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尋找小米

1、

平房街口超市早早關門打烊,開業一年有餘,對於李會議夫妻兩人來說,經營著這家店說累不累,說不累也操心,每天都得留自己的人在店裏。東西雜,進貨、出貨、支付、收銀,哪一項都得操心到。

兩口子回老家廊坊了。彭大城的母親自那次摔倒被送進醫院,雖然說搶救及時,在醫院待了幾天就回家了,但從此她就沒能站起來過,生活儼然已是無法自理。彭母既要照顧丈夫,又要照顧婆婆,難有分身術。一對兒女假期很快就過去了,也都各自回了學校。

當婆婆二進宮再次入院,就再也沒能回她自己的家。她死之前兩眼無限哀怨,指名道姓說要見她娘家的遠房侄子李會議,說要李會議兩口子一定把孫女彭小米帶到她身邊,她要見一眼從一生下來就被抱走的孫女。要不然閉不上眼。

李會議和石貴珍趕緊坐車往廊坊趕。這一路上就在商量著怎麽和老太太把話編得更圓點。車窗外的風景在眼前唰唰的閃過,平時兩人很少出來遊玩,難得看看郊外的風景,卻沒有一點賞風景的心思。先前,彭大城已經交待過他們,不要跟老太太說實話,說哪怕你們人到場了,小米不在現場,也不能說她丟了,編點謊話說孩子一切都好,讓她心裏得到點安慰就好。可千千萬不能說丟了,不能讓老太太懷著遺憾離世。

彭大城已經知道自己的母親將不久於人世。現在她唯一放不下的就是被她親自送走的孫女小米,偏這個小米現在又不知去向。這邊孩子的親媽還沒安慰好,沒別人的時候就跟彭大城犯祥林嫂的毛病。好在老婆明白這事不能說給婆婆聽,無端讓她上火。

母親不要求住院,偏要在自家的病**養病,人老了一身毛病,說會兒話都要氣喘,加上不能起床無法自理,這讓平時獨立慣了的老太太無法接受這個現實。她發了瘋似的要見小米,說見了小米她就踏實了,就可以放心去見自己的老頭子了。不見到親孫女,不能上路。她說自己不能揣著罪責死去。

無論彭大城怎麽安慰母親,固執的母親就是要見見小米。

“媽,現在孩子都在上學,怎麽回來嘛。太遠了。讓她放假回來吧。”彭大城終於把拐買回來了,兒子彭冰川不在家,沒人屋裏屋外背他,他拄著拐可以屋裏屋外的走走。能夠一個人去母親的住處,而那隻提起來不敢落地的腳,如同擺設一樣。

“大城啊,你說你這年紀輕輕的腿腳就不好使,將來可咋整。不象我這老太婆,我知道我沒多少日子了。走了好,走了不麻煩你們。讓會議兩口子把小米帶回來,我要看看,我要和李會議說道說道。”

彭大城一直往後推脫,直到老太太說話氣喘,半天說不上一句話,彭大城才急了,趕緊給李會議兩口子打電話。恐怕他們再不來麵見老太太,老太太是真閉不上眼睛了。當李會議兩口子出現在彭老太太眼前的時候,石貴珍驚訝地說:“姑,您怎麽瘦成這樣啊。”

“不是小梅虐待我,別……別瞎想。兒媳照顧得可周到了。不能自理,廢物了。”老太太說完,歇了會兒繼續說,“貴珍啊,你和會議回來,咋沒把小米帶回來?十九年了吧?十九年沒見了。”

“姑,小米在上學啊。小豆和冰川不也在學校嗎?請不下來假。”李會議趕緊說。

“請個假看看我吧,小豆和冰川剛走。小米我要是見不著,我閉不上眼啊。這些年,我知道苦了小梅了。”呂梅花聽婆婆提到自己,禁不住眼淚唰的就衝出來了。彭長城看到這裏,趕緊給她使眼色,可她根本看不到。他趕緊拄著拐過去:“豆媽,咱家是不是還有兩盒煙?去給會議拿來。”

“不用拿,我早戒了。哥,倒是你這腿,怎麽一直沒好?”

“一直不見好,以前能走路,就是有點瘸,現在是一點兒也使不上勁,成廢腿了。沒有拐都挪不了窩兒。”彭大城看妻子的眼淚還在往下淌,就走過去小聲說,“別祥林嫂啊。”

“誰祥林嫂了。誰祥林嫂了。這麽多年你就沒說過我一句好聽話,閨女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說送人就送人。你倒還來埋怨我。”呂梅花本來想控製,自見到李會議兩口子,就滿腹委屈無法自控。

彭大城生怕她把實情說出來,趕緊哄她:“是我不對,是我不該把小米送出去行了吧。老婆,安靜。老太太現在可病著呢。”

“大城,你不用擋著她。我知道她這麽多年恨我,說句心底話。你媽我是有私心的。會議,你也不要以為我們小米長了顆淚痣就對她不好。當初我是跟小米媽說小米是掃把星,家裏不能養。可我隻有這樣才能把孩子要出來,哪個媽媽不心疼自己的孩子?哪個孩子不是爹媽的心頭肉?”彭老太太說完咳嗽氣喘不止,“我也是同情你們結婚多年生不出孩子,才想出這麽個轍。”

“姑,您老別說了,我們知道您的心意。”李會議臉上的表情無比複雜。

“滿足了你們,我就得罪了媳婦。我知道這些年大城和小梅過的不好,他們為了小米總在吵。會議,你就讓他們見見吧,讓我也見見吧。唉……見了小米,我也好上路了。”彭老太太一陣劇烈的咳嗽。

彭母止住了眼淚,這幾天她和彭大城總在為老太太擔心,她高燒不退,又不肯去醫院,找醫生來家裏輸液,也不見退燒,她又不好好配合。難道,一個人的生命終點就這樣說來就來了?婆婆和小米相比,現在最應該照顧的是婆婆,小米畢竟還年輕,又和自己的兒子擦肩而過,總會有相見的一天。婆婆這一走,他們是再想見也見不到了。她控製著自己的情緒:“媽,您就應該聽大城的話,不能這麽由著性子,該去醫院好好診治。命是自己的,你這不是跟自己抗命嗎?除了自己的命,別的都不重要。”

“會議,把小米找來。我知道自己的身體抗不住了。”老太太大口喘氣。

“姑,我找不來。”李會議痛苦地說。

“姑,小米在學校呢。”石貴珍趕緊補上一句。

“會議,就讓小米給奶奶打個電話總行吧?”彭大城說完,征求老太太意見,“媽,學校真請不下來假,就讓小米給您打個電話,您看行不?”

