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下山去

過了數日,整個瓊華派便將浮羅峰上文始真君親傳弟子與其新近認回的侄女兒之間的矛盾傳得沸沸揚揚。

據說文始真君待那親侄女猶如珍寶,多年珍藏任取任用,就連之前謠傳寵愛備至的徒兒也拋諸腦後,由於太過偏心,竟惹得徒兒忿忿不平,繼而企圖動手欺負那侄女兒。文始真君知曉後大為光火,親遣徒兒下山曆練,不練好心性不準回轉。徒兒苦求未果,憤而下山,而師傅這邊卻顧著帶築基未成險成廢人的侄女兒閉關打通經脈,為此竟不惜耗費大量靈力。

此傳言倒是秉承了文始真君一貫愛護晚輩的傳統。隻是這回的晚輩從徒兒換成了侄女兒。

瓊華弟子多認得浮羅峰那位相貌出眾,性情爽利的弟子,大家都是瓊華中人,自然偏向於她。暗地裏也頗有些可憐曲陵南一下從雲端跌到塵埃。雖說她上雲端是文始真君放上去,跌塵埃也是文始真君踹下來,可說來說去,被個外人鳩占鵲巢,聞者皆生了幾分同仇敵愾的憤慨。

到後來,竟有傳言道那陵南現下要出遠門曆練,孚琛卻不準她回浮羅峰辭行,她不得不偏安一隅,縮在丹雲峰,連出門需備的辟穀丹、聚靈丹等物,也隻能跟雲埔真人賒賬。一眾小弟子們聽到這裏,幾乎個個不平,便是往常對陵南有幾分嫉妒的弟子心底也暗自歎息,看來當文始真君的首席弟子,也不是那麽好的事。

此時此刻,傳說中對弟子翻臉無情的文始真君孚琛卻盤膝坐著蒲團上閉目運息。門外禁製一動,他隨即睜開雙目,雙手一揮,外麵即傳來鵬華怯生生的聲音:“叔父,我是鵬華,能進來麽?”

孚琛緩緩吐出一口氣,和聲道:“天色已晚,你且歇息去吧,有事明日再說。”

鵬華可憐巴巴地道:“鵬華心中掛念叔父,叔父這些時日為疏通鵬華全身經脈,重理丹田,耗費靈力甚多,鵬華每每念及,心下均甚為憂心不安,如何還能獨自歇息?懇請叔父讓鵬華見上一見可好?”

她說到最後,已然語氣哽噎,似有說不出的懊悔自責,孚琛在她看不見的地方麵露不耐,說出來的語氣卻仍然和煦無比:“鵬華有心了,叔父不礙事的。”

“怎會不礙事?叔父,鵬華聽人道疏通經脈需耗人命門真火,叔父縱然元嬰修為也會消耗巨大,都是鵬華沒用,若我資質再好些,也不會連累叔父至此,求叔父讓鵬華見見吧,否則鵬華縱使還轉,亦會寢食難安……”

孚琛微微閉目聽著她聲淚俱下,聲聲哀求,不知為何想起自己那個傻徒弟,若陵南在此她會說什麽?依著她那個氣死人不償命的性子,定然一張嘴便是你即曉得消耗巨大,又怎的讓我師傅替你做這等事?即心有不安,當初又為何不嚴詞拒絕我師傅替你疏通經脈之類。

傻徒弟一輩子隻曉得直取直言,不曉得世上修士,多愛粉飾,內裏越是卑鄙自私,麵子上越愛冠冕堂皇。

孚琛忍不住有些微微走神,若曲陵南在此,那鵬華定然又會哭得好似全天下都欠了她的債。

可惜這招對陵南毫無用處,那個鵬華也是個蠢的,來了這麽久,對付曲陵南都隻會裝委屈扮柔弱這一招。

問題是,陵南若是會憐香惜玉,她就不是陵南了。

孚琛情不自禁嘴角上勾,若自己那個傻徒弟在,想必自己一說出要替鵬華疏通經脈,她頭一個就會跳出來罵師傅你昏了頭麽?

