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幻境中

對麵的小姑娘正在慢慢變化。

她澄明的眸子中變得越發明亮,就如傍晚溪流映著夕陽,撒下點點碎金。小姑娘換上雪白的道袍,正不耐煩揮著拳頭。她停下動作,定定瞧著前方,慢慢地,她咧嘴一笑,笑得極為歡喜,仿佛將天底下所有的好事都裝入她的笑顏中。她蹦蹦跳跳跑了過來,穿過曲陵南的身體,忙不迭地奔往她身後。曲陵南一轉頭,就見到自己師傅不知何時站在那,臉上是自己習以為常的不耐,張嘴嗬斥道:“跑什麽?好好走,你瞧瞧瓊華上下,可曾有你這般瘋瘋癲癲的姑娘?”

曲陵南看著曾經的自己不管不顧扯住師傅的長袖,笑嘻嘻道:

“我才不要像其他女修?”

“為啥我不能跑?”

“分明跑比走快,我見著師傅,心中歡喜,想快些與您親近,又有何不可?”

疏忽之間,小姑娘再度變化,身段修長,麵露歡喜,可兩眼卻滿是哀傷,她手捧靈茶,正目不轉睛看著青鬆下的一個人。

不遠處,孚琛長袍當風,飄逸俊美,他手揮長劍,正慢悠悠地轉,劍招慵懶,姿態卻偏生有說不出的好看。那裏日光金燦,雲霧蒸騰,滿眼炫目的光暈中,孚琛翩然若仙,令人見之忘俗。

曲陵南看見自己定定地望著師父,隨後歎了口氣,放下靈茶,默然轉身離去。

這是自己經常做的事,仿佛不敢打擾師傅練劍,但隻有她自己心底清楚,她怕自己離得太近,會亂了心。

“陵南,你在外,可有好好照料自己?”

曲陵南猛然抬頭,卻見師傅就在眼前,手裏拿著一隻紫雲飛鶴,托在掌中,低聲自語。

他目光凝視紙鶴,眼神中盡是曲陵南從未見過的溫柔,聲音也並非那等刻意為之的和煦如風,而是帶著些許悵然,些許迷惑,又有些哀傷。

她聽見孚琛一句句問那隻紙鶴:

“陵南,你可有闖禍?可曾與人隨便打架?有沒受傷?”

“杜如風那個臭小子有照看好你麽?”

“你可有好好照顧自己?”

曲陵南認得,孚琛手中的紫雲飛鶴,乃是當年他閉關之時師徒二人通訊所用。那時師傅摳門,限她一月隻需用五隻紙鶴,可她實在想師傅,哪管得了那許多?每念叨一次師傅,她便放飛一隻紙鶴,師傅閉關凝嬰那段時期,林林總總,也不知到底放飛了多少隻了。

她以為這紙鶴定然如廢品一般早被處理,卻不曾想,原來師傅好端端收著。

隻見孚琛手一鬆,那紫雲飛鶴便飛上半空,姿勢妙曼,孚琛凝視那飛旋的紙鶴,喃喃低語道:“陵南,你可曾掛念為師?可曾掛念我?”

曲陵南腦子轟隆一聲,一片空白,她愣愣地瞧著師傅,心底不斷回響師傅的這句話,“陵南,你可曾掛念我?”

她從未聽師傅以這等語調說過話,如此低徊,如此纏綿。

如此扣人心弦。

隻片刻之間,她自心中升騰起無限的酸楚與歡喜,似千萬年來僅隻期待此時此刻,又似千萬年後不可追憶此情此景。

她眼睫毛一眨,臉上突然覺出濕意,伸手一抹,才發現自己已淚流滿麵。

就如多年前,她彼時尚小,一片懵懂,卻能在瞧著師傅舞劍時,腦子裏響起那首娘親至死都在低吟的童謠。

曲陵南瞬間明白了什麽,又什麽也不明白,她感到心髒處滿滿地皆是感觸,可是她一句也說不出口。

她閉上眼又睜開,啞聲道:“是,師傅,陵南掛念你。”

“我很掛念你。”

對麵的孚琛驟然一驚,提高嗓音問:“誰?”