老太太呼呼喘著氣說:“行,打個吧。我和我孫女說說話兒。再不打怕是真堅持不住,連孫女的聲音都聽不到了。”

“媽,小米肯定在上課,讓會議給她發個短信,讓她找時間打過來。”彭大城對老太太說完,又對李會議說,“會議,用我手機發,我來擬短信內容。”

短信內容擬好以後,彭大城把手機放到李會議的眼皮底下讓他過目,過完目摁了發送鍵,眼見著閨女小豆幾個字在手機屏幕上閃,李會議都明白了。

半個小時以後,手機鈴聲大震,接通以後,彭大城大聲說:“是小米嗎?小米,我是爸爸,我是你親爸爸。奶奶現在病重了,她要和你說話。爸和媽都對不起你,以後爸跟你細講。你要怪就怪爸爸,千萬不要怪奶奶,你知道嗎?”當彭大城感覺小豆的聲音調整好了以後,這才把話筒遞給老太太,“媽。小米。她一會兒還要上課,就能說幾句。”

“小米啊。都是奶奶不好,奶奶不該強迫你媽把你送走。奶奶私心哪,奶有個遠房侄子,就是你爸李會議,他們生不了孩子,奶奶就把你給他們了。”老太太喘了一會兒繼續說,“米兒,奶奶知道,你眼角的痣是最好看的,是最好看的。不是什麽淚痣,那都是瞎掰的。小豆和冰川都比你小,他們是弟弟和妹妹,奶奶也隻有舍了你了。咳……我知道你們的爸爸媽媽都說好了,說你結婚的時候兩家才能見麵,現在不該把你的身份說出來,是怕傷了你。可奶奶等不及那天說祝福了。奶奶提前祝福你。”老太太一陣瘋狂的咳嗽,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媽。姑。”屋裏幾個人亂成一團。

“小米,奶奶高興,你叫奶奶,奶奶心裏舒坦。好好孝敬你爸媽。你有兩個爸爸媽媽,你該覺得幸福。嗨,奶奶不要臉的說一句,這你還得謝謝奶奶。他們都會疼你的。”老太太說完,頭一歪昏了過去。話筒裏傳來:“奶奶、奶奶。”的呼喚。

電話鈴聲再次響起,彭大城剛接通,裏麵就立刻傳來彭小豆急切地聲音:“奶奶到底怎麽樣了?爸,你們就這樣拉著我騙奶奶?你們好意思,姐姐四歲丟了,他們為什麽不找?現在既然知道姐姐也在北京,他們怎麽還不找?還好意思跑到家裏拉著我們一起騙奶奶。”

“小豆,你別急。這不是沒有辦法嗎,委屈你了。他們說了這次回去就貼廣告找小米。以前不告訴我們也有他們的道理,人家把孩子丟了,心裏也愧得慌啊。好了,你快去上課吧。家裏的事你就別操心,奶奶有我和你媽照顧呢。沒事,去上課吧。”

掛斷電話,彭大城回頭看向母親,母親身邊的三個人已經沒有了一點表情,或者說有的那種唯一的表情,都不用言說就知道是怎麽回事了。彭大城眼淚控製不住衝出來。幾十歲了,這可能是成年以後第一次落淚。不,是第二次。父親去世的時候,他也流過。他想強忍著自己不讓眼淚流出來,越控製那表情就越古怪。

“哥,你也想開點。”李會議安慰彭大城。

2、

安葬了老太太,李會議和石貴珍也該回去開店了。這時彭大城說話了:“會議,你們有啥計劃嗎?”

李會議愁眉苦臉地說:“小米四歲丟的時候,我們也不是沒找。遠遠近近的我們都找過了,也去派出所報過案。我們也盡力了。這麽多年過去了,我們絕望了,隻能祈禱她能遇上個好人家。”

“感情不是你親生的,要是你親生的,你能放棄不找?既然現在都知道她叫蔡小米了,也在北京,你怎麽就不能費點心思?真不是親生的啊。”彭母怨恨地說,“好,不用你們找,我自己去找。”

彭大城拄著拐,幾乎是一蹦一跳的往前走。看到彭大城這不方便的腿腳,彭母惱怒地說:“都是你這副腿腳,害的我哪也去不成。”

“豆媽,小豆她姐弟倆不是說好了要去找小米嗎,你身體又不好,不是這疼就那疼的,你去哪找?北京你又不熟。”

“可我們總不能知道小米丟了還不管不問吧?我們還是親媽親爸嗎。”彭母哭起來。

“哥,嫂,小米丟了我們有責任。我們是她的監護人。這次回去我們一定加大找小米的力度。嫂子你把小米的外形特征給我們寫紙上,回去我們逮哪貼哪。”石貴珍誠懇的說。

“她和小豆長的像。”彭大城拿出影集,把女兒小豆的照片指給他們夫妻看。“冰川給小米拍過照片,結果弄丟了。前些天小豆化妝他給小豆拍了幾張,說就用這幾張找小米,等你們回去我讓冰川給你送張小豆新拍的。”

“那也好,我們把小米四歲的照片也貼啟示上。”李會議說。

“你有小米四歲照片?快給我看看。”彭母急三火四地說。

“嫂子,我們沒帶。”石貴珍無奈地說,感覺自己很過意不去。如今孩子給人家丟了,照片怎麽也不能給人家看看?

彭母失望的表情。

回到北京的李會議夫妻,接到彭冰川打來的電話,約好時間,他說把尋找蔡小米的照片送過來。石貴珍看著照片,眼睛都直了:“象,真象,和小豆長的一模一樣。”

李會議提醒她:“行了,你別丟人了,這是拍的小豆,再怎麽拍也是小豆。”

“叔、嬸。那個叫蔡小米的模特確實就是長的這個樣子,我姐那天是往她這方麵化妝的。神情方麵也是模仿蔡小米。我把這張照片公布到我的群裏,讓大家一起幫我找。”

“我這有小米四歲的照片。”石貴珍趕緊拿出影集,生怕自己又犯了錯誤,彭母沒看到四歲小米,就讓她弟弟看看也好。

想不到彭冰川驚訝地說:“姐姐四歲的時候,她們原來還是這麽像?太像了。”

“虧的她們長到十九歲了還能這麽像。姐倆的緣份,我看是一定會再續上的。”石貴珍格外驚喜。

“嬸,這張照片我給我媽帶一張回去吧?”

