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陸佳瑩在一家北京名牌大學畢業後，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法國一所著名的高等商校。三年苦讀後即以同樣優異的成績邁出校門，馬上被法國一家享譽國際的金融公司聘用。

在工作中，陸佳瑩認識了同樣在這家公司工作的歐利凡。陸佳瑩的美貌和傑出的工作能力，引來了歐利凡狂熱的追求。歐利凡在公司裏是一名優秀的人材，人又長得英俊、高大，他的坦誠和熱情，也感動了陸佳瑩。他們相處了一段時間，雙方都沉浸在愛河之中，甜蜜而溫馨。她在下最後決定之前，還是征求父母親的意見，看看他們接受不接受這份異國情緣。當時，父親沒有發表太多的意見，隻是希望陸佳瑩和歐利凡的結合能建立在真正的感情基礎之上；而母親卻提出了一個要佳瑩認真思考的問題：兩人種族不同，文化背景不同，傳統的生活習慣也各異，作為朋友沒有問題，但要結合為夫妻，組成一個家庭，在以後漫長的歲月裏朝夕相處、共同生活，還要生子育女，能否相互適應，確是需要慎重考慮的問題。

對於母親提出的這個問題，當時正在熱戀之中的陸佳瑩天真地認為，自己精通法文，也讀過不少法國的曆史書和文學書，對法國的文化曆史有一定的了解；況且自己在法國也生活了多年，法國的一套生活習慣自己都能接受，將來與歐利凡一起生活不會有什麽大問題的。況且她身邊一些熟悉的異族通婚的家庭，相處得也沒有什麽大問題。這麽一想，她也就沒有將母親的提醒當作一會事，隻是對母親說，你們放心好了，我自己保證會處理好與歐利凡的關係。

在正式結婚之前，陸佳瑩特地帶歐利凡回了一次中國。在北京期間，陸佳瑩帶著歐利凡遊遍了北京的各處名勝古跡，讓他切切實實感受到了厚重的中國傳統文化。因怕歐利凡首次到中國，不習慣家裏的居住環境，父母堅持安排他們倆住賓館，吃飯大多數也安排在飯店裏。幾天下來，大家相安無事，和和氣氣，歐利凡在各種場合應對得體，講究禮貌，頗有紳士風度，深得陸佳瑩父母的歡心，慢慢地也就接受了這位外國女婿。

他們在北京舉辦了一場婚禮，回到巴黎後，也在小範圍內又請了一次客，就算正式結婚了。第一年，歐利凡對陸佳瑩說了，他們要盡情享受“二人世界”的樂趣，先不要孩子。第二年，在陸佳瑩的一再要求下，歐利凡才同意要一個孩子，結果後來就有了陸佳瑩視為心肝寶貝的小陸歐。

在陸佳瑩懷孕四個月時，夫妻倆就開始規劃陸佳瑩坐月子的事。兩人商量時，陸佳瑩提出，自己第一次做媽媽，沒有任何經驗，本想申請自己的母親過來陪伴，但是不巧父親得了一場病，臥床不起，需要母親在身邊照顧，短時期內無法脫身。陸佳瑩提出，是否與歐利凡母親商量，在陸佳瑩坐月子的頭一個月裏，能過來指導、幫忙一下。那裏知道，陸佳瑩的話還沒有說完，歐利凡就一口予以否定，他說，叫老人過來服侍媳婦，那怎麽可能？這在法國的家庭裏是從來沒有過的事。陸佳瑩覺得在中國，媳婦或女兒生孩子，叫婆婆或母親在月子裏過來幫幫忙是最平常不過的事，想不到歐利凡沒有一點商量的餘地，這讓陸佳瑩內心感到一絲寒意。

臨盆將近，沒有其他辦法，最後陸佳瑩與歐利凡商量的結果，歐利凡同意請一位保姆來照顧陸佳瑩母女。但是歐利凡提出一個條件是，保姆每天白天來家裏，晚上做完事後要回去，不能留在家裏過夜。這樣可就苦了陸佳瑩。剛出生的孩子，每天晚上隔幾個小時就要哭鬧一次，一會兒要吃奶，一會兒要換尿布，陸佳瑩就無法睡個安穩覺。歐利凡在小陸歐降生後，晚上就搬到書房裏去睡了，理由是他白天要上班工作，需要有充足的睡眠時間。陸佳瑩本來體質就不是很好，加上坐月子期間沒有得到適當的休息，結果從此落下了個頭痛病，每逢天氣變化頭就會激烈的疼痛，有時要延續好幾天。這個在月子裏由於沒有保養好留下的病根，一直時不時的折磨著她。

