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溫家人

曲陵南打完架一抹汗四下觀望,卻不見了孚琛的蹤影。她正狐疑師傅哪去了,卻聽餘蘅笑嘻嘻地問:“師姐,你可是找文始真君?”

曲陵南點頭道:“對啊,他才剛還在那邊,現下可哪去了?”

“我曉得他哪去了,可我偏不告訴你,”餘蘅調皮一笑,眨眼道,“師姐你就好了了,天天跟文史真君呆一塊。”

“是不錯,但也未見得好到哪去。”

“文始真君這般天人之姿,你天天都得見,不知多飽眼福。”

“我師傅長得是好看沒錯啦,可天天看他也未見得就是有眼福,”曲陵南認真道,“他再好看,也就兩隻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罷了。”

餘蘅撇撇嘴,很快又有新的興致,她湊到曲陵南跟前問:“師姐,都說文始真君收徒最重相貌,不是師姐你這等花容月貌,都別想入真君的眼,是真的嗎?”

曲陵南大為吃驚:“我師傅是照這個標準收徒的嗎?我怎的不知?”

“不是嗎?”餘蘅奇怪地問,“那他為何當初收你為徒?不是說你隻得三靈根嗎?啊師姐,我可不是說你天賦不高……”

“餘蘅!”芳珍在一旁喝止她。

曲陵南不以為意道;“我天賦確實是不高啊。”

“那他們說你得文始真君傾囊相授,這才進階神速,出類拔萃,是真的嗎?”餘蘅天真地問,“你若不是相貌中他的意,怎會得他如此青睞?”

曲陵南摸摸自己的臉,道:“是這樣嗎?可我怎麽記得,我師傅是為了拿我當餌誘水裏的怪蟲,這才收我為徒的?”

這句話連芳珍都好奇了,湊上來問:“什麽怪蟲?”

“哦,就是又長又隻有一隻眼睛的怪蟲,難看極了,可力氣大得緊,那會我跟師傅在冰洞裏,師傅要吃那玩意治傷,怪蟲卻愛吃我,於是我們就成師徒了。”

“你就是這樣拜師的?”餘蘅睜大眼睛,難以置信地問,“文始真君真拿你作餌?”

“是啊,師傅說了,拜了師,就要事事以師傅為先,以師傅之事為大事,作餌誘蟲啥的算什麽,我後麵經常要自己潛入寒潭幫他抓呢,可惜蟲太少,於是我又抓了美女蛇湊數,哦對了,這些怪物都有名字的,不過我都給忘了。”

女弟子們麵麵相覷,少頃,芳珍才試探著問:“美女蛇可是魜偶蛇?一隻眼的怪蟲……”

“身子多足披甲,很難打。”曲陵南補充道。

“呀,莫不是傴僂蟲?”芳珍驚呼道,“這可都是水係凶獸。”

“是吧,”曲陵南不怎麽感興趣,她問餘蘅,“你適才見著我師傅,哪去了?”

餘蘅卻睜大眼睛盯著她問:“師姐,你師傅真讓你作餌抓傴僂蟲、魜偶蛇?否則不給你拜師?”

“錯了,”曲陵南糾正她,“次序是這樣的,我先拜師再作餌。”

“你那會曉得他是大名鼎鼎的瓊華文始真君麽?”

“怎麽會曉得,我聽都沒聽說過。”曲陵南摸摸腦袋,她被小姑娘們纏著問這麽些問題已有些不耐,皺眉道,“反正就這麽回事吧,你到底說不說我師傅去了哪裏?不說我揍你哦。”

曲陵南晃晃拳頭嚇唬她,哪知餘蘅不用她嚇唬,自己睜大一雙眼睛,悄悄指了指側麵。

她這麽配合曲陵南倒有些意外,她瞥了餘蘅一眼,隨後邁步走開。

走得不遠,她便聽見女弟子在後麵竊竊私語,曲陵南運起靈力凝神諦聽,隻聽芳珍悄聲對餘蘅道;“都叫你莫要亂打聽了,浮羅峰便是要招內門弟子,自有消息傳出,你這般唐突作甚?小心惹惱了陵南師姐……”

“我就是不懂嘛,浮羅峰為什麽隻有一名內門弟子,這麽多年,文始真君怎的就不收徒,莫不是陵南師姐有什麽特殊之處叫文始真君惦記……”

“瞎說八道些什麽?你還要不要在瓊華呆著了?師尊們要收誰為徒,自然有他們的思量,哪是你我能揣測的?”