李會議兩口子沒什麽不同意的。人家把孩子給你了,你還一張照片算什麽?同時,在他們心裏,更加深了找到李小米的想法。李會議帶著四歲小米的照片,和十九歲彭小豆模仿姐姐拍的照片,跑到複印社,尋人啟示上兩張照片,外加部分文字和李會議的手機號,很快貼的大街小巷都是。照片複印以後效果不是太明顯,好在眉眼還是看得很清楚。

“這是什麽奶啊,變質奶還敢公然擺出來賣?”一個女人走進超市,把方便袋裏十幾袋扔到櫃台上。

石貴珍拿過一袋:“日期是新的,沒有過期啊。”

“沒過期你喝個試試。都酸了,你家鮮奶弄成酸奶賣?”這女人很不客氣。“趕緊退。”

“老李,她在這買的奶嗎?”石貴珍喊李會議詢問。李會議立刻說是頭天晚上買的。

退貨找錢,夫妻倆雖覺得窩囊,但顧客是上帝。雖然說這奶也不是他們造的,都是別人給送貨,他們也不清楚哪個環節出問題了。看包裝袋上的時間肯定沒有過期。也隻有找送貨的理論了,沒辦法隻能返貨。可以後還賣不賣這種奶了?畢竟也是個牌子,不賣別人就會找,超市不是太大,可必須五髒俱全。如果有人來找的東西找不到,下次就不會再來了。不進貨又如何?他們也沒辦法。

無所謂了,眼下的要事是找到李小米。找到遺失了十幾年的養女。這麽多年過去了,其實兩個人對小米的思念應該沒有她的親生母親濃。隻是讓石貴珍耿耿於懷的還是有關他們子嗣的問題:“會議,你就是不聽我的,你再娶個,生個自己的,咱還能有這檔子事嗎?”

“車轆轤話說八百遍了,娶你了我還娶別人?”

“休我重娶啊。”

“那結婚證是鬧著玩的?我這輩子就沒有再娶別人的本事,就隻能娶一個。這話以後就甭跟我嘮叨了。再說你現在說也不趕趟了,一把歲數了想生也來不及了。”

“誰說的?男人四十一枝花,你才四十多還不到五十,就你五十了也能生出來。娶個年齡小的。”

“有自己老婆跟丈夫這麽貧的?你也不怕別人聽去笑話。好象我有多花心一樣。”

“男人都一樣,我不信你心裏不想著生個自己的。這輩子就守著我過了?”

“我這不沒辦法嗎,誰讓這輩子我把你給娶家裏了。認栽吧。”李會議嬉皮笑臉的說完就去整理貨架。

石貴珍表麵上強烈支持李會議再找再生,可心底對他的依賴是這輩子改不掉的。她何嚐不在想,如果李會議真休了她再娶,她石貴珍怕是這輩子就得一個人孤老終生,愁怨而死了。好在他們還有個找到養女的希望,隻要找到小米,也許他們能有個好的開始也說不定。於是,她對未來又充滿了信心。

“你貼還是我去貼?店裏總得留人吧?”石貴珍說。

“先放那,明天我去貼。我走遠點貼去。地鐵口貼點,咱家附近貼點。你一天大門不出,別再把你丟了我還得貼廣告找你去。”

3、

蔡母騎著三輪車,看到有個人喝完水把瓶子扔垃圾桶裏,趕緊加快速度趕過去。伸手從桶裏把瓶子揀了出來,收獲不少,多揀了好幾個。推著三輪車,她看到前麵有個人坐馬路牙子上喝水,喝完放旁邊,過會兒又拿起來繼續喝,為了這個瓶子,蔡母暫時不打算遠走。

喝水的人在看報紙,水喝完了,報紙還沒看完。空瓶子就在旁邊放著。蔡母見過別人喝完順手就扔了,可眼前這個人沒動作,她忍不住問:“這瓶子還要嗎?”看對方搖頭,蔡母把瓶子揀起來扔車上。

蔡母雖然年齡大了,可那眼睛相當敏銳,角落裏的瓶子別人看不見,她早看到了。她今天挺奇怪,走段路就能看到電線杆上貼著一張紙,上麵還有照片,眼下又遇上一張,就在路邊比較容易看到,這一看不要緊,那不是小米小時候的照片嗎?雖然有點模糊,她還是看得清清楚楚。小照片旁邊竟然是小米。這讓她吃驚不小,趕緊撕下來,角撕破了。遇上一個小學生,蔡母趕緊問清楚上麵寫的都是什麽,這一問不要緊,原來是尋找李小米的尋人啟示。這還了得?蔡母騎上三輪車,把剛才恍惚見過的那些紙全給撕了。撕完以後還膽戰心驚,這要是小米看到,會是什麽結果?她簡直不敢想象。

“這些人揍是不講究,我這邊還沒收拾完,他那邊就又給你貼上。這些城市的牛皮癬,真是沒的治了。”一個環衛工人正在用一個小鏟子鏟著電線杆上的廣告。“辦假證的,征婚的,尋人的,租房的。亂七八糟的,什麽都有。”

“政府也不管?就這麽亂貼?”蔡母試探地問。

“咋管?他們貼這玩意兒都是偷著貼哪能讓你看見?”兩人邊說邊往前走,蔡母一下子看見又有一張和先前一樣的紙在牆上貼著,把車停好,過去就把那頁紙給撕下來了,卷了一下扔到車上。

環衛工笑著說:“老姐?這一張紙這麽輕,能賣幾分錢?”