那裏知道，往往天有不察風雲，人倒楣時禍不單行。陸佳瑩還在月子辛苦、操勞著的時候，一天媽媽從北京打來電話，傳來了一個撕心裂肺的消息。媽媽在電話向陸佳瑩哭訴說，父親實際上患的是肺癌晚期，昨天在醫院裏搶救無效，走了。陸佳瑩聽後，當即耳朵邊一聲轟響，人就失去了知覺。幸虧當時保姆在場，一見這種情況，慌張得哭了起來，連忙打電話給歐利凡。歐利凡一邊給急救車打電話，一邊急忙從公司往家裏趕。經過醫院的搶救，陸佳瑩並無大礙，在醫院裏留宿了一晚，第二天就回了家。

還在月子裏的陸佳瑩無法趕回北京為父親奔喪，隻有日日以淚洗麵。好在親戚朋友和原工作單位的幫助下，父親最後入土為安，走完了他的人生之路。後來，陸佳瑩一講起父親，就常常流淚不止，自責自己作為唯一的女兒沒有能夠回去為他送行，為他扶靈。

現在父親走了，在北京留下孤零零的母親一人太可憐了，讓母親來法國一起生活，一家三代住在一起，可享天倫之樂，也可讓女兒盡一份孝心。陸佳瑩下定了決心，不去理會歐利凡同意還是不同意，立即辦理申請母親來法國的簽證手續。

因為陸佳瑩的申請理由過硬，法國移民局很快就批準了。從提出申請，到正式批準，整個過程隻用了不到三個月的時間。

母親的到來，給了陸佳瑩極大的安慰。從此她可以與母親朝夕相處，多盡孝道，讓母親重新感受失去了父親後仍然存在的那份家庭溫暖。姥姥到來後，同樣給這個小家庭帶來了無數的歡樂，連小陸歐都強烈地感受到了。盡管此時的小陸歐隻有六個月，她卻已能感知姥姥慈祥的麵孔和對她的厚愛，姥姥一抱起她，她就安靜地躺在姥姥的懷抱裏享受長輩的那份愛，那份關懷。應該說，母親的到來，也幫了陸佳瑩的大忙，為她分擔了大部分的家務，讓陸佳瑩在產後能得到充分的休息，產假結束後也可以安心地重新去上班。

母親來巴黎二個月後，當她基本習慣了這裏的生活環境之後，為了節省開支，她就提出不用再請保姆了，家裏人口也不多，家務事由她包下來好了。開始陸佳瑩不同意，說這樣母親會太累。但母親堅持說，自己年紀還不是很大，一般的家務她完全可以做，加上小陸歐六個月後，也好帶多了。自己每天也需要多動動，好過一天坐著不動。做點家務等於運動運動，對身體也有好處。經不住母親一再堅持，陸佳瑩隻得同意了她的請求，結果就辭退了原先的保姆，老母親在家裏擔當了半個保姆的角色。陸佳瑩有母親在身邊，少了過去與雙親相距萬裏時的那份牽掛，心情也比往日好多了……

聽了佳瑩姐對過去往事的追述，嶽玲感到十分有興趣，從中知道了陸佳瑩過去的戀愛史和一些家事；同時也很感謝佳瑩姐對自己的信任，能夠這樣坦率地將自己的家事毫無保留的向她傾訴。但是隨之心頭又產生了一個疑問，自她來到陸佳瑩家後，就沒有見到過佳瑩姐的母親，難道是回國了？當嶽玲提出這個疑問時，陸佳瑩的眼圈一瞬間又有點紅了。她麵對嶽玲的追問和那份好奇心，又緩緩地述說起已經封塵了多年的往事——

父親去世後，母親來巴黎與我們一起生活，本來是一種最好的安排。一方麵避免了母親一人在北京的孤單；另一方麵我們也很需要母親來巴黎和我們一起，小陸歐有姥姥在身邊，多了一個親人的關愛和照顧。這實在是一個兩全其美的好事。但是，因為我在法國學習生活過，後來又嫁給了法國人，對於法國人一般的生活方式與生活習慣，我是很快就能適應的，而像我母親這樣年紀的人，在日常生活中就有點難以適應。她來到法國後，與我和歐利凡生活在一起，雖然沒有什麽大的矛盾，歐利凡也歡迎我母親來巴黎。但在日常生活中，不經意的就會產生一些磨擦和矛盾。時間一長，這種磨擦與矛盾多次發生，我母親就受不了啦。她雖然很愛我與小陸歐，也愛歐利凡，但她不願意在日常生活中，為了一些生活支節上的問題而時時提心吊膽、縮手縮腳。老人家更擔心因為她，讓我夾在她與歐利凡中間難做人，所以後來堅決要回北京去。她說：目前身體沒有什麽病痛，生活完全能夠自己料理。並說自己在北京生活自由自在，也有親戚朋友隨時可走動，一點也不會感到寂寞。她還說，你們若有孝心的話，可以安排一年一次或兩次到北京來看看我就很好了。最後，陸佳瑩的母親就回北京了。

