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誰是誰的誰

1、

這是一個有點陰暗的午後,一下午,蔡小米都沉浸在一股說不出的滋味裏,趙正清來了,他和蔡小米的老師程思明一下午都坐在那裏喝功夫茶聊天。本來看著沒什麽的,那個晚上他卻喝醉了。醉酒的趙正清看上去那麽可憐,讓蔡小米覺得心疼。這個晚上,大家一起吃的飯,還有程老師的女友小琴。小琴沒有戴發套,她是光著頭來的。她笑的如此燦爛。和趙正清喝醉酒成了鮮明的對比。

當時她的出現讓蔡小米著實受了驚嚇,覺得這個女人太另類了。她穿的衣服花色繁多,卻一點兒也看不出淩亂,小米猜想她應該是畫油畫的。後來趙正清跟她聊起過她,才知道小琴37歲,是老師的女友。老師是離異單身,而這女友得了肺癌,每次開口說話總要喘上一會兒,很辛苦很累的樣子。蔡小米看她,就覺得她這是在爬山,是一邊爬山一邊回頭等著他們跟上來,再和他們閑聊的。可即使再辛苦再累,她也從來都是笑容滿麵。一點兒也不象當天下午的天氣。

她因為做化療,才變成現在的樣子,聽說原來的頭發比蔡小米的還長。蔡小米來這麽久了,還是第一次見到小琴,於是就有點拘束,不太敢說話。本來是要走的,老程說趙老師都來了,你還走?就隻好留下了,留下來的蔡小米就不知道說什麽。她隻覺得不在意的一瞟,就能看到程老師和小琴的四目總是含情脈脈。這讓她都覺得不好意思起來,好象她偷看到了什麽不該看到的東西一樣。

趙正清喝功夫茶嫌慢不解渴,他放下小茶杯,跟程老師要來大茶缸:“老程,今天特別的渴,渴的我恨不得抱著大茶罐子往嘴裏倒。能不能先讓我灌一肚子水,再和你慢慢的練功夫?”

“今兒這是咋了?遇上啥事了吧?”看身邊沒人注意他們倆,遞過去一個茶罐小聲說,“我看你是饑渴。”

趙正清喝足以後說:“中午吃鹹了,早晨沒吃飯。中午就多吃了點。吃撐了,你怎麽這麽大意見?不就喝你點水嗎,又不是天天在你家喝水吃飯。小琴,管管你家老程,啥人啊這是。越有錢越摳。”

“我可管不了老程。我要管他,他該不管我了。沒人陪我化療,我怕。”37歲的女人說她怕,蔡小米一陣起雞皮疙瘩。可是相處了一會兒,蔡小米才發現眼前這個女人雖然歲數大了,可她柔情似水的一麵,讓那先前生出的雞皮疙瘩,很快就消逝掉了。

蔡小米最開始打算回家,老程不得不叫住她:“你的趙老師都來了,你還敢走?老趙,這也沒把你放眼裏啊。”

趙正清不置可否的笑了下:“沒關係,小米你有事你就先走。老程這裏我隨便來,說不上哪天我又來了。不用把我當客人。”

“還把你當客人?你想的美,你對她的好,她根本沒把你當客人,連自己家人都不當,這不都要撂下你一走了之?”程老師跟趙正清貧完以後,笑著對蔡小米說,“小米,晚回去會兒沒事吧?回去讓老趙送你,大家難得一聚。”

於是,這個陰霾的下午,畫了一藤絲瓜葉、絲瓜花和西紅柿的蔡小米留下了。此時已經接近傍晚,她想母親一定會擔心她,她想暫時先留下來,到時候盡早脫身吧。

四個人是在工作室吃的火鍋,說這樣省事不用動手切菜了。兩個男人出去采買,偏小琴也要跟著去,於是蔡小米一個人留下也沒多大意思。四個人去了超市,這一路上,小琴走的都很慢,老程在她旁邊左右服侍。“老公,你看我比原來走的快了吧?”

“寶貝,快多了。你越來越棒了。”

蔡小米隻覺得有星星點點的不好意思。覺得他們的愛也太外露了,這麽大歲數了,怎麽可以這樣?再說,這是在中國的土地上,她覺得愛是應該含蓄些才好,才更象愛,如此露骨不免流於膚淺。

一路上,蔡小米都覺得自己無話,不知道開口說什麽。覺得在自己的老師和他女友麵前,也實在不好插什麽話。

“小米,你知道嗎?小琴姐才學畫半年。可是已經畫的相當棒了。”趙正清對蔡小米說,“她畫的油畫都很有創意,哪天你看看就知道。”

“趙老師就會誇我。我還差遠了。”小琴笑著停下來,說完話歇一歇才能往前走。

“在小孩麵前你就別謙虛了。小琴每周都要化療,每天還創作八個小時以上。那可都是站著。小米,你得努力啊。”老程誇完小琴,就開始鼓勵蔡小米。小米隻有點頭的份兒。

“有你這樣的名師指導,小米肯定差不了。”趙正清笑著說。

“行了,你才是她啟蒙老師,多少基礎都是從你那兒打下的。我這半道給她當老師的,也就稍微給她提醒提醒。也給不了什麽大的指導方向。”

“老程啥時候都這麽謙虛,我算是服了。我得向你學習。”趙正清笑著說。

一路走去回來倒也不是太遠。火鍋吃的熱鬧,蔡小米早沒有了先前的生疏感,仿佛是從洗菜的時候才開始和小琴熟悉起來的,也變得愛說愛笑了。她不許小琴沾冷水,小琴問她為什麽,她說是程老師剛才交待的呀。小琴就笑說老程什麽都要管,剛說到這裏。老程就跑過來,把小琴輕輕推進客廳:“這廚房這麽小,哪裏容得下這麽多人轉來轉去的。再說,這裏小米最小,不使喚她我們使喚誰?趙老師,你不心疼吧,我使喚小米?”

