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宮 戌 狗

記得那是2002年吧,因為有句歌詞是2002年的第一場雪,比以往時候來的更早一些。

漫天而降的雪花把世界掩蓋成白色,我的心情也像天空的雪花一般愉快輕盈,身為寧城公安局的刑警隊長,難得休一次為期五天的長假,從結婚那天起,他就答應妻子陶麗麗一起去哈爾濱看冰雕,但這個看似簡單的願望,卻被繁忙的工作一拖再拖,為此陶麗麗生氣無數,甚至用過性冷淡來抗議。他看著手上兩張晚上六點的機票想起陶麗麗每次生氣後的冷背,臉上不由自主的綻出一副傻笑。

李鏡還沒有把這個驚喜告訴陶麗麗,因為過早的告訴她就不能稱之為驚喜了。掏出手機,編寫短信:親愛的麗,你願意陪我去哈爾……“濱”字還沒打完,手機驟然響起,看著屏幕上的號碼,他突然像個早泄的男人一般頹喪——局裏辦公室的電話,準沒好事。

李隊,局長讓你迅速回來。小莊熟悉的聲音對他來說就像催命鬼,在電話裏問又有什麽案件了?

小莊說電話裏三言兩語也講不清楚,局長隻通知我叫你速回,應該是挺重要的吧。

縱有萬般無奈,李鏡也不得不點頭答應,服從組織紀律這是一名警察最起碼的原則,可掛了電話還是情不自禁的罵了一句:他媽的!然後把剛剛編好的短信一字一字刪除,那感覺就像在身上一刀一刀割肉般痛苦。

李鏡開著切諾基一身火氣趕回局裏,局長和重案三組的成員早已在會議室等候多時,看到同誌們焦急的表情,他的火氣刹那化為灰燼,甚至對自己的遲到有點不好意思。局長是個煙鬼,點上一支煙還沒來的及深吸一口就說:我們開始吧。

李鏡迫不及待地問:局長,這次又是什麽大案?

局長沉重地看了他一眼說:非常大的案,死了三條狗!

李鏡和幾位同事強忍住笑意,但還是有一位同誌沒忍住,捂著嘴吃吃笑了兩聲,局長並未發威,繼續說道:你們別笑,這是很重大的案件!

李鏡的老搭擋,三組的組長耿勇說:局長,公安部規定命案必破,這大家都知道,可也沒規定狗案必破啊?

大家終於忍不住哄堂大笑,局長深深吸了一口煙,鐵青的臉龐透露出不怒自威的威嚴,他說:別鬧了,聽我說完。

貴苑小區是本市高檔生活住宅區,裏麵居住的不乏達官貴人社會名流,養狗的人自然不在少數,而且這些狗的品種相當名貴,老百姓都說這小區裏的人不比衣服車子,專門比狗,誰家的狗要是品種不好,簡直是奇恥大辱。但從半月前開始,小區裏接連失蹤了三條狗,三條狗的主人分別是:張總,劉副局長,趙女士。當然僅僅是三條狗丟了也未必能引起軒然大波,關鍵是幾天後,張總,劉副局長,趙女士皆收到一個包裹,裏麵分別是自己家的狗頭以及一堆肉泥,據檢測那些肉泥正是狗肉剁成的。這三位狗的主人都是寧城有點能量的人物,殺狗者的如此舉動無疑觸怒了他們,他們報了警,警方調查後也毫無線索。

不料一周後,張總在“花花世界”夜總會喝完酒之後,駕車回家的途中在路邊小便,被人用鐵錘活生生的砸死!那個路段路燈恰巧壞了又沒視頻監控,現場沒留下任何有價值的線索。出事後小區裏的人說法不一,但比較多的說法是張總活該,平時賺黑心錢得罪人不少,這是罪有應得。眾所周知,張總是本市最大的服裝廠老板,為眾多名牌服飾加工產品,每年上交稅額都在全市企業前十名之內,而且張總今年還被選為市人大代表。

張總死後的第三天,劉副局長與自己女下屬慘死在郊外的清遠湖邊上,死時兩人皆是赤身**一絲不掛,更加觸目驚心的是劉副局長和女下屬的身體都有殘缺,屍體上有某種動物的齒痕,據警方初步檢驗,應該是比較凶猛的狼狗所為。這種帶點色情性質的案件一夜之間在文城引起巨大轟動,老百姓津津樂道奔走相傳,政府官員的命案,一向是被警方高度重視的,就在此時貴苑小區的居民瘋傳謠言,接下來被殺的肯定是趙女士!因為他們三家人的狗都死了,而狗死的時間順序正是張總家的,劉副局家的,趙女士家的。以此推斷,接下來趙女士必定慘遭殺害。

