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問仙路

左律聞言微微愣住,他問:“你不願像我一樣修為高深,一窺天地之根本?”

曲陵南堅決搖頭。

左律臉上顯出些許困惑,他凝視曲陵南,化神期大能者的威壓頃刻釋放出來,霎時間整座大殿中人紛紛站立不住,匍匐倒地,修為弱者瑟瑟發抖,麵無人色,修為強者也麵無人色,咬牙勉力支撐。曲陵南眼前金光一閃,卻是孚琛於左律發難之際,瞬間拋出四象歸土盞,將她整個罩入透明的保護罩中。

曲陵南環顧四周,隻見陸棠等一幹同門姊妹無不倒地不起,餘蘅溫慈音等早已昏厥過去,陸棠麵無人色,銀牙咬唇,嘴角卻沁出一絲血跡來。她又看向瓊華師長們,卻見涵虛真君向來溫和的臉上此時一派嚴峻,他雖巋然不動,然周身散出絲絲白霧,卻顯見正運靈力想抵擋。而道微真君已然祭出北遊劍,寒意深深,劃出諾大的冰霧,將他身後的裴明等人護個嚴實。

曲陵南轉了轉眼珠,她還瞧見看似一臉凶相,實則心腸溫軟的玉蟾真人此時也麵無人色,卻目露堅毅,隨時準備全力相拚。

還有雲埔童子。

雲埔童子長年試藥傷了根本,身形再也無法成長,故向來愛坐在蒲團上飄於人頭頂說話。瓊華派眾人上至掌教,下至外門雜役弟子,均對這位獻身丹藥一道的修士心存敬意,便是他小孩子心性,愛捉弄愛任性,大夥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得過且過了。然而此刻雲埔童子卻被震落蒲團,小身子連連一步步往後退,雪白的一張臉上全是狠勁。見她看過來,雲埔還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似有安撫之意,隻是這意思配上額頭上豆大的汗,曲陵南非但沒安慰,還覺出一絲莫名其妙的酸楚來。

她最後看向自己師傅,沒人比她更清楚孚琛有多愛麵子上的從容不迫,優雅溫謙,然而自己這個全天下最愛妝模作樣的師傅,此刻卻目露狠色,神情透著猙獰,他盯著左律的神色,便宛若山野中饑餓的野獸,便是明知前方有獵人陷阱,也會全力一撲,將獵物撕咬成碎片。他身上靈力翻湧,麵上隱隱有紅光,眸子深處似乎沸騰著看不見的暴戾和血氣,紫炎刀已然現出,滴溜溜地轉動,仿佛下一刻便要橫空劈去,直取對方項上人頭。

看著這樣的師傅,曲陵南忽而想起當日夢中所見與師傅一般模樣的紅衣人,那人仿佛一塊凝結成冰的紫色火焰,無情無心,強大卻又殘忍。曲陵南仿佛見到那個紅衣人自師傅心底冷笑走出,正逐步將她所熟悉,所喜愛的孚琛逐步吞噬,最終取代他,成為她全然不認得的人。

曲陵南莫名驚駭起來,她說不出什麽緣由,她隻曉得,比起眼前這個千年老怪通天徹地的威神之力,她更對那未知的師傅犯怵。

她幾乎能感受到那股紅色的冰冷火焰如何流淌過師傅身上四肢百骸,曲陵南微微閉眼,她心道,我不能讓龜縮在這個透明罩子裏,聽任師傅變樣,聽任大夥都驚慌失措。

經脈內自多年前便蟄伏不動的那股氣息再度蠢動,點點金光融入靈力當中,她深吸一口氣,張開手掌,伸手穩穩插入那層透明的罩子內,兩邊向外一掰,緩緩順著上次被撕裂過後又修補好的痕跡,沙沙地將四象歸土盞撕開。

此時她已不是當年那個必須以憤怒或怨怒方可催動氣息湧動的小姑娘,經過六年閉關苦修,她將左律所傳“天心功法”與這股古怪之氣相容相促,雖尚未用到隨心所欲,心隨意動,然再使三昧真火與虛空劍訣之時,靈力運轉便流暢自如得多。四象歸土盞的護身光膜在當年對她來說是需突破極限方能撕裂的法器,而今時今日,卻於她宛若裂帛般輕易了。

