒正經學過飛行術,孚琛一直以來亦偷工減料不肯給她配飛行器,這等半空中較量,不出片刻便分出高下。“縱雲梯”使得再精妙,那也隻是上躥下跳的本事,而非真個在空中疾馳飛翔,況“縱雲梯”隻以真氣為念,踏虛空以為階,一躍之下必定下落,非得再跳兩下才能又上升。

曲陵南此刻便這般起起伏伏跳來跳去,可那怪物雖身軀龐大,卻也能跟著起起伏伏追了上來,且蹄下宛若安了四個風火輪,速度非但不減,反而越來越快。曲陵南回頭一瞥,卻見那長鼻紅目險些便要追到屁股後頭。她心中詫異,正尋思這是什麽凶獸,竟能長得如此銅牆鐵壁,卻偏又動作靈活。她這裏微微一出神,身後立即傳來一陣尖利痛感,側身一避,卻見兩條長長的角竟然自頭頂穿過。原來這怪物不僅跑起來快,頭上的角竟然能伸縮自如。曲陵南右手持虛空劍反身一劈,隻聽哐當數響,聲如金石相擊,涵虛真君親授的虛空劍訣,竟然劈不下它的半隻角。

而就在此時,那怪物已頭一偏一撩,長角妄圖頂穿她的身子斜挑而過。曲陵南一驚,忙仰天而倒,腳下縱雲梯連連踩空,自半空中直直跌落,就在要碰到地麵之時,卻被一人攔腰抱住,打了個轉穩穩落地,她轉頭一看,卻見杜如風神色凜然,放開她道:“此乃塬鳧,上古凶獸,不可小覷。”

曲陵南心道我便是想小覷也得有本事瞧不起,這玩意笨重如山,卻偏偏動起來輕靈如禽,怪不得叫塬鳧,敢情其先祖乃牛與禽之混種?

她這裏胡思亂想,那邊杜如風左掌一推,一股強勁寒氣運了過去,冰渣四濺,竟然硬生生擋住塬鳧撲過來的龐大身軀。他右掌掄圓畫圈,不出片刻,一柄金色長戟赫然出現,杜如風手持長戟平平運出,長戟破空而去,直直刺入那塬鳧雙角之間,然而卻刺不入分毫。杜如風大喝一聲,渾身靈力激發出去,那長戟又刺入一分。

“咦,居然是變異冰靈根,怪不得。”半空中,隱約又傳來才剛那人的聲音。

曲陵南渾身一震,閉目運息,神識全力放出,驟然間睜開雙目,手探入儲物袋,抓起幾個玉瓶往杜如風懷裏一塞,道:“杜師兄,你多擋一會。”

杜如風臉色已不好看,他咬牙道:“你要作甚?”

“我去揍狗的主人!”

她話音剛落,身形已快如閃電竄了出去,她將體內四肢八骸中的氣息全調出來,左手一伸,一柄火光四溢的長劍躍然手上,她瞄準神識所感之方,一劍劈下,整個荒院突然天地色變,轟隆聲不絕於耳。那地上的塬鳧似察覺危險,愈發焦躁不安,拚命掙紮,將地底刨出深坑,然卻被杜如風全力以赴的冰係功法凍住,一時不得脫身。隻是這怪物力大無窮,杜如風卻隻是金丹未成修為,能勉力支撐這會,已是拚了命。隨著這怪物的掙紮,那封凍冰層嘩啦碎裂,再多片刻,杜如風定當支撐不住。

曲陵南雙手持劍,又一個飛躍,全力下劈,她此時心靜空明,眼中已瞧不見這荒院種種,無所來無所去,目之所及,唯有眼前這處被劈開裂縫的陣法。它似乎有生命般,於裂縫處顫抖疼痛,卻又慢慢自我痊愈,然世間萬物皆有陰陽雙麵,相生相長,有死有生,這陣法既然依活物緣由,便需遵五行運作,遵天地之序。曲陵南再凝神感知,幾乎連這陣法之呼吸吐納皆能接收於心。她手中利劍慢慢移動,忽而再度哄的一聲燃起三昧真火,火光四溢之中,曲陵南躍至半空,雙手握緊劍柄,狠狠插入一處。