“我就是說說而已,難道你不奇怪麽?聽聞當年文始真君剛剛凝嬰成功,可一聽說陵南師姐丹田被碎便顧不上自己尚需鞏固元嬰修為,忙不迭地跑去禹餘城,一舉震碎對方金丹修士的內丹。心疼徒兒心疼到這份上,可不是有些……”

“住嘴!”

“我偏不,我也不是嫉妒陵南師姐,可你說,她的過人之處在哪呢?為何文始真君待她如此之好,太一聖君又對她另眼相待,丹田碎了亦能築基,駁火術使出來的卻是三昧真火。那還不是他們將壓箱底的好東西拿出來,傾力栽培這一人罷了,別說是三靈根了,就是一個凡人,有這樣好的機緣,堆也能堆成一個築基修士。若你我也能這樣……”

芳珍氣道:“快住嘴快住嘴,你也曉得這叫機緣,旁人的機緣是旁人的,又豈是咱們能羨慕得來的?有這個閑工夫,你還不如拿來修煉為妙。”

“好了,我也就是那麽一說,又不會真的做什麽。唉,文始真君好容易來一趟講經堂,可惜卻對咱們瞧都不瞧,我適才可留意了,他從頭至尾,眼裏隻有陵南師姐呢。你說,他們師徒會不會真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

“餘蘅!須知禍從口出!你若再這般口無遮攔,哪天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曲陵南聽得大為搖頭,她原以為這幾個師妹都率真單純,哪曉得背後也會嘀咕這些有的沒的。又或許這天底下的女孩兒多半如此,隻是她少與她們打交道,大驚小怪罷了。她心忖,自己待師傅一片赤誠,便是有些癡心妄想,卻也從不敢流露出半分,至於師傅護短,那不過是他向來小氣,自己的徒兒打得罵得,旁人卻不許欺負半分。況且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多年相處,幾度患難與共,孚琛回她幾分真意,又有何不妥?自己家徒兒被人揍了出去找場子難道不是該的麽?若師傅被人揍了,她可是會與對方拚命。

對哦,自己確曾為師傅強出頭,在大殿上連左律都想揍了,這些女的莫非眼瞎了不曾?她為孚琛做了那麽多,這些女的為何就瞧不見。

想來究根結底,仍舊是瞧不上自己的三靈根資質而已。

她這裏一路走一路想,不一會便瞧見孚琛與涵虛真君正在前麵說話,那地方被下了禁製,故曲陵南能瞧見兩人,卻半點也聽不到他們說什麽。

卻見孚琛麵色古怪,對涵虛真君躬身,似乎在謝什麽,然瞧著卻又全無喜色,倒有些意料之外的驚詫。而涵虛真君倒是一臉萬年不變,令人如沐春風的笑意,曲陵南仔細端詳,發現太師傅這笑瞧著竟有三分促狹。

太師傅手一揮,禁製除去,曲陵南曉得他已知自己來了,忙低頭行禮,道:“見過太師傅。”

“小南兒來了,快走近些,你師傅有個好消息告訴你呢。”

“啥好消息?”曲陵南好奇地看向孚琛。

孚琛直起身,並不作答。

曲陵南隻好看回涵虛真君,涵虛真君嗬嗬低笑,道;“你師傅原本以為俗家親眷無人存世,哪知機緣巧合,那日壽誕,清微門女修鵬華倒認出他來,她稟上清微門掌教,掌教再寫信與我,我接了消息,也替孚琛高興。咱們修道之人雖說超脫塵寰,然若有血脈親人同為修士互相扶持,卻也是一種福分……”

“啊?”曲陵南打斷他,轉頭問孚琛,“師傅,這是你多了姊妹的意思麽?”

“是子侄一輩,那鵬華乃你師傅堂兄之女。”

孚琛微微皺眉道:“師傅,是否乃我之血親,得見過方知,若她真是,我自當瞧在已故親人份上多加照拂,若乃假冒,那便莫要怪我翻臉,清微門又如何,總不能隨意消遣與我。”

“你這混小子,我已讓人見她帶來,不論是與不是,你都不給我規矩點。哦對了,小南兒啊,”涵虛轉頭對曲陵南笑著問,“你可想去清微門玩玩?”

曲陵南驚奇地問:“為何我要去清微門玩?”

“你築基得成,依門派規矩,凡築基弟子皆需出宗門曆練一番。算你走運,清微門掌教這回送了個人過來咱們這走親戚,我們便也能送個人去他那長見識,況且此番同來的,可是你的小友。”

“誰?”