護身光膜一旦打開,左律化神期老怪的威壓便撲麵而來。這威壓於旁人自是難以承受,然於曲陵南卻並不那麽可怕。蓋她一身修為,全仰仗“天心功法”打底,方得將丹田內海轉蓄四肢百骸之中。她閉上眼,麵前宛若驚濤駭浪,洶湧澎湃,然若身如虛壑,則大浪滔天卻也不過借道而通。

任你本事通天徹地,翻江倒海,又與我何幹。

她猛然睜開眼,微微一笑,輕叱一聲,腳下輕蹬縱雲梯蹭蹭踩上半空,左掌一個碩大的火球拋去,右掌虛空劍訣出手,化風為劍刃,嗖嗖往左律那刺去。

左律微微聳了下眉毛,長袖一甩,巨大的狂風旋轉成巨大漩渦,頃刻間將三昧真火吞噬入內,隨後微微眯眼,五指一輪轉,風中頓時幻化數道風刃,一對一迎頭痛擊虛空劍訣。

他看著曲陵南目光柔和,絲毫不以她冒犯為意,反倒為她能在化神期大修氣勢之下仍奮力反擊而略顯欣慰。

曲陵南忽而就確定了,這個老東西對自己沒惡意。他隻是稀裏糊塗,日子都過到狗肚子裏去了,做事說話也簡約到莫名的地步。

然他對自己沒惡意,甚至還頗有些指點的意味。

就在此時,身後一股炙熱中夾雜著冰冷的氣息突如其來,曲陵南一愣,已被左律長袖一卷,一陣勁風丟到一旁,她摔到地上抬頭一看,紫炎刀宛若朝陽乍綻,光彩奪目,當空劈向左律頭頂。

左律睜大雙目,不怒而威,整個人宛若鬆立崖頂,紋絲不動,單手推出,半空中宛若突然之間多了一片看不見的鋼板,那刀硬生生於離他頭顱三分之處僵住,劇烈搖晃,然卻無法往下砍哪怕一分。隨即左律麵不改色,手掌緩緩握成拳頭,而孚琛卻臉色漸漸蒼白,口中慢慢沁出一絲鮮血。

左律猛然握緊手掌,隻聽喀嚓數下,紫炎刀寸寸斷裂,掉到地上。

紫炎刀並非實體法器,乃是紫炎功法幻化而來,它一碎裂,就意味著操縱這一功法的人非受傷不可。

曲陵南大驚失色,直跳起來奔到師傅身邊,伸手扶住他的胳膊,孚琛渾身一僵,轉頭看她,目光竟然有些恓惶和不知所措。

曲陵南心裏狠狠一疼,她的師傅從來瀟灑自若,從容中掩著不可一世的囂張。她跟了孚琛這麽些年,任何事到他手裏似乎都無有不能為,天大的難題在他看來似乎都無有不成事。

可今日卻被左律當著這麽多人的麵,一下就折了他的刀。

做了這麽多年的瓊華第一天才,在化神期大能壓倒性的優勢跟前,就如一個笑話。

曲陵南一把將師傅抓緊了,衝左律大喊道:“喂,你幹啥呢?打架便打架,幹嘛弄斷我師傅的刀?你還有沒有打架的規矩了?四大門派同氣連枝,怎麽就你們禹餘城這麽無賴?當初我跟你徒孫打架,他娘的那小娘們能來碎我丹田,跟你打架他娘的碎我師傅的兵器,敢情你們禹餘城就這德行啊?打不過就使詐,說不過就耍賴?有你們這麽橫行霸道的嗎?”