可惜她讓自己激走了。

真是個沉不住氣的小丫頭,目無尊長,沒大沒小,生起氣來竟然揚言要下山曆練,她身上一點靈石皆無,儲物袋裏那點東西還與五六年前一般無二,就連身上的法衣都是那年太師傅所贈,她憑什麽走出瓊華派?

當真靠雙腿?靠那個清微門的小子杜如風?

不知天高地厚。

孚琛不自覺搖搖頭,他睜開眼,覺著時候差不多了,便歎息道:“鵬華,難得你一片孝心至誠,也罷,你便進來吧。”

他揮手開了禁製,斜靠在牆上,換上一臉疲憊中帶了些許動容的神情,外麵鵬華果然跌跌撞撞跑進來,一見他,美眸即蒙上一層淚霧,睫毛一動,隨即眼淚如斷線珍珠,滴滴下落。孚琛忙心疼地道:“莫哭莫哭,叔父無事,莫要哭啊。”

鵬華想撲到他懷裏,但孚琛生性好潔,此前為與她相認,已不得已抱了她一回,這回卻是打死也不願再與她接觸,當下手腕一翻轉,變出一條潔白絲絹,輕輕替她拭淚道:“莫要哭了,都是大姑娘了,這麽哭,仔細外人笑你。”

他本就長得好,便是不動聲色亦能令人神魂顛倒,更何況此番刻意溫柔?鵬華的眼中霎時流露出癡迷,以及眼底瞬間的彷徨慚愧,呐呐地道:“都怪我,是我連累叔父……”

她這句說得真情實意。

孚琛微微一笑,柔聲道:“一家人莫要說兩家話,想當年,你父親敦促我寫字練功何等用心,至今想來我仍懷念不已。我待你好,也是還了你父親當年待我的好。鵬華,你資質不高,修為難進,好在你尚未築基,一切沒到積習難挽的地步,我為你疏通經脈,雖說耗費頗大,可你從此能踏上修仙的青雲之途,我身為師長,隻有歡喜欣慰……”

“叔父……”鵬華哭出聲來,扣頭道,“我對不住你。”

“你好好修煉,便沒有對不住我之處。”孚琛笑嗬嗬地道,“現下看也看了,我無大礙,你回去大可安心了吧。”

“是。”鵬華起身,欲言又止,道:“叔父,我今晚來,是有一物呈上,不知對您運息調養有益與否。叔父且看。”

她自儲物袋中拿出一塊樸實無華的石頭,一運靈力,那石頭漸漸剔透晶瑩,宛若被剝去外殼一般,內裏的光華一點點綻放。孚琛微微眯了眼,道:“這是?”

“此乃我清微門安神石,以玄天石為料,佐以珍奇靈草若幹,於丹爐中煉製七七四十九日,此安神石煉製不易,故外邊門派並不易得知。我也是早年立了功,才得賜石一塊,一直舍不得用……”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紅了臉,囁嚅道:“叔父見多識廣,我這等小玩意,自是入不了您的眼,隻是鵬華一片孝心……”

“鵬華說的什麽話,你如此懂事,吾心甚慰。”孚琛伸手接過那塊安神石,手指一鬆,石頭懸上半空,隨即靈力一運,頓時頭頂宛若多了一盞明燈,滴溜溜轉,且開始散發令人靜謐的幽香。

鵬華笑逐顏開,又與孚琛說了幾句閑話,孚琛初時還應對著,到後麵漸漸顯出困頓來,勉力道:“鵬華,叔父將閉關養息,你且回去吧,若明日起見不到我也無需擔憂,我閉關短則一月,長則一年,皆是慣例了。你若等不及,先回清微門也行,若想住下也可,隻是要與我那徒兒和睦相處,莫要再生罅隙……”

“謹遵叔父教誨,鵬華自會與陵南師妹好好相處。”

“嗯。”孚琛閉上眼,道,“去吧。”

鵬華卻不動,站著看他問:“叔父,你覺著如何?”