曲陵南愣怔地望著他。

“陵南?小南兒,是你麽?”孚琛笑了起來,他緩緩一揮衣袖,一片紫光閃過,那光幕不複存在,站在她跟前的,果然是鮮活的師傅。

“你果真在此,好生頑皮,真的來了也不跟師傅說一聲?”孚琛柔和地看她,朝她招手,道,“過來,傻了麽你?”

“怎的下山幾日,連師傅都認不出?”

“越大越不聽話,小時候分明答應我奉師命若君命。”

“小南兒,過來,師傅很是想你。”

曲陵南點點頭,慢慢地,一步步走過去。

“小南兒,你可回來了。”孚琛笑著伸手撫摸上她的發頂。

“外出這段時日,瞧著怎好像瘦了不少?”

“可曾闖禍?”

曲陵南搖搖頭。

孚琛的手輕撫她的臉龐,溫言道:“便是闖禍亦不怕,師傅終究護著你。”

曲陵南抬起頭,看著孚琛,問:“師傅,我的發帶鬆了,你替我綁可好?”

孚琛微微一愣,隨即笑道:“自然可以,你且轉身。”

曲陵南轉過身,孚琛親手將她頭頂那灰撲撲的發帶解下,正待重新係上,卻不料曲陵南一個箭步錯身而開。

孚琛笑道:“你這猴兒,又想玩什麽?”

曲陵南回頭看他,忽而滿腔辛酸,她眨眨眼,輕聲道:“師傅,你可知道,我心心念念的,不過是你替我親手綁一次發帶。”

“這有何難?你且過來,為師替你綁上便是。”

曲陵南搖頭,微微一笑,拭去眼角淚水,道:“若真個這般容易,我又何須朝思暮想?”

孚琛皺眉看她。

“若我師傅如你這般好說話,我不知會有多歡喜,可惜他不是。”

“我師傅是何等人物。”

曲陵南看著他,目露難過,輕聲道:“他是天底下最裝模作樣,最懶,最該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人,這樣的人,怎會親手為徒兒係發帶?”

她話音未落,雙手一拉,那灰色發帶驟然變長,緊接著,曲陵南一轉一收,那發帶刹那間將孚琛層層困住。孚琛怒道:“孽徒,你想犯忤逆大罪麽?”

“多謝你成全我一時半會的美夢,可惜若我師傅真個在此,他此刻紫炎刀早已出鞘,又哪會這麽多廢話。”

曲陵南腳下一躍而起,縱雲梯踩上五六步,橫空一劃,虛空劍訣化作無數小劍疾馳飛去,那孚琛足下躲閃不及,張嘴一吼,光幕瞬間自兩邊滑行閉合,就在這一瞬間,曲陵南大喝一聲,靈力運至劍尖,怦然冒出一串火苗,她用力一擲,火劍夾著空氣聲呼呼而去,哢嚓一聲刺入光幕。曲陵南雙手再一輪轉,隔空抓取,竟宛若當日太一聖君左律那般化繁為簡,天地萬物皆可想抓便抓,想取便取。

隻聽光幕喀嚓聲不斷,竟慢慢被曲陵南徒手掰開,她懸於半空,耳聽八法,神識廣覆,四肢八骸中天生那股古怪氣息正如流金點點,慢慢浮上,隨即凝結成脈,刹那間衝至靈樞,轟的一聲,那三昧真火竟融入其中,由內而外廣散開去。曲陵南手結法訣,虛空劍訣再度出手,此時現出的已不是涵虛真君所傳一虛一實兩種劍氣,而是一道光彩奪目勢不可擋的銳劍。曲陵南手持這柄劍縱身一躍,劍尖直直將光幕劈作兩半,那火劍以燎原之勢頃刻間沒入假孚琛的體內。曲陵南貼著那個假孚琛,目露痛苦,卻咬牙用勁,火劍光芒四溢,火光之中,那假孚琛就如燃盡的蠟燭般節節融沒,再也不見蹤影。

曲陵南執劍獨立,輕聲道:“師傅,沒人能在我麵前假扮你,哪怕我心中幻象亦不行。”