“我這不是幫您忙嗎。”蔡母尷尬的笑了一下。

“大姐,您可真是夠環保的,市民要都象您這樣幫著我們揀垃圾,這城市可就幹淨了。”

馬克在自己家小區門口見到一張尋找小米的廣告,他趕緊撕下來給小米送過去。小米還沒回來,他就把那頁紙疊得四四方方的放在桌子上,囑咐蔡母等小米回來交給她。

蔡母早就認識這張紙了,就算自己不認識字,那照片也是認識的。臨走前,馬克看了一眼蔡母,他可能在想蔡母會不會打開看。蔡母還是打開了,雖然她知道紙上的內容,可她還是忍不住又打開它,細細端詳。

這張紙被馬克疊成很小片的模樣,蔡母先前如果沒發現街頭貼的廣告,她是不會擅自把這張紙打開的。她不認字。展開的紙上,四歲的小米笑的特別可愛,而十九歲的小米,表情憂鬱,透著堅韌,依然十分漂亮。蔡母怎麽舍得把她養了十五年的小米還給她親生父母?她當然希望小米幸福,可她就是舍不得小米離開自己。

她在心裏默默地對小米說,請她一定原諒自己的自私。一邊緊張的疊著那頁紙,疊的顯然沒有原來規範,不知道哪個環節疊錯了。“就這樣交給小米?”蔡母想著,手下就疊的亂七八糟,索性團成團走到院子裏,扔進廢品裏。和那些紙盒子廢舊報紙混在一處。

回家的蔡小米,遇到出來買菜的馬克,馬克把那張尋人啟示向她匯報一番,說廣告就在她家桌子上。

“是尋我嗎?你看錯了吧?”蔡小米不相信地追問。

“沒錯,肯定是你,有你四歲和現在的照片。照片有點模糊,上麵寫的名字我可看清楚了,說尋找李小米。你原來是叫李小米嗎?我看上麵留的是李先生的電話。”

“噢,不是,我一直叫蔡小米。你肯定看錯了,我媽每次說那些亂七八糟的,根本都不是真的。是因為我惹她生氣,她才亂說嚇唬我的。我是我媽親生的。”蔡小米掉頭回家,

“小米,你幹嘛跑那麽快呀,好不容易遇上你,也不跟我說會兒話。”

“你又不是馬頓。和你小屁孩說不上話。看你後邊,你媽又來了?”蔡小米說完繼續往前走。

馬克條件反射的回頭看了眼:“你學會撒謊了?我這麽大了,我媽可管不著我。那天買回去的紅薯,我媽嫌多了,非讓我退回去。”

“那你怎麽不退?你媽知道是我賣的?”

“我媽才不知道,她要是知道了還不得跑過來鬧?我多聰明呀,瞞下了。夠意思吧。”

“行了,你可夠意思了。要賴就賴你哥去。我得回去了,坐了大半天,畫了那麽久都累了。”

“小米,你就不能不理馬頓了,隻理我?”馬克乞求的看著蔡小米。

“馬頓我也沒理呀?人家是大學生了,我理他幹嘛?我理你幹嘛?你是中學生。我都是社會小青年了,別象你媽說的,把你給帶壞了。”

“我媽的話你也聽?她就是怕我不好好學習考不上一個好高中。我不想上高中了。”

“那你想幹什麽?”小米吃驚地問馬克。

“直接考個中專,工作掙錢唄,好向你看齊,早點走向社會。”

“拉倒,你跟我沒法看齊。今天我還和美院的趙老師一起吃飯了。他今天去宋莊了,他還邀請我明天去逛街呢。還會去美術館看展覽。”小米故意在馬克麵前表現得特別高興的樣子。

“你跟大叔吃飯去了?你幹嘛要和大叔吃飯?”馬克不客氣的說。

“我和他吃飯還得向你匯報嗎?你又不是我家長。趕緊回家寫作業,考個重點高中是正事,象你哥馬頓一樣上個好大學。走了,就什麽都忘了。好了,我走了。”蔡小米掉頭想走。

“我不是你家長,可我希望你將來做我女朋友。看你現在這樣,是不是以後我見了你跟他叫大叔,跟你叫大娘?”馬克不高興的貧。

蔡小米笑眯眯地說:“你比我小兩歲,我才不會要姐弟戀的。可以呀,隻要你願意跟我叫大娘,現在就能叫。”

“大娘,我覺得你在撒謊。你是小女孩,怎麽會心甘情願當別人家大娘。”

“他有魅力啊。好了,快回家。我真走了。”蔡小米走遠了,隻留下身後目瞪口呆的馬克,蔡小米想想剛才撒的謊就覺得好笑。看來這個趙大叔確實可以讓馬克知難而退。隻是,身後沒有了跟她說話的馬克,放慢腳步,蔡小米才發現自己的思緒其實亂極了。看來,親生父母開始找她了。可是都這麽多年過去了,他們怎麽才想起來尋找?

4、

晚飯母親已經做好。剛進屋的小米,就被蔡母告知,飯已做好,洗個手就開飯。蔡小米四處看了眼,尤其看了眼桌子,上麵沒有什麽尋人啟示。而母親也沒有提起,自己也就佯裝不知道。

“媽,今天米飯真香。”

“那是你餓了,中午沒吃好吧?”

“吃好了,就是來回坐車,顛簸的。”

“小米,我們把家搬走吧,就搬到宋莊去,這樣你就不用天天坐車跑來跑去的。你看你還得倒車吧?太麻煩了,這一天都搭路上了。反正媽在哪都行,又不耽誤我。”

“宋莊房子太貴了,再說一租就是一個大院,比這邊費用高多了。就我們倆個人,住那麽大的院子有點可惜。還是我來回跑吧。媽,今天沒人來找我嗎。”

“沒有啊。噢,馬克從咱家門口經過,打聽你來著。你看見他了?”

“看見了,老纏著我,我讓他以後少上咱家來。煩人。”

“就是,他們都是北京人,咱又不是坐地戶,咱少搭擱他。再說了,他們都是學生。咱也別惹的他媽不高興,吵的四鄰煩。”

“媽,我知道了。馬頓走了,馬克很快也會走的。這我都知道,我會離他們遠點的。”可是夜深人靜的時候,蔡小米也會一個人發呆,她會想起馬頓夾在書裏寫給她的詩。想起每一個和他相處的瞬間。

而每次馬頓周末回家,都鐵定了要來蔡小米這裏報到。這次讓蔡小米沒想到的是,馬頓竟然在出地鐵的時候也看到了尋親啟示。當蔡小米看到馬頓遞給她的這頁紙,她分外吃驚地說:“怎麽會有我現在的照片?”四歲的自己恍惚已經沒有印象,可現在的自己是最清楚不過的了。隻是看上去是自己,卻又不是自己,那神態很象自己,但她清楚明白,眼前這個女生不是原裝的自己。這到底是誰呢?

“小米,你還是打個電話吧。”馬頓說。

蔡小米還沒等開口,聽見母親推門而進。不知道是怕母親知道還是出於什麽,蔡小米快速把這頁紙團成團捏在手心裏。

“馬頓,你還不回家?你媽肯定做了好吃的等你,趕緊走吧。兩周回來一次,就住一宿還往這跑。你的書放這吧,我回頭再看。”蔡小米向馬頓使眼色。她就納悶了,自己這當事人再怎麽小心走路也沒看到過這張尋人啟示,偏馬家兄弟頻頻見到,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呢?真成了電視劇裏那無巧不成書的橋段了?