“杜如風那小子啊,”涵虛真君笑得眉眼彎彎,“你們年輕人多多親近,四大門派同氣連枝這等事,還需靠你們年輕人維係啊。”

曲陵南還沒想明白怎麽自己跟杜如風玩與四大門派同氣連枝這等大事會有關,她隻知道太師傅說起這個,臉上多了幾分樂見其成的笑意,而師傅臉上卻多了三分冷峻之色。她正想著,卻見半空中飛來三名修士,兩男一女,領先的正是畢璩師兄,他向來掌管派中待客事宜,此番親自領客人前來,足見涵虛真君對來客的重視。而那一男一女中,男的俊雅溫文,正是曲陵南見過一麵的杜如風,而女的卻生得甚為美貌,顧盼之間,與孚琛那張人神共憤的臉竟有三分相似。

曲陵南傻愣愣地看著孚琛見到這張與自己有幾分相似的臉龐,似神情一震,隨即女修珠淚盈盈,哭倒在地,雙手奉上玉佩一枚,孚琛接過瞧了,向來沒心沒肺的臉上竟也現出激動與悲慟,親手扶起那名女子,那女子便順勢哭倒在他懷裏。

而孚琛這般雞蛋裏都要挑骨頭的人竟然沒推開!

這算怎麽回事?

曲陵南覺著腦子轉的有些慢了。

那女子與師傅在那邊哭訴,聞者無不麵露戚戚,便是涵虛真君也感慨道“劫後餘生,尚能相見,真乃有緣”之類。畢璩向來會做事,當下見文始真君並無推開那女子,顯見是認了這門親戚,便忙躬身賀喜文始真君今日得獲親眷;而杜如風本與那名為鵬華的女子皆出身清微門,見此狀況,也自是賀喜湊趣無疑。

隻餘下個傻愣愣的曲陵南。

她想,原來做師傅的親戚便可以把頭埋在他懷裏哭,眼淚鼻涕糊了他的道袍都不怕,若是自己敢這樣放肆,隻怕早被文始真君摔幾個實實在在的跟頭了。

她驚奇地發現,原來自家師傅也不是總掛一臉裝模作樣的笑容,原來他也是會目露悲戚不能自抑,他也是會喜顏於色不假思索。

原來關鍵在於對象是誰。

她看著看著,沒來由沮喪又落寞,這是一種全然陌生的情緒,就宛若小時候,她很饞山下一家農戶過節弄的紅燒肉。那家主婦做這道菜特別拿手,也未見得放多少醬料,卻能燒出晶瑩紅豔的顏色,入口軟糯的口感。那樣一碗肉燒出來十裏飄香,餓的時候聞見簡直令人邁不動道。那時曲陵南總想,有朝一日我定能弄到。於是她吃了很多苦,幹了很多活,甚至冒了很多危險,終於有能拿得出手與人換這碗紅燒肉的虎豹皮子,等她換了來,坐下正要吃,卻發現那做肉的農婦又自廚舍端出另一碗肉來,笑眯眯地招呼自家孩兒來吃。

那兩個小子啥活也不用幹,啥苦也不用吃,可他們卻也能吃到跟她一樣的紅燒肉,隻因為他們是農婦自己的孩兒。

在那個時候,曲陵南就明白了,有些時候,同一樣東西,在你這裏需千辛萬苦去爭去拚,在別人那卻隻需動動手指頭,便可輕而易舉獲得。

對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女子,她也有同樣的預感。

果不其然,之後她師傅像完全忘了她這個人般,攜著那名叫鵬華的嬌弱女子回了浮羅峰,親自替她選了屋舍,親自使除塵術將屋子掃灑幹淨。曲陵南甚至還看見,師傅將自己的千年冰玉床都拿出來給這個未曾謀麵的侄女睡,那張床平日裏曲陵南想坐一下都不行。

平日裏動不動便不耐煩的師傅,此刻恨不得把這輩子都攢起來不用的耐性都用在鵬華身上,噓寒問暖,關懷備至,一用神識掃見她修為多年徘徊在練氣期大圓滿,遲遲未能築基,竟命曲陵南將上回沒用上的築基丹拿出來贈給鵬華。

曲陵南統共隻餘下一枚,其餘皆給了陸棠賣錢,自是不情願,可拗不過師傅,隻好乖乖將丹藥交出。

做了孚琛多年弟子,曲陵南才知道師傅原來手裏有這麽些東西,他其實一點不窮。

曲陵南覺著自己也不是嫉妒那個女孩,她隻是忽而很想歎氣。

孚琛見到鵬華是真高興,這等高興是她做弟子的再彩衣娛親也博不到的,按理說師傅高興她也該跟著高興,可曲陵南高興不起來。

原本隻有兩個人的浮羅峰,從今往後再也不複了。

那怎麽辦?

