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娃友

其實,在此之前,我對於娃友的態度,從內心層麵來說還是覺得比較理解的。

為人處世之艱難,作為心理醫生的我再了解不過。競爭日愈激烈的社會,有太多的人以違背本性的方式活著。

比如,有自尊心極強的人,卻不得不放低自尊,為五鬥米折腰。有社交恐懼的人,不得不強迫自己,融入某種群體,為了所謂的人緣和麵子逢迎,卻在深夜痛哭。有特立獨行的人,不得不恪守圈子內的遊戲規則,變得泯然眾人,毫無靈性。最後大家都習慣性的戴上了某種“人格麵具”在社會上生存著,為了生計奔波著。

但生而為人的孤獨感,始終是無法擺脫的終極。

置身於孤獨的深處,無助的自我意識難免會誕生一種欲望,擁有一個伴侶,一個永遠不會背叛也不會離開的伴侶。而仿真人偶的出現,正好滿足了他們的這種需要。

不過,當我看到“矽膠娃娃聚會”那樣的場景的時候,內心的震撼還是前所未有的。

袁潔珊告訴我,趙澤和他們的娃友們包下了一家咖啡廳,作為他們“娃友協會”的聚會場所,由於是這個協會第一次舉辦聚會,所以搞得特別隆重。

咖啡廳的名字叫做“一路有你”,也算是比較符合今天的主題,對娃友來說,精神上的陪伴是最重要的。

在這個屬於他們的特別日子裏,咖啡廳被裝扮得流光溢彩,入口處象征性的站著兩位迎賓的美女,但仔細一看都是是矽膠娃娃,一個是女郎打扮,戴著白色絨球毛線帽、銀色假發,粉色大衣的袖口露出纖細白淨的手指。一個是學生妹打扮,梳著兩條辮子,穿著白色的襯衫,黑色的短褲,粉嫩的臉上櫻桃小嘴微張,即便發不出聲音,但那聲“歡迎光臨”仿佛呼之欲出。

來之前,娃友們還去商場專櫃給他們心愛的人偶買了禮物,唇膏、吊墜、新衣服和鮮花等擺滿了各個角落。咖啡廳裏洋溢著溫暖甜膩的氣味,相伴的人們彼此談論、舉杯。

因為袁潔珊給我看過趙澤的照片,再加上他長得也比較特別,所以我一眼就認了出來。他個子很高,估計有一米八左右,眼睛小小的,頭發有些淩亂,尖細的下巴上長滿了濃密的胡渣,而依偎在他懷中的人偶倒真有點小鳥依人的感覺。

遠遠望去,隻見趙澤牽著身邊人偶的手,親切地與她交談,雖然作為矽膠娃娃的她還沒有語音回複的功能,對於趙澤的所有話語都沉默以對,但是絲毫不影響趙澤與她交談的熱情。

據我所知,這種仿真人偶全身的骨架由金屬製成,骨骼外填充海綿,最後再塗上膠體。雖然矽膠娃娃擁有一雙柔軟、細膩、光滑的手,但如果細心看,可以看到手指上的骨節凸起,甚至,還有細小紋路,可以說仿真度非常的高。

我在門口猶豫了幾秒鍾,深呼吸了口氣,然後大跨步走進咖啡廳大門,朝著趙澤的方向走了過去,就在我離趙澤還有五六米左右的時候,咖啡廳中有一個男人迎了上來。

他走到我身前,摘下帽子放在胸口,客客氣氣的問道:“你是高醫生吧?”

我點點頭,好奇的打量著他,他大概五十多歲,頭發有些發白,穿著棕色的外套,他身高一米七左右,臉上雖然已經有了不少皺紋,但是看得出經常鍛煉,身體很壯實。

“你好。”我也學著他,用誇張的動作回了個禮,然後問道,“你怎麽會認識我?”

