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怡情館

曲陵南下得山來,才發現山裏山外兩重世界,瓊華內永遠四季如春,可外麵正值初冬,天空陰沉,微微飄雪,呼吸之間嗬氣成霜。雪珠子飄搖而下,未及觸地便化作水珠,地麵一片潮濕。曲陵南忍不住回頭望去,瓊華派山門已遁在重山相掩之間,不複得見,護山大陣令之終年煙霧繚繞,附近的遊方散修,凡塵俗人亦或曉得群山之中乃赫赫有名的道門正宗,然卻不得其門而入。

誰也想不到,就在一片灰蒙蒙的蕭條之中,隱藏著仙峰玉帶,那裏從來花香鳥語,從來陽光明媚,生機盎然。

這是她這麽多年來,頭回下得瓊華山。也是她這麽多年來,首度回到俗世喧囂當中。

曲陵南左看右看,新奇不已。當初入山門時她昏迷不醒,是由孚琛帶著直接飛到浮羅峰,根本不曉得原來瓊華山下人來人往,熙熙攘攘,熱鬧非凡,且往來多修士,隻是服飾不一,顯見各門各派中人皆有。一眼望去,街市熱鬧,人頭簇擁,有那賣吃食的店鋪白煙嫋嫋,那賣酒菜的飯莊華燈初上,影影綽綽,好一派安居樂業的太平景象。

曲陵南正瞧得入神,卻聽杜如風在身旁以溫和悅耳的男音輕聲道:“四大門派山下皆有所謂仙鎮,散修雲集,坊市繁華,這些商鋪掌櫃多與山門中處理庶務的弟子管事相熟,彼此間互利互惠,往來長久。四大門派中,當屬禹餘城仙鎮最為熱鬧,禹餘城也最為入世,街市寬闊,靈獸拖著車輛疾馳,與那中都皇城也不差什麽……”

曲陵南漫不經心地點點頭,忽而覺得杜如風向來和煦溫柔的聲音聽到耳朵裏反而有些走神,腦子裏不覺浮現一個念頭,若師傅在此,他會說什麽?

她眼前宛若浮現孚琛不耐煩的嘴臉,心忖如師傅真個在此,他定是張嘴嗬斥,閉嘴生悶氣,或者幹脆戲耍自己一番,做了他這些年弟子,孚琛似乎待自己真個不算多熱絡。

可就在下山前一晚,也是這個動不動裝模作樣的師傅,頭回踏足她的屋舍,一言不發,深深地看自己,然後丟過來一個儲物袋,轉身就走。

這個儲物袋可與多年前孚琛隨手給她那個不可同日而語,以神識注入打開後,曲陵南發現,裏麵空間大得緊,一眼望過去盡是丹藥法器,符籙靈石,連小上品的防禦法陣都有一套,再仔細看去,那裏麵除了這些個東西外,竟然還有俗世女子穿戴用的衣物金銀,應有盡有。

未了,曲陵南還在裏頭找到一根發帶,不是赤水真君贈送的綠色絲絛防禦法器,這根發帶黑不溜秋,似綢非綢,拿在手中也未見得有多柔軟,灰撲撲的,燈下一照,卻有暗啞的光,曲陵南以靈力試探,以神識試探,均毫無作用,暫時看不出有何功用。

但她歡天喜地地戴到頭上,伸手展開一個水鏡,卻見頭頂宛若歇息一隻灰蝴蝶。

這是孚琛能做的最大限度的關懷,他正如曲陵南一直相信的那樣,關鍵時候,心中有她的。

曲陵南臉上的笑更深了。

她一轉頭,卻發現杜如風目光柔和地縈繞自己臉上,不由一愣,問:“我臉上弄髒了?”

“沒。”杜如風慌忙挪開視線,“沒弄髒。”

“那你看什麽?”曲陵南摸摸自己的頭發,“我打扮不對?”

杜如風低頭笑了,道:“你打扮很對,你沒見周圍的人看到你都不敢輕慢麽?”