底下的禹餘城眾人不幹了,這些人平日裏也無甚機會在老祖麵前露臉賣好,這個機會豈可放過,當下就有人尖聲回道:“小姑娘留點口德,是你師傅技不如人,可不是我禹餘城如何欺侮於你……”

說話的正是一直看孚琛不順眼的左元平,哪知他一句話沒說完,曲陵南已然彈指一簇三昧真火燒了過去,左元平道袍著了火,急得一邊跳著滅火,一邊嘴裏亂七八糟地咒罵。曲陵南冷冷瞥了眼禹餘城眾人,轉頭盯著左律,翻手捏法訣,淡淡地道:“姑娘我平生就沒怕過誰,你若以為碎了我師傅的刀便如何,那是做你的春秋大夢!告訴你,我就不愛跟你學本事,我瞧著你本領高強卻不幹正事就心煩。”

她把孚琛扶好,順手替他整了整道袍,轉身直麵左律道:“廢話少說,來戰!”

左律凝望著她,神情竟然有些恍惚,大殿內眾人竊竊私語,有焦灼的,有擔憂的,有嗤笑她不知天高地厚的,也有想越眾而出尋時機做和事老的。可一片人聲嗡嗡中,曲陵南卻聽見左律低低地問了句:“本領高強不好麽?為何你不學?”

曲陵南道:“因為我不願。”

“不願?怎會不願?”左律仔細端詳了她半日,搖頭道:“我不與你過招,你太差。”

曲陵南怒道:“打過才知。”

左律微微一笑,不以為意,手一拂,立即將他與曲陵南之間下了一個禁製。

“你師傅的刀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東西,碎便碎了,無甚可惜。”左律道,“他資質尚可,若有上古神器在手,當可與我一戰。”

曲陵南眼睛一亮,問:“哪有這種玩意?”

左律看著她,緩緩道:“我告訴你那神器在何處,可那地方隻你一人能去,若走漏風聲,天下修士將趨之若鶩,那地方便再無一日安寧,我便是殺光天下人也難辭其咎。你可能發盟誓之咒,不得將你我今日所說透露半句出去?”

“行啊,但那是什麽地方,真有什麽上古神器?”

左律淡淡地點頭道:“有。”

“那你說。我起誓便是。”

“發毒咒,你若有違此誓,報應在你師傅身上。”

曲陵南大怒道:“老怪,你心腸忒也歹毒。”

左律卻不生氣,看著她眼神複雜,道:“你師傅心魔過重,雖天資卓著,然成仙成魔隻為一念之差。那神器乃上古道宗正仙所用,便是供奉禮拜也有清心凝神,驅邪去妄之功效。”

曲陵南想了想,道:“發誓便發誓,左右我不說,與師傅亦無礙。”

她當下跪下,照著盟誓之咒的法訣念了幾念,將報應的人名換成孚琛,隨即爬起,道:“我絕不外傳。”

左律點點頭,手指按在她眉心輕點,一股眩暈突襲而來,待清醒後,曲陵南赫然發現腦子裏多了一幅地圖。

山明水秀,曲徑通幽。

“這是哪?”曲陵南問。

左律緩緩地道:“涇川。”

涵虛真君的壽辰正日被左律這麽一攪和不成樣子,便是瓊華眾人竭力周旋,左律後來也勉力入座,然壽宴終究沒了歡愉之氣。草草結束後,眾修士皆借口先走,生怕遲了半步,這位太一聖君又抽風,自家莫名其妙要遭池魚之殃。

然這日的事後來還是傳了出去。左律來去古怪,且對瓊華派一內門女弟子頗有青睞,更明言要該名女修改投宗派,入他門下,可卻被那女子嚴詞拒絕,這等奇事便是千百年也未有一遭。

流言蜚語頃刻間便傳遍玄武大陸。而有好事者將此事與上回小弟子大比中禹餘城弟子碎瓊華弟子丹田一事聯係起來,發覺此二事皆繞著同一名女子,而後麵又有文始真君一怒上禹餘城,太一聖君一怒上瓊華派等等續文。一時間,瓊華女修陵南之名頭,較之其師傅也有過之而無不及。

愈到後來,有關曲陵南的辱罵便愈多,男修們覺著她美色誤人修為,女修們認定她狐媚惑人神智,而關於她的相貌,後麵也開始普遍貶低,其行為粗鄙無恥,也漸漸誇大。太一聖君、文始真君等大能高人自然不過一時被那女修惑,而所有過錯自然必須算在曲陵南頭上。

可任外頭風言風語,於曲陵南卻無半點幹係。便是陸棠芳珍等與她抱不平,她也很是詫異,在她看來,旁人愛說什麽是旁人的事,難不成因著你多說一句,她便不是曲陵南,抑或你少說一句,她便又是曲陵南?