“小米如今是你的模特你的學生,你就甭把我算你們班上的了。我連插班生都不算,頂多算是兼職來聽課的,學點先進經驗回去好對付我那些調皮搗蛋的學生。”

“趙老師,謝謝您把我送到程老師這裏來。又能工作又能學畫畫。”蔡小米在吃火鍋的時候,聽他們說的熱鬧,終於鼓足勇氣說。

“別謝我。要謝你就謝程老師,多虧他把你吸納進他的工作室,你都不知道我那段日子怎麽熬的。”

“老趙同誌又受什麽煎熬了?老婆罰你跪搓板了?”老程舉起酒杯。

“別提她,誰提我跟誰急。”趙正清一杯啤酒一口幹了下去,又拿起地上一瓶啤酒給各自斟上。

“這又咋了?”小琴端起白開水和趙正清碰了一下,“好好珍惜吧,別鬧。當你把每一天都當最後一天過的時候,就象我現在這樣。你就知道時間是多寶貴了。”

“我的時間很多,我不怕浪費,我正不知道把這時間揮霍給誰。”趙正清有點喝多了。

“剛才你說什麽難熬?到底怎麽了?”老程追問。

“小米啊。她在美院好好的做著模特,就因為我多嘴,讓她跟著學生們一塊學畫畫,就被學校開除了。還把我給處分了。”

“處分的嚴重不?不嚴重就甭提了。我提醒你老趙,這話也就咱私下裏說說吧,你說過了。年齡不大也開始說車轆轤話了。”

“我這不是覺得對不起小米嗎。”

“老趙,你少喝點吧,一會兒你還有護花使者的任務呢。”程說。

“送誰?沒事,我沒醉。送誰都沒問題。”

“還說自己沒醉,送誰都不知道了。行了,老趙,下次咱哥倆單獨好好喝。”老程不給他倒酒了,想不到趙正清又給自己倒上一杯啤酒:“啤酒就能把我喝醉?你也太小瞧我了。”

“你忘了,中間你還喝了二兩白酒呢。酒這東西,就怕兩摻了。”老程說。

看看時間不早了,老程也覺出了蔡小米的坐立不安:“老趙,你快走吧。把小米安全送到家。不是哥攆你。下次就咱哥倆好好喝,小米家也沒電話,有電話先聯係跟家裏說一聲也好。”

“好,聽你的。你是我哥?好,記住了,下次我好好跟你喝。把憋屈嗑都跟你嘮嘮。今天不說了,走,小米。”

“先坐著喝點茶水醒醒酒,我打個電話讓出租來接你們。”老程翻手機電話簿。

趙正清喝了點茶水,跑了趟衛生間,在院子裏又站了一會兒,回來以後整個人就清醒多了:“剛才還真是有點暈,兩樣酒真不能摻和。車還沒來?”

“他說馬上就到。就在宋莊趴活兒呢,還好沒走遠。我都是一塊給他結,你就不用管了。”

一路上兩人無言,隻聽司機在那裏喋喋不休的說著,一會兒政治一會兒民生,好象這世上的事就沒有這司機不知道的。

“小米,當初你離開學院,沒怨我吧?要不是我讓你跟著學生們一塊上課,你現在還應該在原地沒動。”

“我怨您幹嘛?原地不動多沒意思呀,你看小琴姐,病成這樣了,每天化療,頭發都沒有了,還在往前走呢。我更應該往前走才對,我不往後看。”

“你有這想法我就放心了,要不我總覺得欠著你。”

“現在是我欠您的。要不是您介紹我在程老師這裏學畫畫,我還一頭霧水不知道往哪走呢。”

“那好吧,那從今以後,就誰也不欠誰的。”

“不對,還是我欠您。”蔡小米咬死理兒。

“你們倆個可真謙虛,你欠我,我欠你。那還不好辦,欠債還錢,欠情還情,有禮那就還唄,有禮還愁還?人活這一輩子,大概齊就這麽回事,我算是看明白了。活痛快比啥都好,窩窩囊囊活著沒勁。”司機的嘴巴一直就不想閑下來。

兩人又不吭聲了。前邊有個行人快速跑過,司機一個急刹車,後座的兩個人都一閃,蔡小米下意識的抓了一把趙正清的衣服:“嚇死我了。”抓過才反應過來失禮,趕緊放手,臉也紅了。

回到家的蔡小米,正在想著司機說過的話:“欠債還錢,欠情還情。”腦子裏左右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麽了,抬手看看剛才抓趙正清衣服的手,臉仍然說不清的滾燙。

這時,周澱粉舉著一封信對蔡小米說:“閨女,看,你的信。還是從大學寄來的。是誰的?是那個姓馬的小子的吧?快看看,都寫的啥。”

2、

接過信的蔡小米,並沒有急於打開信封,沒有滿足周澱粉想了解內情的欲望。當她洗漱完畢,開始看信的時候,周澱粉仍然在身邊站著想看個究竟。

“就你認識那幾個字,還是別在閨女麵前現眼了。”蔡母笑話他,“就是我閨女沒上過學,好歹還跟馬頓學了不少字。”

“媽,我是跟馬頓學了不少,可我也跟字典學了不少。”蔡小米一邊展開信紙一邊不情願的提起馬頓,“媽,你都不讓我接受馬頓,這咋又說起馬頓的好來了?”