曲陵南咦了一聲,四下看去,果見如此,不覺奇怪地道:“怎麽回事?他們見著我,怎麽跟鄉下的佃農見著財主一般。”

杜如風哈哈低笑,道:“師妹,你身著瓊華派內門弟子服飾,此乃瓊華山下,他們皆依附貴派生存,等閑便是見個外門弟子也諸多尊重,更何況是內門弟子?再說了,你容貌……”

他驟然發覺自己說得過於孟浪,忙閉上嘴,訕訕轉移話題道:“天氣不好,師妹是想飛行抑或尋間客棧歇息一晚再走?回清微門要飛三日以上,愚兄覺著,反正我們不趕時間,不若遊玩一番……”

“好啊,我還沒住過店。”曲陵南點頭,踏前一步,又縮了回來,有些不好意思地對杜如風小聲道:“那個,師傅隻給了五十塊上品靈石,夠花銷麽?”

杜如風看著她,隻覺心裏軟得不行,笑容可掬道:“一塊上品靈石能兌換一千餘枚中品靈石,兌換價有高有低,視乎具體商行而定。住店一晚至多幾十枚下品靈石,愚兄還是付得起,走吧。”

曲陵南點頭,興高采烈朝一家臨街客棧走去,那客棧一進門便有股微弱靈力撲麵而來,顯見是布下聚靈陣,外麵瞧著毫不起眼,內裏卻大有乾坤,廳堂巨大,一眼望過去,後麵亭台樓閣,曲水流觴,燈影綽約,侍女窈窕,遠遠地聽得觥籌交錯、絲竹弦樂之聲不絕,顯見是客人取樂。

曲陵南一竄進去,即有一雙侍女攔了上來,兩雙妙目一掃,立即滿臉堆笑,上來嬌聲道;“哎呀,是瓊華仙子駕到,喲,這還有一位仙長,兩位蒞臨鄙館,真真蓬蓽生輝。”

曲陵南嚇了一跳,轉頭看杜如風,卻見杜如風臉上神色古怪,像是想笑又不好笑,曲陵南正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杜如風已大步上前,沉聲道:“我帶我師妹來見識見識,爾等無需聲張,悄悄替我們尋個幽靜去處,安排些靈果靈茶即可。”

那兩名侍女眉眼一動,風情萬種,即可嫣然笑道:“是,仙長仙子請隨我來。”

她二人細腰款款,分花拂柳般在前穿行,曲陵南大大咧咧與杜如風跟隨在後。偶爾一瞥那些水榭歌台,俱見尋歡作樂之景,更有那清俊男子與女修同席,抑或美貌舞娘與男修共飲,她自來生在山野,長在瓊華,何嚐見過這等境況,直瞧得目不轉睛,好奇不已。

杜如風卻於尷尬之中帶了些縱容,他一路走來,悄悄將身上高階修士的威壓釋放出來,頓時令那等偷偷摸摸覬覦曲陵南的登徒子不敢再多看一眼。

杜如風自來受名門正派弟子教誨,然入世是修,出世也是修,修行一途,倘若隻知閉關苦練,則終究落了狹隘,他又以門派日後接掌人來培養,故庶務人情一概精通。此番帶曲陵南下山,原本是想中規中矩帶她遊玩一番便罷,沒曾想曲陵南隨便一挑的華麗的客棧,卻不是真正的客棧,而是名為“怡情館”的銷金窟。杜如風心下好笑,他非迂腐不通之人,待曲陵南又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喜愛,見她興致勃勃,也不想拂了她的意,遂默許前行。

類似“怡情館”這樣的處所,玄武大陸但凡繁茂的城鎮總會有一兩家。說到底,修仙路上能入正途者寥寥無幾,多數人總有些不安於雙修道侶的需求,有些人情往來的消遣必要,於是這等場所便應運而生。隻要出的價格夠高,這些地方館主樓主們甚至可為修士弄來正道所禁之魔藥秘藥,被世人所恥的采補爐鼎等。這地方一方麵是藏汙納垢,一方麵卻也是世情百態。

兩名女子很快將他們帶至一處單獨水榭,環境幽雅,遠遠與喧囂隔開,曲陵南坐了進去,推開窗,一陣甜美花香飄了進來,她聞了聞,對杜如風道:“是丹桂。”

杜如風笑道;“你過來嚐嚐這果子。”

他指的是桌上一旁紫紅色小果子,小指般大,顆顆飽滿,曲陵南撚起一顆看了看問:“這是什麽?”