蔡小米送馬頓出門:“馬頓,馬克已經跟我說了這事了,我不想認親。你別跟我媽提這事兒,我媽就我一個閨女,我不可能離開她,讓她傷心。再說,我四歲就丟了,他們怎麽不找?現在找我幹嘛?我能掙錢了長大了,他們才來找我?當初我連學都上不起,他們怎麽不來找?”蔡小米快哭了。

“小米,你還是打個電話吧。親爸親媽總是好的,打個電話他們也就安心了。這麽多年,或許他們也在找你,就是沒找到吧。那時我們小,就是貼尋人啟示了,我們也不一定留心關注。”

“到此為止吧,我不想再提這件事情。”蔡小米展開手裏那頁紙,把它撕的粉碎。

馬頓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切:“小米,你真的不想認親了?也好,反正你有我,認不認別人,你也有親人。”

蔡小米瞪了馬頓一眼:“你別在這自作多情。你是誰親人?”

“小米,你在美院的那個老師叫趙什麽來著?”馬頓忽然想起什麽趕緊問。

“趙正清。怎麽了?問的寬。”

“沒事。我就是問問,我覺得他這人不錯,對你這麽好。我們將來要好好報答他。”

“我們?為什麽要我們?我報答就是了。哪裏輪得著你。”蔡小米噘著嘴說。

“小米,你別跟我說我寫的那些詩你都沒看?”

“看不看能怎麽樣?我和你媽媽不是一家人,無論我什麽樣,她都不會接受我的。我跟馬克說了,我和趙正清交往了。”

“果真馬克沒有撒謊。你告訴我,你說的是真心話嗎?馬克變得很頹廢,他還跟我信誓旦旦地說,他這是因為你心裏有趙正清這個大叔,他說願意向你的感受妥協。還說,如果隻和我競爭,他絕對不讓我。”

“難道我前世欠了你們二人?”蔡小米停下腳步,“以前小孩子在一起,如同過家家。如今我們都長大了,以前的小心思都是些天真的想法,我覺得還是應該放在一邊。馬頓,你也會有更美好的未來。”

“我和你在一起才會有美好的未來,五六年了,難道,你就真沒感覺?以前我覺得時機不成熟,現在我是大學生了,我覺得我有權利追求自己的幸福。再說,你也不是小孩了。”

“正因為你是大學生。我是什麽?”

“你是模特啊。你又能賺錢又能學畫畫,你這麽有才華,你在我眼裏是最優秀的。”

蔡小米願意和馬頓交流,打小她也沒什麽朋友,是馬頓哥倆圍在她身邊,教她認字算數。她不能忘記他們其中的一個。對馬克說話可以狠下心來,可對馬頓她狠不下來。隻是一想到他們的母親對她的態度,她的心一下子又硬了:“馬頓,我不是北京人。這個你知道。”

“不是北京人怎麽了?中國這麽多人口,難道全都是北京人?你就是蔡小米,蔡小米就是你,這世上隻有一個蔡小米,這就夠了。”馬頓從斜挎的包裏拿出一袋薯幹,“呶,這是我曬的,可以吃了。”

蔡小米拿出一根細細嚼:“你可真行。誰教你的?”

“我和馬克從小就愛琢磨吃的。我媽上班也沒時間管我們,這個你也知道。這個還是上回你賣的紅薯呢。我厲害吧,你要是愛吃,以後我還給你做。隻是吃不到你賣的了。”

“是啊。那樣的日子,滿頭滿臉的雨水,還是你幫我送回家的。”

“隻要我有時間,我就願意陪在你身邊。”

蔡小米不吭聲了,仔細嚼著紅薯幹。

“小米,我給你寫信吧。”

“沒有地址。”

“你願意收到我寫的信,我就會找到地址。”

蔡小米無辜地看著馬頓:“哪有?我不信。難道你讓馬克轉?不行,馬克馬上要考高中了,你可別惹他。他現在得煩透我了。”

“讓他轉?我還怕他劫了自己留下了呢。讓趙正清轉。”

蔡小米驚訝不小:“真有你的,你咋想的呢。怎麽好麻煩人家呢。行了,我寧可不收你的信,也不要麻煩他。”

“麻煩他怎麽了?再說如果有信你去他那取就是了。”

“我已經很麻煩他了,不想再麻煩。”

“那我就直接寫你家地址,要是被你媽給劫了可不賴我。”

“好吧,我跟我媽說,讓她不要劫你的信。”

“她聽你的?”

“我是她閨女。”

“小米,我還是覺得你應該給親生父母打個電話,也免得他們大海撈針一樣的找你。他們這樣找下去,多難啊。”

“我不能認他們。我有媽媽,你讓我還認別人做媽?我的事你不要管了。”

“你的事我不管你讓別人管?”馬頓有點霸道的看著蔡小米。

“我新買了個字典,現在看書還能有挺多生字呢。”

“我不在家,不能給你借書了,你自己去圖書館辦個書證。多看書還是好的。有生字查字典。”

“要是你在身邊,我就把你當字典。”蔡小米說完,覺得這話說的有點怪,怪到不好意思,於是趕緊打住。

“我最願意當你字典了,讓你使勁翻。”馬頓幸福的說。

蔡小米的臉紅了。

5、

蔡小米自從知道大街上開始張貼尋她的啟示,就買了一副墨鏡,一個卡通口罩戴。天熱,頭上戴頂帽子,臉上戴著口罩,加上太陽鏡,愛美的女孩怕把自己曬黑了,這種妝束可以理解。

這天,蔡小米的養母過生日。她打算好好給母親慶祝一下生日。長這麽大,自己還從來沒有主動給她過過生日。蔡小米把自己捂的嚴嚴實實的以後,才拿著剛到手的工資出門,打算去平房街口超市給母親買點好吃的。剛走到門口就震驚了,超市的牆上竟然貼著那則眼熟的廣告,和馬頓給自己送過來的一模一樣。趁人不注意,她趕緊撕下來,團成團攥在手心裏離開。這時後麵有人喊了起來,說姑娘你認識她嗎?你要認識的話就趕緊打電話給我們啊。