嶽玲聽了陸佳瑩的一番話，還是不明白她母親一定要回北京的根本原因。就追問：“你說了半天，我也不明白你母親怎能放得下你和小孫女，獨自一人回北京去的。到底是什麽原因使得她這麽堅決地獨自一定要回北京去？”

“好吧，今天你放棄了休息，特地來我家陪我和小陸歐，我就再和你說說吧。”陸佳瑩看了一下手表，現在離去餐館吃飯還有一個小時的時間，於是，她就將母親為什麽在巴黎住不下去，一定要回北京的原因統統說給了嶽玲聽。

陸佳瑩說：“我和你說過了，問題還是主要出在歐利凡與我母親生活習慣的不同所引起的。如果是一般的老人也不算什麽，歐利凡說幾句你不放在心上，過去也就過去了。但是我母親是個有文化的人，退休前在社會上也有一定的地位。如果因為生活上的一些習慣而受到別人的指責，她自己又不認為有什麽錯，就難以釋懷。日子久了，各種問題積累下來就成為壓在心頭的一塊沉重‘石頭’”。

接著，陸佳瑩就舉出了在日常生活中不經意而引起衝撞的幾個例子：

之一：

在中國，鄉下的小市鎮不用說了，人家將洗好的衣裳晾在窗外，或者陽台上，是最正常不過的事情。就是在城市裏，人們往往也都是將衣裳晾在陽台上的，大家習慣了，不覺得有什麽不妥。而在法國，你在城市的任何街道上走，可能會看見不同的房子陽台上，種植、布置有不同的花草，但是你看不見陽台上晾有花花綠綠的衣褲。據說，不在陽台上曬衣服是文明的表現，如果陽台上都涼起五顏六色的衣褲，實在是有礙城市的景觀。這幾乎成了巴黎市民的一個共識，法國其他城市也幾乎都這樣。

母親來到巴黎後，正逢小陸歐出世不久，換洗的衣衫很多，天天都要洗一大堆。有一天，她看太陽當空，陽台上灑滿陽光，她就將在浴室裏晾著的衣衫搬到陽台上去曬。她想，這樣好的陽光，這些衣衫很快就會幹了，可以省卻不少功夫。陸佳瑩因在臥室裏躺在**，沒有注意到母親的這個舉動。不想那天歐利凡下班提早回來，一眼看見陽台上晾了那麽多的衣衫，就非常生氣地吼了起來，說“誰幹的這樣丟臉的事！衣衫怎麽能曬到朝街的陽台上！”

歐利凡的喊叫，驚醒了正躺在**睡覺的陸佳瑩，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就掙紮著爬起來走到客廳。

歐利凡見了陸佳瑩，就衝著她又吼了幾句，並用手指著陽台。當陸佳瑩明白了歐利凡吼叫的原因時，看見母親紅著臉手足無措地站在一邊。陸佳瑩知道母親做得不對，但歐利凡如此粗魯地對待初來的母親，她也一肚子火，對長輩為什麽有話不可以好好說？就與他大吵了起來。事後，歐利凡也向母親道了歉，承認當時的態度不好。但是這次的事件，已經深深地傷害了母親的自尊心。

之二：

誰都知道，上了年紀的人，往往腸胃裏的氣多，經常打嗝也是難免的事。不想，就是因為打嗝的事，一家人鬧得生了一場大氣。

一天，一家人高高興興地到一家法國餐館吃晚飯。這一晚，歐利凡興致頗高，點了不少菜，還要了一瓶紅酒，準備與家人好好慶祝一下。因為從這個月起，公司給他加了工資。歐利凡知道老母親的口味，還特別點了兩個她愛吃的菜。吃了頭道菜後，在等第二道菜的時候，老母親不經意打了一個響嗝。陸佳瑩見此，馬上給母親遞過一杯水，叫她喝一口壓壓氣。這時，歐利凡馬上變了臉，皺起了眉頭，向旁邊的桌子掃了一眼，無奈地搖了搖頭。好在歐利凡沒有說話，大家繼續吃飯。那裏想到，過了一會兒，老母親又打了一個很響的嗝，引得周圍幾桌正在用餐的客人都將眼光瞄向了這邊。這下，歐利凡感到有點無地自容了，他頓時黑著臉衝著陸佳瑩說：“我不是講過了嗎，法國人是最討厭在吃飯時有人打嗝的，為什麽你不告訴她忍一忍啊，真丟臉。”這個規矩陸佳瑩是知道的，也曾經與老母親說過，要她在與法國人一起吃飯時，尤其是在公共場所，盡量不能打嗝出聲。但是老人家長期以來的習慣不容易一下子改過來，再則，打嗝是突然間發生的，沒有及時控製住也是沒有辦法的事。陸佳瑩知道老母親不妥，但她更不能容忍歐利凡對老人這種粗暴的態度，當場又與他吵了起來。老母親雖然聽不懂他們具體吵架的內容，但是大概知道很可能是因為她打嗝引起的。