宰了那個鵬華?

曲陵南認真考慮了這個可能,覺著要神不知鬼不覺宰了這女的不大現實,除非她修為臻至凝嬰階段,滅到一個低階修士不費吹灰之力,不然以她現下的功力,無論她幹什麽,恐怕都瞞不過師傅。

那揍她呢?

幾乎不用想,她已能知道這個女孩定會如雲曉夢那般,有人時揪著自己哭哭啼啼,沒人時狠心下損招。

師傅一定會怪自己的。

曲陵南吐出一口長氣,拍拍手掌走了出去,她想自己不能再多呆下去,血液中的三昧真火似乎已要蠢蠢欲動,再呆下去,她怕自己控製不住。

那鵬華在浮羅峰一住半月有餘,曲陵南這半月便天天下峰,靠著兩條腿爬山涉水,或跑去雲埔童子處嬉鬧,或去給畢璩添麻煩。有時玩得晚了,索性就歇息在山林之中,亦或雲埔的丹爐之旁,生平第一次,她遇上為難的事不是勇猛直前,而是不願麵對。

她沒想好自己要什麽,也沒想好怎麽處置那些碰一下就酸楚的心情,她隻知道,她厭煩這種狀況,厭煩到連帶浮羅峰也不願回,連師傅也不想見。

她這般反常雲埔童子早已察覺,某日他偷偷摸摸遞給曲陵南一個小瓶子,笑嘻嘻道:“哪,給你的。”

“啥玩意兒?”

“百裏癢,足足能讓人癢到恨不得脫光衣服,撓下自己的皮!”雲埔衝她擠眉弄眼,“修士最愛麵子,你想,若把這藥下他們身上,令他當眾出醜,可不是比殺了他還令他難受?”

“沒錯。”曲陵南點頭,奇怪道,“可為啥給我?”

“你心中沒厭憎的人麽?”雲埔童子湊近問,“你沒那種看她前麵就憎惡她後麵,恨不得她時時刻刻不好過,隻要她不好過你就高興的人麽?”

曲陵南垂下眼瞼,緩緩道:“沒這種人,但我有想幹掉的人。”

“誰?”雲埔大感興趣,“快說快說。”

“我師傅那個什麽侄女。”曲陵南沒好氣道,“自從她住進我們那,我就跟沒師傅一樣了。”

雲埔哈哈大笑:“可讓我問出來了,你果真吃她的醋,好了,把這藥拿去,包管她顏麵盡失,再也沒臉在咱們瓊華呆下去。”

他唯恐天下不亂,又補充道:“要嫌不夠,師叔這還有別的,什麽讓人百日說不得話,動不了手腳,啊,你說讓她當眾便溺如何,女娃兒要幹這種事,恐怕往後誰都不敢要她了吧,哈哈哈哈哈,你稍等兩日,我這便去研製類似的藥丸。”

“行了,這不是能靠抓弄她就能解決的事,”曲陵南沒精打采地道,“我前日問了師傅一句,鵬華一來你便給了那許些法衣法器,我就要個紫雲飛鶴可否,你猜我師傅說啥?”

“說啥?”

“羅裏吧嗦說什麽鵬華多可憐,幼年便遭滅門慘禍,輾轉清微門求生都不知受了多少委屈,吃了多少苦,我身為徒兒不替師傅多想想怎麽補償她,倒好意思來爭東西。”曲陵南沮喪道,“我沒想明白怎麽就變成爭東西了我?我不過想要個紫雲飛鶴而已啊,我每月供奉都在師傅手裏,自己也沒錢,要是有錢我也不跟他要了。自己買不得了麽?”

雲埔跳起來罵:“孚琛這小子忒摳門了,你怎麽這麽傻啊,錢銀什麽時候都是攥在自己手裏最好,你交給師傅幹嘛?”

“咦,不都是交給師傅嗎?”

“呸呸,都交給師傅我們做弟子的喝西北風啊?”雲埔罵道,“你個傻蛋,被你師傅坑了你!”