趙女士聽聞之後內心惶惶,堅決要尋求警方保護,而警方也秘密派便衣暗中監視,這個事情李鏡是知道的,但就在今天早上,趙女士竟然真的死了——她的屍體是在一家咖啡館的洗手間被發現的,據一名監視她行蹤的便衣匯報,趙女士是上午十點左右進入咖啡館的,他主觀認為咖啡館裏不會出什麽事,便在門外守候,誰知道等了兩個小時都不見趙女士出來,感覺不妙就進了咖啡館,卻看不見趙女士的身影,於是才慌了,最終在洗手間發現了屍體。初步目測判斷趙女士是被鋒利的尖刀剌中心髒一刀致命,由於那時寧城發展相對落後,餐館都沒有裝監控設備,而根據多名服務員的口述,趙女士是這裏的常客,經常獨自一人來喝咖啡,而當時店裏有好多名顧客,趙女士上洗手間的時候,好像顧客都沒人跟著去。

局裏決定三案並一進行偵破,領導經過討論研究,此係列案交給三組負責,三組是刑警隊下屬的一個特別小組,專辦特別棘手案件。此案由於三位死者身份特殊,在寧城造成了相當大的不良影響,甚至市委書記親自給局長打電話,要他限期偵破。李鏡倉促分析了一下,這三個案子的線索看似還不少:

1、三位死者生前都收到過包裹,那包裹的來緣就是線索之一;

2、三位死者的狗的失蹤,肯定是有人誘拐;

3、劉局長和女下屬死時均被狗咬掉器官,那麽這隻狗肯定是經過馴化的,此亦為線索之一;

4、趙女士死亡時的咖啡館內的客人以及服務員均有重大嫌疑;

5、三人都住在貴苑小區,且皆是經曆狗失蹤之後接連死亡,那麽凶手一定是與三位都認識的,抑或說與三位都有莫大的仇怨,刑偵學講究做案動機,那麽仇恨很可能就是本案的動機之一。

三組的小組長耿勇提出了不同意見,他說為什麽要把三案並一呢?也許三個案件隻是巧合,這種巧合不是沒發生過,印度某小鎮曾發生過六起命案,死者有一個共同點:屍體胸部都用尖刀刺了一個十字架,後來案件破了,竟然是三個不同凶手所為,第一個凶手殺人後一時興起就在屍體上剌了個十字架,並無任何意圖;第二個凶手從新聞上看到此案件後,故意模仿殺了三人;第三個凶手則是想以此手段來混淆警方耳目。耿勇認為可能是有人討厭富人的狗故意誘拐了三條狗,並把狗剁碎寄給主人泄憤或者警告,而真正的凶手便以此為由去殺人行凶,達到幹擾警方的目的,而凶手也可能是三名死者的不同仇人——對於耿勇的意見,李鏡不置可否,一切皆有可能,偶然可能是必然,反之必然也有可能是偶然,此刻他的腦子亂如團麻,找不到一點頭緒,隻是吩咐手下去調查上述線索,剩下的隻能暫候佳音。

街上的薄雪開始融化,無數的車輪和腳步踏過之後,雪水渾濁成汙水,李鏡心事重重踩著黑雜的河流回家,內心從來沒有像今天一樣反感這條熟悉的街道。站在小區樓下習慣性的抬頭望了一眼自家窗戶,桔黃色的燈光柔和溫馨,一如無數個晚歸的深夜,那扇窗似乎早已成了他的苦海明燈,不管多煩多累隻要看到那扇亮燈的窗,李鏡一定會微微一笑。而此時他一如繼往的笑笑,心底清楚的知道陶麗麗動人的身影在廚房忙碌,而他永遠是她等候的主角。

李鏡走進屋子,桌子上已擺好飯菜,陶麗麗眼圈通紅坐在沙發上,見他進來便撒嬌的嗲了一聲:老公,你回來了?同時伸開雙臂做出要擁抱的姿態,他有點摸不著頭腦上前抱住妻子,拍著她的背問:怎麽了?誰欺負你了?

陶麗麗把頭埋進李鏡的懷裏,說沒人欺負我,老公,我愛你!