“紫笙果,有清濁氣之功效。”

曲陵南嚐了一顆,酸甜可口,點頭道:“不錯,你也吃。”

杜如風看著她微笑道:“我時常出來曆練,這等東西吃多了,你頭回下山,想來沒試過,多嚐嚐。”

“嗯,多謝。”曲陵南沒跟他客氣,坐下來塞了幾個進嘴巴,問,“這不是客棧?是吃飯的地方?”

杜如風忍笑道:“也可以過夜的。”

曲陵南皺眉問:“杜師兄,我怎麽覺得你想笑?我太師傅可說了,下山聽你的,可你現下說的不盡不實,我怎麽聽?”

她站了起來,皺眉道:“這地方不對勁。”

“哦?”

“雖有聚靈陣,靈力稀薄,然卻有說不出的怪異,”曲陵南微微閉眼,道,“杜師兄,這到底是什麽地方?”

杜如風心裏一跳,以為她瞧出端倪,誤以為自己有意戲弄而生氣了,忙站起來道:“師妹,這都怪我。我以為你愛瞧熱鬧,又不拘小節,故想有我看著,進這等地方見識一下也無妨。”

曲陵南轉頭看他。

“這個地方,乃修士縱情聲色之所,男修孤身一人,若要人陪伴,那個,可使靈石尋人來作伴……”杜如風含含糊糊地道,“確實不是什麽正經地方,你若不喜歡,咱們走便是。”

曲陵南食指壓唇,示意他噤聲,她左手一揮,空氣中突現漩渦,不知何處一男一女的對話聲清晰傳來。

“抓到了?”

“嗯。”

“貨色真有你說的那般好?”

“名門正派,從小喂的丹藥靈草哪樣不是高出尋常人一大截?你說好不好?”

“這回風險太大,萬一走漏風聲……”

“呸,那些名門正派為多寶殺人難道少數麽?你我這一票算什麽?清河那個老東西多年無法凝結金丹,少的便是一個正宗道門的女子做爐鼎,咱們將人送過去,拿了靈石即刻遠走高飛,屆時便是出事尋的也是他的晦氣。再則說了,那娘們估計也將咱們恨之入骨,不將她趕緊脫手,難不成等著她恢複功力稟報師門追殺咱們不成?”

“我聽小的說,今兒個館內來了兩名瓊華弟子……”

“不好,再拖生變,你去聯絡清河老道,我尋館主送兩名絕色絆住那兩人先。”

“好。”

杜如風聽得驟然色變,曲陵南手一抹,那漩渦立即無影無蹤。

這一手連杜如風都頗為驚詫,不覺問:“這是?”

“我也不曉得,”曲陵南認真地道,“當初左律,哦不,太一聖君給了個‘天心功法’,說是彌補我丹田碎,我讓師傅瞧了,師傅讓我練著玩吧,我練著練著,就發現自己又能聚靈力,耳朵眼睛還變得好使,像剛剛這樣,我覺著那邊有異動,手一伸一抓,便把聲音抓來了。”

她比劃了兩下,想想道;“好似左律在我們瓊華橫行霸道時,也是伸手抓來抓去的,竟能打得我師尊太師傅等無還手之力。”

杜如風駭然,那日瓊華大殿上的衝突他也是在場,太一聖君如何青睞曲陵南,他也是見到的。他心下有說不出的困惑和微妙,隻得道:“恭喜師妹得聖君賜下神功。”

“那功法是神功?”曲陵南瞥了他一眼,“我師傅說了,其實稀疏平常得緊,你要看麽,我借給你看。”

杜如風君子端方,不肯占人這等便宜,忙道:“多謝,我自有門派功法,不宜窺探他法。”

“真的不稀奇,”曲陵南以為他不信,睜大眼睛道,“師傅說了,天心功法就如雞肋,頂多就是固本強身,修士一入道途,哪個無自己一套固本強身的法子,哪裏需要什麽天心功法?”

杜如風笑道:“天下自有能觸類旁通的能人,或許師妹天賦卓絕。”

曲陵南皺眉道:“現在抓了這麽一段奇怪的對話,可算怎麽回事?”

