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陳永華在雷諾汽車廠所做的這份工算是比較安定的,每天按時上班下班,沒有太多的思想負擔。但是收入也是有限的。這份薪水維持普通的生活沒有問題,如果要想過更好的生活,必須得尋找新的路徑。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這是人之常情。不少從東南亞來的華僑華人,大多把在雷諾廠打工,作為一個過度階段,作為今後創業的一個跳板,沒有一直要做下去的長期打算。待生活基本安頓好、熟悉了周邊的環境,同時也有了一定的資金積蓄後,就往自己創業、做生意的目標進發。在林海毅準備離開雷諾廠,去製衣廠求發展時,他倆兒就商談過多次,陳永華十分支持林海毅的決定,並說等他條件成熟時,他也會告別雷諾廠,出來與林海毅一起幹,共同創業求發展。

老話說:“工”字不出頭。要想過上好生活,出人頭地,一定要敢於闖天下,走自己創業的路。東南亞過來的華僑華人,大多數人走的都是這條路。他們在東南亞時,就是秉承這樣的一個理念:人不能一輩子靠打工過日子,到了一個新的地方,等熟悉了環境,有了一定經濟基礎後,就要立足於自己創業。所以,他們在東南亞時是這樣做的,到了歐洲後,也都是朝著這樣的一個目標奮鬥。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開始,沒有多少年,巴黎不少街區華僑華人開的中餐館、日本餐館、泰國餐館和各類大大小小的雜貨店、快餐店不斷湧現,就是一個明證。而到了八十年代中後期,中國大陸大量的移民來到法國,讓大巴黎地區具有中華文化特色的各類店鋪,如雨後春筍般地冒了出來;隨之而誕生的各類華僑華人團體,經常性地開展富有東方色彩的文化活動,襯托出巴黎更具包容性、融匯了各民族文化藝術的世界大都會的特色。

陳永華與方麗芬來到法國後,組建了新的家庭,並且還有了一個可愛的小女兒蓉蓉,且兩人都有了自己的一份工作,每月也有了固定的收入。再往前走,也就是目前林海毅正在走的那條路,創造條件,看準方向,以自己的努力,開辟新的創業之路。

陳永華和方麗芬齊心合力,正在做著這樣美好的奮鬥夢。

八十年代秋天的一個星期天早上,八點還不到。陳永華仍躺在**沒有起身。平時都要早早起來趕著去上班,今天好不容易是星期天,他想賴在**睡個懶覺,解一解整個星期積下來的疲勞。

突然一陣電話鈴聲響起,吵醒了陳永華,也吵醒了還在睡夢中的小蓉蓉。蓉蓉大聲地哭了起來。方麗芬早已床了,正在廚房裏清洗蓉蓉的奶瓶和杯子,聽見蓉蓉的哭聲,連忙跑到床邊抱起她。陳永華隻好起身去接電話,嘴裏嘟囔著:“明明知道今天是星期天,誰這麽早打電話來,也不讓人多睡一會兒覺。”他拿起電話筒問道:“喂,請問是誰呀?”電話筒那邊沒有聲音。陳永華皺了皺眉頭,又提高音調問:“是誰呀?請說話啊。”還是沒有聲音。一會兒,電話筒裏卻傳過來一陣輕輕的抽泣聲。陳永華吃了一驚,感到事情有點蹊蹺。本想放下電話不去理睬,仔細再一聽,分明是一位女人的哭泣聲,他更感到不可思議了。大清早的,為什麽一個女人給他打電話,又不說話,隻是哭泣?她又怎麽知道他家裏的電話號碼呢?他想了想,還是想搞清楚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這個女人為什麽在大清早撥打他家的電話,除非是一個瘋子,不然的話,說不定其中有什麽緣故?陳永華決定不放下電話筒,再等等看對方到底說不說話。