孚琛半睜開眼道:“我沒事。”

“叔父,安神石似乎暗了。”

孚琛勉強抬頭,想運氣靈力注入其中,卻不料突覺半點靈力都動不得。

他臉色一變,隨即神色如常道:“鵬華,天色不早,這安神石不用也罷,你且去吧。”

鵬華站著不動,緩緩跪坐下來,柔柔看著孚琛道:“叔父,你莫要誆我,你現下可是覺著丹田空空****?你為我疏通經脈淤塞,已然耗了不少靈力,若不然,此塊石頭也抑製不住你。”

孚琛眼神鋒利,盯著她一言不發。

“對不住,叔父,都怪我,可我也是沒法子,你我若真能早些相認,我何至於此?”鵬華恓惶一笑,她伸出手,似乎想觸碰孚琛,卻一聲慘叫,滾到一旁,抬起手掌,手指已被削落半截。

鵬華臉色慘白,盯著掙紮著站起來的孚琛,她這時才想起,對方多年前便是瓊華第一弟子,假以時日,他定會是瓊華第一人。

她恐懼地睜大眼,咬牙道:“叔父,你既要負隅頑抗,就莫要怪侄女兒了不講情麵了。”

孚琛扶著牆壁站好,喘著氣,輕聲道:“你這個弑親的孽障,你也配做我溫家人?”

鵬華眼睛微眯,靈力灌指,疾風閃過,瞬間將那塊所謂的安神石劈開。

空氣中香味甚濃,迷霧升起,煙霧重重中,四條人影瞬間撲到。

鵬華站起來,摸了摸頭發,嬌聲道:“叔父,我本不想取你性命,可你本事太高,不殺你恐怕不成了。”

她目露狠色道:“動手!”

四個人手中的法訣法器霎時同時出手。

此四人修為不等,兩個金丹初期修士,兩個築基大圓滿修士,皆以法術隱去本來麵目,所使法訣法術俱非四大門派中的路數,但要說他們屬魔修或邪道一路又不盡然,四人一動手孚琛便心知肚明,這幾個當是散修一路。

故自古以來,散修與道門正宗弟子便涇渭分明,尋常修士擠破腦袋想進四大門派做個外門雜役,也強過如無頭蒼蠅般自行修煉。散修若要修到築基大圓滿已殊為不易,更遑論金丹初成。這四名散修原本也不敢上瓊華偷襲對方的元嬰長老,可對方許諾,隻取孚琛手中一樣東西,至於其私庫寶物,皆由這四人瓜分。利字當頭,又有鵬華騙孚琛耗費半數靈力在前,假“安神石”發揮奇效在後,這四人終於利欲熏心,鋌而走險。

他四人隻求速戰速決,深恐驚動瓊華派他人,更怕留下蛛絲馬跡,日後被瓊華中人無休止地追殺,因而一出手都是傾盡全力。四人站在水、火、金、木四方,各顯所能,一人使出水龍,一人發金劍,一人祭出火錘,一人拋出千萬根尖木,四麵八方,上天下地,頓時令孚琛無從躲閃。孚琛臉色微變,退後一步,似力不從心,悶哼一聲,揮起手掌,一個巨大的藍色光罩抵住自己,罩子中,他勉力支撐,一張素來從容不迫的俊臉此刻似乎也變得猙獰起來。

“叔父,你靈力愈是動得多,這塊魔石便越是吸得快,到最後莫說靈力,便是你的血肉也會一並吸幹!叔父貴為瓊華長老,何必死得這般難看?”鵬華笑吟吟地道,“我隻要你手中一樣東西,交出來,我立即讓他們給你個痛快可好?”

孚琛咬著牙,斷斷續續道:“原本除去我本命法寶你拿不走外,其實這洞府中所有種種,你若想要,我皆可給你,可惜你自作聰明,找人來偷襲於我,現下你除非令我元神俱滅,否則別妄想走出我瓊華一步。”

鵬華臉色一白,尖聲道:“你胡扯,哪可能有人待侄女兒這麽好?”