瓊華經有雲,天助不可常恃;人事不可終怠,那亙古的天道體悟起來都難找,哪有空去琢磨稍瞬即逝的蜚短流長?

更何況,此時的她,滿心都是如何前往左律當日所指的“涇川”一地。

曲陵南對左律無好感,卻很能明了這人所思所想。若不是他做事不著調,老實講他不拐彎抹角特性還蠻深得她的心。她曉得太一聖君是真正一字千金,他說既然說涇川有上古神器,那麽便一定有。

至於那神器叫什麽名長什麽樣有什麽用,這些個關鍵細節,卻被這兩個腦結構與眾不同的人給齊齊忽略。

左律不說,乃是因為上古神器皆有器靈,器靈認主皆講緣法,說得再多也無益;曲陵南不問,卻是因為這玩意聽著很高級,如果問太多,將之具化為一柄多長的劍,多寬的刃,未免太過沒勁。

一來二往,有關這件上古神器到底是什麽,鬧了半天她完全不清楚。

可曲陵南不以為意,她想反正要給師傅整件厲害順手的家夥,打架固然拳頭重要,然而對上左律那種怪物,還是有趁手的兵器更好。

更重要的是,自那天以後,她明顯察覺到孚琛心事重重。

往常修煉閑暇,孚琛也會外出雲遊一月半月,若不外出,他更願意呆在浮羅峰。整個浮羅峰長林古木,綠意森然,明月當空之時,初陽綻放之刻,常常可見她師傅或獨酌、或吸納靈氣,或懶洋洋地舞那幾百年不曾變過的健體劍。

偶爾亦有些同門抑或遠朋來訪,青鬆石凳,笑語風聲,為了讓他們更高興,曲陵南還自釀靈酒,自煎靈茶。

每逢這些時候,曲陵南都覺著,一輩子便這麽瞧著師傅足矣。

看到他高興心裏就樂嗬,聽到他訓斥心裏才踏實,有時特地被他摔兩下,讓他抓弄一二,曲陵南也情願。

蜉蝣青鬆,皆是一生,龜鶴螻蟻,俱是一世。

曲陵南從來就覺得,能時不時看到師傅,她就知足。

可自那日被左律單手碎刀後,孚琛卻變得沉默寡言,他連曲陵南都沒顧上,回了浮羅峰便自顧自入洞府閉關。

曲陵南有心勸慰他,卻連師傅的麵都見不著。

初時她還有些擔憂,後等了一月,師傅仍閉關不出,她忽而就釋然了。她的師傅就算比旁人的師傅都聰明上千萬倍,可有些事,他若擰成麻花,自己再想幫也幫不上忙。

如此又過一月,有天夜晚,孚琛悄無聲息地出了關。曲陵南正忙著將從後山偷來的“清靈果”等好果子埋到一個甕裏做靈酒,猛然一回頭,便見到孚琛目光深邃地盯著自己。

她心裏一跳,皆因孚琛看她的目光太過專注,裏頭似乎隱藏許多未盡之意,曲陵南一看就有些心慌,匆忙之中,她忙跳起來掩飾地罵道:“師傅你幾時改修鬼修一道了?走路連個聲響都沒有。”

孚琛沒有回答,卻掉轉視線,轉身緩步離去。

曲陵南更加憂心,也不顧上那堆果子了,忙小跑跟上,邊跑邊問:“師傅你出關了?這次怎的這麽短?”