蔡小米沒吭聲,逃也似的跑了。她在想,難道超市老板和老板娘就是自己的父母?走遠以後,把那張紙展開,看到上麵兩張照片下麵的電話寫的是李先生。她恍惚記得,自己小的時候就姓李,叫李小米。想到這兒,禁不住熱淚盈眶。這張紙她沒扔,鋪展好,回家夾在書裏。沒事就拿出來看看。

東西沒買成,蔡小米跑到更遠一點的超市買了食材回家,一到家就開始做飯。給母親做了長壽麵,臥了兩個荷包蛋。想不到雞蛋碎了,尤其蛋清全碎在了麵裏,隻有兩顆蛋黃不太規則,但總算能看出點蛋的模樣來。

不管做成什麽樣,母親都從來沒有挑剔過。母親把蛋黃挑出來放進蔡小米碗裏,蔡小米趕緊拈出來放回母親碗裏:“生日蛋和麵不能分開的。”

“誰說的,給我閨女的又不是給別人。你不吃我也不吃。”

母親的甜蜜威脅讓蔡小米隻好妥協。蔡小米心底含著淚,她想起那張尋她的告示,就當自己沒看見吧。她不想有意外打破她和養母的生活。

蔡小米現在最感激的除了養母把她養大,就是趙正清了。要不是趙正清幫她聯係做模特的事宜,她恐怕還在做小販。如果不是趙正清,她也不會這麽理直氣壯的畫畫。每晚睡前,蔡小米不是看書就是作畫,這已成習慣。

蔡小米覺得自己生命中重要的人不多,母親、趙正清這兩個人無疑是她生命中非常重要的兩個人,馬頓和馬克當然也很重要,她跟他們學到了課堂裏老師傳授的知識。她想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無非就是這幾個人吧,想不到第二天蔡小米從宋莊回到家,天已經擦黑了,自己家的屋子裏竟然又多了一個男人。

“這就是我閨女吧?”男人依舊坐著說話。

“小米,他叫周澱粉。你爹。”蔡母說。

“我爹?我哪來的爹?”蔡小米當時一愣,腦子裏一下想到尋人啟示來。難道是親父看她撕下廣告,跟來的?不對,親父姓李,他姓周。那他是誰?

“落葉歸根嘛,我不回家還能去哪?”周澱粉涎著臉說。

蔡小米不知道怎麽評價他們的婚姻,她和養母在一起十幾年,也沒聽說有這個父親。她隻覺得仿佛從天上掉下來個父親一樣。

“姑娘,在哪兒打工?”周澱粉問。

“學畫畫。”

“老太婆,你挺有錢啊,還支持姑娘學畫畫,那得多少學費啊。”

“你閉上嘴吧,又沒花你錢。你心疼什麽?再說小米自己也能掙錢了。”

“在哪兒打工呢?姑娘。在哪打工畫畫?”周澱粉還在追問。

蔡小米不吭聲,周澱粉覺得無趣。晚上睡覺成了問題,就一間房,多一個房間都沒有。早期蔡小米和養母睡一張**,再大一點蔡米就有了自己的床。就算是這樣,三個人睡一間屋也有點困難。蔡母下了逐客令:“姓周的,你看見了吧,現在屋裏沒有你的地方,你愛去哪去哪。十幾年你都能不回來,你還回來幹什麽?”

“別介。我知道你心裏有我,要不十幾年你不搬走?”

“我往哪搬?房東心腸好,對我們娘倆好,住哪不是住。何必搬走。”

“別嘴硬了,還不是在這等我,搬走了我哪找你去。”

蔡母語塞,蔡小米也暗自盤算了一下,覺得養母十幾年住在這裏沒動地方,或許真有等周澱粉的心思。也不對,明明前些天還在討論要搬到宋莊去呢。或許,養母心裏也在矛盾吧,一方麵心疼蔡小米跑來跑去,一方麵又在等她失蹤的丈夫?

周澱粉要吸煙,打火機打不著火,就在抽屜裏到處翻找火機或者火柴。翻了半天也沒翻到,就任嘴裏叨著那顆煙,不放鬆。當周澱粉手裏拿著小紅本看的時候,蔡母衝上來要搶下去。

“別搶。這就是證據,十幾年咋了?十幾年這結婚證上也是我和你的照片。”

“放下。”蔡母不高興,“你也好意思說,十幾年,你死哪去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你知道我怎麽過來的。”蔡母的聲音有點變調,蔡小米覺得自己的母親受委屈,可自己又插不上手,不知道怎麽管他們的事情,隻好開門走出去。路上行人不多,城市卻總是不眠的,路燈遠遠的結伴,照著彼此。可它們永遠相隔著那樣一段距離。此時,蔡小米的心格外孤獨,回來的周澱粉,在蔡母眼裏依然沒什麽改變,整天遊手好閑,讓他跟她一起去收廢品揀廢品他都不願意,嫌丟人。

“怎麽丟人了?這是用勞動換錢,沒錢花才丟人。”

“沒錢花也比滿大街吆喝破爛強。我不去,愛去你自個兒去。不夠寒磣。”

這麽多年他也沒管過蔡母,蔡母自然也懶的管他,讓他跟自己出去收廢品他拒絕不去,也罷了,自己一個人也是獨來獨往慣了,有他在身邊興許還不習慣。於是早晨三個人分頭行動,晚上再聚在一起吃上一頓飯。就是這頓飯,周澱粉吃的也不及時,蔡母和小米等急了,就先吃不管他了。他有的時候是餓著肚子回來,有時幹脆就是酒足飯飽回來的,倒頭栽到**就睡。

蔡小米反感他差不多頓頓不離酒的樣子,他恨不得早晨都喝兩口。他喝酒太奇怪了,隻要有酒,沒飯沒菜都行。二三兩的口杯,端過來兩口就悶下去了,看的蔡小米直嘖舌。

“你是剛從飯桶裏出來,這是又掉酒缸裏,還沒撈上來?一身酒氣。”蔡母明顯不高興,“脫了睡,聽見沒有,脫了。”

蔡小米在旁邊看到這情景,心裏也說不出是什麽滋味。從小到大沒聽母親說自己有父親,這天上突然掉下來個父親,按理說應該是喜事,也許至少對養母來說是吧。蔡小米想畢竟母親這一輩子都是一個人孤單過來的,雖然有自己的陪伴,但畢竟不是個完整的家。要是養父能好好過日子,蔡小米覺得眼前的三口之家倒也還算完整。