“我欠我兄長一家良多,給些身外之物罷了,又何足掛齒?”孚琛怒道,“你原不必誆騙叔父,更不必弑親無義,翻臉無情,我連半身靈力都舍得耗在你身上,手頭但凡我有,又有什麽舍不得?!鵬華,你費這麽大功夫,到底想要什麽?”

鵬華臉色變化不定,喃喃說;“你身上定有適合溫家人練的功法,不然你不會凝嬰成功,溫家人,從來便無一人修為能臻至元嬰,你一定有什麽絕妙功法,你一定有……”

孚琛臉上現出失望之色,歎息道:“簡直癡人說夢,量身裁衣,因材施教,我的功法又豈是你能覬覦?我原本已為你設想好一條青雲之路,可惜你心思歹毒到連這一時半會都等不下去……”

“不可能,”鵬華嘴唇顫抖,尖叫道,“你會這麽好心?生身父母都不能夠這麽做,你死到臨頭還騙我!”

孚琛苦苦支撐著光罩,勉強道;“鵬華,你捫心自問,自你來瓊華,我待你如何?你這麽做,可對得住我,對得住你死去的爹娘?你聽信了什麽讒言要做這等天理難容之事?”

鵬華麵色蒼白,她遲疑又迷惑地看著孚琛。

孚琛看著她,弱聲道:“諒你一人之力亦不可能尋得這些散修相助,你定是受了旁人蠱惑,鵬華,迷途知返,猶未晚矣,快些出去,外頭鬆下有法陣,你以靈力啟動求助,快些,我支撐不了多久……”

他一句話未說完,四名散修已然變色,互相一對視,水位的修士一使眼色,金位的修士金劍一轉,立即回身劈向鵬華。

他們雖是一起做下這件事,然彼此間並不信任,孚琛適才一番話掏心掏肺,便是他們在一旁聽見都深以為然,留著鵬華,便是她今日不背叛,也難保他日良心一上來把他們賣個幹淨。

幹脆殺多一人。

鵬華修為低微,然畢竟出身清微門,當下慌亂間邁開迷蹤步,驚險避開劈往自己的金劍。就在此時,她聽見轟隆一聲巨響,匆忙間回頭一瞥,卻見四修士合圍的法陣已然被一道衝天的紫紅色火光衝毀,餘下三名修士瞬間便被撞擊到一旁,紫色火光明滅之間,龍吟虎嘯,似乎內裏有看不見的巨獸正掙脫牢籠,嘶吼而出。

鵬華與那名水位修士突遭變故,顧不上打鬥,轉身就想逃跑。還沒邁開兩步,就聽見身後一聲慘叫,鵬華轉頭一看,隻嚇得花容失色,卻原來那名木位修士身子被斜劈成兩半,腸子流了一地,血肉模糊之間,那劈開的兩半身子竟然還在**。

紫雲翻滾之間,孚琛宛若鬼魅般大踏步前來,手一伸,水位修士的水龍被他整個掐到手裏,紫炎刀一翻轉,那水龍頃刻間斷成無數截,化作水滴劈啪落下。水位修士仗著自己乃四人中修為最高,此時忙不要錢似的扔出無數符咒,火光雷鳴不絕。豈料這些符咒到孚琛跟前,竟毫無用處,他長袖隨手一揮,巨大的衝力反擊回去,一枚轟天雷符咒正中那修士麵首,轟隆聲夾雜著慘厲的叫聲,那人整個腦袋被炸去半邊,腦漿濺起,甚至有星星點點濺射到鵬華臉上。

鵬華何嚐見過這等令人肝膽俱裂的慘事,她尖叫一聲,抖著手想祭出飛行法寶逃命要緊,可太過緊張,竟運不起靈力。她跑不了幾步,忽而背後一股巨大的吸力將她從背心抓起,隨意一拋,重重跌倒在地。她想爬起來,卻腹背一陣劇痛,喉嚨一腥,一口鮮血先嘔了出來。