“師傅你可要喝茶?我去給你煎。”

“師傅你可肚餓?我尚有辟穀丹,上品的喲,雲埔童子那順的。”

“師傅……”

孚琛充耳不聞,隻自顧自走向庭外,皓月清輝,映照在他臉上,宛若下一刻便要羽化登仙一般。曲陵南再也忍不住,一把上前扯住孚琛的袖子道:“師傅,你要做甚麽?”

孚琛轉頭,問:“你以為我要作甚麽?”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我是想問,你要我做什麽?”

孚琛看著她沉默不語,曲陵南心裏越發沒底,強笑道:“你盡管吩咐,總之,總之別走,也別不理我。”

孚琛淡淡地道:“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有天你我師徒緣分若盡了,自然便要分開,難不成一輩子呆這浮羅峰?”

“一輩子呆這有什麽不好?這裏有吃的穿的,不缺東西用,不缺錢花,還能修煉,還能喝酒吃茶,有甚不好?”

“修仙一道,本就修到無欲無求,你這麽多念頭未泯,難怪自築基後,這兩年了就沒再長進。”

曲陵南有些羞愧,她咬牙道:“我,我最多努力便是。”

“你的青玄功法已至幾層?”

曲陵南小聲道:“已至五層。可是師傅,我覺著那功法威力不大,用在打架上還不如太師傅教的虛空劍訣……”

孚琛卻不理會她,自顧自低語道:“五層了,你現下已然築基,那便是再由一層,功法的奇效便能得……”

“這功法有何奇效?”

孚琛抬起頭,看著她道:“青玄仙子親創功法,自有神功妙用,待你日後功力大進自會得知。”

“是。”

說來也怪,曲陵南修煉旁的功法皆萬流歸宗一般順暢無阻:“駁火術”能噴出三昧真火;“虛空劍訣”能使出雙手虛空劍;就連“天心功法”亦能奇跡般將靈力導入經脈,與體內那股奇怪的氣息融為一體。

可她沒跟孚琛說的是,“青玄功法”艱澀難學,每進一小段,皆要耗費大量精力靈力,就如一個人頂著千斤巨輪勉力登山,走一步均要花費比輕裝上陣者多出不知多少的氣力。

這六年來她勤懇練功,一刻也不敢耽擱,而“青玄功法”因師傅格外看重,眾位同門中也無人有福分修煉,故她六年來,倒有一多半時候耗費在“青玄功法”之上,哪知道事與願違,收效甚微。第一層練到第三層還好些,至第四層後,有近兩年時光,她的“青玄功法”停滯不動,毫無建樹。功法中所載綠色靈力亦從未得見,倒是修煉中,她常常不得不以“天心功法”來補充“青玄功法”所需大量靈力。

她也不知道這其間有何緣故,為何旁的功法她一點就通,而偏偏師傅最看重的“青玄功法”,她卻真正步履艱難,躑躅不前。

“師傅,我可否,不要修青玄心法?”

孚琛臉色一變,目光淩厲,冷冷盯著她問:“你說什麽?再說一遍。”

曲陵南沒想到師傅反應這麽大,倒心虛了起來,囁嚅道:“那,那功法我練了這些年也沒個大進展,我本來資質就差,三靈根,練功就慢,花那麽多時候練這等吃力不討好的,我尋思著,這功法大概與我沒什麽緣分,倒不如不練了,集中精力做我能做好的……”

“閉嘴!”孚琛大怒,隨即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溫和了口吻道:“原來你是知難而退啊。”

曲陵南小心地瞥了眼孚琛的臉,試圖跟他講道理:“師傅,知難而退也不是全然不好,像我這樣明知不在行,卻為了您硬要去做,做還做不好,自己也累,你也煩,何苦來哉?就好比你讓雲埔童子穿丈二長的道袍,還不許他拖地,這不是為難他麽?師傅,我不是不能吃苦,我也不怕受累,可青玄心法似乎真個同我沒什麽緣,都說功法擇主,大概,大概我資質太差,它實在瞧我不上……”