周澱粉顯然已經睡著了,無論怎麽叫也沒叫起來。蔡小米一個人走出去,天已經黑下來了,但路燈還亮著,照耀著這個永遠不願意黑下去的城市。離睡覺時間還早,蔡小米從衣兜裏拿出口罩戴上,遠遠的看過去,平房街口超市燈火通明。這條路上的行人依然很多,有孩子跑來跑去,有自行車駛過。轎車也是有的,但不多,這條街太窄,隻供行人似乎更合適。就有那跑來練車技的,人多,尤其怕碰到孩子,那車是想跑也跑不起來,也就開的極緩慢,如同在駕校練樁一樣,慢慢往前挪。比蝸牛似乎快不了多少。

蔡小米也慢慢往前挪,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有環衛工人還在燈光下幹活,用鏟刀鏟著牆上和電線杆上的廣告。她走這一路了,沒看到任何廣告。每次坐公交趕地鐵,她都覺得每個行人都不象現在的她,大家行色匆匆,就是牆上掛根金條也未必有人能注意到。就算掛根金條,遠遠的看見了,還以為掛的是銅條鐵條,沒誰會有功夫搭理它。何況一頁也許跟自己毫不相幹的廣告,隻要自己家裏沒丟人沒丟東西,都忙著趕路,誰還會注意它呢。

蔡小米心下就釋然了,想父母找到自己的可能性就這樣又降低了不少。不禁又感概起來,不知道該為此高興還是該為此遺憾。街頭擺小攤的小販還沒有完全收拾。蔡小米就這樣走著就進了街口超市,她在貨架上尋找著自己需要的東西,偶爾透過貨架看向門口櫃台收銀處。石貴珍正在看著進貨單,李會議正在看牆上掛著的電視播出的節目。收銀員是個小女孩,顯然老板和老板娘偶爾可以溜個號。

“你個混蛋,誰讓你把小米給賣了?啊?誰同意了?你個混蛋王八蛋。”蔡小米還沒等拉開自家房門,就聽到蔡母邊哭邊罵。蔡小米趕緊進屋。

“這麽多錢,老子有錢了。跟你要你個老太婆又不給。”周澱粉說完繼續睡。蔡小米看過去,**扔著很多錢。一百的五十的,甚至還有十塊的。這些錢晃的她眼睛生疼,如果沒聽錯,她先前聽到說把她賣了?他把她賣給誰了?她的生身父母?難道他也看到了尋她的廣告?不可能,如果是那樣,她覺得李會議他們不可能還安靜的坐在超市裏,早跟過來了。那到底是怎麽回事?那或許她的生身父母不是李會議,他們隻是把廣告貼在超市門口,幫助別人而已嗎?

“媽。”蔡小米詢問的眼光看向母親。

“米兒,媽不該留下他。留他是個禍害啊。他剛才說,把你許配給這條街上的阿狗了。”

阿狗?這人誰不知道?蔡小米頭皮發麻。那就是個混混,小的時候就沒少打過蔡小米的主意。一天不幹正經事,偷雞摸狗的事情沒少幹。誰都不愛跟他做鄰居,如今周澱粉怎麽跟他搭上話了?

“小米,明天一早你趕緊去宋莊吧,能在那住下最好,這個家可千萬別回來了。”

“想走?”門被推開,“哪這麽容易,老周已經把財禮錢收下了,蔡小米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誰說的?還反了?大不了他周澱粉把你錢給你退回去。”蔡母護著小米。

“他退?他拿啥退?就他的兜,比臉都幹淨。蔡小米,這可不是我強迫你,是你家老爺子上趕著我的。明天準備準備,我就來迎親了。”說完,阿狗就走了。

“周澱粉,你給我起來。”蔡母氣不打一處來,揪著周澱粉的耳朵就想把他揪起來。

“你幹什麽老婆子。閨女早晚都是要嫁人的,嫁給阿狗好,不受欺侮。”周澱粉的眼睛怎麽使勁也睜不開。

一大早,還不等蔡小米出門,阿狗就帶人來了。一進屋就對周澱粉說:“丈人,昨天的酒喝的可好?以後咱爺倆有的是機會一起喝。”

周澱粉看到阿狗的出現,有點想討好,又有點懼怕,在蔡小米看來他心裏定是有各種滋味,或許他收了禮金也未必是心甘情願的。他反過來勸蔡小米:“丫頭,早晚都是要嫁人,早嫁晚不嫁。19歲,嘖,花苞的年齡。阿狗,以後你得好生對待我們家小米。”

“丈人,那還用說嗎。肯定的,不對媳婦好,我能對誰好?”

“我不管,丈人都把禮金收來了,這媳婦就是我的了。”說著,阿狗就要拉小米走。

“住手。”推門而入的馬頓沒想到遇上這樣的場麵,“你幹什麽?小米說了要跟你去嗎?”

蔡小米掙脫阿狗的雙手,躲在高大的馬頓身後。“蔡小米是我的女朋友,我看誰敢動她。”蔡小米心裏暗喜,來的早不如來的巧。剛才還在想著如果自己早點起床出門去宋莊,興許就能躲過這一劫,可縱使一早躲過去了,晚上回來還是難免要遇上的。母親讓自己住在宋莊,能不回來就不回來。可這裏是她唯一的家,她不回這裏還能去哪?馬頓的到來,讓她心裏踏實了很多。想想日子真是快,又到周末了。幸好馬頓一回來就上她家來。想不到這時馬克也開門進來了,讓躲在馬頓身後的蔡小米覺得有點尷尬。畢竟跟馬克說過,她已經和趙正清交往了,眼下這局麵,如何是好?

“馬頓,我就知道你上這來了。想不到這裏這麽熱鬧。”馬克說。

“馬克,趕緊回家,這沒你的事。”

“誰說沒我事?有小米的事就有我的事。”

“馬克,我上次都跟你說了,你忘了嗎?”蔡小米提醒他。

“這麽麻煩的事,大叔怎麽不幫你處理?你倒是喊他來呀。”馬克不依不饒。

6、

“我這就把小米帶走。籌備婚事,我看哪個敢攔我?”阿狗指著所有在場的人說。

“我看誰敢帶走。”蔡母手裏拿著一根木棍子。

“丈母娘,人都說一個女婿半個兒,您老這是唱哪一出?以後不處了?”