“侄女兒,且慢走,你我叔侄還未敘夠舊呢。”孚琛帶著淺笑柔聲道,“你不是想看叔父的拿手功法麽?這便睜大眼睛好好瞧瞧吧。”

鵬華聽得毛骨悚然,掙紮著想動卻動不了,四肢百骸宛若有無數的火燒針紮,疼得她動都動不了。

“忘了跟你說,早幾日我在你身上消耗的並非靈力,而是紫炎氣,不太好受吧?”孚琛柔聲道,“不好意思啊侄女兒,練這個功法不好地方就在於此了,不將體內過多的紫炎氣過到旁人身上,我久而久之便會爆體而亡。可惜我身為瓊華長老,怎可跟邪魔外道似的,做毀他人而成就自己的陰損事?好在我有你這個好侄女,我以為咱們姓溫的早死光了,沒想到還剩下你,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鵬華慘叫一聲,似乎能感受到皮肉下經脈被節節燒毀的痛楚,她冷汗如雨滴,慘白著臉道;“沒想到你竟然……”

“好生瞧著,”孚琛手一轉,已將那名金位修士提起,右掌推出,紫光一閃,結結實實將對方丹田內的金丹震碎。那修士本已有金丹初期修為,可在孚琛手裏,卻宛若無力小兒,毫無還手之力。

“我現在覺著,慫恿你來殺我的人,定是恨你的。否則真會想方設法哄騙你來送死?”孚琛信步閑庭一般走向最後那名火位修士,那修士大吼一聲,拚盡全力將本命法器使出,一柄巨大的火捶迎頭而下,孚琛卻宛若沒看見一般眼睛眨也不眨,手掌一推出,穩穩托住那火捶,微笑道:“巧了,你也是用火,我也是用火,我徒兒也擅用火,來,咱們試試到底誰的火更厲害些……”

他麵不改色,手掌卻漸漸便紫,隻見半空中那柄火捶慢慢地也跟著變成紫色,眼見就要燒到那修士麵首之上,就在此時,孚琛突然換了種臉色,大喝一聲,紫火竟又被那明火推了回來,且越來越弱,似乎不堪支撐。

那修士本以為必死無疑,沒想到怎會有這等變故。他大喜過望,立即運上全身靈力,催動火捶衝孚琛頭頂壓去。

會不會驚動瓊華派其他人已然不重要,重要的是殺掉眼前這個煞星。

可他卻奇怪地發現,孚琛表現得措手不及,可他眼中卻分明流露出暖意。就在此時,隻聽身後一聲清叱:“敢欺負我師傅,找死!”

那修士還沒來得及弄清怎回事,卻覺背後被一股更炙熱更濃烈的火焰瞬間包圍,火光純淨,火芯純藍,世上唯有一種火能如此,那是連大羅神仙都忌憚三分的三昧真火。

原來這就是三昧真火。

這是火位修士最後的念頭,下一刻他整個人被這團不知哪來的三昧真火吞噬其中,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便被焚燒殆盡。

孚琛一抬頭便看見自己的徒兒踩著縱雲梯嚓嚓而來,火光夜色之間,少女臉龐瑩白如玉,看著自己神情焦灼而痛惜。他今晚因紫炎秘文進階而帶來的暴戾之氣,在看到曲陵南的這一瞬間,忽而有所舒緩,心頭莫名其妙一鬆,被假“安神石”損害的經脈,這時才發作起來。

可是曲陵南到了,孚琛莫名其妙覺得心下安定,似乎自己可以放心受點傷。

“師傅,誒師傅師傅,”曲陵南頃刻間撲到他身邊,一把扶住他,著急地喊,“你沒事吧啊?怎麽我才沒見你多久,你就有本事把自己,把咱們浮羅峰搞成這樣?”

“鵬華,鵬華竟勾結外人害我……”他莫名其妙帶了幾分真情實意訴苦,“我上當了……”

“我早說了她不是好人你偏不信,別說了,說多了更生氣,”曲陵南一邊往他嘴裏塞丹藥,一邊怒道,“你坐著,我去宰了她,想宰她很久了我!”