霎時間天崩地裂,日月無光,四下似乎傳來無數尖叫嚎哭,宛若無數厲鬼冤魂紛紛得以逃匿囚困之境,又宛若無數山體倒塌洪流傾瀉得以吞噬萬物生靈。然在這一切動**當中,曲陵南始終低垂雙目,緊緊握住劍柄,體內那古怪的炙熱之息遊走不息,源源不斷灌入那柄虛空劍中。她瞧不見劍體之上金光四射,劍沒之處火海一片,蔓延無數,頃刻間將這整個陣中有陣,幻中有真的陣法燒個幹幹淨淨。

火焰翻卷之中,曲陵南卻奇怪地見到一個女子,確切地說,是在火光中她又見著之前所見那張女子畫卷。那長得與自己娘親相似的女子赤足踏著火翩然而走,所過之處,火焰化作朵朵蓮花。她忽而回頭一笑,神采飛揚,根本與她娘親判若倆人,倒有些像自己平素裏沒心沒肺,無知無畏的模樣。最古怪的,是那女子竟然伸出拳頭,衝自己晃了晃,隨即嘻嘻一笑,調皮得緊。

曲陵南愣怔了下,忽而察覺那女子無比熟悉,熟悉到好似多年來便長在自己體內一般。她遲疑著鬆開一隻手,也衝那女子晃了晃拳頭,忽而一股巨大的力量反撲而來,她一下被衝出這虛妄之境,重重跌落到地上。

火光消散,觸目是泥土青草的芬芳,觸手是鬆軟的土壤。曲陵南一下跳了起來,發覺自己竟然入了一處山清水秀的處所。

不遠處一所草廬被轟掉了半邊,然草廬前靈泉叮咚,靈草雜生,一個總角孩童坐在靈泉前蹬水玩,一邊蹬水,一邊抓著一個東西時不時按到水裏去。

曲陵南微眯雙目,忽而發現,那孩童揪著的是一個人的頭發,他玩兒似的將那人淹入水中,又將之提了上來,似乎非常好玩。

不遠處,一頭巨大的野獸也在低頭喝水,曲陵南定睛一看,竟然是適才那頭差點害她與杜如風喪命的凶獸,叫什麽來著,對了,它叫塬鳧。

可此刻的塬鳧哪有適才半分凶狠,溫順猶如家養畜生,舔著泉水還能滿足到眯起雙目,時不時憨態可掬地晃晃頭頂兩個長角。

不遠處,杜如風倒在地上人事不省,曲陵南忙跑過去扶起他,以靈力一探,卻發覺他靈力損耗過大,此刻身體進入龜息。

曲陵南無法可想,隻得將他放好,想了想,又從儲物袋裏掏出一件道袍折好給他墊了做枕頭。她托著下頜想了想,又在杜如風胸口摸了摸,摸出一個玉瓶,正是適才她胡亂塞給杜如風的凝神丹。

曲陵南撬開他的嘴塞入一個,隨後也不管了,放著他躺好。這才站起,手一伸,虛空劍又現出,慢吞吞朝那凶手塬鳧走出。

塬鳧見她走近,竟然膽小如鼠,嚇得瞪大牛眼退後幾步,諾大一隻凶獸,可此刻卻發出微弱的咩咩聲。

曲陵南不滿道:“你長得像牛,怎的學羊?”

塬鳧遲疑了一下,竟如聽懂人語,又討好地發出一聲“咩”。

曲陵南這下想割它的肉燒燒看的念頭都沒了。她轉頭,發現那孩童正好奇地打量她,曲陵南衝他點了點下頜,道:“看啥啊你?”

“你想吃阿福啊?”孩童問。

“不能吃嗎?”

孩童一下鬆開那人的頭發,跳起來道:“能啊,我怎的從未想過。來來,跟本尊說說,你待如何吃?紅燒還是清蒸?”

名為阿福的凶獸嚇得倒退幾步,孩童一瞪眼道:“怕什麽,你這麽多肉,吃點怎麽啦?”