她還待嘮嘮叨叨,忽而肩上一沉,孚琛雙手扶住她的雙肩,那一張俊臉近在咫尺,呼吸相觸,曲陵南心中一跳,呐呐說不下去,臉上不可抑製地燒了起來。

“我不許你這麽說自己。”孚琛看著她認真道,“我的徒兒,乃是上天下地獨一無二的大才,不要這麽說自己。”

“師傅……”曲陵南喃喃地道,“你,你為何如此篤信,我都不信我自己能行……”

孚琛禁不住笑了,他一笑,曲陵南仿佛覺著整個浮羅峰靜了下來,什麽鳥鳴蟲鳴統統不見,就連月光亦粘稠如乳汁,澆在身上,似乎人都動彈不得。

“你可知為師如何得這青玄心法?”孚琛問。

曲陵南老實地搖搖頭。

“我自幼負了滅門深仇,來得瓊華後,日日夜夜都在練功,恨不得頃刻間修為大進,血刃仇家。可要修為大進,無非兩條路,一是有天地寶材練就奇兵神器,二是有機緣造化得極品功法。我後來多方曆練,四處尋找,終於讓我尋得這部《青玄心法》,你可知我那時心底有多歡喜?”

曲陵南想起自己當初下山要砍爹的念頭,點點頭,道:“我曉得的。”

“可我後來才發現,這功法隻能女子練,尋常女子還不行,須得身負土金木三種靈根的女子,且這三靈根中,金、木二靈根需強悍凸出,土靈根需萎靡衰弱,這樣的女子,才能繼承青玄仙子功法,成為她的傳人。”

“練功便練功,還有這麽多要求,”曲陵南搖頭道,“青玄仙子真有空閑。”

“你錯了,她這麽做,乃是因為當年她自己便是一個有這麽三種靈根之女修,人人皆瞧她不起,都以為她平庸,都不將她放在眼裏。可這樣一個人,卻最終傲視群雄,成為我玄武大陸千萬年來頭一個差一步便羽化登仙的大能修士。”

“真的嗎?她可真了不起。”

“現下你曉得為師為何逼著你練這青玄心法了吧?”孚琛柔聲道,“你的資質本是平庸,可卻難得與青玄仙子相似。當年青玄仙子能以這樣的資質登淩雲絕頂,你也一定可以。”

曲陵南聽得心潮澎湃,重重點頭道:“嗯,師傅,我曉得了,我再不與你說那等喪氣話。”

孚琛笑了笑,摸摸她的頭發,隨後轉身負手遠眺,目光悠遠。

“師傅,在我心底,你才是上天下地獨一無二的大才。”曲陵南磕磕巴巴地道,“誰都,誰都不及你。”

孚琛搖搖頭,但笑不語。

“真的,就是那個什麽太一聖君也趕不上你,你現下還未及百歲,可他都活了多久了?總有一天你定會超過他的,不,總有一天,你定會成為玄武大陸第一個榮登仙界的修士!”

孚琛喃喃地道:“我知道,可那樣太久了。”

師傅雖麵無悲傷之色,可曲陵南曉得,他仍然對那日左律斷劍之事耿耿於懷。

曲陵南心裏雖覺著毫無必要,可卻分明能感到孚琛的憤懣,為此還憂心不已,比自己生悶氣還要難受,她上前扯住孚琛的袖子,以當年小弟子的口吻笑嘻嘻道:“走吧,師傅,帶我飛去講經堂。”

孚琛不耐道:“自己去,多大的人了,去個講經堂還要師傅陪麽?”

“可你反正也沒事啊,喝茶練功會友你一樣沒耽誤,老瞧著浮羅峰這點地方不煩啊?來,陪我一道去,誰讓你不教我飛,又不給我買飛行法器。”

孚琛揮袖就要甩開她,曲陵南眼明手快,一把抱住他的胳膊:“師傅,講經堂長老都吃了咱們這多少好茶,咱們也去吃他一回,莫要虧了本。”

孚琛本要出言嗬斥,可接觸到徒弟黑亮澄明的眼眸,看到裏頭真誠的擔憂和笨拙的討好,他不覺軟了心腸,臉卻要板著道:“別拉拉扯扯,你都十七了,成什麽樣!”