“因為我本職也是醫學相關的,所以關注心理健康這一塊會比較多,心理也是病人康複很重要的一方麵。你的照片和名字在相關報道裏出現過好幾次,我就記下來了。”

他笑道,“哦對了,忘了自我介紹,我是娃友協會的會長,我叫嚴博,本職是私人診所的醫生。”

寒暄了幾句之後,他環顧了一下四周,用十分感慨的口氣道:“高醫生,不瞞你說,別看今天的活動我們搞的挺隆重,好像歡天喜地的樣子,其實我們也是在自己給自己打氣,在心理層麵來說,是希望我們的愛好能得到認可。”

“你們辦得很成功。”我感受著周圍喜慶的氛圍,欣賞著娃友們臉上流露出來的發自內心的笑容,忍不住說道,“我沒想過娃娃的聚會可以搞得這麽富有人情味。”

“我們大部分時間是開心的,但偶爾也會感到難過。”嚴博臉上有少許的自嘲之色,“我們的生活不是真空的,我們也要有親人、朋友。”

“但是大眾很喜歡給我們貼標簽,比如二次元、戀物癖、死肥宅等等。其實我們隻是普通的愛好者,也有期待美好感情的一麵。”嚴博的語氣明顯十分的無奈。

“標簽是社會角色化的產物,好的一麵是可以在社會交往中迅速建立某種印象,不好的一麵是容易讓被標簽者產生焦慮。如果你不認同那些標簽,完全可以不去理會。因為標簽的作用是互動的,如果你們不以為意,那麽貼標簽的人也會覺得沒意思,也就慢慢淡化了。”我表達了自己的觀點。

“我自己倒是無所謂,但我也要我的會員們著想。畢竟不是每個人都能接受那種異樣的眼光和指點,尤其是我們中很多人本身就是因為性格方麵方麵與與普通人格格不入,才會久而久之逐漸傾向於與選擇娃娃作伴。”

“高醫生,我希望你能向社會大眾澄清對於我們這個群體的誤解。太多的人覺得我們不務正業,是變態,但我們不是,我們隻是喜歡那種愛惜別人、照顧別人的感覺,也許矽膠娃娃是沒有生命的,但是我們投入的感情是真實的。”嚴博正色道。

“如果有機會,我會的。”我沒有拒絕。努力消除大眾對於邊緣群體的誤解和歧視,也是我們擔負的社會使命之一,“但是,你作為會長,也要引導大家用更健康的方式去堅持你們的愛好。”

“當然。對了,介紹一下,這是我自己的寶貝。”嚴博指著旁邊椅子上的一個矽膠娃娃對我說道。

令我驚奇的是,嚴博的娃娃,雖然做得很精致,但是卻不是其他矽膠娃娃那種鮮嫩欲滴的臉蛋,而且充滿了一種真實的質感,她的頭發是花白的,儼然是一個中老年人,而她身上所穿的衣服,看起來也比較舊,跟在場其他娃娃光鮮靚麗的衣服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給矽膠娃娃穿這樣的舊衣服,莫非是為了節省?但看這娃娃的質感顯然價值不菲,再看嚴博對娃娃的態度,也是百般重視,顯然這種可能性並不大。

“那是我妻子穿過的衣服。”他仿佛看穿了我的疑慮,淡淡的說。

“難道說……”我一時語塞。

嚴博低下了頭。“是的,正如你猜測的那樣。我妻子八年前得癌症走了,自她離開後,我傷心欲絕,生活完全失去了方向,作為手術外科醫生的我,不知道在手術台上救了多少人,到頭來,卻連自己最愛的人都拯救不了,這種無力感和愧疚感伴隨了我很多年。”

“後來,我發現了矽膠娃娃,第一次看到它的時候感覺非常神奇,就像是看到真人一樣,我第一次感覺到娃娃也是能有靈魂的,於是,一個大膽的念頭在我腦海裏誕生了,能不能通過矽膠娃娃的方式讓我妻子‘複活’呢?”