老母親想不通，法國人在吃飯時可以當著眾人的麵大聲地擤鼻涕，大家都不當一回事。但是不知道為什麽卻那麽討厭打嗝聲？擤鼻涕的聲音不是比打嗝聲更難聽嗎？

經過這件事後，老母親更覺得在法國住得沒有意思了，連打嗝的自由也沒有，簡直有點莫名其妙。

之三：

法國人請客、朋友間聚會也好，同事間商談工作也好，一般都是安排在飯店或咖啡吧，很少請到家裏來的。除非是自己家裏人或者特別要好的朋友，才會請到家裏來吃飯。這是法國人一般的規矩。

陸佳瑩母親到了巴黎後，因為不懂法語，隻有周末陸佳瑩不用上班，在家休息時，才有時間帶她出去逛逛街，或者到華人聚居區去買點亞洲食品。平時，她隻能自己在家裏呆著。時間一長，她就覺得生活有點無聊和寂寞，不知如何去打發一個個漫長的白天。陸佳瑩知道母親的這個苦惱，經打聽，聽說巴黎一個華人社團辦有一個佛堂，一些信佛的華僑老人經常聚集在那裏，舉辦一些活動。這既可以讓老人們有一個聚會的場所，也可以通過這些活動，彼此多結識一些朋友。老母親聽說在巴黎還有這樣一個好去處，就催著陸佳瑩帶她去看看。

去了幾次後，果然結識了不少朋友。在那裏與這些年紀不相上下、有著共同生活背景的男女談天說地，似乎有說不完的話題，一個下午的時間不知不覺就過去了。

時間久了，幾個談得來的朋友成了無話不說的“知心”，幾天不見都會想念。這些老人不滿足於每個周末隻在佛堂裏相聚一次，於是，平時就你請我，我請你，相互請到家裏來聚聚。俗話說，“禮尚往來”，被人家請得多了，自己也應有所表現。於是，老母親就與陸佳瑩商量，也要請那些老朋友到家裏來坐坐。陸佳瑩認為，隻要老母親喜歡，沒有問題。開始一、兩次，歐利凡也沒有說什麽，後來次數多了，他就顯得不高興了。有一次四、五個老人在客廳裏正聊得歡，歐利凡回來了，看見他們正在大聲地說笑，伸進頭來看了看，連招呼都不打，黑著臉就走進自己的臥室去了。客人們看到男主人這副樣子，他們立即都不說話了，靜了一會，大家就紛紛站起身告辭了。

這下子，老母親覺得自己一點麵子都沒有了。回到自己的房間，傷心地哭了。後來，陸佳瑩接小陸歐放學回來，知道事情的前因後果後，除了又與歐利凡吵了一架外，怎麽去安慰老母親，老母親都不能釋懷，最後，她傷心地對陸佳瑩說：“我知道這不是我的家，我不能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我如果繼續在這裏住下去的話，一定會影響你們的夫妻關係，我自己也會被憋屈死的。我思來想去還是決定回北京去，過我自己的生活！這樣，我也活得舒心一點。沒有我夾在中間，你們夫妻也會少些矛盾。”

陸佳瑩知道自己母親的脾氣，她決定的事情，誰也改變不了。結果無論陸佳瑩和歐利凡怎樣認錯和挽留，老母親還是回了北京。走前她給他們留下一句話說：“你們放心，我現在還走得動，一個人生活完全沒有問題。那裏有我許多親戚朋友，我也不會寂寞。如果你們有孝心，安排時間到北京來看看我就好了。”

陸佳瑩一口氣向嶽玲傾倒了積鬱在心中多時的苦水，似乎輕鬆了一些。她看了看手表，站起身來，對嶽玲說：“好了，到吃飯時間了，我們去餐館好好吃一頓吧。如果我母親沒有回北京的話，今天和我與小陸歐一起去餐館吃飯的應該不是你而是我老母親了。”說完，她有點悲涼而又無奈地苦笑了起來。

嶽玲跟著站起身來，牽住小陸歐的小手跟著出門。陸佳瑩的這一番話，使她不期然地又想起了自己的老母親。在海外生活，不管是哪一個階層的人，對故土父母的牽掛，都是一樣的啊。各家有各家的事，就像陸佳瑩早前家裏發生的這些事情，看來都是生活中的一些小事，但是由於文化背景的不同，長期形成的生活習慣的不同，卻會給不同民族組合的家庭生活帶來不協調的矛盾。嶽玲心裏在想，陸佳瑩家裏發生的那些事情，絕不是她一個家庭裏僅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