“媽不是這意思,媽這不是說,人家幫你忙了嗎。不是有句話說的好嗎,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媽是告訴你不要忘了對你好的人。知恩圖報才行呢。知恩圖報不是說非跟他在一起。”

展開馬頓的信,讓蔡小米大吃一驚,想不到前前後後,左左右右,馬頓寫了那麽多生僻的字,整封信讀下來,蔡小米得抱著字典查好半天。當著養父母的麵,她當然不想查這些字,她要一個人的時候再查。反正信讀下來什麽意思她能明白。信的末尾告訴她,信封裏還有一張紙條,希望她能讀到。拿過信封,看見裏麵確實還有一頁紙。上麵寫的是:“小米,我知道你最勤奮好學,所以就故意寫了一封生字多的信,其實好多生字也是我新學會的。我把它們連在信的內容裏,也著實把我累壞了,這相當於寫作文啊。太有難度,盼你回信。”

蔡小米把生字寫在一張紙上,打算第二天早晨再查。現在查太丟份了,在自己養母麵前無所謂,她是養母帶大的。這要是讓這個才出現的養父看到,竟然有這麽多字不會還得查字典,再冒出幾句笑話她的磕來,還不夠丟人的。再說,她也著實困了,自己雖然滴酒未沾,可是看著兩個大男人拚酒,聞著酒味都覺得自己喝醉了。再加上坐的是出租車,她一直頭暈。“媽我睡了,暈車了好象。渾身有點冷。”

“怎麽還暈車?每天坐車回來都好好的。今天怎麽就暈車了?我還沒問你,怎麽回來這麽晚?”蔡母摸了下蔡小米的額頭,吸了下鼻子,“怎麽這麽燙?你頭發怎麽一股煙味兒?”

“車上又不是我一個人,能沒別的味兒?”蔡小米不想說太多,“沒事,睡一宿就好了。”

“唉,我這閨女,小時候感冒頭疼,吃塊大蘿卜就說好了。不行,姓周的,去買感冒藥去。天熱感冒孩子多上火。”

家附近也沒有藥房,需要走三站地才能買到藥。周澱粉和蔡母伸手過去,她知道這是在跟她要藥錢。蔡母把錢放到周澱粉掌心:“我告訴我,快去快回。別逮著誰又聊起沒個完。”

周澱粉聽話的出去買藥,好半天也沒回來,蔡小米昏昏欲睡。摸著她滾燙的額頭,蔡母格外著急,時間仿佛停滯了,怎麽等周澱粉也不回來。“難道他又在外麵和別人聊上了?”蔡母跑出去迎周澱粉。過了一刻鍾,遠遠的看是周澱粉的身影,蔡母恨不得跑過去把藥拿過來立刻給小米服下。

蔡母很著急,卻想不到眼前的周澱粉特別興奮,他舉著手裏的尋人啟示對蔡母說:“看,這是啥?”蔡母搶過去:“我看看。”看過大驚失色:“姓周的,你必須把嘴給我閉上,你再多說一個字,我跟你沒完。小米是我一手養大的。從四歲就一直我帶,我不想讓她離開我。”蔡母的眼淚衝了出來。

“我進藥房還沒看見,出來就看見了。就在藥房對麵牆上貼著。我這一看這不是咱家小米嗎?誰找她?”

蔡母這才想起來周澱粉的字認的也不全,遂放下心來:“你就別管了。既然你也回來了,就安安心心的給小米當爹,你要不願意當,那我也有別的辦法。”

“什麽辦法?你想轟我走?我心甘情願當小米的爹,我可沒別的心思。在外頭也跑累了,誰不想守著自己家的熱炕頭?”

“那就好,這張紙當你沒看見。”蔡母快速把那張紙給撕了。

“你別撕啊,這敗家娘們,我到現在還沒明白咋回事呢。”

“你不用明白。你也不要跟小米提起來。你要提,我就沒法跟你過了。以後你要是在外麵看一張就給我撕一張,不許帶回來。”

蔡母一臉嚴肅,周澱粉就不敢吭聲了。乖乖的跟在後麵回家。蔡母想好了,明天起多注意哪有貼這東西的,貼一張她就撕一張。她心裏對小米說:“米兒,不要怪媽這麽心狠不讓你認親啊。媽舍不得你啊。”

蔡小米已經睡著了,蔡母把她叫醒,讓她把藥吃下,吃過藥的蔡小米複又睡去。

“老婆子,你告訴我那到底是怎麽一回事?誰找小米?”黑暗裏,周澱粉問蔡母。

“你給我閉嘴,別再提這個茬。你再提我跟你離婚。”

“敗家娘們,十幾年不見,膽子越來越肥了是不。”

“小米感冒了,明天再說。別把孩子吵醒了。”

第二天,蔡小米的燒已經退了,她依然堅持去畫室,蔡母急了:“閨女,在家歇一天吧,給老師打個電話。”

“媽,不行,老師新招了幾個學生,我是模特,我哪能不去呢。”

“可你感冒沒好,別再嚴重了。我說你昨天咋還暈車了。”蔡母很心疼地說。

“沒事媽,我走了。”她把昨天記下來的生字夾在書裏,把字典也裝到包裏。

“那吃了再走啊。”看到小米拿了一個糖餅就要走,趕緊把藥遞給她,“這孩子也太倔了。記得吃藥。”

蔡小米在公交車上本來打算翻翻字典,可她覺得自己頭暈的厲害,於是一直閉著眼睛。蔡小米象往常一樣,學生們上課,她坐在椅子上,擺各種姿勢讓他們畫。今天所不同的是外麵的陽光太強烈,蔡小米隻覺得陣陣暈眩。當所有人要休息的時候,蔡小米站起來,卻沒想到眼前一片漆黑,暈倒在地。就什麽也不知道了,當她醒過來的時候是在社區醫院。

“小米,你這是怎麽了?是不是太累了?”老程看她醒了過來,總算是鬆了口氣。

“昨天感冒了,不知道是不是吃的藥過敏了?”