陶麗麗的一反常態讓他有點不知所措,我說好了,乖,吃飯了。

陶麗麗在他臉上親了一口,拿著碗去廚房盛米飯,李鏡的目光落在茶幾上,忽然之間明白了老婆的反常表現,茶幾上靜靜躺著的是他買好的兩張機票。

兩天後出去調查的同事反饋回情況:

三位死者生前收到的包裹是放在小區保安亭由保安交付的,而送包裹的人據當班保安講一位十歲左右的小孩子,這些情況小區門口的攝像頭拍下的錄相可以做證,保安沒有說謊。然後根據視頻畫麵找到了送包裹的小孩子,這位小孩子交待是一位叔叔讓他把東西送到保安亭的,並給了他十塊錢。而據小孩子講,當時天色昏暗,那位叔叔還帶著帽子,因此並未看清楚他的長相,況且小孩子記憶能力弱,所以這條線索暫時無法深挖;

張總的狗最先失蹤,據調查是保姆帶著狗去買菜的時候狗不見的,當時菜市場人多手雜,小保姆認為很有可能是狗販子偷的;劉副局長的狗則是和太太在飯店進餐,狗狗獨自跑開玩耍不見了蹤影,當時夫妻二人並未在意,原因有兩點:一是劉家曾丟過兩隻狗,都是溜狗的時候一去不歸,劉副局長還大發感慨,說現在的狗都變的不忠心了,不知道他是說狗還是歎人;二是劉副局手中有權,隻要他一點暗示,會有無數人送無數條狗給他。趙女士的狗應該說是被她自己“趕”走的,那天她的狗一不小心咬了小區裏的一個小孩兒,小孩兒的父母找到她理論,她生氣不過踢了狗兩腳,然後狗就跑了,以前有過這種情況所以她並未在意,誰想她的愛狗竟然一去不返。小孩兒的父母有重大嫌疑,可經過走訪卻發現,他們都沒做案時間。因此狗失蹤這條線索基本上看不到希望。

與劉副局長同時被害的女下屬,是他的情人,這在局裏基本上人人皆知,這名女下屬沒有結婚也沒有男友,排除了情殺可能。在清遠湖的南角,發現了一具狼狗的屍體,根據血液分析,這條狗正是咬掉兩名死者器官的狗。而且這隻狗被殘忍殺害,狗腦袋被鈍器砸的血肉模糊,連一條狗都下此毒手,由此可斷凶手一定是位凶殘的心理變態者,隻有變態的人才會幹出如此變態的事!由於劉副局和女下屬是在湖邊被害,再者又是冬天人煙稀少,所以二人被發現的較晚,積雪的融化,罪犯的狡猾,現場有用的線索基本沒有。

趙女士案發現場的顧客比較難確定,服務員基本上排除了作案可能,隻是有一名服務員交待,趙女士去洗手間前,有位女士去過洗手間,但她忙著服務也記不起這位女士的容貌,且一位女士能讓人一刀斃命的也不大可能,除非是經過專業訓練的殺手。

根據了解三位死者雖然都居住在貴苑小區,但彼此沒有深交隻能算是認識,各自的朋友圈互不交集,是否有共同仇人還在調查之中。

麵對這些情況,李鏡陷入沉重的困惑,難道這三個案子要在他手上成為“死案(永遠無法偵破的案件)”?這對於他來說絕對是宇宙級的恥辱,李鏡寧願向別人當街下跪,也不願意被人嘲笑自己是個無能警察,至從穿上這身警服起他就曾暗暗發誓,絕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凶手,可如今凶手也許正在某個角落看著他的無能為力偷偷發笑。

想到此處李鏡把拳頭重重的砸在了桌上。百思不得其解,但直覺告訴他這三宗案件肯定有著某種關聯,同時也知道這世界上的“死案”很多,例如世界有名的開膛手傑克案,十二宮連環殺手案,凶手們至今都在逍遙法外——如果他們還活著的話。李鏡從警多年最怕沒有動機的案件,譬如有人在夜裏突然心血**殺了一名毫不相幹的路人,隨後跑路藏匿,這類案件基本上無法偵破,而眼下這三宗案件的犯罪動機是什麽呢?

李鏡瞬間興奮的想到三宗案件的關聯,是狗!

然後他又一拍大腿罵了句粗口:靠!真他媽的廢話。因為街上隨便一個老百姓都知道這三個死者與狗有關,而他突然間又興奮了,好比饑餓的高爾基看到了麵包,這個麵包——他媽的還是“狗”!