杜如風沉吟道:“若我猜測無錯,定是有名門正派的女弟子落入他們之手,陵南師妹,名門正派同氣連枝,愚兄遇上這等事無法袖手旁觀,多半是要管上一管,不知你可介意?”

“介意什麽呀介意,”曲陵南興致勃勃地問,“你是打架的意思麽?我幫你。”

杜如風笑道:“若對方執迷不悟,自然要動手略施小懲。”

“那猶豫什麽,走啊。”

杜如風與曲陵南兩人進到木門之內,隻見其內三進開間,一高兩低,廳堂遼闊,院落反倒狹小。正中央栽種一棵諾大的丹桂,甜香縈繞不覺,除此之外,院中再無樹木。青苔蒼蒼,蔓延石階,觸目一派寂寥,全無外頭一絲豔色。似乎進到這裏頭,任何一絲顏色都是多餘,任何一聲喧囂,對內裏之人,皆是煩擾。

便是講求清修如清微門,修士洞府屋舍亦會因地製宜,引上靈泉一窪,砌上小橋一彎,有那愛務實的,甚至會滿園種上靈藥靈草,女修們或多或少,皆會養上靈獸,種上鮮花。

似這般雪洞似的宅院,杜如風還真是平生首度得見。

萬籟俱寂,連鳥兒都不飛入此間,更遑論靈獸仆役,一應皆無。

靜謐得過了頭。

杜如風恐曲陵南害怕,正待說兩句寬慰之語,哪知一轉頭,卻見她目露困惑,抬腳徑直步入中堂。

“陵南,且慢!”杜如風深恐內裏有什麽古怪,忙追了上去,一個箭步擋在她身前,靈力一運,手中釋放出千百縷寒魄之氣,倏忽之間,布滿整個內堂。

哢嚓數下,大廳中數個關節發出輕微斷裂聲,整個內堂煥然一新,原本雪洞式的房屋,赫然間搖身一變,楠木架,繡花帷幔,碧玉磬,鶴嘴燈,鎏金爐,攢花氈應有盡有,一時間,倒像個俗世間富貴人家。杜如風細看之下,卻越看越是心驚,因為那狀似楠木的博古架,並非真楠木,卻乃是玄武大陸南疆萬年靈木所製,此木質地堅硬,尋常法器法術均不順其分毫;兼之氣味芬芳,有清心提神之效,乃煉製法陣時極好的材料。這等木於坊市間論寸來賣,他有個擅於煉製法陣的師長,早年得靈木一段,製成萬木回春陣,獻予門派,相傳此法陣開啟,便是元嬰修士亦無法破陣,迄今都是清微門所珍藏的寶貝。

可這裏隨便一個木架子,竟然全是萬年靈木。

那懸掛壁上宛若富家女子閑暇時把玩的碧玉磬,通體晶瑩,剔透中透著金黃色光暈。這個東西比之萬年靈木亦不遑多讓,乃東邊鏡海深淵一種名為“日燭”的玉石,此玉石乃是煉製通靈鏡一類法器的絕佳寶材,若得一顆鑲嵌其上,這煉製出來的寶鏡,當得上窺仙境,下探地府。

此外,這裏還有一樣令杜如風亦砰砰心跳的物件。

那個被人隨意擺放在架子上的,模樣毫不起眼,乍看宛若一盆野草似的靈植。

這東西名為“玄雲草”。

上古時期,人神共居,靈力充沛,物種繁茂。

在那個時代,人若想修成仙,仙若想修成神,除了修煉參悟外,還有一種東西,叫乘“玄雲”。

所謂玄雲,即開天辟地之聖神慈悲為懷,為後來者預留的一道方便之門,有大德者,有大能者,能頓悟者,福澤緣深者,皆可由大司命起神壇做法稟報上天之帝,祈求下降玄雲,將這些人接往仙途,得饗祭祀。