孚琛看著自己摩拳擦掌的徒兒,忽而想笑,可嘴裏被塞了好幾顆補氣養神調息的丹藥,話也說不清楚,他反手一把抓住曲陵南的胳膊,靜靜看著她不說話。

曲陵南沒好氣地道:“還是不想她死是吧?行,我曉得了。不宰她便是,反正我剛剛拿神識掃過,她渾身經脈已斷,活不了多久。”

“不過師傅啊,往後你再這麽婆婆媽媽,還有的你吃虧。”

“就算跟你一個姓又如何?我親爹還要宰了我呢,一個姓就對人那麽好?你欠了她的啊?”

“現在知道自己傻了吧?師傅,你說你都多大人了,能不能看人看清楚點?”

“好了好了,我不說了,你先歇息,有我呢,哎我說,這些屍首可真難看,師傅你殺得很苦吧?我瞧瞧還哪裏受傷了?那個小娘們是不是騙你損耗靈力又給你下藥啊?哎我早點來就好了。”

“早點來,師傅你就不用受苦了。”

孚琛自來不耐聽曲陵南絮絮叨叨,可這回不知怎的,忽而覺著她如此聒噪竟有幾分可愛。

他瞧著這個徒弟來來去去忙個不停,一會收拾洞府,一會攙扶他回洞府歇息,一會施法將地上血跡屍首清掃幹淨。他斜靠在臥榻之上,上一刻尚手持紫炎刀連斬四人;這一刻卻愜意安逸,香爐中香煙嫋嫋,空氣彌漫聞慣的凝神香味,過一會,曲陵南自外而入,手中竟捧著一壺靈茶,她放下茶壺,道:“師傅,那個鵬華斷氣了。”

孚琛麵無表情,心中卻想,吸納了紫炎氣還能撐這麽久,鵬華已然算不錯了。

“她死的時候樣子難看之極,我照你的吩咐,將她跟餘下那幾具屍首一並用火燒了。”

孚琛點了點頭。

“說來也怪,其餘人燒得幹淨,獨鵬華留下一撮紫色火灰,人死了燒成灰不該是白色的麽?”

“興許她練了什麽邪功。”孚琛疲倦地道,“怪我識人不清。”

“嗐,都過去了。”曲陵南自從懷裏掏出一隻紫雲飛鶴,得意地道:“雲埔童子給的。”

孚琛看著她,眼裏已不覺染上笑意。

“這是稟報掌教太師傅。”曲陵南一本正經地答,“大事上報,小事勿擾,現下出了這等欺師滅祖之大事,自要上報。”

孚琛點點頭。

曲陵南對著紙鶴嘰裏呱啦講了一通,隨後手一揚,紫雲飛鶴撲騰而起,片刻便飛走。曲陵南目送飛鶴遠去,笑嘻嘻的,倒像放飛什麽好玩的東西一般。

自她回來,一直都在忙於善後,嘴裏不停,說的卻都是無關緊要之事,對於前段時間孚琛刻意讓她受那些的冷落偏袒隻字不提。

孚琛瞧著徒兒坦**清澈的眼眸,忽而有種說不出的憋悶,仿佛他借著偏寵鵬華有意與她拉遠距離的種種舉措,在這個徒兒跟前其實算不上個啥。

孚琛忍不住輕聲試探道:“為師此前偏聽偏信,讓你受委屈了……”

他一句話沒說完,曲陵南已然噗嗤一笑。

孚琛裝不下去,板了臉問:“笑什麽?”