曲陵南抽回劍,一個踉蹌倒坐在地,渾身上下便如被人抽空了力氣般虛空不已,隻有她曉得,才剛見到全是她的妄想,是她願娘親安在,是她想師傅待自己與眾不同。

可那些終究隻是個人所想,與他人無幹。

天空中飄下一條灰色發帶,曲陵南伸手一接,那發帶在她手心依然毫不起色。

曲陵南將發帶寶貝似地藏好,慢慢爬起,她抬起頭,驟然發覺周遭又變了,她此時正置身一處荒草橫生的院落當中,院牆外,隱約有絲竹聲傳來。

頭頂有一彎明月,清輝遍地。

恐怕,這才是“怡情館”館主的真麵目了。

曲陵南一轉頭,卻見杜如風撲倒在不遠處,她忙跑了過去,卻見杜如風臉色赤紅,渾身抽搐,嘴裏發狠地喊:“不是我,不是這樣的,不是我。”

曲陵南心知肚明,他定然亦與自己那般掉入古怪陣法當中,誘發出了心底最不可告人的欲望。

“杜師兄,杜如風,杜師兄!”曲陵南拍拍他的臉頰。

杜如風猛地一把攥緊她的手,忽而慢慢微笑了,喃喃道:“陵南,我再不錯了,莫走。”

杜如風自引氣入體那天始,師尊便循循善誘告誡他,修士乃元氣道真造化自然者也,一切具形皆為幻形,道心堅固,心魔不侵。

他一直以為自己做得很好,他不貪虛名,不好實利,心性淡泊,遵循天意。

他一生中唯一做過最不可對人言的事,也不過是服下一顆“洗靈丹”,佯裝天生的變異單靈根。

就連這件事,都是聽命師尊而行。

這些年他修為停滯,然他也不多煩惱,他漸漸認識到,修行不為爭強好勝,而趨向養生盡年。

杜如風常想,便是來不及金丹結成便壽元耗盡,他亦沒什麽太遺憾,他這輩子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恪守天道,中正和合。

他沒什麽可怨尤的。

直到被卷入這個厲害的幻象之陣中,他才發現,原來自己不是沒有心魔,而是那心魔偽裝得太普通,普通到他以為那也是自然而然的一部分。這些微不足道的東西一經催化,忽而成燎原大火,反噬吞沒一切。

在那個幻想中,他又一次吞下“洗靈丹”,洗去與變異冰靈根上那個糾纏不休的土靈根。

因為師尊殷切期望,他必須以天資卓著的異靈根者撐起清微門的千年盛譽,創造一個冰靈根弟子的個人傳奇。

然後,他看到自己頭回殺人的情形。

那是他首度進入上古秘境曆練,為了一棵三千年的冰係靈草,他將一名大赤城弟子生生冰封起來,不出片刻,便將他凍僵。

他並不是非要殺那個人不可,他甚至也不是非要那棵靈草不可,但在秘境曆練這種殘酷的競爭淘汰環境中,他想起他的身份,作為一個清微門內門的精英弟子,他哪怕兩手空空出秘境,都不能被一個大赤城弟子從手裏搶去東西。

所以他殺人。

接下來,他看見自己帶那個名為鵬華的女弟子上瓊華。

以他多年曆練的眼力,他怎會錯過那女修眼中的閃爍與貪婪?可是文始真君名聲太響,幾乎被視為太一聖君的後繼者。在可控範疇內,杜如風與清微門掌教,都很樂意給他找點不傷大雅的麻煩。

他當然知道鵬華有所圖謀,且圖謀不小,他也清楚文始真君似真似假地被蒙騙,但他什麽也不說。

整件事,他唯一有些對不住的,隻是對曲陵南。

但甚至這種抱歉感亦很無奈,因為有比這種抱歉更重要的職責。

這麽多年他總是這樣,為門派,為師長,為身為“杜如風”這個人的職責與義務,期許與擔當。

可是沒人能毫無來處,沒人能毫無去處。

“杜如風”如此,“文始真君”亦是如此。

甚至魔修,甚至鬼修,玄武大陸上,任何修行者皆這麽活著,活在自己的名號下,活在自己的身份下。

可他沒想到,世上還有一種人可以做“陵南”,如此肆意而自在,灑脫而坦**。

他知道自己喜歡這個名為陵南的女孩兒,因為她身上有自己想做,卻總是被各種緣由阻撓著沒去做的東西。

於是在幻境中,他與陵南出生入死,感情深篤。他費了很大勁,終究與陵南結成雙修道侶,從此二人攜手天涯,成為一對人人羨慕的神仙眷侶。

可故事不是就此落幕。

後麵的事,漸漸地愈演愈不那麽快活。

他自幼作為清微門下任掌教被培育,身上永遠有甩不掉的職責包袱。而曲陵南卻是自在慣的人,且大小庶務一概不通,別說替他分憂,就是安分修煉都做不到。

他們結成道侶後不出半年,曲陵南便給他惹下無數麻煩禍事,杜如風整日跟在她屁股後麵收拾殘局,一回兩回尚可,三回四回便苦不堪言,偏生還需對外維持高階弟子的臉麵,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他被連累得煩躁橫生,無法潛心閉關。