又過了一陣,對方似乎收起了哭泣聲,幹咳了幾聲,輕輕地問道:“永華,是你嗎?”陳永華一聽,耳朵邊像一個炸彈炸開,整個人都震麻木了!對方的聲音雖然很輕,但是,快五年了,這個聲音一直在他的腦海裏時不時地在盤旋著,從來沒有停止過,也從來沒有忘記過。這不是麗春的聲音嗎?是的,這肯定是麗春的聲音,是五年來日思夜想的妻子麗春的聲音啊!陳永華急忙喊了起來:“是麗春嗎?是你嗎?你現在在哪裏啊?為什麽聲音那麽低,你說大聲一點,你現在在哪裏?”又是一陣沉默。過了一會,電話筒那邊才傳過來麗春帶著抽泣的聲音:“我們已經在巴黎了。我們來到巴黎已經一個星期了,昨天晚上很晚了人家才告訴我你的聯係電話。”“兩個孩子呢,世英和世豪都好嗎?他們是不是都一起來了?”陳永華急切地問。“是的,他們都一起來了。他們整天都喊著要爸爸呢。”麗春在電話那頭低聲地回答道。聽得出來,聲音有點顫抖。世英是他們的女兒,世豪是他們的兒子。五年前的一個早晨,陳永華離開金邊的家到鄉下送藥,從此再也沒有見到他們,那年女兒才五歲,兒子才三歲。轉眼五年過去了,現在女兒該是十歲、兒子也已經八歲了。

陳永華真想不到,女兒和兒子跟妻子麗春能夠一起來到巴黎,真是天大的喜事!五年來音訊全無,不知是生是死,今天一家人竟然能夠在巴黎重逢、相聚,真是一個人間奇跡。自從金邊分別後,即遇紅色高棉屠城浩劫,一個弱女人帶著兩個孩子,流落叢林荒野,曆盡千辛萬苦,死裏逃生,終於來到巴黎。也不知道在這五年裏,他們每一天是如何度過的。想到這些,陳永華止不住的淚水像泉水一樣流滿了臉頰,喉嚨也被溢得說不出話來。陳永華強忍住心裏一陣一陣湧起的悲痛和喜悅,對著話筒大聲地問:“麗春,你們現在在哪裏?告訴我,我要立即過去見你們。”“我們現在在國際紅十字會安排的難民安置營,是他們安排將我們從泰國難民營接到法國來的。這裏是什麽地方,我也不知道。”麗春在電話那頭答道。陳永華說:“巴黎郊區的難民營我也在那裏住過,我知道地方。上午你們不要出去,中午我趕過來見你們。”

放下電話,陳永華才抬起頭來,一看,不知什麽時候開始,麗芬抱著蓉蓉已站在他的身邊,雙眼也早已淚光盈盈。他上前用雙臂攬住了麗芬和女兒蓉蓉,一時無言。還是麗芬先開了口:“你要去看麗春姐姐他們,我也跟你一起去吧。”永華連聲應道:“好、好。”過了一會兒,他又對麗芬說:“還是我一個人先過去看看再說吧。找機會先將我們倆兒的一些情況和她說說,讓她有個思想準備比較好。”陳永華和方麗芬都知道,在一般情況下,分別五年的親生骨肉,死裏逃生,今日能夠在巴黎重逢,真是天大的喜事。但是特殊的情況是,五年裏,在妻子方麗春和兩個孩子生死未明的日子裏,陳永華卻與妻子的親妹妹同居了在一起,並且生下一個女兒,等於重新組建了一個家庭。這樣,兩個親姐妹劫後重逢,如何去麵對這個尷尬的現實?又如何繼續今後的生活?雖然這些都是因為萬惡的戰爭造成的,但是今後的日子總還要過下去的呀,麗春能不能容忍這個既成事實?麗芬能不能在姐姐麵前作出退讓?這真是現實生活裏一個無法解開的難題啊!

經過一番商議,方麗芬同意今天中午她先不一同去,由陳永華一人先過去見方麗春和兩個孩子,看具體情況,將他與方麗芬已走到了一起的既成事實,向他們解釋清楚。看看能否得到妻子和孩子們的原諒和理解,再進一步商談在今後的生活中一家人如何相處。

巴黎郊區的這個國際紅十字會難民安置營,陳永華初到法國時,也在這裏住過一段時間,他知道從巴黎如何坐公交車來到這兒。不到中午十二點鍾,他就到了至今還留有記憶的難民安置營。在門房登記後,按照門房管理員的指示,他很快就找到了妻子方麗春所住的地方。