到地現下,誰也不知何為玄雲,但卻將這個傳說保留下來,並給這種不起眼的靈草,起名為“玄雲”。

換句話說,這種靈草便如傳說中的“玄雲”那般,服用其果後能真正洗滌凡心,令人脫胎換骨。

這個東西久已不現世,亦不見記載,就連杜如風,也隻是聽師尊提過一次。

杜如風乃冰係變靈根,這給他帶來無窮的好處,使得他自來修煉比旁人順暢許多,他又生性沉穩謹慎,不肯有一刻放鬆,修煉自然較之同齡修士高出許多。

然而他的靈根卻有一個致命的缺陷。

他雖為變異冰靈根,卻又不是純粹的冰靈根,他的靈脈中還糾纏著土靈根,那土靈根與冰靈根相生相克,互為表裏,難以區分。

若是別的靈根也就罷了,他好歹還算資質不差的雙靈根修士,可壞就壞在,那另一條靈根卻是萬中無一的冰靈根。

他原本就該是天之驕子,然卻硬生生被土靈根拖累在“資質尚可”的地步。

他的師尊比他還痛惜此事,百般思忖過後,遂下定心,給他用了珍貴的“洗靈丹”洗去那土靈根,從此對外隻宣稱,這個徒兒便是異靈根者。

他那時還小,並不知道其中的利害,隻知道大家都在傳誦瓊華派有位獨一無二的天才弟子,那人年紀輕輕即位居金丹修士,成為一峰之主,掌教親自賜號文始真人,其金丹大典辦得極其隆重,一時間他受天下羨嫉無邊。

那位文始真人,也就是今天的文始真君,他便是一個異靈根者。

年輕時的杜如風以為,隻要洗掉自己身上的土靈根,他便能跟孚琛一樣,修為一日千裏,成為眾人高山仰止的對象。

可是他沒想過,若“洗靈丹”這般好用,則天下修士旁的不用幹,隻需鑽研如何煉製“洗靈丹”即可,又何必以靈根定高下,以天賦論尊卑?

“洗靈根”逆天而行,與修道感悟天地,心體開明的講究自是背道而馳。隨著杜如風修為越深,則代價越大。

修士每進階一次,則靈根經脈拓展,以便引入體內之靈力更為精純澎湃,這便好比王都修路,每拓寬一寸,則車馬往來便多一分從容。

可杜如風與此相反,經脈越修越窄,到這幾年,已然進階越發艱難。他明明道心堅定,修煉刻苦,從不妄自菲薄,亦不自以為是,可他就是徘徊在築基十二層無法凝結金丹,問詢師尊之時,師尊竟長歎一聲,言道幸虧他金丹未成,否則全身經脈倒行逆施,屆時神仙難救。

這樣的結果,縱使杜如風再淡泊心正,卻又如何甘心?

那個時候他問師傅可有解救之法?師傅想了半日才說,除非找到“玄雲草”所結之果,可那玄雲草乃傳說中的東西,世人多不相信,即便是有,亦容易與長於靈圃中的雜草混淆,豈是那麽好找?

杜如風以曆練為名多次入世,遍訪名川大江,踏遍玄武大陸有名的名門正派、修行世家,卻根本連“玄雲草” 的影子都見不著。

那麽難尋之物,此時卻輕易在此出現。

這屋舍之內任一樣東西丟出去,隻怕會引來無數覬覦之徒,杜如風轉了一圈,甚至有種愚夫愚婦的淺見,若將這房中的東西拿走,可比入一百個秘境,盜上古仙人的洞府還劃算。

可天底下怎會有如此便宜的好事?他愈發狐疑,連那盆“玄雲草”都不敢靠的太近。

當世之高人中能有這麽多珍藏的,他腦子裏想到隻有一個,那就是太一聖君左律。這麽多天才地寶。收齊了靠的不僅是仙緣,還得有驚人的實力,以及比一般修士多出許多倍的時間。便是他自己的師傅,元嬰大能,亦不可能將萬年靈木雕成架子,將日燭玉做成敲打著玩的玉磬。

更何況還將“玄雲草”養成盆景。

他想,我清微門的掌教做不到,四大門派的其餘掌教也做不到。

太一聖君也許做得到,可他堂堂高人,又怎會將這些東西弄成閨房模樣?

對了,閨房!