“早晨是不是沒吃飯?醫生說你血糖低,輸個液興許就好了。剛才把我們嚇壞了,又沒辦法通知你的父母。”

蔡小米不好意思地笑了:“老師,麻煩你了。”

“我也沒時間照顧你,就讓老趙來了。一會兒我還得去醫院,小琴今天要去透析。等他來了我就可以走了。”

“老師您去吧,我沒事。”

“那可不行,你在醫院身邊沒人照顧我可不放心。這老趙怎麽還沒到,說好打車過來。”老程看著手機,也不知道是在看時間還是在等電話,想了想撥通過去,“在哪了老趙。那好,我得去醫院,今天小琴透析,她妹妹今天也不舒服不能陪她。行,那你快點兒,我們在社區醫院。”

趙正清一到,老程就趕緊走了。“我沒事,程老師怎麽還讓您來了。”蔡小米無比歉意的說。

“要不今天我也得來,給老程送幅畫過來。你怎麽這麽不小心,是不是早晨沒吃飯?為了苗條減肥呢吧?你可千萬別這麽傻。西方人還以胖為美呢,你看人家西施也比你胖吧。”

“我沒減肥。”蔡小米輕輕笑了一下。

輸完液,回到工作室。隻有一個學生在,模特不在,老師又去醫院,今天看來大家都徹底休息了。“小米,你去沙發上躺會吧。”小米搖了搖頭,就那樣坐在沙發上,頭向後靠過去。

“老程,你多會兒回來?那我把畫就放這了?行,拍多少是多少。哥們不缺錢,就是想等錢快點來找我。我把小蔡送回去吧,我看她臉色也不好,讓她好好歇歇再來。行。”趙正清給老程打了個電話,然後打算讓蔡小米直接跟他走,又改了主意,“走吧,小米。要不你先等著,我去打個車來接你。”

蔡小米趔趔趄趄站起來,不吭聲,跟著就往外走。“你行嗎?你可別硬撐著。”趙正清有點擔心。

“沒事,就是昨天有點感冒,早晨沒吃什麽東西,可能加重了。”

“回家躺著,多喝水。”

坐在出租車上,蔡小米忽然想起包裏的那些生字,她把紙拿出來說:“趙老師,我懶的查字典,你幫我標上拚音行嗎?”

“你也太上進了吧,都病了還學什麽啊。”話這麽說,趙正清還是展開那頁紙,把每個字上麵標注了拚音。

“Qian quan,繾綣,什麽意思啊?還有yi,大塊朵頤,算了,我還是回去查字典吧。”蔡小米說完這話覺得有些累,把頭靠在後麵,不吭聲了。

“繾綣,好象就是形容兩個人感情好吧,在一起膩乎。大塊朵頤,就是形容東西好吃,大口大口的吃。”

想起昨天馬頓的信,其實當時蔡小米前前後後就明白什麽意思了,隻是個別詞語不解其意。眼下覺得累,又懶得去想。趙正清就說累了你就睡會,把頭放我肩膀上。蔡小米看了看他的肩膀,躍過肩膀又看了看他臉上剛剛出頭的絡腮胡子,那胡茬爬了滿臉,再躍過胡子,又看到了那雙戴著眼鏡的眼睛。眼睛躲在眼鏡後麵,她看的不是太清楚,想不了那麽多,確實有些累了,就把頭擱在他肩上。不知道是服藥原因還是輸液原因,很快她就睡著了。

3、

睜開眼睛,已經到家了。蔡小米趕緊拿車錢,終因敵不過趙正清而把錢又揣回兜裏:“趙老師,您這樣,我怎麽好意思?”

“沒什麽不好意思,老師打車花錢是應該的,我這也不是單獨送你,也算是順路。你就算是坐了我的順風車。”

蔡小米邀請趙正清到屋裏坐會兒。趙正清想自己還真從來沒有去過蔡小米家,就跟了進去。老張家的魚今天很安靜,沒有了以往鯉魚跳龍門的勁頭。但路麵上還是水汪汪的一片,平房的水籠頭就在院子裏,大家共用一個水籠頭。

鎖頭看家。蔡小米說:“我今天想問你一個問題。”

“什麽?”趙正清表示有疑問。

“今天就隻有我,您就把我當傾訴者,有什麽憋屈的事就講給我聽吧。你看程老師身邊還有小琴,你跟他講多不方便。我覺得你跟小琴還沒有跟我近呢。”蔡小米忽然就調皮起來。

“感冒好了?好了回去幹活。我哪有什麽憋屈的事,我一天快樂著呢。”趙正清笑。

“果真是酒後吐真言。我看我爸喝完酒,就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說他有多不容易。醒酒了,他也不說這些東西了,再難他都不說。喝完酒就跟我媽要錢,好象我媽是開銀行的。”

“跟女人要錢?這個我還真得操練,這輩子沒要過。哦也不對,除了跟我媽要以外,沒跟別的女人要過。”

“沒跟你媳婦要?不信。一般的家不都是女人掌家嗎,我看我爸一點小錢都得跟我媽要。買煙、買醬油買醋,對了還有買酒。他太愛喝酒了,我看你也是。”

“這個真沒要過。都有工資,領了錢就合在一起放抽屜裏,誰用誰拿。”

“那花起來也沒數啊?

“誰又不拿出去亂花。我不是太會喝酒,有時就是逞能。”

“小琴的病會好嗎?”蔡小米想起今天是小琴透析的日子。

“這個不好說。不過我覺得她真是個奇才。37歲,和老程認識大半年的時間,她也就畫了大半年的畫。她家在呼和浩特,是來北京看病認識老程的,她妹妹也跟她來了。她妹妹和她同時跟老程學畫,水平和她不相上下。前不久,老程還給小琴辦過一次畫展。就在十裏河。當時我還買過一幅畫,不過我沒拿走,跟他們說就存那了。其實就是給她看病拿點錢,以買畫的名義吧。”

蔡小米聽的似懂非懂。買畫不拿走?以看病的名義?蔡小米的頭有點疼,但終於明白了,她心底罵自己如此笨,或許感冒讓大腦也遲鈍了?蔡小米這樣想著,就沉默了。趙正清就問她怎麽不吭聲。

“我也不知道,就是覺得她說話軟軟的,太有女人的氣質了。可她都病成這樣了,走路那麽費勁,她怎麽還那麽樂觀?你看她笑的多好看啊。”

“是啊,從我認識她那天起,我就沒見她愁眉苦臉過。生活再苦再難也壓不倒她。”

“是不是這就是天山雪蓮?不畏嚴寒?”