終於兩人爭執越來越多,越行越遠。

此時有一修行世家的嫡女戀慕自己,情願奉上家傳重寶“玄雲丹”一枚,屈尊下嫁他為侍妾。杜如風原本不動心,然隨著修為不進的世態炎涼嚐多了,曲陵南又無法給予安撫,他萬般倦怠之下,被那女子曲意溫柔所感,遂半推半就服下“玄雲丹”,頓時真正洗髓換骨,將困擾多年的經脈萎縮重新滋養拓展,至此真正成為一名天資卓著的異靈根金丹修士。他念及那女子一片癡心,又憐惜她盜取“玄雲丹”遭家族拋棄,遂珍而重之將她納入門中。

這個決定便如他往昔做過的其他決定一般,並不是非如此不可,然身處其中,卻又有各種各樣的責任牽扯著他不得已而為之。

他必須知恩圖報,他必須情深意重。

他最終遵循的,是身為“杜如風”這層身份所要求的一切。

然而曲陵南隻做她自己,她不能容他納新人入門。昔日愛侶終究拔劍相向,杜如風修為大進之下,一個錯手重創曲陵南,縱使事後百般醫治,曲陵南還是含恨而隕落。

這下最直接的後果是,清微門與瓊華派結下怨仇。

在他的幻境中,文始真君為愛徒報仇,紫炎刀血刃清微門上下,清微門長老聯手,卻也隻拚了個勢均力敵。隨後為了門派安危,他不得不越眾而出,負荊請罪。文始真君毫不留情,親碎其丹田,抽其靈脈,毀其經絡,卻偏偏不取他性命。在極度苦痛之中,他聽見文始真君冷冰冰地恥笑道:“就憑你這等貨色,也配與我並稱異靈根者?”

他突然間恍然大悟,原來自己的一生就是一場鬧劇。為了成就這所謂的異靈根傳奇,他付出了太多太多。可在真正的大能修士麵前,他身上的“異靈根”不過是個自己哄自己玩的笑話。

那自己這輩子,到底為何修行?為何辛勞如斯?

曲陵南不知為何又出現在他跟前,但隻是一個影子,若隱若現,瞬息間又隨風而逝。

杜如風這才領悟到,原來他這一生隻做了一件遵循了自己本心的事,這件事無關於“杜如風”這層身份,而關乎自己的內心需求。

那就是與陵南結雙修道侶。

可惜陵南已經因他而隕落。

他痛徹心扉,恨不得就此散功自盡為好。

這麽一想,他渾身靈力真個開始逆行,關節咯咯直響,似有巨靈之掌斷斷碎骨,痛不可擋。可他心裏覺著無關緊要,這一瞬間,他萬念俱灰。

就在此時,耳邊忽而聽見一聲清叱:“杜如風!醒來,杜如風,醒來!”

一股清涼之氣自金頂灌入,霎時間醍醐灌頂,這所謂的一生猶若夢幻泡影,如露如電,霎時間於眼前輪轉扭曲,一柄冒著火焰的巨劍當空劈下,眼前所見,頓時被燒毀翻卷,灰飛煙滅。

有人狠狠刮了他一巴掌,又有冰水當頭澆下,杜如風猛然打了個激靈,睜開眼來,卻見月華當空,清輝滿地,眼前一個明眸皓齒的少女瞪圓眼睛看他,在他鼻子底下揮了揮拳頭道:“喂,還認不認得我?認不得我就揍到你認得!”