杜如風渾身一震,就在此時,他忽而聽見曲陵南“啊”的一聲低呼。

曲陵南是他認識的女子中最豁達坦**,也最無小女兒氣的一個,她都出聲低呼,杜如風瞬間渾身繃緊,腳下使出流風訣,迅速奔往曲陵南所在的地方。

那是內室中安置臥榻的處所。

杜如風衝進去的時候,卻見曲陵南正挽了袖子,仰頭呆呆端詳壁上懸掛的一幅巨軸。

“陵南,沒事吧……”杜如風脫口而出之語,卻在瞥見那卷軸時戈然而止,他頓時明白,為何連曲陵南都禁不住驚詫的緣故。

任是誰,乍然見到自己的畫像現身於陌生之地,且安享麵前神案上諸種祭祀,都會忍不住驚詫莫名。

何況這還是巨幅卷軸,從屋頂垂落到案前,足足占了大半壁牆。

那畫中女子烏發垂腰,身著白衣,腰係綠絲絛,赤足踏在朵朵蓮花之上,窈窕輕盈,綽約逸姿,顧盼之間,似喜還愁,欲說還休。

她那一張臉固然與曲陵南般柳眉杏目,清麗俊雅,隻是再仔細看,卻能發覺,那畫中女子的五官與曲陵南隻像了七八分,二者氣質神貌相差太遠。

畫中女子翩然若仙,曲陵南卻明快亮麗,而且像曲陵南這等一張嘴便能把人氣死的女孩兒,要她若畫中女子做出這般模樣,還不如讓她直接擼袖子打架來得痛快。

杜如風略想了一下曲陵南穿白衣於蓮池上禦風飛行,踏清露不沾凡塵的情形,不知為何有點想笑,他忙道:“師妹,那不是你,莫要多想。”

“我曉得,”曲陵南茫然地道,臉上神情有些悲傷,又有些恍惚,“她長得好像我娘。”

“你娘?”

“就是生下我那個人,我自曉事起便照料她養活她,吃苦遭罪也沒覺得不好,”曲陵南直直盯著畫像,呆愣地道,“她沒待我如何親近,可我就是覺著,她那麽好看,就算瘋瘋癲癲,遇事隻曉得哭,我也認了。”

杜如風不知為何聽得有些心酸,他柔聲問:“後來呢?”

“後來?”曲陵南頓了頓,轉頭對他道,“後來我再拚命也無用,她還是死了。也不知是我照料死的,抑或真個壽元已盡,我估摸著,大概還是我沒照料好她。”

杜如風抬頭看著那幅畫,道:“你娘跟畫中女仙真個這般相似?”

“是啊,雖然我沒見過她在荷花上飛,但她若能這麽飛,大致情形也是這般吧。”曲陵南看著畫,老老實實道,“我其實也記不大清,我以為記得牢,沒成想這麽多年過去了,我終究還是記不大清……”

她的聲音中充滿說不出的悵然。

杜如風問:“陵南,我聽聞你上山時,尚不足十一歲?”

“是啊。”

“我門派中亦有這般年紀的小師妹,每日成群結隊,練功之餘,不是掐花淘氣,便是互相搗蛋後尋師傅告狀。我師尊為此不得不專門委派兩名女修師叔對她們嚴加管教,又設許多門派比試,這才令這群小麻雀兒稍稍安生些。”杜如風嘴角含笑,看著她認真道,“可你這般年紀時,已然能獨當一麵,我想,令堂若有在天之靈,定會欣慰的。”

曲陵南想了想問:“她真會覺著我比我那個混蛋爹好?”

杜如風道:“那是自然。”

曲陵南搖頭:“不可能的,我娘心目中最屬意我爹,我若不是長得有幾分爹的樣子,她連瞧都不愛多瞧我。”

“師妹……”

曲陵南轉頭豁達一些道,“杜師兄,我曉得你是想寬慰我,多謝你啦。然我現如今想來,那會照料我娘,確有不盡心之處。我以為讓她吃飽穿暖,病了能把大夫趕上山給她瞧瞧,還能抓兩副藥煎,便是對她好了。我現下才發覺,原來照料一個人,還需讓他高興,讓他心裏頭沒那等想起就撓心撓肺的煩心事,讓他每日裏想喝茶便喝茶,想閑逛便閑逛,逍遙快活,這才是照料。”