“對,你說的很對。天山雪蓮,能在零下幾十度的嚴寒缺氧環境中頑強生長。它的獨特生存習性,造就了它獨特的藥理作用。它天然而稀有,被奉為‘百草之王’、藥中極品。”

“其實,我一直都很自卑。不敢跟別人說我從來沒上過學。”蔡小米低聲說。

“你沒理由自卑,你自學的東西不比別人少多少。你認的字夠用就行,不認識就查字典。這不影響你畫畫。”

“昨天別人給我寫的信,我有很多字都不認識,他說是故意寫的生字,知道我有查字典的習慣。可我發現,就是在我養父麵前,我都沒有當時一邊看信一邊查字典,我想我還是自卑的吧。都不想讓他看輕。”

“在自己的父親麵前,這種東西不用掩飾,你為什麽要掩飾?”

“我在我媽麵前就不用,可能是這個養父我以前從來沒見過,剛剛在一起生活的原因吧。我就是不想讓別人瞧不起我。”

“噢。這樣。”趙正清聽蔡小米這樣說,覺得她的身世真是夠奇特,但又不好追問。

“我四歲被養母揀到,養父從小我就沒見過,前幾天從外麵回來了。他沒有一分錢,什麽都還是靠我媽,我有點瞧不起他,可在他麵前我又不想讓他覺得我大字不識多少個,被他笑話。”

趙正清看著眼前這個堅忍的女孩,心底萬般滋味,卻盡力往下壓著:“小米,你就是想的太多了。再怎麽說,他也是你父親,他沒有理由笑話你。小孩子家家的,腦袋裏想這麽多幹嘛。輕鬆點多好。”

“不知道,有的時候我什麽都不想,可有的時候我發現我心情可沉重了。”蔡小米差一點就說出生身父母尋找自己的事情,可她終於把它壓下去了,說出來有什麽用呢?自己又不想認他們,說給別人聽,是想讓他們支持自己不認他們?如果他們支持自己和生身父母相認,而自己偏偏不想認他們,那他們又會怎麽想?這樣的話,自己講出來也沒什麽用。

“我一點都不喜歡他。原來我就一直以為我媽從來沒結過婚,我還想過如果我不在她身邊她多孤獨。可後來養父回來了,我就覺得他一天也不幹正經事,那天還差點把我許給別人讓我和一個混混結婚。”

趙正清吃驚地看著她:“什麽時候的事?”

“沒幾天啊。我這養父也沒回來多長時間。”

“他怎麽能這樣呢,你這才多大啊,他就讓你結婚。太不象話了,果真不是親生父母。”趙正清一不小心就把蔡小米的養母也給帶上了,“唉,看來孩子還得是親生父母帶著才行啊。我家女兒也十幾歲了。”

“我媽當然不願意了,我媽最疼我了。那天她和我爸打起來了,都動棍子了,你看那桌子是我媽砸的。當時我都怕她把棍子砸誰身上。要是那樣,太嚇人了。”

“畢竟是從小把你帶大的,她當然希望你幸福。你養父這個人,你還真得小心點,別真哪天把你賣了,你還在這幫著數錢呢。”

“有我媽在,他不敢。”蔡小米一副無所畏懼的樣子。

話說周澱粉自在藥房對麵那堵牆上揭了尋小米的啟示以後,整天無所事事,專門盯著牆上電線杆子上的小廣告,卻再也沒有見到過。他哪裏知道,每天早出晚歸的蔡母,見到一張撕一張,又遭到環衛工人的口頭誇獎:“大姐,您真是一好人呢。沒事就幫我幹活,這城市牛皮癬就是遭人煩,你說外邊人來咱北京看到多讓人家笑話。”

“就是啊,我有空就幫你往下揭。”

“這一天把我累的,你這邊剛清理完,那邊就又給你貼上了,一點不講公德。這紙貼的吧咱還能清理幹淨,你說那油漆噴的,咱就沒轍。”

“咱也找漆噴,咱哪天弄點黑漆給它噴上。把那小廣告全給它蓋上。”

環衛工人直豎大拇指:“老姐姐,還是您聰明啊。”

4、

“會議,我也猜到了沒效果。你說滿大街那麽多人都是陌生人,誰能停下腳來關注你找誰啊。都怪我這該死的腿,近處也不太敢活動,別說往遠了走了。老伴還是一說起小米就哭。”彭大城在電話裏跟李會議訴苦。

“哥,我貼了老多廣告了,回頭一看不是撕了就是被風吹走了。有幾個打電話的,說問我給他們多少錢,我說你們找到了,當麵說錢,這個好說。等我和你弟媳婦屁顛顛的趕過去,那閨女就根本不是咱家小米,跟小豆長的那是一點也不像啊。就看那年齡都不對。”李會議一邊整理貨架上的貨一邊說。

掛斷電話,李會議對石貴珍說:“我說,我看咱們這樣貼下去沒用。昨天我貼的廣告被那個環衛工當場就給我撕了,還把我損了一頓,說我是給首都製造牛皮癬的人。”

“那咋辦?貼廣告好賴還有人打電話,那就是有人關注。你還有別的好辦法?”