杜如風迷茫地眨眨眼,他忽而心中湧上一股巨大的悲慟,如劫後餘生,無所依托。他在自己有意識之前,已然伸手一把將少女抱入懷中,還未說話,眼淚卻先掉下來。

“你還活著,太好了,你還活著……”

少女不耐地道:“放手,杜師兄你魔怔了吧,我為什麽會死?我這不是好好活著麽,好了,莫要哭了,我剛剛亦是被幻境所困,險些出不來。這幻境太壞了,盡出來些不該出的場景。可有一條,你千萬別當真,我《瓊華經》有雲,道本至虛,體本至無,這點粗淺道理,你細想想就明白了。”

她雖不耐,卻沒推開杜如風,反而用手不甚熱絡地隨意拍他的後背,絮絮叨叨道:“行了行了,莫難過了,最多我不笑你便是。”

杜如風片刻即恢複清明,他卻趁機抱了曲陵南良久才鬆開,赧顏啞聲道:“讓師妹見笑了。”

“客氣啥,”曲陵南大大咧咧道,“我在幻象中還一劍殺了我師傅呢,你總不會見著比這更可怖的吧?”

杜如風強笑了一下,沒有回答。

“難道你也在幻象中殺人了?殺了誰?”

“你不是說了麽,都是做不得真的。”杜如風道,“此處陣法太過厲害,你我還需盡早離去才是。”

“我卻不這麽想,”曲陵南淡淡地笑道,“原本我對救什麽名門正派的女修沒興致,可這陣法如此可惡,不毀了它,適才我們不是白受罪了?”

兩人在幻象掙紮中均消耗了不少靈力,杜如風自懷內掏出一隻玉瓶,倒出兩顆丹藥,遞過一個給曲陵南,道:“補靈丹,雖不及雲埔真人所製,但也是極好的。”

曲陵南接過嗅了嗅,吞了下去,果然靈力心肺一脈充盈湧入,她忙凝神屏息,疏導靈力,片刻後睜開眼,神清氣爽,適才自那幻陣中消耗的精力似乎皆得回轉。

她偏頭一看,杜如風亦閉目盤膝運功,她不便打擾,索性站起,雙手伸出,運氣“天心功法”,神識瞬間布滿目之所及之處,四下風吹草動,蟲鳴鳥啾,遠處絲竹弦樂,調笑喧鬧,皆瞞不過她。忽而左耳一動,神識在左前方遠處受阻,再無法更進一步,曲陵南睜開眼,心下已有所感,轉頭一看,杜如風也已打坐完畢,此時正安靜負手而立。

“左前方西北處。”曲陵南道,“杜師兄,你可願一起前往?”

杜如風笑了笑,笑容有些虛,但仍然道:“但憑師妹差遣。”

曲陵南雖覺得杜如風似乎自那幻境中出來後便有些心不在焉,然那幻陣的厲害之處她亦領教過,便是心知肚明一切皆為幻象,然那一幕幕委實太過真實,假作真時真亦假,由不得人不迷惑。她猶豫道:“杜師兄,你若靈力尚未回轉……”

杜如風打斷她道:“我若放你一人獨往,定會心焦憂慮之極,還不如讓我與你一同前去。有什麽事,我照應你還安心些。”

他說這話的時候神情決然,曲陵南有些奇怪自己與他何時變得這麽親近了,但她天生不好琢磨人的心思,遂點頭道:“好。”

杜如風手一揚,一朵雪白的瓊華躍然而上,意念一過,那瓊華便化作大蒲團般懸於半空。他跳了上去,又伸手給曲陵南,曲陵南搖搖頭,笑嘻嘻地一躍而上,一屁股坐下來,摸著雪白的花瓣讚歎道:“唉,還是這種大白花好,又能飛又好看。”

杜如風一邊驅瓊花飛行,一邊笑著問:“我送你的那個呢?”

“嘿嘿,”曲陵南有些不好意思,“那個被師傅撕掉了,師傅說,我輩修士,足下功夫可不能耽擱,別整天動不動依賴飛行器。噗,杜師兄,其實我師傅就是摳門,怕我賴上他要靈石買飛行器玩兒。”

杜如風眉毛一動,違心道;“文始真君也是為你好。”

“是啊,”曲陵南點頭道,“我這次出門,師傅給了好多東西,他其實也不是真小氣,他就是,就是那什麽……”

“望你儉樸修心,”杜如風溫和地替她接了下來,“文始真君待你真個不錯。”

“是吧,”曲陵南有些不能確定,但在外人麵前,還是盡職維護自家師傅,“你別看我師傅平日裏待我愛理不理的,真遇上事,或是有人欺負我,師傅還是會護著我,從我小時候就這樣了,我告訴你哦,我剛遇上我師傅那會,我們被困在一個大冰洞裏,有上古凶獸出來想吃我們,師傅跳起來便把我擋在身後的……”