李鏡聯想到的狗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狗,而是人!當今社會把人當狗看待司空見慣,況且在古代“犬馬走狗”這類詞還是表忠心的褒義詞。這個突如其來的想法讓他頗為興奮,仿佛凶手就站在眼前隻等繩之以法了似的,不可否認警察辦案和作家寫作是有相通之處的,那就是都需要靈感,都需要神來之筆,當然不同之處在於作家可以天馬行空胡思亂想,而警察的任何想法都必須有理有據。

李鏡想既然貴苑小區是貴族小區,那麽這裏麵居住者大多都是有錢有勢之人,而眼下社會此類暴發戶的素質群眾是有目共睹的,想讓他們像外國的紳士那般彬彬有禮恐怕比讓他們吃屎還難受,正如我國著名作家王小波的名言:這一半人的快樂是建立在另一半人的痛苦之上(此話為作者虛構,並不是王二所言,隻是作者非常喜歡王二)。那麽最容易被人看成是狗的人群是哪類?保安!

李鏡吩咐人馬暗中走訪了貴苑小區的所有保安,結果卻是大失所望,據保安講述,這個小區裏的富人們超有素質,從來沒人低看他們,甚至經常有業主給他們煙抽,而他們和業主也沒發生過任何爭執。這一點小區的眾多業主也可以做證,他們同樣認為本小區的保安都相當不錯,笑容滿麵脾氣溫和,不像有的保安狗仗人勢。他失望的問保安隊長:那有沒有離職的保安和業主發生過爭執?

保安隊長嘿嘿一笑說:幹我們保安這行的,流動性很大,工資低不說,還特無聊,每天站在那像根電線杆子,我來這裏當隊長不到一年,隊員已換兩茬兒了,所以以前的事我也不太了解。

看來又沒希望,李鏡說那好吧,如果你想起什麽了,打我手機。隨後掏出一張名片遞給保安隊長,保安隊長望著他手上的半盒紅塔山笑的有點靦腆,說同誌,這半包煙能……不能……?

李鏡嗬嗬一笑,說拿去抽吧。

保安隊長立馬敬禮,說人民警察真是愛人民啊。

出了貴苑小區,李鏡的心情沉重的如同裝滿水泥的鐵鍋,普通老百姓不了解警察這個行業,香港電影和歐美大片看多之後認為警察同誌都是英明神武無所不能,這他媽的真是誤導人民群眾。其實警察是個相當辛苦的職業,當下的犯罪份子又極其狡猾,很多案件都是多年之後才被偵破,甚至有的案件永遠成為謎團。

這個案件看似疑點頗多,但每一條線索都像一個淺坑,坑底被人用水泥鋼板封死,想深挖卻無能為力。李隊長心急如焚茶飯不香,嘴角都起了一個火泡,陶麗麗看在眼裏疼在心上,她知道她的老公是一個相當盡職心責的警察,而這個案件又在文城鬧的人心惶惶不可終日,如果案子破不了,不僅是對他能力的汙蔑,甚至可能沉淪下去!

生活總是事與願違。

根據西方世界常用的墨菲定律:事情如果有變壞的可能,不管這種可能性有多小,它總會發生。一個月過去了,這個案子在我李鏡手上毫無進展,局長為此拍了三回桌子但也無濟與事,無奈之下隻好向社會發出協查通告,報料群眾挺多,但篩選之後仍沒有用的線索。李鏡此時像極了電影裏的另一種警察——沒抓住罪犯的失意警察,胡子拉碴,麵容憔悴,一支煙在手裏燃燒的都快燙到手指了還未察覺。耿勇出了個點子,既然凶手有可能會養狗,我們何不向社會招聘馴狗師?李鏡眼前一亮,認為這個主意可行,第二天文城日報的副版出現了一條XX狗廠向社會高薪誠聘馴狗師的廣告。

一周之後,接到應征電話1132宗,初步分析隻讓506位發個人簡曆到指定郵箱,從這506份簡曆之中又甄別出224位現場麵試,十位刑警化妝成麵試官統一麵試,當場詢問事先設定好的問題,結果一無所獲!