“沒有。”

“聽天由命吧。唉,這不是咱家閨女啊,要真是,她四歲咋就能丟了呢。”

“咱這老胳膊老腿的這樣下去也太累了。趕緊再找個幫手吧。小姑娘都坐不住,今天有事明天有事的,竟請假。”

“那你還能把那孩子給辭了?誰有個事還不都是正常。明天她來了就好了。”

周澱粉滿大街的找那則廣告,卻一張也沒找到,這讓他無比鬱悶。他心想要真是小米的親生父母,那他可發大財了,隻要把小米供出去,她爹媽不給他一大筆錢才怪了。隻是眼下太不遂他心願了。

一個人轉也沒意思,就回了家,想不到進屋看到小米在家,還有個男人,這讓他吃驚不小,但很快笑臉相迎,並端詳著真正清說:“小米,這是?咋也不給爸介紹介紹。是男朋友?像。也不像。”

“爸,您瞎說什麽呀。這是我在美院認識的趙老師。今天我在工作的時候暈倒了,是趙老師把我送回來的。”

“謝謝趙老師,謝謝趙老師。”周澱粉點頭哈腰,“謝謝救了我閨女。”

趙正清微笑著表示不用客氣,看時間不早了,趙正清告辭離去,走之前囑咐蔡小米一定等感冒好了再去宋莊。並且告訴她一定按時服藥,好好休息,多喝白開水。

“小米,他怎麽這麽關心你?他有家嗎?有老婆沒有?”

“他有沒有管我什麽事?人家關心我是看沒誰願意關心我,看我媽一個人關心我太累了。他是想替我媽分擔分擔。”

“還有我呢,我不關心你?小米你這麽說不對吧,昨天晚上不是我給你買的藥?我還……”周澱粉剛想說我還看到你爸媽找你的廣告了,但話到嘴邊才想起蔡母的叮囑,趕緊停住,“我還燒水,藥是你媽給你喂的,要不是我出去買,哪來的藥?你能這麽快就好?”

“我哪好了?我這不病了麽,都暈倒了,還是趙老師把我送回來的。”蔡小米忽然無限委屈。

“病了,回來就好好休息,還在這較真兒。女孩子不能太較真,女人較真也不行,你看你媽一天活的這個累,就是太較真兒。你說我跟她要倆兒錢,那個費勁。要一分錢出來那不是要錢,那是跟她要命。”

小米不想跟他理論,這人沒理能辨三分理,何況昨天晚上的藥真就是他出去買的,再怎麽說,自己現在也沒有力氣和他說下去。如果把他先前把自己賣給小混混並且收禮金的事說出來,他還有麵子在這裏跟她理論嗎?她想想算了,自己沒有力氣爭辯這個。

周澱粉出去轉了一圈,沒多久又轉了回來,看到躺在**的蔡小米,忍不住問她想吃什麽,他好做飯。蔡小米說不想吃,不餓,吃不下去。周澱粉就繼續問她是不是想吃外麵的東西?要是想吃什麽好吃的,盡管跟他說。

蔡小米頭一次看到養父對自己如此熱情,忽然心裏莫名的感動了一下,好象自己真的回到了小的時候,在跟自己的親生父親撒嬌:“我想吃麻團,最好裏麵有多多豆沙餡的那種。”

“好,我這就去買。就跟他要多多餡那種。”周澱粉還沒走到門口就又回頭說,“那啥,小米,你兜裏有零錢嗎?我兜沒零錢哪。”

蔡小米不禁在心裏翻了個白眼,搞了半天還是兜裏沒錢,於是爬起來。周澱粉看小米要起來,趕緊走到桌旁,把蔡小米的包拿起來:“錢包在包裏吧?我來拿吧。”

“我來。”蔡小米堅定地說,她的包裏有女孩的私密物品,當然不能讓個大男人隨便亂翻。再說了,她對眼前這個男人剛生出來的信心一下子又給摧沒了,可別拿出錢包把自己那倆兒錢都當成自個兒的給翻了去。

周澱粉嫌蔡小米遞過來的十塊錢不夠:“那啥,還有我呢。我一會兒也得吃飯啊,你媽又不在家做飯。”蔡小米又拿出十塊錢,周澱粉這才滿足的走了。蔡小米心底說不出的一陣難過。這個時候,她就真的非常想她的親爸親媽。她走到床尾,在地上堆著的那堆書裏,抽出一本畫冊。這本畫冊是馬頓從西單給她買來的,她把那張尋人啟示夾在裏麵了。此時屋裏隻有她一個人,打開畫冊,那頁紙飄在地上。

蔡小米揀起那頁紙,又回到**。看著上麵李先生的電話,她忽然有了撥一下的衝動。可是她又問自己,撥過了自己能說什麽呢?是認他們還是不認?結果隻有這兩種可能。認,必須就打這個電話,如果不想認,又何必打擾。

四歲的蔡小米梳著兩個衝天小辮,穿著一件碎花連衣裙,眉眼看的不是太清楚,所以她也沒看出自己四歲到底什麽模樣。旁邊的照片似乎看著稍微清楚些,隻是覺得還是不太像自己。這是誰把自己給拚成這副模樣了呢?

這時周澱粉的聲音傳了過來,顯然他一邊走一邊還和賣魚的老張打著招呼:“你家的草魚不跳龍門了?再咋折騰也得折騰到飯桌上去。還龍門呢,那其實就是一場花裏胡哨的夢。”

蔡小米把紙折好,又夾進畫冊,放在枕下。周澱粉拿進來兩個麻團,除了一個塑料袋裏裝著涼拌菜以外,變戲法一樣從衣袋裏拿出一小瓶白酒。周澱粉笑嘻嘻地看著小米:“閨女,你爸除了愛喝酒沒別的愛好。將來你可得好好孝敬你爸,別的都不用,天天有酒喝就行。”

蔡小米覺得自己要拉到脫水了,恨不得就守在廁所裏不回來算了。剛進屋沒幾分鍾還得去。等到蔡母回來把周澱粉一頓臭罵:“閨女病了,還給她吃這麽不消化的東西,還給她吃涼拌菜,裏麵竟然還有辣椒。你行啊,一天不出去掙錢,還在家裏喝小酒。這日子是真沒法兒過了。”