當陳永華敲開那扇虛掩著的木門時,一個男孩子拉開門探出頭來,瞅了瞅他,沒有問話,隻是回頭朝屋裏喊叫:“媽媽,有人來找你。”陳永華一眼看見這個男孩子的樣子,就猜想他一定是兒子世豪了。當年分手時才三歲,現在已是八歲了吧,個子長得比一般八歲的男孩子都高。陳永華一看他的臉麵很有幾分自己的影子,不禁脫口喊了一聲:“世豪,不認得我了?我是你爸爸啊!”說著,就想走上前去抱他。世豪有點害怕,連忙閃到一邊去,口裏喊著:“媽媽,媽媽……”這時,方麗春從裏麵快步走了出來,見到陳永華時,她一下愣住了。陳永華看見闊別已五年之久的妻子,恍若夢中。五年不見,妻子比原來更清瘦了,額頭隱隱約約有了皺紋,臉上膚色也比過去黝黑。看見妻子變成這副樣子,陳永華心裏不禁一陣絞痛。他連叫了幾聲:“麗春,麗春。”上去一把抱住了她,把下巴緊緊壓在她的頭頂上,眼淚潸潸地流了下來,浸濕了麗春頭頂上的頭發。此時的麗春一言不發,隻是低聲地哭泣著,雙手雖然也抱著陳永華的腰,但是一直不停地在顫抖著。過了一會,陳永華似乎想起了什麽,鬆開了麗春,看了看站在身旁不知舉措的女兒世英和兒子世豪,立刻蹲了下來,左手挽過世英,右手挽過世豪,將他們倆緊緊地抱在懷裏,連聲說:“我的好女兒,好兒子,爸爸對不起你們,五年來讓你們受苦了,讓你們與媽媽一起受苦了!”說著,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這時,麗春也跟著放聲大哭了起來,孩子們看見大人這樣悲傷地哭泣,也跟著哭了起來。頓時,整個房間裏充斥著一片悲涼的哭聲。這是一個家庭劫後重逢的喜極而泣,也是對五年間死裏逃生苦難生活的一種哭訴。

就這樣,一家人相擁在一起,盡情地痛哭了足足有十多分鍾,才漸漸平靜了下來。麗春讓永華坐到椅子上,自己坐在對麵的床沿上,女兒世英和兒子世豪則一人一邊,坐在爸爸的大腿上。雖然分離已經五年時間了,分別時,女兒和兒子還隻有五歲和三歲,但是時光隔不斷親情,一經媽媽說開,初時的陌生感頓是消失,況且五年來母親經常與他們念叨著他們的父親,女兒和兒子可能一下子回憶起了當年與爸爸親熱的情景,立刻和爸爸親如當初。這就是親情的力量,骨肉的力量啊!

大家的情緒都平靜一些後,陳永華急切地問起,一個弱母親拖著一對還那麽幼小的兒女,經曆了金邊屠城浩劫、荒野叢林逃難,在這五年裏,不知道是如何掙紮著走過來的?

麗春簡要地向丈夫講述了這五年裏,他們母子三人死裏逃生的經曆:

五年前,陳永華像往常一樣,從金邊開著裝滿藥品的小貨車,到鄉下去給一些藥店送貨。麗春看著丈夫上了貨車,目送小貨車慢慢遠去,心裏卻盼著丈夫早日歸來。哪裏知道,永華走後的第二天,大批的紅色高棉部隊就開進了金邊市,一聲令下,將全市的居民,不分男女老幼全部集中起來趕出城去,不走者一律槍殺。丈夫不在身邊,沒有別的辦法,麗春隻好急忙將必要的衣衫和一些貴重的首飾和藥品,打成了一個背包,牽著五歲大的女兒、懷裏抱著三歲大的兒子,跟著逃難的人流一起湧向鄉下。

逃難中,幸虧有一對鄰居王姓夫婦鼎力相助,一路上結伴而行,互相照應。在行走時,大多數時間王大叔都將世豪背在身後,不時還為世豪講些孫悟空的故事給他聽,逗得世豪常常哈哈大笑。王大叔夫婦快五十歲了,膝下無子女,所以他們一路上將世豪和世英當做自己的孩子一樣來照顧和愛護,采野果也好,挖野菜也好,凡是能填飽肚子的,總是先讓給兩個孩子吃。就這樣,經曆了一路風雨和長途漂泊,終於來到了與泰國相鄰的馬德望省。