“嗐,師傅你還是別那麽輕聲細語,這樣好,”曲陵南毫不在意地擺擺手,“你冷不丁說什麽我受委屈了,倒嚇我一跳。”

孚琛臉色不好看,冷哼了一聲。他忽而想起一個可能,對上徒兒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難以置信道:“你……”

“我早曉得你裝的,”曲陵南幹脆地答道,她執壺給他倒了一杯茶,茶香幽幽,香氣氤氳,隔著水霧,她的眼睛濕漉漉,宛若三月溪澗,清亮得耀眼,“起先我是很不忿,想揍你那個不曉得哪冒出的侄女兒,可我尋思著你若真個看重她,我身為徒兒的,總不好拆師傅的台。可那日一看,你分明是逗我們玩兒,作為一個好徒兒,我自然要配合師傅哇。”

孚琛心下一跳,微眯雙目,厲色閃過,問:“你如何曉得?”

曲陵南漫不經心地答:“這有何難猜?向來我在你跟前羅嗦多兩句,第三句你必然要命我閉嘴,可那鵬華比起我可羅嗦多了,有的沒的都能瞎扯一大堆,扯到最後我常常聽著聽著忘掉她到底想說啥。可她這麽能說,從未見你出言打斷,你不但沒不耐煩,還常常一唱一和鼓勵她繼續瞎扯。反常必妖啊師傅,再怎麽心疼侄女孤苦伶仃,也沒忍著她胡扯八道的理,你還沒老糊塗呢……”

孚琛沉下臉罵:“放肆!”

“看看,這才是師傅你呀。”曲陵南拍手笑道,“你留著那個鵬華,是不是一早看出她居心叵測,將計就計,等著她露出馬腳?你怎麽看出她包藏禍心的?”

孚琛歎了口氣道:“當年滅門慘禍,溫家嫡係子孫盡數隕落,隻剩我一個,這個侄女兒又從哪處來?”

“啊?”曲陵南好奇地問,“可杜如風說,血脈假不了,那鵬華如何能冒充……”

“她確實是溫家人,隻不過是旁係子孫,不是我大哥的血脈。隻是她不知從何處尋得此物。”孚琛手一攤開,手掌上靜靜臥著一塊晶瑩剔透的白玉佩,雕工精美,祥雲環繞之間流光溢彩,一靠近既有一股祥和靈氣撲麵而來。

“此乃溫家嫡係子孫的命牌。”孚琛難得耐心道,“瞧見沒,這塊牌上靈力充沛,上有小型聚靈陣,愈是嫡係子孫,聚靈陣的威力愈強。”

“這麽好玩。”曲陵南笑嘻嘻地接過,看了又看,問,“師傅,你也有麽?”

“有。”孚琛淡淡微笑道,“我一出生,娘親便將玉佩掛到我身上。”

“我娘親亦有給我留了信物,”曲陵南高興地道,“天底下做娘的,原來不論喜不喜歡那個孩子,都會給他留點東西。”

“哦,你娘給你留了什麽?”

曲陵南驟然語塞,她想起一下山便被親爹踩爛的金鈴鐺,想起自己古怪的身世,不禁歎了口氣道:“就是逗小孩玩的鈴鐺,可惜被我爹毀了。”

孚琛是知道她下山殺爹的舊事,當下也沒細想,隻是深深看她,忽而問:“陵南,在你眼中,為師是什麽人?”

“師傅就是師傅,你是什麽人,也是我師傅,”曲陵南奇怪地問,“難不成我拜師那會,還得問清楚師傅是什麽人再拜?”

孚琛微微愣住,他斟酌詞句道:“為師也不曾教你什麽,這麽些年,連個飛行器都不曾為你準備,你可曾怨為師麽?”

“你又不是頭一天摳門,當初也說了,是我養你,不是你養我,所以我的月俸靈石都給你收著啊,”曲陵南不耐地道,“師傅,你不會中了那妖女什麽毒自己個不知道吧?怎麽盡說些廢話?”

孚琛啞然,隨即失笑,他邊笑邊點頭道:“是為師想岔了。”

“沒中毒?”

“沒。”

曲陵南示意他喝茶,待他神情和緩了才道:“師傅,我還是想下山。”

孚琛心中莫名一緊,抬頭盯著她。

他的目光太過銳利,曲陵南頗有些不自在,道:“我答應了跟杜如風去他們那玩……”

“你還是怨我?”孚琛冷聲問,“我為鵬華冷落了你,你雖明白我的苦衷,可心中還是怨我?”