蔡小米一股酸水湧上來,差點沒吐出來,肚子裏又一陣折騰,趕緊跑出去。等到再回來,徹底沒有了力氣。蔡母心疼閨女,趕緊倒熱水給她喝:“等媽去給你買藥。姓周的,你就喝吧,哪天別喝的爬不起來。”

周澱粉依舊小口嘬著,不舍得大口大口喝。酒太少,大口的話一口兩口就沒了。看小米一趟趟跑來跑去,看蔡母出去買藥,周澱粉加緊喝酒的速度,等到蔡母回來,他的酒已經全進肚子裏了。

蔡母讓女兒把治拉肚的藥趕緊吃了,吃完好好躺下蓋上被子休息。“開水沒了,燒水去。一天就知道喝喝喝。不掙錢哪來的錢喝。再這麽喝還不得喝死。”

“老妖婆子,你再跟我大喊大叫,我……”周澱粉在屋地轉著圈找著什麽,“我把房子給你砸了,我讓你住,我看你去哪住。”

“好啊,砸啊,我看你砸個給我看看。砸了都睡大街去。”蔡母憋了一肚子氣。

“一天錢錢錢的,掙錢這麽容易呢。我在外麵這麽多年我也沒掙到錢,在工地上掙點錢也被黑了。你以為我不想回家?我眼見著工友跟老板要不來錢都跳樓了,他摔在地上,那個慘。是不是,我跳你就高興了?”周澱粉的麵部表情扭曲了,一副要哭的模樣。

“我不說錢,你有本事別一天天的跟我要錢啊?我掙錢就容易?今天出息了,今天哪來錢了?又是小酒又是小菜的。”蔡母更是氣不打一處來,“這是跑大街上要錢去了吧。”

“媽,別喊了,我頭疼。”蔡小米吃過藥安靜多了,心想興許也是腸胃裏沒有東西可拉了。自這個養父出現,這個從來不熱鬧的家是徹底熱鬧起來了。可她不喜歡這樣的熱鬧。

5、

除了在老程這裏做模特,後來蔡小米也兼職給另一家做模特,一天幾個小時而已,無需在那裏學習。每次都是被畫完就走,她更願意把時間花在老程這邊。在他指導下畫畫。兩家距離並不是太遠,隔著一條南北直通的主街,老程的工作室在街西,另一家在街東。

大半年以後,痛苦又折磨人的化療,並沒有留下美麗又自信的小琴。她是那麽熱愛生活,恨不得把每一分鍾都用來做自己最喜歡做的事情。可她還是走了,這天是給小琴燒三七的日子,當天學生沒有課,蔡小米自然也不用來。而街東工作室這天恰巧有課,所以蔡小米還是來了。工作完已是下午,蔡小米從街東走向街西老程的鵬程工作室。

“來陪陪老程。”說完,趙正清往裏走。

蔡小米不再問了,她知道老程的心情不好,她現在如果再多說一句話一個字,不需要別人,就該自己把自己請出去了。老程盤腿坐在地上,看著地上那堆衣服發呆。蔡小米看過去,原來都是小琴穿過的,這讓她不寒而栗。有一套衣服她記得最清楚,就是他們一起吃火鍋那次她穿的,長袖長褲,上麵是紮染的各色花朵。花朵很大,看上去很豔,一般人穿它會顯得很俗氣,可穿在小琴的身上卻是不俗且雅致的。透著款款的大方,一看這女人就是跟藝術搭著點邊兒。可眼下,她早化為一縷煙遠去了,隻留下老程在這睹物思人。

“老程,來,喝點茶水。”趙正清遞過來一小盅茶水。

“不喝了。不喝了。我還能知道渴?餓?我身上還有痛和快樂的感覺嗎?”蔡小米覺得人在傷心的時候應該哭,她以為老程也會這樣,想不到他剛說完這幾個字,竟然大聲唱了起來,洪亮的聲音把蔡小米發呆的神經刺痛了。思念一個人,可以這樣用歌聲替代?可是這麽多逝去者的衣服,就這樣天天擺在眼前,那肯定也是一種折磨。那心都是碎的吧?

小米繞過去,把茶幾上的水用抹布擦了擦,然後走向院子。這才發現在靠東側的一個閑置的房間裏,竟然擺著很多畫。這時趙正清也走了出來:“小米,你看看小琴畫的畫。這邊都是她學畫半年內畫的,那邊那幾幅是最近才畫的。”

油畫都被鑲上了框,那筆鋒和線條,確實讓蔡小米驚訝。一個從來不懂畫的人,半年內畫出這種水平,難怪她能辦畫展。就算是得了絕症,朋友能相幫,陌生人那裏,你也得拿出你像樣的作品才行,人家才會買你的帳吧。小米小心仔細的看著小琴的畫。

“21天,什麽都沒改變。”老程似乎在自言自語。

“不是有21天法則嗎。你這21天過去了,也該振作了吧。據說,大腦構築一條新的通道需要21天。小琴離開你21天了,你身邊沒有了她,是不是也該形成習慣了?我看你現在是不願意走出來,你不是不習慣,而是頹廢。”趙正清一邊端著功夫茶杯嘬著茶水一邊說,“就拿我說吧,原來不習慣功夫茶,在你的熏陶培養下,這不也能一口口嘬了,過來,喝杯。老看著衣服發什麽呆。”

突然,老程一下子振奮了,他拎起那套他們吃火鍋的時候小琴穿的衣服展示給小米說:“小米,這套衣服你穿正合適。大小,長短,來,試試。”

趙正清又嘬了一口:“她害怕。你這不是嚇唬人小姑娘嗎。”

蔡小米看著老程失望的把衣服放下,趕緊說:“不是的,是我和小琴姐穿衣風格不一樣。我穿上肯定沒她穿好看。”