李鏡的神經簡直要崩潰了,莫非凶手人間蒸發了不成?就在這神經繃的最緊的時候,春節來了,歡天喜地的氣氛越發讓他失意,呆坐在家中不想出門,目光呆滯望著忙碌的陶麗麗,她正在廚房剁肉餡包餃子,窗外鞭炮轟鳴,放在桌上的手機嗡嗡作響。

半晌他才回過神來接起電話,是貴苑小區保安隊長打來的,他隻說了一句話,李鏡刹那像被打了雞血,又如暴跌的股票急迅猛漲回升。

保安隊長在電話裏說:李隊長,小區又死了一條狗。

李鏡穿好外套係好鞋帶顧不上給陶麗麗打個招呼就衝出門去,這條死狗承載著他全部希望,結果到了現場卻大失所望,這條狗屬於“正常死亡”,它是被小區裏的一輛轎車給軋死的,這讓人有點哭笑不得,頗為惱火地對保安隊長說:不就是死一條狗麽?說完他自己都有點不好意思,對啊,不就是一條狗麽?大過年的自己至於這麽在意敏感嗎?

保安辯解:你不是讓我有情況就給你打電話嗎?這狗被撞死也是情況啊。

李鏡不想聽他的羅嗦,發動車子往家裏趕,一路上似乎已經聞到了餃子的味道。

對於倘大的一座城市,三個人的離奇死亡所帶來的轟動,就像一陣風吹過,頃刻之後就被人遺忘,取而代之的是新出現的各種花邊新聞。但這三宗命案在李鏡眼裏就像三顆釘子,狠狠的釘在了他日漸蒼老的心上。

後來這個案子還是破了,但是有點偶然。因此這個案子至今仍一直在我心頭揮之不去。老警察點上一支煙,繼續講道。

一年之後,這個案子除李鏡之外,在人們心中漸漸淡忘,上級領導也沒繼續給他壓力要求必須偵破,耿勇小莊他們則勸說有時候破案也得講運氣,有時候明明罪犯就站在你麵前,而你卻不知道真相,與罪犯失之交臂,這就是運氣。

李鏡笑笑不置可否,拿起車鑰匙出了門,他要去法院旁聽一宗案件,本市建國以來第一宗家庭暴力案。據說這宗案子的特殊之處是丈夫狀告妻子使用家庭暴力,要求法院判決他們解除夫妻關係。開著車子的李鏡想笑,新社會講究男女平等婦女解放,可這才多少年啊,難道女人已經解放到使用暴力這種地步了?

到了法庭看到兩位當事人,李鏡才豁然開朗,庭上這對夫妻男的身材矮小,女的五大三粗,仿佛上帝造人時粗心大意把他們性別搞錯了似的,甚至那一刻他還對那男人生出絲絲同情,老婆長成這樣真是悲哀,肯定窩了一肚子火,打又打不過,怪不得要起訴鬧上法庭。果不其然,男人在法庭上哭訴自己被老婆打的痛心經曆,女人則在一旁目露凶光,那表情好像在說:看我回家怎麽收拾你!

看著女人的凶狠模樣,電光火神間李鏡靈感閃現,一年前的三宗殺人案,凶手有沒有可能是女人呢?難道起初把凶手認定成男性是犯了根本性的錯誤?如果說女人沒有行凶能力,那眼前這個體態魁梧的女人豈不是活生生的諷剌?他對這個女人產生了強烈的興趣,正是這種職業敏感,讓一年前的死案起死回生。

散庭後李鏡找到法院相關人士要到了這名女人的資料,身份證複印件上顯示她叫李紅英,東馬鄉人,並記下了她的身份證號。隨後打電話給東馬鄉派出所的所長打電話,要求他協助查一查李紅英這個人。掛斷手機,李鏡坐在車裏點上一支香煙,不知道為什麽隱約有種預感,俗稱的第六感,說不出這種感覺是好是壞,總之這種感覺特別強烈。

一支煙還沒有吸完,所長的電話打了過來,他說:李隊,剛查了,你給的身份證號不對,電腦裏沒有顯示,而根據地址上的信息了解,那家人全姓郭,附近根本沒有姓李的女人。

李隊長當場就懵逼了,此時他的神經緊繃到了極限,強烈的預感在心裏徘徊呐喊:這個女人肯定有問題!

可是需要證據,證據!證據!

李鏡向局領導做了匯報,又辦妥手續,從法院把人“請”回了公安局,那位丈夫不明就裏還笑的挺得意,並說警察同誌,求你好好管教管教她。那女人狠狠的盯了他一眼,嚇得他連忙住口。

訊問室內。屋頂中央吊著一盞蒼白的燈管,高大的女人坐在靠牆一邊的椅子上,耿勇發話:姓名!