“蔡小米是我的女朋友,我看誰敢碰她。”馬頓把躲在身後的蔡小米拉到身前,抱在懷裏。這也是他們第一次親密擁抱,蔡小米有點不適應,但她知道這也是她曾經渴望的,最主要的是在阿狗麵前,這是最厲害的一招。

“周澱粉?這怎麽回事?”

“沒,我閨女沒訂婚呢。他是誰?我不認識。”

“他是我哥,當代大學生,我爸是警察,我看你們誰還敢把這事鬧下去。婚姻法裏有沒有可以強行逼婚的?你們問過小米嗎?她願意嗎?小米,你願意嗎?願意和那個男人結婚?”

“我不願意。我又不認識他。”

“你不認識我?一條街上混的,誰敢說不認識我。”

“我打心裏就不認識你。也不想認識你。馬頓不都說了,我和他什麽關係了嗎。”蔡小米不知道怎麽繼續說下去,說馬頓是自己的男朋友,還有點開不了口。

“收了我的錢,就得做我的女人。”阿狗誰也不懼了,強行拉小米走,“我管你是警察他是警察,娶媳婦結婚又不犯法。”在拉的過程中,蔡母的木頭棍子就砸向旁邊的木頭桌子,那聲音很響,把桌麵砸了一個坑:“我看誰敢把我的女兒拉走。我就跟他拚了。”

“你撥,你撥我還怕你了?他們收了我的財禮不把姑娘嫁給我,擱你你願意啊?”阿狗反過來質問馬克。

“我家沒姑娘可嫁,我家就倆哥們,還有一個警察和一個婦女。你看你選誰合適?我們可以商量。”馬克說。

阿狗氣的無話。沉默了一會轉向周澱粉:“老周頭,你先前的口氣呢?咋一聲不吭了?收了錢就蔫退了?”

“我們把錢還給你。”蔡母把昨天周澱粉喝醉掏出來的錢全遞給阿狗。

“不行,得加倍還,是你們毀婚。”阿狗不依不饒。

蔡母氣的渾身發抖,指著周澱粉不知說什麽好:“這個錢先還你,明天我們把錢湊齊了再給你。”

“拖一天一百加八百利息。”阿狗揚長而去。

周澱粉徹底頹廢了,他拿不出多於禮金一倍的錢。“我們報警吧,他這就是敲詐。”馬頓說。

“報啥警啊,自己捅的簍子自己平。明天就把錢給他送過去。我告訴你周澱粉,孩子的婚事用不著你跟著瞎操心,你沒管過一天,這長大了結婚的事怎麽也輪不著你管。哪涼快哪待著去。馬頓馬克謝謝你們。”

蔡小米早從馬頓懷裏分離出來。

“小米,你說實話吧,大叔怎麽回事?你不是和大叔開始了嗎?怎麽又扯上了馬頓?”

“馬克,你趕緊回家上你的學去。蔡小米將來就是你的嫂子,我和她在我上大學的時候就開始了。”

馬克看向蔡小米,蔡小米羞澀的避開他的眼光。

“明明告訴我和大叔,我才舍得離開。要是早知道和我競爭的是馬頓,我才不會放手。哪料到螳螂捕蟬,竟然黃雀在後。”

“誰黃雀?馬克你不要亂說話,跟你哥說話一點禮貌都沒有,沒大沒小的。他是黃雀那你是什麽?”蔡小米數落馬克。

“我是麻雀,還是最小最不起眼的麻雀。”馬克黑著臉說。

就算是馬頓一大早趕來見蔡小米,可蔡小米仍然是要去宋莊的,這次馬頓陪她一起坐車去宋莊,遠遠的,他就等在附近,看書學習。然後晚上再一起回平房。開始戀愛的小女生充滿了幸福的感覺,那臉上洋溢著掩飾不住的笑顏。想不到晚上一到家,麵對著冷鍋冷灶,還有周澱粉一副玩世不恭的臉,再看向養母,那臉上分明是哭過的。蔡小米就納悶了,難道早晨的事情還沒過去?心裏咯登一下,是家裏沒有錢還給阿狗吧。

“米兒,媽一點做飯的精神頭都沒有,你去買點涼皮自己吃吧,我不想吃了。別帶他那份,餓死算了。他配吃糧食嗎?”

“我不吃糧食我能長這麽結實?還能活這麽好幾十年?我就指著糧食活著了我。”周澱粉這個時候口齒依然伶俐。

聽的蔡小米不寒而栗。從小到大,她從來沒見母親這麽凶過。蔡小米沒吭聲,默默地洗菜做飯。三個人吃的靜默無聲。快吃完的時候,周澱粉嘀咕一句:“沒酒吃飯就是不香。”

“要喝自己掙錢買去,少跟我伸手要。今天下午阿狗的錢算我幫你堵上了,趕緊掙錢還我。別一天好吃懶做,我養不起大爺。”

周澱粉翻了翻白眼,把飯碗一推不吃了。“你怎麽的,你小孩啊你剩飯碗?趕緊吃,吃完你刷碗。”蔡母恨的牙根癢。

“不吃不吃就不吃。沒酒不吃。吃不完我就不刷了,明天繼續用這個碗。”當周澱粉這麽說的時候,蔡小米雖然沒吭聲,但心裏有無數的話想說出來:“這人是完了,估計肚子裏都喝出酒蟲子了。每次喝酒都跟一口悶似的,當那是白水呢?”

“爸,你把飯吃完吧,我去刷。總喝酒,不好好吃飯,人都完了。”蔡小米終於沒忍住開口叫爸了。

“閨女,你叫啥?你再叫一遍。”周澱粉興奮的跟喝了酒一樣。

“爸,一會兒我刷,你快把飯吃完吧,隻有小孩才愛剩飯碗呢。”

“我閨女的話我最愛聽。”周澱粉拿起碗,幾口就把剩米飯扒拉肚裏去了。

“小米,不是我說你,我還沒找著時間跟你說。上次咱娘倆白說了?你怎麽還和馬家那倆小子來往?還和馬頓那麽近?”

“媽,人家馬頓挺好的。”

“人家是大學生,你得咋跑才能攆上?媽是怕你將來吃虧受氣。他媽你又不是沒見過。那麽凶的一個人,恨不得把咱給吃了。都怪姓周的,當初你要老老實實在家掙錢,咱米兒能上不起學嗎?我掙那點錢全給父親治病了都還不夠。唉,想想我就對不起小米。”

一提到馬頓他媽,蔡小米就不吭聲了。她心裏的矛盾隻有自己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