“我便是七十,在你跟前也還是你的徒兒。”曲陵南大言不慚。

孚琛給她氣笑了,問:“你看看你,還有一點做徒兒的規矩麽?”

“我哪沒有,我全身都是規矩。”

“那怎麽我講你一句,你倒有三句在等著我?”孚琛指著她的腦袋彈了下去,笑罵,“孽徒。”

曲陵南喜歡師傅這樣待自己,這不是他習慣的虛假的笑容,而是真真實實的,獨屬於她的親昵,隻有這樣,才令她覺著這是她一個人的師傅,而不是千萬個瓊華弟子的文始真君。

孚琛帶著她禦風而行,少頃便到講經堂之所在。講經堂長老卻不在,然講經堂秩序井然,小弟子們三五成群,或於舍間誦讀經文,或於比試場上苦練法術。

這原本是瓊華派千百年來日日能見的景象,任誰見著都不覺得稀奇。這些小弟子中亦有曲陵南認得的芳珍、餘蘅等人,見著孚琛禦風而來,紛紛停下行禮。

今日管著小弟子們演習功課的講經堂主事之人匆忙跑來,衝孚琛師徒二人行禮道:“見過文始真君。”

孚琛點頭微笑道:“免禮,今日是你當值?”

“是。”

“辛苦了,我來訪友,講經堂長老既不在,我便改日再來,你且忙你的去吧。”

主事弟子告罪退下,孚琛瞪了曲陵南一眼道:“你看,撲空了吧?”

曲陵南笑道:“師傅,咱們四下瞧瞧,哎呀你看,那弟子可真笨,一個降水術使得亂七八糟。”

孚琛轉頭看去,果有一少年笨手笨腳使出一招“天降霖雨”,卻失了準頭,將自己澆了個落湯雞。

眾少年哈哈大笑,場上熱鬧起來,孚琛瞧著也不禁莞爾。他當年也曾在此習初級法術,與玉蟾真人、雲埔童子等人每日相爭,鬥來鬥去,如今想來,卻別有一番滋味。

“師傅,這弟子這麽笨,恐怕十二峰選內門弟子沒他的份了。”

“那可未必,個人有個人的緣法,”孚琛轉頭道,“你忘了我與你說過青玄仙子之事?”

“對哦,”曲陵南點頭道,“青玄仙子資質比我還不如,可她卻成一代傳奇,而今日場上出類拔萃的弟子,日後卻也未必能得大道,對吧?”

孚琛微笑問:“你想說什麽?”

曲陵南一臉認真問道:“敢問師傅,既然資質、天賦、刻苦、機緣,均不是問仙一途中最要緊的那樣東西,那咱們修仙,到底最要緊的,是要有什麽?”

孚琛微微一愣,問:“你覺著是要有什麽?”

“我現下沒想明白,”曲陵南皺眉道,“我隻在想,功力如左律那般睥睨天下,修為如太師傅那般從容淡泊,淩厲如道微真君那般無人可擋,如果他們都是對的,可為何他們都未能成仙?”

“便是傳說中的青玄仙子,無物不能為器,拈花撮葉,俱是寶器,上天下地,已無有不能,可為何她最終亦未能成仙?”

她亮晶晶的眼睛定定看著孚琛,問:“師傅,你當日為何修仙?”

孚琛抿緊嘴唇,深深看著她,啞聲道:“為了,成天地間的大能修士。通天徹地,移山倒海,洞達八方,上招扶搖,通八素之靈,結九元正一之氣。”

“著啊,”曲陵南拍手笑道,“現下師傅你凝嬰得成,仙途坦**,想揍誰就揍誰,雖說不是每揍必勝,可到底十個中能揍贏七八個,這般厲害,你可為何還悶悶不樂?”