曲陵南愣愣想了會才問:“那我回去管我師傅要回我的靈石,你說他會給麽?”

“他必須給!又不是他的東西,”雲埔罵罵咧咧道,“你這麽大個姑娘家,平日裏買個花兒粉兒的還管他要錢,他才真好意思呢。你趕緊回去,不,師叔陪你一起去,你師傅要不給,我就幫你告到掌教真君那!”

曲陵南不太感興趣地擺擺手道:“算了,他好容易高興了幾天,我去管他要錢,他必然要不高興,我也不用靈石,他愛就給他吧。”

“你怎麽這麽沒出息。”

“給我師傅收著吧,就算我養他。”曲陵南托著下巴,手指劃來劃去,問雲埔道,“你說我把那女的揍一頓如何?”

雲埔童子笑嘻嘻道;“你說真格的?”

“我就說說而已。”

雲埔盯著她半日,一屁股坐到她身邊,困難地問道:“那什麽,小南兒,那鵬華隻是你師傅失散多年的血親,他待人好些,也是人之常情,你懂麽?”

“我懂。”曲陵南點頭,“可這跟我想要揍她是兩碼事。”

“我的意思是,”雲埔斟酌詞句道,“那個鵬華,你師傅待她再好也是有限,因為她永遠隻是一個來自別個門派的血親晚輩,寵愛些,給她點好東西,充其量也就這樣了,你才是孚琛的親傳弟子,不必如此介意……”

“我不介意,”曲陵南道,“我就是煩。”

“你怎麽這麽蠢呢?”雲埔喪失耐心跳起來道,“你到底懂不懂哇,那鵬華不過是個外人你就如此憎惡,那若他日你師傅真個有雙修道侶呢?屆時你師傅所有恩愛皆給與那人,你又要如何自處?”

曲陵南一下懵了,她幹巴巴地笑著道:“你又說笑,我師傅哪來的雙修道侶?”

“他為何不能有?別說你師傅長那樣又是前途無量的元嬰修士,就衝他乃咱們瓊華掌教的大弟子,外頭就多少人上趕著要給他送侍妾。我派門規嚴明,可卻不限弟子結雙修道侶,甚至可說此乃連結我瓊華與別派關係的重要方式。你師傅年紀輕輕,修為高深,但凡隻要他看上誰,我打包票,玄武大陸名門正宗的女修無人能拒!”

雲埔童子見曲陵南雙目的光彩黯淡下來,心裏一軟,口氣緩了緩道:“師徒緣分再親,也親不過道侶子女,你師傅這麽多年雖隻收你一個弟子,他待你的情誼已然夠深了,你可別拿他對你的好當成理所當然,說句難聽的,你浮羅峰人氣不旺,遲早他要廣收門徒,這也是他身為元嬰修士肩負光耀門派的職責所在。你是他的親傳大弟子,這等緣法已然難得,可不要作繭自縛,存了那等爭寵的蠢念頭。”

他拍拍曲陵南的肩膀,歎息道:“說了半日累死我了,哎,你可曉得我的意思?”

曲陵南垂頭,小聲道:“你羅裏吧嗦作甚,我又不會真做令我師傅為難之事。”

“嗯。”

“也不會攔著師傅喜歡誰。”

“嗯。”雲埔點頭道,“不過該鬧還是要鬧,你不爭不搶,你師傅還以為你好糊弄。”

他二人正說著,忽而自窗外飛入一隻紙鶴,停到曲陵南跟前,口吐孚琛之言道:“孽徒,你躲哪去了,還不速速回來!”

曲陵南咦了一聲,站起來道:“我師傅喚我,我先走了。”

“我送你一趟。”雲埔童子架起蒲團招呼她坐上,“靠你兩條腿,怕回去天都亮了。”

他二人飛得飛快,不出半刻便回到浮羅峰。曲陵南還未跳下,已被一股力道掀下蒲團。她一個跟頭栽下去,正要摔個狗啃泥,卻眼前一花,被一個人攔腰接住,轉了幾轉,穩穩落到地上,隻聽那人朗聲道:“文始真君請息怒,事情尚未查清,莫要委屈了陵南師妹才是。”

孚琛冷冷地道:“我與我徒兒說話,與杜師侄可無幹係。”

杜如風臉色一紅,忙道:“是我唐突,隻是事出突然……”

孚琛不理會他,轉頭看向曲陵南,嚴厲道:“你鵬華師姐今日衝築基險些走火入魔,為師這邊忙著救人,你卻四下遊玩,不知歸來,這是你做弟子的本分嗎?”