她一路絮絮叨叨,扯起閑篇就沒個完。杜如風均好脾氣地微笑聆聽,間或插幾句嘴,恰到好處令曲陵南興致勃勃地繼續聊下去。

他一邊聽著少女唧唧歪歪,一邊心頭一陣陣湧上苦澀,他看著曲陵南因興奮而愈發閃亮透澈的眼眸,忽而想起文始真君對著那假侄女不動聲色的迎合做戲,忍不住問:“若有一日,我說的是若有那一日,你發現,你師傅待你的好,並非如你所想那般好,你會如何……”

曲陵南皺眉問:“什麽意思?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還有這麽複雜?”

杜如風自心底唾棄自己竟然說出這等挑撥離間的話,他別過視線,幹巴巴地道:“是愚兄失言了。文始真君乃當世不二之奇才,亦是師妹傳道授業的恩師,我適才所言甚為不妥,師妹莫要往心裏去……”

曲陵南卻笑了,她湊到杜如風跟前,微笑道:“杜師兄,你這麽聰明的人,可怎的問的問題卻如此糾纏不清?”

杜如風目露不解。

“師傅就是師傅,我如何看他,他也是師傅。”曲陵南耐心跟他解釋,“難不成我師傅待我和氣,又頗多照應我,我還得去辨別他為何會這麽和氣,為何要頗多照應我?那也忒麻煩了,修行問仙,既然有個修字,既然有個問字,就是身上有需修之處,腦子裏有未明之理,弄清楚這些都沒工夫,哪還有閑暇去管那些個有的沒的?”

杜如風有些震動,有些不甘,他迅速問:“可你師傅是文始真君,文始真君的名聲,便注定他需比尋常修士更克己複禮,更修身篤行。”

“那文始真君這一名號,能讓他增進修為,須臾間頓悟成仙麽?”曲陵南奇怪地問,“這名號是能換靈石還是能換丹藥?是能呼風喚雨還是能撒豆成兵?”

杜如風搖頭笑道:“陵南,你這說的都扯哪去了。”

“我不明白啊,師傅不叫文始真君,亦可以叫武始真君,叫文終真君,亦可叫無始無終真君,問題是,他叫什麽跟他是我師傅有何幹係?”曲陵南認真問,“你要叫真如風、假如風,旁人也管不著啊,可難不成你換個名字,就是別人了麽?”

杜如風心中如遭重擊,喃喃道:“若旁人做我,我做旁人,自然全然不同……”

曲陵南搖頭道:“道本至虛,體本自無,連你現在棲身的軀殼都是虛的,名號也好,名聲也罷,不是更虛妄的東西?”

“練氣得百年,築基得延壽二百年,金丹延壽五百年,元嬰延壽八百年,然這些在化神期那個老妖怪看來,都不過滄海一粟,晨露春花而已。而左律之上,又有仙途大道,那仙人之上,又有開天辟地的元始大神。八千年一俯仰,十萬界一瞬息,杜師兄,你說你“杜如風”三個字能撐多少年?”

杜如風如冰水澆頂,瞬間僵化不動,他定定地看著曲陵南,忽而覺著此前幻境中所見種種,雖為虛妄,卻也算一生,在那一生中,他恰如其分地做到“杜如風”應有的榮耀,卻也領受了“杜如風”該受的悲劇。

那不是不可能發生的事,便是他不與曲陵南往來,避免與文始真君最後衝突,可他仍然要做“杜如風”,仍然會遇到另外的女子,另外的取舍,另外的風險。

可是不做“杜如風”,他又該何去何從?

杜如風隻覺得渾身已現頹勢的經脈越發萎縮得厲害,頓時渾身抽疼,疼得他恨不得緊緊縮起來。

“我若不做杜如風,我又是哪個?”

曲陵南大吃一驚,她全沒想到自己幾句大實話,怎的竟觸動杜師兄的心魔,使其隱約有走火入魔之征兆。她一把抓住杜如風的胳膊,靈力一運,自體內四經八脈凝起那股奇怪氣息,隨後運至掌心,砰的一聲,一掌劈向他的天靈蓋穴。

杜如風眼睛一閉,倒了下來,曲陵南忙將他扶下坐好,手忙腳亂伸入臨走時師傅給的那個大儲物袋中,掏了半日才找出雲埔童子送的上品凝神丹。她倒出一顆塞進杜如風嘴裏,正要助他將丹藥吞下,忽而手腕一緊,靈力瞬間外泄,一看,杜如風不知何時睜開眼,赤紅著雙眸,表情猙獰地問:“我不是杜如風,我又能算哪個!”