曲陵南睜大眼睛道:“我哪有怨你?”

孚琛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忽覺不妥,又放開,可手上一熱,卻被曲陵南反手緊緊握住。

她的手柔軟溫暖,孚琛便是明知此舉不妥,可此時此刻,卻不知怎的,到得唇邊的訓斥之語說不出口。

他隱約明白了,自己是舍不得這個徒兒的。

舍不得她不在跟前,舍不得她不全心依賴。

很久以前他便意識到這等舍不得,在徒兒還是個橫衝直撞的魯莽小姑娘時,在她自自己膝下長成一個鮮豔明媚的少女時。

在他察覺到,徒兒滿心滿眼,俱是自己時。

明知不妥,可舍不得。

孚琛有些狼狽,他想掙脫,曲陵南卻微微笑了,直視他的雙眼道:“師傅,你可曾記得,小南兒拜師那天,你要我答應何事?”

他那天說過什麽?無非坑蒙拐騙,哄這丫頭應承全心全意侍奉自己。

“你曾言對師傅的孝道乃天之經,乃地之義,乃我輩修士立德之本,乃問鼎仙路之通衢大道。做修士最最要緊的一項,便是孝順師傅,平日裏溫順乖巧,事師傅如事仙長,有什麽想師傅之未想,為師傅之未為。”曲陵南一字一句,清脆悅耳,“師傅,我覺著說一千道一萬,做個好徒兒,便是養活師傅,讓師傅高興。就這麽回事。”

孚琛說不出話來。

“那日大殿之上,你被左律那個老妖怪欺侮,今日你又被那假侄兒暗害。師傅,你雖貴為元嬰修士,可處境並不大妙哇。”曲陵南眼睛熠熠生輝,興奮地道,“當務之急,咱們還是得拳頭夠硬,其餘免談。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這跟你下山有何關係?”

“我尋思著下山尋寶,”曲陵南振振有詞道,“尋到了給師傅。”

她說得理所當然,就如她這麽多年所做的一樣,月俸給師傅,好茶給師傅,好吃的給師傅,她習以為常,他亦坦然受之。

可此時此刻,孚琛卻忽而覺著一絲從未有過的酸楚縈繞心頭,他想,憑什麽她要給呢?

他又憑什麽接受呢?

孚琛深吸一口氣,強行按捺下這個念頭,淡淡地道:“你怕是想下山玩吧?”

曲陵南嗬嗬笑了,搖著他的手道:“哪能啊,我會給師傅帶好東西回來的。”

“那個杜如風,答應你跟著?”

“太師傅吩咐的,”曲陵南眨眼道,“太師傅可沒說我隻能必須去清微門玩。”

孚琛看著她神采飛揚的模樣,心中那點酸楚漚染成感慨,他低頭瞧著兩人相握的手,微微閉了眼,再睜開,下定決心一般,將手從曲陵南手中抽出。

他自來心狠手辣,剛毅果敢,從來便是再舍不得,也得舍得。

曲陵南卻猶自不解,眨巴眨巴著眼睛看他,孚琛偏過頭,將那塊溫家嫡係子孫的玉佩重新托在掌中,靈力一運,消除上麵鵬華留下的痕跡,重新注入自己的一縷神識,隨後鄭重掛在曲陵南脖子上。

“給我的?”曲陵南傻乎乎地問。

“便是出外,亦不能耽誤練功。不可逞強,不可鬥勇,”孚琛硬邦邦地道,“我在此上加持聚靈陣威力,且分出神識附於其上,你若遇上危急時刻,捏碎玉佩,師傅便能感知你之所在。”

“師傅,”曲陵南以受寵若驚的表情看他,認真道,“你待我真好。我定會給你帶回來好東西的。”

孚琛皺眉道:“我難道還缺你那點東西孝敬不成?”

“我會帶回絕好絕好的東西的。”

“量力而行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