阿福立即不動了,可眼眸中泫極欲泣。

“看看,”曲陵南舔舔嘴唇道,“這玩意成精了吧?聽懂人話了喲。”

孩童得意道:“那是,阿福在此間一千餘年,早學會聽人話了,我教的。”

曲陵南拍拍阿福的身子,入手堅硬如鐵,她不滿地道:“這麽硬,定然不好吃。你有一千多年的空閑叫它聽話,怎不將之弄得滑嫩鬆軟,吃起來也好多了。”

孩童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之前也沒想到它能吃嘛。”

“算了,這麽硬吃了沒準要崩牙,”曲陵南擺擺手道,“我也不是特別餓。”

孩童熱心地道:“那不然我們玩點別的?”

“不想玩,”曲陵南問,“喂,剛剛在那個陣裏裝神弄鬼的就是你麽?”

孩童立即搖頭道:“那絕不是我。”

“那是誰?”曲陵南問。

“是清河啊。”孩童高高興興道。

曲陵南皺眉問:“清河道人?”

“對啊 。”孩童笑著道:“他就在那。”

曲陵南轉過頭,卻見被轟掉半邊的茅草屋,有一片裂開的銅鏡。

“清河造陣法的本事強,可他本身修為低,這不,陣法一被人破了,他就會被反噬得很慘。”孩童笑嘻嘻地道,“他現下是沒法與你說了,元神受損,沒個一兩百年修不回來,可我覺著他這回倒送了件好玩的東西給我。”

“什麽東西?”

“你啊。”孩童看著她,笑得天真爛漫,“我瞧你可比之前的那些人耐玩多了。希望別那麽快被我玩死。”

他指著那被丟在泉水裏的人,道:“這個女子玩了三天就不成了,還道什麽名門弟子。真掃興。”

曲陵南瞥了眼,忽而覺得那女子挺眼熟,再一看,居然是雲曉夢。

“別看她了,我覺著你挺好。”

“我謝謝你啊。”曲陵南不耐地道,“可我瞧著你挺煩。”

“為啥?”

“羅裏吧嗦半日,還沒報上名號啥的。”曲陵南奇怪地問,“要打架不都先這樣麽?”

那孩童瞧著她,目光亮晶晶地道:“你是說打架?讓我跟你打架?”

“為啥不打?”曲陵南皺眉道,“難不成讓我坐著等你把雲曉夢的屍首玩殘了再來玩死我?你傻我都不傻。來吧,是你一個人上還是你跟你那頭叫阿福的玩意一塊上?”

她手一伸,虛空劍噌的一聲現在掌中。

孩童盯著她手裏的劍,宛若見到什麽好玩的東西,興致勃勃問:“你要用這個跟我打?”

“不行麽?”

孩童笑嘻嘻地道:“行啊,你試試。”

曲陵南毫不客氣,舉劍當頭就劈。

然而劍鋒在距那孩童三寸遠之處,卻停下,並非被什麽防禦法器阻擋,而是這柄劍突然就停下,仿佛它自己具備意識,不願往下前進哪怕一寸。

曲陵南自習虛空劍訣以來,劍意略有小成,劍便出具形製,劍意領悟得越深,則掌中劍愈發鋒銳,雖不似裴明所習的“北遊劍訣”般開山劈海,氣勢恢宏,然“虛空劍訣”虛實相間,如真如幻,自有其妙用。

似這般古怪情形,當真聞所未聞。

孩童笑嘻嘻地瞧著她,道:“繼續呀。就這點力氣,沒吃飯麽?”

曲陵南挑了挑眉頭,靈力一運,虛空劍幻化出幾百柄小劍,突如其來嗖嗖飛去,孩童興高采烈,揮舞雙手,袖子晃來晃去,隻見那幾百柄小劍都驟然失了準頭,在空中亂七八糟亂飛一起,孩童手下不停,那飛劍皆如玩具一般,被他指揮得漫天飛舞。隨後,他肥短手指一挑一拍,飛劍全部齊刷刷掉轉方向,自四麵八方對準曲陵南。

“去。”