“我心頭一熱,便向廠家訂製了這個娃娃,模樣是根據她生前的樣子製作的,現在有了她,我的生活好過多了。我和妻子沒有生兒育女,我現在,隻是為了她而活著啊。”嚴博說完之後,頭仰了起來,大概是不想眼淚掉下來吧。

這個故事令人感到唏噓,當我望向他那個娃娃的時候,又生出了另外的感覺。如果說這種娃娃的存在讓一些人的生活重新有了意義的話,那它們本身也是有意義的。

“你看我,每天都堅持鍛煉,保持體能,就為了等我老了以後,還能抱得動這個娃娃。”嚴博舉起手臂對我說道,此舉仿佛在展示他的肌肉,但是他臉上的表情卻是憂傷的。

“高凡。”

這時候,我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轉過頭來,隻見朝我走來的是一個麵容冷酷的年輕人。他腦後紮著小辮子,穿著深藍色的T恤,T恤上有一個大大的骷髏頭,他眉毛烏黑,眼睛狹長,鼻梁挺直,麵孔輪廓鮮明,左耳上還戴著一個金色的耳環。

“請問你是?”我仔細打量了一下這張麵孔,很是陌生。

“我叫白森。”他詭異的一笑,“是你的敵人。”

“敵人?”我聞言更是疑惑了。

“不,準確來說,我是所有心理醫生的敵人,因為我……”他頓了一頓,更激昂的口氣說道,“會是心理醫生的終結者。”

這番話令人瞠目結舌。

“按照你說的意思,是說未來再也不需要心理醫生這個職業?”我決定弄清楚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不是不需要,而是有更好的‘心理醫生’會出現,在未來,‘它們’完全可以取代你們。”他咧開嘴,笑的非常放肆,然後用手一指。

我朝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隻見那裏是另外一個矽膠娃娃,她的樣子很成熟,穿著白色的職業裝和黑色的短裙,長頭發,一副金絲眼鏡架在她精致的鼻梁上,宛如一位久經沙場的職業女性。

“在我看來,心理治療就是一套程序。”白森侃侃而談,“麵對不同的人,啟動不同的治療程序,隻要把這些程序加載到矽膠娃娃裏麵,那他們就是比心理醫生更完美的治療者。”

“她們沒有情感,也不會疲憊,還可以批量處理患者的數據,在短時間內計算出最有效的谘詢手段。如果我的想法能達到實踐,那麽心理醫生的職業生涯,也就到頭了。”

“你的想法很大膽。”我撓撓頭,“但是,即便有一天智能娃娃能夠內設一套完美的解決人類心理問題的邏輯,但是那還不夠,因為有時候我們更需要的是:直達人心的力量。這並非是單純的程序、模式化的治療手段可以實現的……”

“閣下的想法未免有些落伍了。”白森不客氣的打斷了我,“私以為,既然可以稱之為科學,必然是可以被量化、可以被重複、並且可以係統化運作。若是心理學可以稱之為科學,那麽我的理想必然可以實現。”

他的語氣中充滿了自信。“心理治療可以進化成人機互動,到那個時候,心理醫生也可以退出曆史舞台了。”

“我想你可能有所誤解。”我好整以暇的說,“在自然科學當中,科學研究、科學實驗、和科技應用的主體、客體和工具是三種性質不同的東西,這是一般規律。但在心理學當中確有其特殊性,主體、客體和工具都是人,並且處在相互作用的關係當中。因此,心理學的操作方法套用自然科學的範式,一開始就是一種自廢武功的做法,隻是,這一基本的事實和人們對於科學的信念不相符。你的想法,在科技層麵是有足夠的硬件支持,但是在人文層麵,還缺乏深入的探討。”我對白森的話很難認可。

“等著吧,真正的未來,隻屬於敢於改變的人。”白森顯然壓根沒有把我的話聽進去分毫。

“哦,忘了說,我是蘭塞爾公司的智能設計師。想要否定我的成果隨時可以找我,不過,我很難保證在那之前會不會作出終極的成果,直接一舉將你擊敗。”他打了個響指,飄然離去。

我望著他的背影,無語的搖頭,還真是個狂妄的年輕人啊。

因為和嚴博、白森的交談,在咖啡廳裏也引起了不小的**,這個時間裏,趙澤也注意到了我的存在,看到我走近,他暫停了與人偶婉婉的交談,放下了緊握著婉婉的手,用警惕的眼神望著我。

“是我表姐袁潔珊讓你來的吧。”趙澤麵朝向我,可以清楚的看到他臉上流露出來的厭惡和鄙夷。

我什麽也沒說,隻是露出一個禮貌性的微笑,但心裏卻著實訝異,他又是怎麽知道我的來意?