在鄉下,按紅色高棉軍隊的統一強製安排,所有男的住在一起,女的住在一起,夫妻分隔不能團聚。所有人統一到田間勞動,統一到食堂用餐。整個村落沒有貨幣,沒有買賣。食物也好,日常生活用品也好,都是由紅色高棉的士兵統一分配。每天勞動強度很大,卻吃不飽肚子,加上各種傳染病肆虐,不少人上午還在田頭勞作,下午就倒地不起,一命嗚呼。

這種非人的生活持續了差不多兩年。後來紅色高棉軍隊內部混亂,互相爭鬥、殘殺事件不斷,逐漸放鬆了對民眾的控製和監管。於是,人們暗地裏串聯、組織起來,乘著夜深人靜,翻山越嶺,偷渡到了泰國。方麗春帶著兩個孩子,也隨著偷渡大軍曆盡苦難僥幸到了泰國,並在國際紅十字會的安排下,住進了難民安置營。在難民安置營的兩年多時間裏,幸虧方麗春隨身帶了一些首飾和藥品,就是靠了這些救命之物,換回了那些吃的和用的,才讓兩個孩子得以活命下來。

因為柬埔寨曾經是法國的殖民地,不少難民營裏的柬埔寨難民就向國際紅十字會申請選擇到法國生活。自從在金邊分手後,一直沒有陳永華的任何消息,方麗春不知道今後帶著兩個孩子如何生活。於是,她也遞交了一份到法國政治避難的申請。在兩年多的等待期間,方麗春無時不在思念著陳永華,她堅信自己的丈夫一定還活在世上,說不定也已經到了法國,正在那邊等著她和孩子們呢。正是這種信念,支撐著她頑強地活了下來。

從住進法國難民安置營的第一天開始,方麗春就急著向負責難民安置營的國際紅十字會有關人員打聽,從柬埔寨和泰國過來的難民中,有沒有一個叫陳永華的難民,是她失散已經五年的丈夫。蒼天不負有心人,幾天後,國際紅十字會的負責人員真的將陳永華在法國的聯係電話號碼找到了,並讓她直接打電話聯係。於是,在柬埔寨戰亂中失散五年後的一家人,做夢似的竟在法國巴黎得以重逢、重聚!

聽完妻子的敘說,陳永華半天說不出話來。他心裏一直在思考著,妻子這五年以來,一人帶著兩個幼小的女兒和兒子,在戰亂中能活下來,並曆經千辛萬苦來到法國,一家人本可以團聚一起,共享天倫之樂,重新開始新的生活。但是,現實的狀況是,在這幾年裏,他與方麗芬同居在一起,並生了一個女兒蓉蓉,且麗芬還是麗春的親妹妹。如果將這種複雜的關係告訴妻子麗春,不知她能否接受得了?而今後,既是一家人而實際上又是兩家人的狀況,如何共同生活下去?麵對一直淚眼汪汪的妻子,麵對活潑可愛的一對兒女,陳永華真不忍心將目前這種殘酷的現實告訴他們,尤其是他們好不容易脫離戰亂的火海,剛剛來到法國不久。

方麗春見到了久別重逢的丈夫,精神一直處於興奮的狀態,這麽多年經曆的苦難好像在瞬間都灰飛煙滅了。心裏隻想著,她又可以重新投入丈夫溫暖的懷抱裏了。她高興地問:“你現在做什麽工,住在哪裏?我們什麽時候可以搬過去?”“我現在住在巴黎十三區,房子是租來的。目前我在雷諾汽車廠工作。有合適機會的話,正在想換個別的工作做。”陳永華如實地將近況告訴妻子。方麗春馬上說:“那好啊,等我們搬過去後,你想想辦法,給我也找份工作做。做什麽都行,我是不怕出力氣的,隻要能掙錢就行,盡快將世英、世豪送到學校裏去,他們上學都是要用錢的。”陳永華連連“諾、諾”地答應著,幾次想把他與麗芬的事情告訴麗春,又怕她一時難以接受這個殘酷的現實,幾次話到喉頭又咽了回去。