所有飛劍皆刺往曲陵南,曲陵南卻微微一笑,手中變換法訣,那飛向她的飛劍驟然間皆沒了蹤影,她蹬腿一躍一擲,長劍破空而出,朝孩童迎麵刺去,這才是實劍。那孩童臉色微變,忙抬手一避,劍意銳利,嗤的一聲刺破他袖袍。孩童瞪大眼睛,伸出指尖一點長劍,那長劍再度猶若長了靈性聽命於他一般,於半空中堪堪停下。孩童手指一轉,長劍瞬間倒轉方位,衝曲陵南飛了過去。

曲陵南縱身躍起,避開劍氣,孩童哈哈大笑道:“好玩好玩,這麽多年可不曾有人進來後還能傷我分毫。小女娃,你不錯,我們再來!”

曲陵南踏著縱雲梯回旋落地,搖頭道:“不公道。不打了。”

“幹嘛不打?”孩童急道,“我分明對你手下留情許多。”

曲陵南四下看了看,淡淡地道:“這裏整個地方都是你的,連我所使的兵刃都跟活過來一般聽命於你,跟你在這打架,必輸無疑,有甚趣味可言。”

“那我也沒辦法,”孩童佯裝無奈道,“這秘境乃本尊所創,其中萬物生靈皆本尊所養,本尊就是主宰此處的大能之神,漫說你以劍意幻化而成的法器,便是修士千錘百煉的上品仙器,在本尊麵前,亦不過柴火棒鐵鏽刀……”

“那要出了這裏呢?”

孩童一愣,隨即罵:“本尊還未講完,你個丫頭片子作甚打斷我?”

“我不過問一下,”曲陵南睜大眼睛看他,“你在這裏縱使有通天徹地的本事又如何?要是出了這裏呢?你還能有這麽大能耐?”

孩童神色有些不自然,冷哼一聲道:“就算出了這,本尊亦能令那些仙器法器通通變成尋常刀槍。”

“是嗎?”曲陵南認真指出道,“可就在剛剛我劃破了你的衣袖。”

孩童臉色一變。

“你的衣袖可撕破,你便不是無懈可擊。”曲陵南微微一笑,手一張,一柄新的虛空劍現出掌中。她運起隱匿於經脈中的那道古怪氣息,嘭的一聲,劍身通體發光,燃起熊熊的三昧真火,火光炙熱耀目,令人不敢正視。

那孩童盯著她,臉色忽然變得格外古怪,似乎咬牙切齒,似乎又有些恐懼和憤怒,不甘與怨恨。他大吼一聲,雙手握拳,朝前一擊,砰的巨響聲過,一團紫色雷電憑空而生。

曲陵南橫劍一擋,那雷電直直劈在劍身上,激起火光四溢,巨大的衝擊力令她連連倒退,曲陵南咬牙抵擋,靈力運至劍上,火光大盛,竟吞噬了那閃電。曲陵南渾身震得劇痛無比,五髒六腑宛若移位,經脈險些倒轉,嗓子一甜,一口鮮血已湧到喉嚨口。

那孩童一張稚嫩的臉上盡是殺意,他平平飛上半空,雙手一輪,雙掌輪番擊出,爆裂聲不絕於耳,紫色閃電輪番打了過來。

曲陵南輕叱一聲,翻躍騰挪,避開那些閃電,她以三昧真火幻化的虛空劍左劈右劈,將那閃電劈得七零八落。那孩童越發憤怒,手掌一伸一抓,曲陵南手中的劍再次蠢蠢欲動,竟欲脫掌而去。曲陵南拚命運靈力與這股古怪的力量相抗衡,卻不料吸力越來越大,不出片刻,那劍終究脫手飛去。

孩童臉上現出殘忍的微笑,胖乎乎的手掌五指緊握,試圖將那柄劍掌控手中。就在此時,曲陵南運起天心功法,調動全部神識,手掌伸出,學左律那般隔空抓租劍柄,用力一刺,孩童臉色大變,那虛空劍直直刺入他的身子,穿胸而過,三昧真火迅速將之吞入火焰之中,孩童身軀宛若融化的蠟燭一般竟能滴出水來。

看起來這古怪的孩童像被火燒了,可曲陵南直覺有什麽不對。她忽而神情一凜,左手虛劍往身後左側想也不想便刺出,卻不料一下刺空。

就在此時,她脖子一緊,被一隻冰涼的手掐住提了起來,耳邊聽得那孩童詭異地笑聲道:“我早跟你說了,這裏一切都是我的。你怎麽可能在此殺得了我?怎麽可能!”