曲陵南愕然道:“她今日衝築基階段?她沒那個功力吧?是不是她自己急於求成,偷服下那枚築基丹了?”

孚琛臉色不大好看,卻隻能承認徒兒說得對,但即便如此,他仍然道:“鵬華一心向上,求成急了些,也是人之常情……”

“師傅你這麽說合適嗎?雖說大道三千,不拘緣法,可也講究個順其自然,順應天命的規矩。你那個侄女如此冒進,你不給她說破就是害她,你若是說了她還一意孤行,那她就得為自己的決定負責到底,我回來守著有用嗎,難不成我今日在,她便不服丹藥不衝階了?”

“你!”孚琛喝道,“她身世可憐,你沒點同情便罷,竟還這般強詞奪理……”

曲陵南這段時間來的委屈全炸開了,她皺眉道:“師傅,她怎麽就身世可憐了?她可憐在哪?自幼父母雙亡便是可憐麽,這麽多同門,父母俱在的又有多少,喂,雲埔童子,你見過你爹娘麽?”

雲埔童子正瞧熱鬧瞧得高興,冷不防被點名,立即道:“我是我師傅撿來的,哪見過什麽爹娘?”

“杜如風,你呢?”

杜如風含笑回道:“慚愧,我自幼被送入清微門,雙親印象幾乎全無。”

曲陵南指著自己道:“我打小長在山野,有爹等於沒爹,有娘等於沒娘,師傅你呢?”

孚琛臉色一沉。

“我若沒記錯,你也是自幼父母雙亡。浮羅峰現下站著咱們幾個人,竟沒一個跟著爹媽好好長大的,師傅,怎見得我們就不可憐?”曲陵南從未如此頂撞孚琛,一開了口,竟有些豁出去不管不顧了,她繼續道,“您下麵是不是該說,你侄女獨自一人在清微門長大不容易,別亂講了,清微門難道隻她一人麽?師長同門都是鬼麽?杜如風不是人?杜如風,你說說,你也沒爹媽照看著,你在清微門很受委屈麽?”

“這自然不是,”杜如風忍笑道,“弟子不言師門之過,況師門無過乎。”

“陵南,你說夠了沒有!”孚琛盯著她喝道,“你是不是心存嫉恨,處處看鵬華不順眼?”

曲陵南呆了呆,忽而深吸一口氣,索性點頭道:“我是看她不順眼,你待她太好,待我不夠意思,這不是明擺著的嗎?”

“你!”

曲陵南微紅了眼眶,歎了口氣道:“師傅,我曉得,你心裏是真高興還能有個親戚活著,你想彌補她,恨不得把好東西都給她。這我明白。可現下你把她的事算我頭上,這就過了。”

“不公生怨,怨生恨,恨生心魔,這等事,實在太糟糕,”她神色黯然,卻努力笑笑道:“所以師傅,我決定了,我還是下山曆練吧,不然再呆下去,你待她和待我差距太大,我怕我哪天會忍不住揍你的寶貝侄女,真到那時就亂套了。”

孚琛臉色一凜,問:“你要下山?”

曲陵南點頭道:“對。”

孚琛沉下臉再問一遍:“你真個要下山?”

曲陵南不知為何,從他冷硬的語氣中忽而感到怒意和不舍,她正要緩和口氣說兩句,省得當著外人的麵讓師傅下不來台,可就在此時,她卻瞥見師傅那個侄女顫巍巍地扶著門邁出來,蒼白的一張小臉上滿是憂心忡忡,抖著聲道:“叔父,你可萬不能應允陵南師妹下山,若為鵬華傷了你們師徒的情義,鵬華寧可修為盡毀,也不願叔父落入兩難……”

孚琛立即轉身,溫和地嗬斥道;“你出來作甚,還不快些回去將養?”