孚琛看著她,目光複雜,有震動,亦有波瀾,卻無一語。

“我呢,打小就餓怕了,現在能不愁吃穿,不愁過冬有無糧食,不愁上山打獵能否有所收獲,我就萬事俱足。小時候下山換糧食,我曾撞見富戶家的女孩兒,大冷天穿著紅花襖,十根手指頭伸出來白嫩嫩一點傷口都沒,我當時心下還好生奇怪,為何她的手如此細嫩?她都不用幹活的麽?師傅你瞧,”曲陵南笑著看孚琛,伸出手給他看,道,“我修了仙,築基得成,洗髓伐經,早年手上的傷口可曾留下一點半點?”

她的手宛若能工巧匠精心雕琢的玉石珍品,無瑕潔白,確無一點傷痕。

“我覺著修仙真好。”曲陵南笑嘻嘻地道,“師傅,你教我修煉,讓我不愁吃穿,我很歡喜,能不能成仙都不要緊,好比買一送二,要買的東西到手了,附送的那些有固然高興,沒有也不算啥。興許左律也好、太師傅也好,甚至道微真君、青玄仙子,我瞧沒準也是這般,修仙給了他們每個人一種活法,大道三千,不拘一格,至於最終能不能成仙,盡人事聽天命也就是了。”

“一派胡言,你太師傅修為高深,哪是你這等沒出息的念頭……”孚琛訓了兩句,忽而訓不下去,他微微閉上眼,又再睜開,到這一步他還有什麽不明白,這是笨徒兒在開導他,用她那套直來直去,無欲無求的看法勸慰他,而已不知有多少年,無人這麽將他的喜怒哀樂放在心上了。

“嗐,要那麽有出息幹啥?”曲陵南不以為恥反以為榮,挽起袖子興致勃勃地道,“師傅,我下去跟他們打一架啊,這些師弟妹們手腳太軟,這樣出去代表咱們瓊華派打架,哪能贏啊?不行不行,我可得去讓他們見識見識,啥叫能打。”

孚琛尚未說話,曲陵南已又跑又蹦衝入比試場中,她說打架,便是打架,不出片刻,那些小弟子便被她撂倒一片。隻見她單獨將那個適才將“天降霖雨”使得亂七八糟的少年拎出來,劈頭一個火球丟過去,少年手忙腳亂,火燒眉毛之際終於在半空凝成一團水霧,嘩啦引出一場雨來。曲陵南還不滿意,右手又一個火球丟過去,直戲弄得那少年措手不及,摔倒在地,哄的一下,半邊衣襟立即著火。曲陵南等他哇哇慘叫了一會,這才出手滅火,趁著少年驚恐未定,反手又是一個火球扔過去。

少年又驚又怒,大吼一聲側身避開,雙掌推出,這回一招“天降霖雨”穩穩當當使出,恰好在身前結成雨簾,將火球澆熄。他不敢置信地瞧著自己的手,滿臉通紅地道:“我,我使出來了?”

“若我用三昧真火,你早完蛋了,”曲陵南皺眉不耐道,“這有什麽好高興?”

可那少年哈哈大笑,歡呼了起來,曲陵南搖搖頭,道:“還有誰來?”

場上弟子不乏好戰,有內門師姐親點修煉,躍躍欲試者大有人在。孚琛負手看著自己的徒兒在場上上躥下跳,各種胡鬧,卻並不出言阻止。少女身姿妙曼,因使力而微紅的臉頰豔若桃李。就連他也不覺有些看呆,他想起這個少女對自己的笨拙勸慰,對自己的殷勤照顧,忽而覺著,這個當日在上古冰洞中偶然撿到的徒兒,他以為是自己給了她一段機緣,可說不準,事情要反過來,是她給了自己一段機緣。

孚琛隻覺場上的少女明媚到耀眼,他掉轉視線,不能再看,卻在此時,聽見身後一個醇厚溫和的聲音道:“癡兒,你尚還不如陵南丫頭看得明白啊。”

孚琛一驚,慌忙轉頭,能無聲無息出現在他身後且不為他所覺的,整個瓊華除了他的授業恩師涵虛真君外再無一人。他躬身下拜,道:“見過掌教師傅。”

來者正是涵虛真君,他撚須微笑,擺手道:“少來這些個虛禮,你隨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