老程感激的看了眼小米,找話題說:“老趙,你的屋子都長草了吧?昨天我隔著門往裏一看,地麵上的草長了有快三尺了。你住在裏麵,狐妹女子肯定來找你。是不是老長時間沒去住了。”

趙正清看了眼老程,猶豫了下還是說了:“她跟我約法三章,一周隻有周末過來住一宿,第二天畫大半天的畫就回去。我能幹什麽?畫畫的時間都不夠,我還鋤草?沒那功夫。”

小米聽他們的話似乎聽不懂,也不好問。就一個人看牆上的畫。老程自小琴去世以後畫了不少畫,從那畫的筆鋒裏就能看出他心裏的掙紮和不平靜。那水麵和水底都是波瀾起伏著,如同遭到了英大的超過十級以上大風的天氣,那海麵和海底都要被掀翻過來。

就算是這樣,老程很快又找了個小女朋友,是超市收銀員。當初四個人去超市買火鍋食材,那女孩就在超市收銀,隻是當時他們誰也沒有注意到而已。

蔡小米驚奇這男人的情感會變化的這樣快。前不久他還恨不得要痛哭流涕了,痛不欲生了,眼下竟然又有了新人。

當然,小米和馬頓依然用通信的方式交流。小米也故意找一個生僻不認識的字寫進去,馬頓對她一陣誇。小米就回信說自己是抱著字典寫的信,好多詞語都是現學現賣的。馬頓說管它是不是現學現賣呢,隻要你使用它以後能牢牢的記住它,將來這些生字就全都歸你所有了。以後也就不用抱著字典寫信了。

蔡小米想,自己就是不抱著字典,寫上一封信也是很容易的,可她還是想多學點生字。於是兩個人的書信往來,就如同多了一項使命,馬頓依然做老師,故意在他說的話裏麵藏上一堆生字過來,蔡小米做小學生,抱著字典讀信。他們這樣的往來,竟然也是樂此不疲。

自從趙正清在宋莊也租了一個大院以後,並且蔡小米知道了以後,他就對蔡小米說,那有時間過去喝杯茶。蔡小米很向往一處大院子,幾間平房,無論是否住在裏麵,但至少畫完的畫有地方放了。

趙正清還不能把這樣一個地方單獨交到蔡小米手裏,這其實隻是他的一個休憩的場所,是他放飛心靈的地方。是他十幾年的婚姻,在變的平淡以後,給自己找的一個思考的地方。他思考的東西是現在的蔡小米所不能理解的。她不會相信趙正清和老婆沒有了正常的夫妻之道,隻因為他們還有親情,還有他們的孩子所維係著,所以趙正清守候著他們的婚姻。很淡,如白開水一樣。卻不可或缺。

生活表麵上看風平浪靜,實則下麵的暗湧外人又如何能看得到?就象蔡小米家,在蔡小米不在家的功夫,她的養父母經曆了怎樣驚天動地的打鬥?說打鬥稍微有點過,但是蔡母為了自己的女兒和周澱粉真的是大鬧了一場。以至於周澱粉卷著鋪蓋走了,說混的不象樣肯定不回來見她們娘倆。

沒有了周澱粉的小屋,忽然靜的出奇。蔡小米先是覺得心底無限開心,可轉瞬又覺得特別孤寂。本來好端端的三個人,象正常的一家人了,這忽然一下子就又隻剩下她們娘倆了,無論怎麽說,她還是覺得有點遺憾。

“媽,爸怎麽就走了呢?他去哪了?他一個人行嗎?”蔡小米有點擔心。

“他這麽大的人了,還用我們擔心?這麽多年他都沒在家,沒事,不用惦記他。”

想不到不出半個月的功夫,周澱粉就回來了,回來的周澱粉喜笑顏開,一進屋就說:“老婆子,閨女,看我拿的是什麽?”

兩人抬頭一看,進來的周澱粉和先前真的是不一樣,當刮目相看了。一身新衣,皮鞋鋥亮,胡子也刮的幹幹淨淨。簡直就年輕了十幾歲。他要兩人看的是手裏拎著的塑料袋,這個塑料袋顯然也是剛從布袋裏掏出來的。

周澱粉說完,從塑料袋裏又掏出來厚厚一遝用報紙包著的東西,他往桌上重重一放:“小看我,看吧,我也有今天。”

蔡母疑惑的打開報紙一角,驚訝地說:“天哪,這哪來這麽多錢?你搶銀行去了?”說完驚恐的看著窗外。

“小看我了吧,我一沒偷二沒搶。老婆子,要不是那天你激到我了,我還真是不愛出去。”

“你這是從哪兒回來?”蔡母小心地問。

“廊坊啊。我回老家去了,想著回老家看看能找點什麽營生,就碰上年輕的哥們了。”

“你們沒犯法吧?”

“你這烏鴉嘴。瞎說什麽,閨女,拿著錢,明天陪你媽買點好看衣服。給這不會打扮的老太太也搗次搗次。爸啥也不要,給爸整點酒回來就行了。”

最近這屋裏極靜,這周澱粉一回來,蔡小米覺得冷冰冰的小屋忽然就有了熱度。蔡小米答應著從自己包裏往外拿錢,準備去買酒。周澱粉從那遝錢裏抽出一張大度的遞給小米:“閨女,爸如今有錢了,爸咋還能花閨女錢呢?去吧,給爸跑個腿爸就高興了。”

這頓晚飯有點象過年,小米想了想,不,好象以往過年也沒有今天這麽熱鬧。從小到大,蔡小米在自己的家裏,記憶中就從來沒有經曆過這麽熱鬧的場麵。這真是第一次。而酒足飯飽的周澱粉,飯後還哼著小曲,一邊哼著一邊走出去,和賣魚的大張、賣水果的小薛閑扯上一會兒。

看著自己的養父母能和睦相處,蔡小米無論怎麽說都是開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