曲陵南罵:“我他娘的管你是哪個,你連自己都不曉得,問我何用?”

杜如風痛苦地大吼一聲,攥緊她的手腕,隻聽哢嚓數聲,那隻手頓時覆上一層薄冰,且薄冰越結越厚,越來越往上蔓延,不出片刻即將她整個胳膊都封入其內。曲陵南這回怒了,她靈力一激,體內的三昧真火霎時間透過冰層蒸發其上,瞬間將薄冰融化成水。她另一隻手翻轉之間,三昧真火結成小火球照杜如風攥著她的手扔了過去,杜如風大叫一聲,忙撒開手,還未來得及後退,曲陵南的虛空劍已逼近喉嚨。

杜如風揮袖一擋,眼眸中紅色更甚,下手毫不留情,清微門大弟子的能耐此時盡顯無疑,成千上萬的冰箭於刹那間集結半空,嗖嗖朝曲陵南處盡數發去。曲陵南一發狠,不避反迎,手掌伸出一抹,竟如當日左律那般憑空便給自己周遭加了一層透明牆。隨後,她五指一抓,隔空將杜如風整個提了過來。也虧得杜如風此刻神誌不清,許多高深法術根本無從使用,這才被她修煉未深的“天心功法”所製。

曲陵南一揪住杜如風衣領,就立即飛身而上,掰開他的嘴,此時也顧不得心疼丹藥,將雲埔童子所贈的凝神丹不要錢一樣整瓶倒入他嘴裏,再運勁一拍,合上下頜,靈力一灌入,那丹藥盡數滑入腹中。雲埔童子不愧為瓊華煉丹第一人,凝神丹一下,杜如風眼眸中的戾氣與紅霧便慢慢褪下,曲陵南再運天心功法,以清明之氣順起丹田,杜如風不斷掙紮的力度漸漸小下,過了一會,眼睛再度睜開,那紅霧已褪得幹幹淨淨。

可他眼神仍舊迷茫困頓,曲陵南大為不耐,一把板正他的臉道:“杜如風,你都給我聽清楚了,欲修仙道,先盡人道,你不修人道,不定靜心,哪怕夾了一百個名號撐死了也登不了仙。不是杜如風又如何?不是張三李四又如何?你心在這呢跳著呢!”她狠命一擊杜如風胸口,杜如風被擊得痛哼一聲。

“疼不疼?”曲陵南罵,“他娘的疼不疼?”

杜如風捂住胸口,慢慢點頭。

“會疼就對了,你就在這懂嗎?你管自己是誰,你就是誰,你不管自己是誰,你也是你。”曲陵南憤憤罵,“傻子,就沒見過像你這麽能鑽牛角尖的。”

杜如風看著她,忽而笑了,他啞聲問:“對不住。”

“別道歉了,莫要讓心魔趁虛而入便好。”曲陵南不耐煩再管他,正想拍屁股走了,忽而瓊花下傳來一陣野獸咆哮。

曲陵南揚起眉毛,轉身一看,這荒宅不知何時已飛到盡頭,一柴扉小門內,傳來野獸撓門狂吼之聲。

一個聲音自門扉內傳出,若隱若現,飄渺不定:“真可惜啊,這玄陰陣一環三套,套套皆有幻象,幻象皆有不同,自來能連闖三關者寥寥無幾,毫發無損。你這同伴明明心魔反噬,不死亦狂,偏偏他運氣好得不得了,得以與你同行,竟能在此斬除心魔,反增機緣。什麽時候四大門派中的年輕女娃中,竟也出了這般厲害的角色?”

曲陵南站起來,拋著小火球,邊玩邊道:“你誇我啊,誇我麻煩你說得明白點,不然我猜不到。其實我也覺得自己不錯,你要不要出來跟我打一架,我保證你會更覺得我不錯。”

“嗬嗬,年紀大了,動不動舞刀弄槍不文雅,不若這樣,你們先與我的看門狗玩玩,玩完了,咱們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