李英紅。

哪裏人?

文城市東馬鄉人。

耿勇突然一拍桌子,說你最好老實點,別以為警察是吃白飯的,你說的這些我們都查過了,全是假的!

那女人臉色閃過一絲慌亂,不過馬上鎮靜下來,開始保持沉默,不管耿勇問她什麽,她都一律不以回答。

對於這種態度,耿勇早已司空見慣,他有一千種辦法讓她開口,隻是時間早晚而已,耿勇在我耳邊低語:要不要用點手段?

李鏡搖搖頭,說把她關到特殊號。

特殊號是一間隻有兩平米的空間,像個小籠子,除了頭頂一盞燈泡之外空無一物,更不讓犯人和任何人接觸,在這種極端的讓人發瘋的狹窄環境,人的心理防線最容易崩潰。這就是寂寞的可怕之處,不打你也不罵你,但卻讓你最難以忍受。果然三天之後她按下了牆上的呼叫按鈕。

耿勇點上香煙說:說吧,姓名!

李紅軍。

家庭住址?

文城河套鎮安全二路302號。

耿勇接著問:為什麽使用假身份證?

李紅軍咬著嘴唇支吾了半天,終於說出一個讓大家無比詫異的原因:我……我……是變性人,政府不給我辦戶口。

參與審問的警察們完全愣住了,怎麽會他媽的是個變性人?李鏡心亂如麻,說今天先到這裏吧。回到辦公室讓手下按照李紅軍交待的查了一下,果然有李紅軍這個人,我按照電腦上的顯示資料,給李紅軍家掛了一個電話,良久才有人接通,聲音蒼老無力:喂,你找哪位?

李鏡很有禮貌的問:請問,是李紅軍家嗎?

老人突然發怒說:我們家沒有這個人!隨後隻聽“啪”的一聲,電話斷了。

他覺得其中必有隱情,便親自駕車去了一趟河套鎮,李鏡沒有去李紅軍的家裏,而是通過周圍的街坊鄰居對李紅軍有了一個大致的了解:李紅軍從小就有點娘娘腔,總是被同伴們嘲笑,後來初中畢業後就外出打工,大概四年前回來過一次,從此就沒見過他人影。

李鏡離開河套鎮,直覺告訴他應該去貴苑小區,當他驅車直奔進小區,保安隊長媚笑著招呼:李隊,又來了?

李鏡開門見山:你們這以前有沒有一個叫李紅軍的保安?

隊長撓撓頭想了半天說:好像沒有這個人,怎麽了?

李鏡問:能不能查查以前的入職記錄?

保安隊長說這個好辦,跟我來吧。

李鏡跟著保安隊長進了辦公室,隊長在落滿灰塵的檔案櫃上抽出一大疊資料,說基本上都在這,您看吧。

李鏡仔細的查看每一份入職簡曆,每看一份他的心跳就加快一次,那種焦躁感越來越難受,終於他的目光落定,李紅軍的簡曆找到了,四年前就已經離職,這和他在河套鎮上了解到的情況基本吻合,看來他離職後回了一次家便再也沒有回去,這是他對家人的最後告別,在他不被理解的成為一個女人之前。他拿著這份簡曆像捧著一件稀世珍寶,那張發黃的A4紙右上角上貼著李紅軍的照片,挺眉清目秀的一個夥子。

三樁命案四條人命的殺人凶手,終於浮出水麵。

李鏡回到局裏再次審問李紅軍,麵對耿勇一連串詢問,他的心理防線徹底土崩瓦解,完完全全交待了殺人行凶事實,至此案件終於水落石出,但翻看記錄員整理好的材料,李鏡心裏忽然波濤洶湧,震驚、歎息、同情、不解……與其說這是一樁真實變態的案件,不如說是一則令人深省的故事:

李紅軍從小生的就像女孩兒,眉清目秀的形象伴隨著他成長並給他心理造成了很大的陰影,從小學五年級開始就有人叫他“二各椅子(諧音,寧城的方言土話,不男不女的意思)”,這個綽號一直伴隨著他中學畢業。初中畢業後的李紅軍最大理想就是離開河套鎮,離開這個讓他抬不起頭的地方,到大城市去闖**江湖。由於家境一般,父母也聽從了他的要求,然後他獨自去到市區打工作,他先後從事過多種職業:建築工地搬運工、五金廠裏的普工、啤酒公司業務員、飯店端盤子的服務生……每份工作都不長久,原因仍然是從小籠罩著他的陰影,因為他有點娘娘腔,每次離職,都是李紅軍忍受不了同事的嘲笑。最後李紅軍想當一名保安,他覺得保安那身服裝很威風,有點像警察,穿上身後肯定能擺脫不男不女的形象。