她呼吸急促,掙紮起來,卻被那孩童半空飛著越提越高,他掐著曲陵南的脖子帶到那處靈泉之處,曲陵南往下一看,隻見雲曉夢原本貌美如花一張臉被水流泡得浮腫蒼白。

“三昧真火?天心功法?哼,那又如何?青玄功法再度現世本尊也毫不畏懼,就憑你?就憑你想破了本尊開辟的涇川秘境?做夢!”

他狠狠卡住曲陵南的脖子,慢慢將她轉了個頭,對準自己一張笑得惡毒的孩童臉,一字一句道:“今非昔比了,蠢婦,想再讓本尊做奴才,除非玄武大陸江海倒流,上古大神重開天地!”

曲陵南被他掐得雙腿使勁蹬,兩眼發黑。她暗暗將手伸入懷中,想摸個把件孚琛給的東西擋一擋,可倉卒之際,她的手尚未接近儲物袋,整個儲物袋便自動遠遠飛開,孩童笑嘻嘻地道:“想摸法寶?可惜本尊不樂意帶你玩兒了,有什麽法寶,等你魂飛魄散後本尊再慢慢替你玩吧。”

曲陵南咬著牙,卻摸到脖子上的玉牌,她忽而想起,這是孚琛給她戴上的玩意,當初言道,上麵分有他一絲神識,若有危險,隻管捏碎便是,師傅便會趕來。

隻怕師傅用傳送法陣亦來不及救命了,不過,或許可以來替她收屍。

還有杜如風在這,自己若死了,總不能讓他也陪著死。

她一邊想,一邊用僅剩的力氣捏碎那塊玉牌。

一絲藍色光點飄上天空,曲陵南莫名其妙仰望藍天,她想若無這個凶狠的童子,其實這地方也不賴。

挺美的一處所在。

可惜了。

就在此時,她忽而聽見耳邊傳來一聲忽遠忽近的微弱聲:“住手,不能殺她。”

孩童一愣,反而收緊手指,怒道:“婦人之仁,滾!”

“你不能殺。”

“去你媽的,老子在自己地盤,愛殺誰殺誰。”

“誰都能殺,唯獨她不行。”

“老子誰都不愛殺,唯獨想殺她!”

“青攰,你莫要這般偏執……”

“住口!本尊不叫這個名字,本尊乃上天下地獨一無二唯我獨尊的……”

“你便是青攰,再多一萬年,你亦是青攰。不能殺她,殺了她,你便永生永世出不得此處……”

“你說什麽?你怎知她是?你怎知你沒錯?”

“若不是她,如何能破我的三生三世陣?如何能令你驟然間痛下殺手?青攰,你也能感應得到,不要自欺欺人。”

“我去你奶奶的!”孩童大吼起來,聲音中盡是痛苦和憤怒。他手一揚,曲陵南重重被他丟到靈泉中,嘭的一聲濺起水花無數。她睜開眼,雲曉夢那張死人臉頓時近在咫尺。曲陵南推開她,爬出靈泉,一抹臉上的水珠,卻見那倒掉半邊的茅屋那,裂開的八卦鏡發出炫目的光芒,光芒中,一個男子的身影若隱若現,依稀能見相貌英俊,劍眉星目。

那男子看著她,目光柔和,卻又有壓抑著的,濃到化不開的悲傷。

“我記錯了麽?原來你是這般模樣?”男子失魂落魄地喃喃地道,“千年來我畫了無數張你的畫像,我以為我將你記得很牢,原來,原來我還是記岔了?”

那男子於光暈中朝曲陵南伸出手,似是歡喜,又似落寞,舉起的手於半空中描摹她的輪廓,又慢慢垂下,他悲哀地道:“你不記得我了?”

曲陵南莫名其妙地睜大眼,道:“我合該記著?”