“之前她就和我說過了,一定會找一位心理醫生治好我,我想你應該就是她找的那個人吧。我知道她很看不慣我現在這個樣子,可是她錯了,我根本沒有病,也不需要任何莫名其妙的關心。”他臉色陰沉,言語間敵意十足。

我心裏暗暗怪自己一時衝動接受了一個燙手的山芋,像這種人偶依戀的心理現象在心理學領域還是比較新的研究方向,說到底也是應對孤獨的一種方式。該不該進行“治療”,也沒有統一的標準。

“你的心情我能夠理解,但是,矽膠娃娃畢竟是娃娃,即便你投入了更多感情,其實也是你內心的投射罷了。你完全可以一邊和她玩,一邊和親朋好友保持社交。你抗拒整個世界,實際上也是把自己孤立了起來……”我隻能溫和耐心的和他交流。

“不!”沒等我說完,他便大聲喝止了我,“你根本無法理解,付出什麽才能得到什麽。雖然人偶是沒有生命的,但是我已經為她注入了靈魂。婉婉就是我的一切,我再也不相信任何人。”

我望著他,皺了皺眉頭。

“你不是心理醫生嗎?難道你就不能聽到她說話?”他把那個象征著江喬婉的人偶朝我推了幾步,仿佛要把她的聲音傳遞給我。

“聽,你聽見了沒有,她在說什麽?”他又問,表情有點神經質。

“抱歉,我什麽也聽不見,矽膠娃娃是不會說話的,這些都隻是你的幻想。”我凝視著他的眼睛,想知道他到底在逃避些什麽。

“不,不對,我明明聽到婉婉一直在對我說:我是被人害死的,而那個凶手,還逍遙法外。”說到這裏,趙澤無神的眼中射出一道厲芒。

我不由自主的把視線投向那個叫做婉婉的人偶,她那張光滑的臉蛋仿佛帶著一股詭異的氣息。我心想道,如此栩栩如生的麵孔,是否靜止也許隻是在於人的心吧了,人的心動了,那臉上的表情也許會隨之動起來,這是我們這些局外人無法體會到的。

“怎麽樣醫生,你也感覺到了吧?喬婉的怨恨,不,應該說喬婉的靈魂,一直都呆在這個人偶裏麵。如果不是我一直在安撫她的話,她早就開始複仇了。”趙澤碎碎叨叨的說著一些匪夷所思的話。

跟袁潔珊所說的無異,趙澤的妄想症似乎真的是越來越嚴重了。

“假如你真的對江喬婉的死因有異議的話,你應該去找警察說明你的理由,或者你手上握有什麽證據的話,也應該提供線索給警方,由他們去調查清楚。”我不想過分刺激到趙澤,隻是用比較客觀語氣的跟他解釋。

“警察?他們根本不了解。嗬嗬,他們有太多事情無能為力了。婉婉的事情,隻能由我一個人去解決。”

趙澤似乎話中有話,我還沒有機會問個清楚,他便很快的下了逐客令,“算了吧,你走吧。也請你轉告我姐,不要再替我找什麽高明的醫生了,純粹是浪費時間,自找沒趣。”

我望著他,默默不語,在這種情緒下,溝通是不適宜再繼續下去了。

我安靜的朝店門口走去,娃友們和他們人偶的歡聲笑語從身後傳來。

“我會等你的。”耳邊似乎傳來了一個聲音。

我回頭看了一眼,隻見趙澤又投入到了和婉婉的親密交談中。

而那個矽膠娃娃婉婉,正朝著我的方向張望。

她的眼睛,似乎動了一下。

我眨了眨眼,疑惑地望了望,然而那個娃娃依舊紋絲不動。

看來隻是錯覺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