杜如風覺著她說的不是娘親,而是她的師傅文始真君。他莫名地生了些許羨慕,清微門教導嚴謹,他亦敬重恩師,師尊但有所遣,做弟子的萬死不辭,這等觀念根深蒂固,他從未有所質疑。

可他對自己的師尊,到底是敬多過親,服膺多於照料,似曲陵南這般的師徒之情,他之前從未想過。

杜如風將視線自曲陵南臉上挪開,投向那幅畫,道:“這畫中女仙似有人供奉,你看這擺設半分不差,皆是祭祀先人所用器皿。這畫泛黃,顯見是掛出來已久,當比你娘親在世還久。她或許是你母係一脈的先祖?”

曲陵南皺眉道:“這畫好生奇怪。”

杜如風也盯著那畫,點頭:“是很古怪。”

“杜師兄?”

杜如風指給她瞧:“你看她配的綠絲絛,才剛我見的時候,分明結的是如意結,真的這會卻成了同心結?”

曲陵南分不清這些什麽結不結,但她運起“天心功法”,以神識一探,卻驟然間仿佛有人持粗針狠狠紮進她腦中,疼得她打了個激靈,倒退三步,正色道:“杜師兄,靠後。”

杜如風不明所以,但卻立即後退到與她並肩而立。曲陵南手掌一翻一抬,三昧真火瞬間結成一道火箭。曲陵南單手持箭,清叱一聲:“破!”

火箭當空而發,夾雜尖利哨響,正中畫中女仙麵首,整幅畫登時熊熊燃燒起來。曲陵南縱身一躍,使出縱雲梯嚓嚓數下踩到半空,右手一翻,實劍出鞘,當頭一劈,轟隆一聲響,那畫被一劈兩半。

空中忽而傳來女子的慘叫聲,淒厲異常,整個房間湧入無數灰撲撲的霧氣,霧中似乎有鬼魅怨靈無數,個個形容可怖,張開枯瘦的爪子,衝她團團圍住襲來。

曲陵南不再留情,虛空劍訣出手,嗖嗖劈開數個撲到她跟前的惡鬼。她足踩縱雲梯,轉身一跳,反向甩出四五個火球,火球宛若明燈,滴溜溜轉動不休,頃刻擺成五行陣,曲陵南神色凝重,左手虛空一抓,一團啼哭不休的惡靈自灰霧中被倒提而出,掙紮不休,竭力想朝她這邊抓來。曲陵南手一翻轉,將那惡靈擲入五行火陣中,頃刻間火光大亮,衝天烈焰鋪天蓋地,將那惡靈燒成灰燼。

說來也怪,這惡靈一散,餘下的鬼魅竟然漸漸淡了顏色,曲陵南劍鋒一掃,盡數若灰燼被掃開。霧氣散落,四下蕭條,曲陵南這才發現,那房間已**然無存,四下是無邊無際的灰岩荒漠,頭頂蒼穹深藍若黑,一彎殘缺的月牙兒孤零零掛在上麵。

一片冷寂。

連杜如風亦不知去了何處。

曲陵南閉上眼,運起天心功法,五感通達,瞬間達周遭方圓十數裏外,然而卻發覺一派寂靜,連個蟲兒螞蟻的微動都未有。

這是一處死地。

就在此時,眼前的光影卻開始轉動,不一會轉成帷幕環繞她身邊四周,忽而有人在喊“娘親,我回來了。”

曲陵南猛然睜開眼,一個小女孩麵無表情地吃力地扛著比她大的一頭麋鹿,她毛發蓬鬆,衣裳襤褸,然而在走得近前時,她卻丟下麋鹿,自懷裏掏出一塊手絹,開始給自己擦臉梳頭。

不用人說,曲陵南亦明白這女孩在作甚。她打獵歸來,身上弄髒了,可娘親生性好潔,見她如此狼狽會麵露嫌惡,於是小姑娘每回歸來,都會小心地在屋外把自己弄幹淨再進來。

“弄這麽幹淨作甚?下回還不是會弄髒?”曲陵南跟著她一字一句地說出這句話。隻不過小女孩是麵露不耐,曲陵南卻是麵露微笑。

她當然認得這個小姑娘,那是曾經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