“叔父,外頭出了此等事,你叫鵬華在屋子裏怎能安心?”鵬華對曲陵南哀聲道,“陵南師妹,叔父適才隻是找不著你一時情急,並非真個有心責備於你,你在叔父座下多年,應能體諒一二才是。”

她美目含淚,侃侃而談:“鵬華自認修為低微,心底是萬不敢與師妹相提並論的,隻是叔父憐惜我當年遭逢大變,劫後餘生,這才一二;而鵬華亦是多年孤苦,未嚐有血親關懷備至,今朝得遇親長,孺慕之情難以抑製,卻不是有意要來浮羅峰與你相爭什麽,你,你若實在不喜,鵬華即刻回清微門便是……”

她聲音婉轉淒楚,宛若千錘百煉一般字字句句拿捏得聲情並茂,動人心魄。曲陵南原以為雲曉夢已是她見過的最能瞎扯淡而麵不改色的女子了,可不曾想,這位鵬華與之相較有過之而無不及。

適才曲陵南鬧的小動靜,到鵬華嘴裏似乎成了不孝不義的大事。曲陵南聽得有些走神,她心下煩躁,恨不得握緊拳頭往哪打才好,渾然不明白自己為何要站在此處聽一個陌生女人喋喋不休。

就在她四下亂瞥,一個不小心,視線落到自己師傅身上。

憑她多年來以觀察師傅為樂的習慣,曲陵南忽而發覺,師傅的反應似乎有些問題。

從一開始他不分青紅皂白叱責自己,到聽見這見鬼的侄女兒聲淚俱下地瞎扯淡,在不了解他的人乍看之下,隻見到那張俊臉上怒其不爭,哀其不幸等表情應有盡有。

問題是,他的表情不是不對,而是太對了。如鵬華拐彎抹角罵自己不尊師重道,孚琛臉上立即現出怒意;如鵬華提到自己要回清微門,孚琛立即配合地現出心疼與不舍。

在了解他的人看來,這簡直就是大大的問題。

蓋因孚琛從來就不是個表情豐富的人,他慣常喜歡裝模作樣,笑得一臉春風拂麵,惱怒也是如此,高興也是如此,頂著這樣一張笑臉,誰也不知道他心裏真正想的是什麽。

曲陵南偏著腦袋盯著孚琛一眨不眨,腦子裏飛快閃過最近這段時間以來師傅的種種反應:自打這鵬華來瓊華後,孚琛臉上的表情便猶如活了過來一般,喜怒哀樂輪番上演,沒了往常那等裝模作樣的和煦溫柔,也沒了對上自己時那等尖酸不耐,之前曲陵南以為師傅大概真是一見親人有所不同,可此時此刻,曲陵南意識到一個自己一直忽略的事實:那就是自家師傅是個什麽人?

他是連提及幼年滅門慘事時,眉毛都不動一下的人啊。

不過一個侄女兒,怎會令他如此破例?

曲陵南悄然張開靈力,運起神識,將全身感官敏銳度提高幾百倍,驀地發現孚琛那張臉上,在作出或怒或哀憐的表情之前,臉部肌肉均有不為人知的小小停頓。

他在不耐煩。

在自家侄女聲情並茂的哭腔中,他真正的感覺是不耐煩。

曲陵南再瞧瞧那眼底閃過狡黠之色,卻哭得梨花帶雨哀哀戚戚的鵬華,平心而論,跟這個娘們比起來,師傅似乎裝模作樣的本事要高上一籌。

曲陵南忽而覺著自己壓根就不該從中有所怨,而是該從中有所樂。

於是她撲哧一笑。

這一笑太突兀,眾人視線齊齊集中到她身上,鵬華忘了哭,孚琛眉峰略微**,瞪了過來,曲陵南忙道:“不好意思啊,你繼續你繼續,別管我。”

鵬華瞪著一雙美眸欲說還休。

曲陵南道:“你可是忘了哭到哪?喂,雲埔童子,你記得她哭到哪了嗎?”

雲埔飄在半空的蒲團上晃**著小短腿,嬉皮笑臉道:“記得呀,師叔我記性好著呢,剛剛哭到她要回清微門沒什麽,就是怕別人罵你師傅苛待血親之類,哎呀,出來得匆忙忘記帶甜甜丸了,你身上可有,給我來一個。”

“哦。”這東西可是曲陵南身上常年有備的,她當即自懷裏掏出玉瓶,倒出甜甜丸丟了過去,雲埔塞嘴裏嚼了,熱心地對鵬華道:“繼續啊,剛剛哭得挺好聽,後麵呢?”

曲陵南也給自己塞了一個,轉頭問杜如風:“你要嗎。”

杜如風眼中的笑意已然滿到要溢出,卻強忍著道:“陵南師妹自用便是。”

“啊,那師傅要嗎?”曲陵南托著手掌伸過去。

孚琛瞧著她白玉般的手掌上幾顆殷虹藥丸,心下止不住要冒火。他早知自己這個徒兒少根筋,可再見她如此沒心沒肺,仍有些想揍她屁股的衝動。

隻聽鵬華哭道:“叔父,我可是做錯什麽,為何陵南師妹要如此折辱於我!”