麗春見丈夫講話吞吞吐吐,神色有點尷尬,心裏覺得奇怪。就雙眼盯著陳永華問:“怎麽,看你現在這個樣子,是不是不喜歡我們娘仨來法國啊?”陳永華一聽妻子這樣的問話,一下子慌張起來,忙說:“你說哪裏的話呀。我天天都在盼著你們來法國,一家子能夠早日團圓,那有不喜歡你們的道理,你想到哪裏去了。”“那好,你說什麽時候讓我們娘仨搬回家去?說實在的,這裏我一天都不想再呆下去了。”麗春果斷地說。

陳永華知道,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不能不向麗春講明真相的時候了。他們娘仨已經到了法國,他與麗芬之間的“故事”,瞞得了初一,也瞞不過十五,遲早她總是會知道的。想到這裏,他脫口而出:“你妹妹麗芬早些時候也來到法國了。”“麗芬也來法國了?你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那太好了,我們在法國又多了一個親人!”麗春一聽,高興得一下子蹦了起來,雙手緊緊抓住陳永華放在膝上的右手,用力搖擺,激動地說:“那年,紅色高棉在金邊往外趕人時,我們都來不及打個招呼,大家就走散了。後來的日子各自逃難,一直沒有辦法取得聯係,也不知對方是生是死。現在她也來到了法國,真是老天有眼,讓我們姐妹在法國重逢!她現在在哪裏?你快帶我去見她。”陳永華看見麗春激動成這個樣子,一時間不知道如何回應,他乘機將麗春拉到自己的身邊,讓她坐下,說:“她今天出去做工了,很晚才能回來。明天吧,明天我來接你們回家,我叫麗芬請假不用去做工,在家裏等你,這樣大家就可以盡早見麵了。”麗春見永華這樣說,也就沒有再堅持了,隻盼著明天丈夫永華來接他們娘兒仨回去,同時能與失散多年的親妹妹麗芬劫後重逢,再續姐妹情。

接著,陳永華叫麗春帶路,找到難民安置營負責人員辦公室,向這位負責人員說明了他與方麗春之間的關係,並表示要帶他們娘仨出去。該名負責人聽了陳永華的敘說後,熱情地祝賀他們一家人能在法國團聚。並表示下午他們再來辦理一下有關手續,明天就可以出營了。

不知不覺已到吃午飯的時間。陳永華帶著妻子方麗春和女兒世英、兒子世豪,到附近的一家法國餐館進餐。陳永華對妻子和兩個孩子說:“今天爸爸請你們嚐嚐法國大餐,慶祝我們一家人在法國大團圓。從今以後,我們就可以在法國生活了,你們兩個小的也可以在法國學校讀書、學習了,高興嗎?”世英和世豪齊聲回答:“高興!”五年沒有見到爸爸,五年後重逢,當年爸爸是什麽樣子,可能記憶都不深了。剛開始相見時,姐弟倆都顯得有點拘束;但是用不到半天,到了一起吃飯時,親情天然回歸,他們之間立即就變得親密無間了。臨分別時,陳永華特地給方麗春留下了一些錢,供他們所需時用。麗春愉快地收起,並囑咐永華明天早一點過來難民臨時安置營,接他們娘仨出去。

傍晚,陳永華回到家時,麗芬早已不安地在房子裏來回打轉,焦急地等待著永華帶回來的消息。陳永華告訴她,已將她在法國的消息告訴了麗春,但是,至於他們兩人目前的關係,幾次想說又不敢說,最後還是沒有開口。現在的問題是,如何麵對明天的見麵和接他們娘仨回家來?

這確是一個不容易解開的難題。更難的是在今後漫長的歲月裏,一家人如何相處?但是,不管怎樣,現實狀況已是這樣,醜媳婦遲早總是要見公婆的。兩人商量的結果,明天麗芬還是跟著永華一起去接麗春他們娘仨,見麵時,先把永華和麗芬目前的狀況與麗春講清楚,這些都是因為戰爭造成的家庭悲劇,希望能求得麗春的諒解,然後再來商議如何安排今後這一家子的生活。