曆經幸酸曲折,李紅軍終於應聘到了貴苑小區當保安,起初穿上保安服後他莫名不已的激動了幾天,但是好花不常開好景不長在,沒過幾天關於他不男不女的形象問題又傳開了,甚至有的業主還問小區是不是招了一名女保安?發膚受之父母,可謂天命是無法改變的,這讓李紅軍無比煩惱,他說就是從那時起心底便有了變性的欲望,但欲望是不強烈的,隻是小小的一閃而過的念頭罷了。

開始對於同事和業主的說笑,李紅軍還是不以為然的強忍心中,他喜歡保安這份職業,不想就此丟了工作,可以說正是業主的嘲笑鄙視把他逼上了犯罪道路,而始作俑者正是張總。張總應酬頗多,自然經常喝酒,有次醉意蒙朧的張總在小區門口看到李紅軍,說這小姑娘不錯嘛。李紅軍有點惱火,但仍是有禮貌的說:張總,我是男人!

酒後的人都有點不知天高地厚不可一世,張總難道我不知道你是男人嗎?我就是說你像女人怎麽了?

李紅軍沒有還口,低頭沉默,臉漲的通紅,那是憤懣的紅。

張總不依不撓:他媽的有啥了不起的,還敢頂嘴了,不就是一個看門的嗎?說罷揚長而去,仇恨的種子第一次在李紅軍心底萌動。

第二個侮辱李紅軍的人是劉副局,有天傍晚劉副局牽著他的愛狗在小區散步,正在巡邏的李紅軍看到小狗很可愛,便吹口哨逗了兩下,事不湊巧劉副局那天在局裏被對手沾了便宜,看到小保安逗他的狗,火氣衝天地說:你幹什麽!我家的狗是讓隨便逗的嗎?

李紅軍趕忙賠禮:對不起!我是看小狗很可愛……

劉副局怒嗬:對不起什麽對不起,這狗要是出點什麽事,你負的起責任嗎?

李紅軍難受極了,難道自己真不如一隻狗珍貴?他說:真對不起!說罷便轉身離去。

劉副局卻在身後說道:他媽的什麽東西,我家的狗比你強一百倍!也許劉副局並不是罵李紅軍,也許隻是對局裏的競爭對手撒氣,但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仇恨的種子已經在李紅軍心底悄然發芽。

然而趙女士正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她讓李紅軍心底仇恨的種子成長開花,最終結出惡果。

那天李紅軍正在當班,突然保安室裏的電話響了,趙女士問能否派個人來她家一趟?

李紅軍問:有什麽事嗎趙太太?

趙太太:我家洗手間的水龍頭壞了,幫我換個新的。

李紅軍:這個……你找物業管理公司行嗎?

趙太太:我給物業打電話了,他們現在沒人手,麻煩下你了,隨便在小區對麵的五金店幫我買個新的,一會我給你錢。

李紅軍:這……這個不太好吧,我正當班呢,不方便走開。

趙太太:你們不都是三個人一班嗎?反正換個水龍頭,兩分鍾就行。

李紅軍猶豫不決,旁邊的隊友說有事你就去吧,我幫你頂會。於是他說:好吧,趙太太。

李紅軍先到小區對麵的良友五金店買了一款水龍頭,25塊,然後去了趙太太家,不料趙女士卻說她不喜歡這種款式的,讓李紅軍辛苦下再去換個。他雖不情願但還是去給換了,可就在換水龍頭的時候,李紅軍不小心把洗漱台上的一瓶香水碰到了地上,玻璃材質的瓶子四濺飛散,屋子裏瞬間香氣迷漫,而他卻慌了神。

趙太太聽到響聲走了過來,按捺不住情緒說:你怎麽幹活的?這麽不小心?

李紅軍知錯,愧疚地說:趙太太,真對不起,我……我……我不是有意的。

趙太太:對不起有什麽用?你知道我這一瓶香水多少錢嗎?你一個月的工資都買不起!