孚琛暗歎這個侄女兒這番要失算了,以自己對這個笨徒弟的了解,她下一句定會說出氣死人不償命的話來。

果不其然,曲陵南完全不明白怎麽就跳躍到折辱的地步了,她眨眨眼,大惑不解地道:“折辱哪了?我怎麽不曉得,難不成我打你還是罵你了?”

“你……”

曲陵南大喊一聲:“停!”止住她的長篇大論,轉頭問其他人:“我打她還是罵她了?”

“少廢話了,你還沒動手呢。”

“那她怎的說我折辱她啦?”

“這是個謎啊小南兒。”雲埔童子跟她一唱一和,配合得默契無比,“眼淚長在旁人眼裏,嘴巴長在旁人臉上,她愛哭便哭,愛說便說,你管得著麽?”

“哦,”曲陵南恍然大悟,點頭道,“我確實管不著。你繼續,哎,杜如風,你真不要吃一個甜甜丸?我師叔做的可好吃了。”

杜如風看著她笑意盈盈:“多謝師妹,那我恭敬不如從命。”

“來來,莫要客氣。”

鵬華哀哭一聲“叔父”,孚琛冷哼,長袖一揮,將曲陵南整個卷起,重重摔到地上,那手裏的甜甜丸頓時撒了出去。

曲陵南疼得齜牙咧嘴,還沒爬起,就見孚琛警告地瞪了她一眼,轉身神情溫和地哄著他那個侄女兒回屋舍休息。

雲埔童子跳下蒲團扶起她,有些怕她心裏不好受,小心地道;“那什麽,你師傅大概老糊塗了,咱們別跟他一般見識啊,回丹雲峰去,我給你留著好東西呢……”

曲陵南不理會他,愣愣看著前方,杜如風也看不下去,過來伸手拉她,柔聲勸慰道:“師妹莫要多想,真君隻是略有些生氣,待他氣消了便好了……”

曲陵南推開他們一躍而起,拍拍裙子,若無其事道:“走。”

她這麽屁事沒有的樣子反而令雲埔童子擔憂,他瞥了杜如風一眼,湊過去低聲道:“喂,你不會想不開要幹那件事了吧?”

“啊?”曲陵南反問,隨即想起他指的是幹掉鵬華的事,忽而眼前一亮,點頭道:“不錯,這主意好。”

“喂喂,你別真的想幹吧?”

曲陵南不理會他,跑過去笑嘻嘻問杜如風:“杜師兄,我師傅那侄女兒你可熟?”

杜如風微笑道:“不算熟,我乃掌教內門弟子,鵬華師妹乃外門弟子,我清微門與瓊華大同小異,內外門弟子素日多無往來。且我乃成年男修,與諸位師姊妹也當避嫌,斷無私相往來之理。若不是此番奉師命而來,我還不認得有這麽一位外們師妹。”

他說這麽多,隻為了跟鵬華扯開關係,曲陵南卻沒留意,她的興趣被另一件事吸引住,驚奇地道:“原來你在清微門就好比畢璩師兄在我們瓊華啊,好威風,你平日裏罰不罰師妹?”

杜如風好脾氣地笑道:“師妹們自有各自師長管教,我豈可越俎代庖?”

“哎喲,那做你的師妹可真不賴。”

“陵南,你問的都什麽亂七八糟,說重點!”雲埔童子在一旁喝道。

“對哦,”曲陵南笑眯眯地問,“杜師兄,你既然不認得她,為何會信她便是我師傅之血親?”

杜如風笑了,他看著曲陵南溫和道;“她雖是我派中人,然我與她還不若與你投契,師妹若信得過我,且聽我兩句。你這等話往後不可再問,一來血脈無可替代,文始真君修為高卓,騙不過他;二來鵬華身上定有信物,這信物應是令師家族特有,旁人偽造不得;三來嘛,文始真君與鵬華相處兩月,以他之謹慎,定是將鵬華身世仔細問過,若有破綻,你師傅不會隱忍不發。”

“哦。”曲陵南點點頭,“那我便放心了。”

杜如風問:“你放心什麽?”

“放心下山啊,”曲陵南道,“我聽說可去你清微門做客,你帶不帶我去?”

杜如風微微一愣,隨即慢慢笑開,點頭道:“敢不從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