“不,”那男子無奈而痛苦,搖頭道,“你無需記著,自來都是我記得你,而非你記得我。”

“既然如此,”曲陵南皺眉道,“你為何看起來如此難過?”

男子緩緩道:“明白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卻是另一回事。”

孩童在一旁譏諷道:“所以說你賤,為這蠢婦殫精竭思,鞠躬盡瘁,她卻連你是誰皆不記得,清河,一切困苦艱辛皆是你自找。”

男子臉色變得很差,身形微微搖晃,虛弱得就要融入那光芒之中。

曲陵南抬起眼皮罵:“喂,他賤不賤幹你何事?你做什麽要罵他?”

孩童微滯,隨即反唇相譏道:“無關,本尊瞧他不順眼不成麽?”

曲陵南點頭道:“原來如此,隻不過腦子是他自己個的,記性也是他自己個的,他愛記得誰便記得誰,至於旁人記不記得他,可與他無關,更與你無關。”

孩童怒道:“蠢婦,莫要以為時至今日你還能對老子指手畫腳!”

他話音剛落,手一張,一道紫色閃電便劈了過去。曲陵南側身一避,手一張,一個三昧真火火球也衝他迎麵丟去。

孩童袖子一卷,想將火球直接揮滅,卻不料三昧真火豈是那麽好滅,頃刻間便燃燒袖袍,孩童哇哇大叫,手忙腳亂了好一會,才算撲滅火焰,他氣急敗壞躍上半空,五指成爪當麵抓來,嘴裏罵道:“小娘皮,老子今日若不將你拿下,老子就跟你姓!”

“跟我姓,你以為你想便能麽?”曲陵南一邊跟他過招,一邊糾正他,“你跟我非親非故,又不是一個師門,怎可私下改姓氏?那會亂套的。”

孩童怒道:“老子先宰了你再說!”

曲陵南手下不停,忙裏抽空道:“你不能宰我,那位道兄說了,你宰了我有麻煩。”

他二人瞬間在空中劈裏啪啦過了數十招,火光霹靂閃電卷雲滿天亂竄,然終究雷聲大雨點小,那孩童沒下殺招,曲陵南亦沒跟他拚命,兩人倒好似較量手下功夫一般,並不以性命相搏。打了好一會,曲陵南大叫:“停,不打了。”

孩童住了手,揮了揮拳頭道:“怎的又不打了?你有完沒完?”

“不對,”曲陵南皺眉道,“我越打越覺著,我似乎以前就跟你打過架?”

那孩童臉上一陣白一陣紅,怒道:“放屁,誰認得你!”

一旁那光暈中的男子卻又驚又喜,失聲問:“你,你記得我們了麽?”

曲陵南偏頭思索,很快搖頭道:“不記得。”

男子臉色黯淡。

“你這麽問不對,”曲陵南認真道,“你老問我記不記得你,意思便是我當從前見過你,這才有記得與否一說,對吧?可我敢打包票,自我出生到現下,我從未見過你,見都未見過,自然不記得,無所謂記得,又何來忘記?”

她看著那個男人虛弱的光影,沒來由有些親切,遂耐心勸慰道:“執念一起,不知所起,不知所終,道兄,你再仔細看,我可還是你記得的那個人?”

那男子悵然看著她,搖搖頭,卻又笑著點了點頭,也不知是讚同抑或反對,他臉上似哭似笑,苦樂交替,卻又終究化作平靜祥和。他輕聲道:“是你,卻又不是你。”

“我隻是我,不是旁人。”曲陵南道,“無論你念著誰,抑或那個小童子恨著誰,皆是你們的事,與我無關。”

她手一張,一簇火焰靜靜跳動在掌心,那火焰芯處以往是純淨的藍,然此刻看來,卻帶了輕微的青色,像包含了一小顆綠色的種子一般。她凝視這簇火焰,隻覺內心平和安詳,一種從未有過的踏實令她身心舒展。在這一刻,她忽而覺著腳踏實地,頭頂藍天的,是實實在在的自己,呼吸蹦躂的,是切切實實的人生。