李紅軍臉紅的像猴屁股,搓著手一個勁的說對不起,趙太太說算了算了,真是倒黴透頂!李紅軍倉促的換好水龍頭,逃也似的出了趙太太家,回到保安室他才想起,自己幫忙墊付的25塊忘記向趙太太要了,他心想算了,反正自己打摔了她的香水,也不好意思再去討要。

不料事情還未結束,趙太太把這事投訴到了保安經理那裏,經理當場決定扣除他半個月的工資,李紅軍氣憤難當有苦難言,他覺得老天對他太不公平,為什麽總讓他受氣,難道就因為他長的不男不女嗎?

一個瘋逛的計劃在李紅軍心底悄然醞釀。

兩周後他辭掉了貴苑小區保安的工作;

一天後,他回了一趟河套鎮,他迎著風流著淚,一步一個腳印離開家鄉;

又一天後,他踏上了南下廣州的火車。

講到此處,李鏡問:你去廣州幹什麽?

李紅軍回答:做變性手術。

李鏡問:你哪來的錢?

李紅軍:我沒有錢,打算在廣州幹一票弄點錢,然後就去整容,這樣警察就不會找到我。

李鏡眼前的煙灰缸已堆滿煙頭,依舊把手中的煙頭用力按進去,心中暗道:真他媽的牛人!

李鏡問:說說你在廣州怎麽搞錢的?

李紅軍:我到廣州之後,進了一家服裝廠做流水線上的普工,當然我早已計劃好了,每天除了上班,就是盯梢我老板,半年後我對老板施實了綁架,勒索三百萬,最後拿到手八十萬。

李鏡問:你是怎麽拿到錢的?

李紅軍:我先跑到佛山買了一張假身份證,在佛山開了賬戶,綁架老板之後,自己也跑到了佛山,他家人和我討價還價,我並沒想過殺我老板,他人還不錯,隻是我很需要錢。

李鏡:你做變性手術花了多少錢?

李紅軍:四十萬。

李鏡:剩下的錢呢?

李紅軍:基本上都用在了複仇上。

李鏡:你為什麽要殺死他們?你有沒有想過他們的親人?

李紅軍沉默,良久之後才說出一句讓我感到震驚的話,他甚至不相信如此寓含哲理的話會出自一個初中畢業生之口。他說:每一個人背負著罪惡出生,隻有死亡才是解脫。

李鏡說:那你為什麽連他們的狗也不放過?

李紅軍:因為在他們眼中,我連隻狗都不如。

李鏡無言以對,吸了口煙說:接著說你的殺人經過。

李紅軍的殺人計劃並不複雜,最容易下手的就是張總,因為這人喜好喝酒,所以他輕而易舉的就做掉了張總。但劉副局長就沒那麽容易下手,他每天出入的都是公共場合,李紅軍跟蹤他差不多兩個月才找到合適機會。那天劉副局長和自己的情人相約去湖邊“浪漫”,兩人在車裏忘情的纏綿悱惻,全然不覺危機四伏,就在這時,車門被打開了,一個麵目猙獰身材高大的女人盯著他們,身邊是一條虎視眈眈的狼狗!

我打斷插話:為什麽你帶著狗?還要讓狗咬掉他們的器官?

李紅軍:這條狗我養了半年,我這輩子恨透了狗,劉副局曾經罵我狗都不如,於是我想讓狗懲罰他;讓狗咬掉他們的器官,沒什麽原因,可能當時我心血**。

李鏡覺得一個心理扭曲的變態者,做出這種變態的舉動,毫不驚訝。

李鏡問:為什麽還要殺死你自己的狗?

李紅軍:它的任務完成了,我本來就恨狗!

李鏡問:那趙女士呢?

李紅軍:這是個偶然,本來殺掉張總和劉副局後,我想收手。那時我已和追求我的那個死男人結婚了,那天上午他約我在咖啡館見麵,沒想到趙女士也走了進來,於是我悄悄的觀察著她,等她起身動作的時候,我搶先進了洗手間,在洗手間內我用包裏隨身攜帶的刀子殺了她。

李鏡問:還有什麽要說的嗎?

李紅軍:我希望早點判我死刑,但是別通知我父母家人,行嗎?

聽完這個故事,我的內心竟然毫無波瀾。佛曰眾生平等,但至從人類誕生以來就沒有過真正的平等,我們不應該低視任何人,因為人類還有一個終極的平等,那就是——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