第二天一早,陳永華和方麗芬帶著小女兒蓉蓉,來到了巴黎郊區的國際紅十字會難民安置營。麗春和麗芬姐妹倆,五年沒有見麵了,在戰亂逃難中也不知道對方是死是活,今日竟能夠在法國相見相聚,欣喜之情難以言表。姐妹倆擁抱在一起沒有言語,隻有嚎啕大哭。見此情景,陳永華和世英、世豪,也都跟著落淚和抽泣。不知過了多少時間,姐妹倆才鬆開手,相互端詳著對方的臉麵,又是笑一陣、哭一陣。突然,麗春看見永華手裏抱著一個女孩子,一臉驚訝。她從永華的手中抱過蓉蓉,好奇地問:“這個小女孩是誰家的呀,這麽可愛。”事到此時,陳永華覺得不能再對麗春隱瞞下去了,於是直白地說了:“這是麗芬生的女兒,兩歲多了,名字叫蓉蓉。”

麗春聽後,愣了一下。她知道在金邊時,麗芬沒有生育,經醫院檢查,主要是她丈夫的問題。現在這個小女孩已兩歲多了,稍一推算,應該是在離開金邊,逃難以後所生。麗春似乎有點明白了這個名叫蓉蓉的小女孩的來曆,不然的話,今天永華和麗芬也不會抱她過來見她了。一想到這裏,麗春的臉色立刻黑了下來,她馬上將蓉蓉送回到永華的懷中,盯住永華看了看,又掃了麗芬一眼,生硬地問:“這倒底是怎麽回事?”事到如今,再瞞也瞞不下去了,陳永華將蓉蓉交到麗芬手裏,用雙手扶住麗春,讓她坐到椅子上,輕聲地對她說:“你先不要急,聽我慢慢說給你聽。”

見麗春安靜了下來,沒有發怒。於是,陳永華就將他那天送藥到鄉下,後遇紅色高棉封城,回不了金邊,隻得隨著逃難大軍曆盡艱險到了泰國,後來再到香港謀生;而麗芬在逃難中丈夫去世,她自己獨身一人幾經輾轉也到了香港,然後他們在香港住在了一起,並且有了蓉蓉的經過,一五一十全都講給了麗春聽。

陳永華講完整個過程後,停了下來,偷偷觀察麗春的反應。過了一會兒,見麗春還是呆坐在那兒,沒有任何動靜。於是,他就對她說:“反正都是一家人自己家裏的事情,戰爭中發生的變故,是誰也預料不到的。現在隻能這樣吧,你和世英、世豪一起先回家裏,我們再慢慢商量今後的打算好不好?”這時,麗春突然發怒了,她一下子站了起來,用手指著陳永華的鼻子吼了起來:“你還有臉好意思叫我們娘仨去你們的家裏去住?我們娘仨在水深火熱中掙紮的時候,你們倒好,在香港過著花天酒地的生活。”吼完陳永華,麗春轉而又對著麗芬罵開了:“你是我親妹妹,想不到竟乘人之危,奪人丈夫!你找什麽人不可以,為何單單要打你姐夫的主意?這算什麽事,你還有一點羞恥心嗎?”

麗春將永華和麗芬分別都罵了一遍後,然後一手一邊,將世英和世豪拉到自己的身邊,大聲地吼道:“你們兩人都滾,我再也不想看到你們。我就是死在街頭,也不會到你們的家裏去住的,你們滾!”麗芬自始至終一直沒有說話,她知道自己理虧,在姐姐生死還不明的情況下,就與姐夫同居,並且生了一個女兒,使兩人之間的關係更加複雜了。今後如何處理與親姐姐的關係,確是一個十分令人頭痛的問題,一向性格倔強的她,一時也沒有了任何主意。

陳永華自從在麗春麵前將話挑開後,一直低聲下氣地勸麗春和兩個孩子先離開難民安置營,回家以後再說。但是,遭到麗春的一口拒絕。麗春叫他們不用再來管,她的事她自己會處理好的。在柬埔寨這樣的戰亂中都撿回了一條命,如今來到了法國,有國際紅十字會和法國政府的保護與關照,肯定死不了,況且將來她還有一兒一女可以依靠呢!

從中午一直磨到傍晚,任憑陳永華說破了嘴皮,麗春絲毫也不為之所動,拒絕回陳永華和方麗芬目前的家。

從柬埔寨的那場戰火中死裏逃生,本以為從此一家人可以團圓,過上新生活。那裏知道,近在咫尺,卻又要繼續過著分離的生活,是要怪永華、麗芬?還是要怪麗春?真是清官也難斷這樣的家務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