姓什麽,入誰的門派,做誰的弟子,這些身份便如一層層包裹在種子外頭的苞衣,剝開來,內裏的芯仍然是自己。

她想了想,坦然道:“對了,初次見麵,我姓曲,我叫曲陵南。”

那男子愣怔看她,隨即,嘴角的笑容慢慢加深,他的身影越發淡化,在快融入光暈之時,他隻來得及說了一句:“幸會,在下涇川清河。”

最後一道光慢慢收入那開裂的八卦鏡中,鏡子隨即流光溢彩,又再慢慢暗啞下去,終究沉寂不可得。

曲陵南明白,這位叫清河的男子先前被她以三昧真火幻化的火劍劈開三生三世陣,已然傷了元神,才剛又恐她遭那叫青攰的孩童所害,強行化形,已耗盡最後一點靈力。此刻應當是元神藏匿鏡中療養生息。

隻是不知那八卦鏡為何物,竟能納入受損元神。

“此鏡乃上古大神開天辟地,取自天界隕落的七彩靈石煉製而成,照之小能現三生三世人心纖毫,大窺八荒天地五界十方。”孩童手一伸,那麵八卦鏡便飛入他手中。他仔細地擦了擦,然後藏入懷中,看著曲陵南道,“清河不是人。他乃是此鏡之器靈,自他修得具形後,便將此鏡化為陣法。”

曲陵南點頭道:“原來剛剛險些要了我們命的那一套一套的陣法自此而來。清河卻原來是器靈,我還以為是有修為的前輩。”

“在你麵前,他當然是有修為的前輩,怎的,你瞧不起器靈?”那孩童瞬間橫眉冷對,身後紫雲翻湧,似乎一言不合便又要動手,“上古神器之器靈,較之一般修士可尊貴得多!”

曲陵南皺眉道:“是麽?那豈不是做人還不如做器靈。”

“凡人苟且偷生,螻蟻一般,朝不保夕,便是有心修煉,卻又多道心不堅,半途夭折,如何能與器靈相提並論?”孩童傲慢地道。

“既如此,為何器靈又要修成人的模樣?為何不修成貓貓狗狗,或者花花草草?”

孩童被噎住,哼了一聲扭過頭去。

曲陵南笑了笑,俯下身將雲曉夢自水中拎起,丟到草地上,拍了拍她的臉頰,又用神識一掃,不滿道:“她元神未散,丹田未毀,不過閉息罷了。你作甚說她被你玩死了?”

孩童冷冷道:“沒死麽?那老子讓阿福來踩上兩腳好了。”

曲陵南偏頭看他,隨後問:“是不是我越加阻撓,你便越要弄死她?”

青攰點頭道:“沒錯,本尊便是要與你過不去。”

“這樣啊,”曲陵南點點頭道,“那你弄死她吧,我早瞧這娘們不順眼了。”

青攰冷笑一聲,手伸出,輕輕一捏,雲曉夢的胳膊哢嚓一聲被捏斷。

幸得她此刻閉息,否則這等疼痛非常人能忍。

他又連捏數下,雲曉夢四肢骨頭瞬間俱斷。

他手指再一掐緊,雲曉夢被整個卡住喉嚨吊了起來,他瞧著曲陵南笑得惡毒無比,問道:“真看她不順眼?本尊可是瞬間就要捏死她哦。”

曲陵南做了一個請便的手勢。

青攰隱隱現出怒色,手收緊,雲曉夢整個臉都漲的通紅。

“你還真是聽話。”曲陵南抱臂欣賞他掐死雲曉夢,“我煩這娘們很久了,可她仗著禹餘城弟子身份,我一直不能親自動手宰她。偏勞你了,繼續。”

青攰臉色一變,瞬間像丟掉一件髒東西似的將雲曉夢遠遠拋開。

“不玩了?”曲陵南沒什麽興致地道,“不玩的話,就跟我說說怎麽把咱們倆從這個鬼地方弄出去,你在這呆了千年,我可沒興趣陪你再呆千年。”

青攰眼珠子一轉,忽而笑道:“要出去不難,隻是需你辛苦些。”

“怎麽說。”

青攰召來低眉順目的凶獸阿福,一躍而上,晃晃悠悠地道:“你且隨本尊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