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宋紹祖眼神驟然灰暗了一下,低聲笑了一下,道:“我是不怎麽理會這些,可我們家裏卻有人……有人……就是那位綠桃婆婆。她跟在太後身邊多年,陪了太後一輩子,老來卻沒料到……她跟瑚兒一起……”

不但吳震,就連裴明淮也怕宋紹祖提起常瑚的事,此時終究還是提起來了。裴明淮歎道:“宋兄,主惡已經伏誅。雖然對不住常姑娘和綠桃婆婆,可是,也實隻能到此為止。宋兄跟昭太後是一家人,應該心裏有數的。”

宋紹祖拳頭握得格格直響,顯是心中憤怒疑惑一直未消。“我實在不明白,丘陵那惡徒既要殺瑚兒,又為何要娶她?聽說他父親丘騰逃了,還不曾抓到,公子,是不是有這事?”

確有此事,事情敗露之際丘騰還在城外,也不知是誰通風報信,單身逃走,至今尚無下落。裴明淮對此事是不報什麽指望的,天下之大,丘騰能逃的地方多了去了,況且即便是抓到丘騰,也無濟於事,也隻會像獨孤昌一樣,緊咬牙關,什麽有用的事也不會說出來。

此時已走到那高樓前麵,眾人才發現這樓造得古怪,沿著台階一路下去,一直走到地下,才算是進去了。麵前偌大一個天井,天井兩邊都是屋子,其中空空,牆上原有些繪畫,也見剝落。吳震搖著頭,道:“當年沮渠氏破西涼、南涼、後涼,敦煌、涼州、酒泉盡納於囊中,也算是威震西域,後來國破,隻得遠渡流沙遷於高昌,說穿了就是流亡此地,占據高昌二十年,最終在大魏的和平元年,亡於柔然之手!”

忽聽得風聲嗚嗚,吹得這土城黃沙漫天。一時間眾人仿佛真聽到馬聲啾啾,橫渡千裏流沙而來,祝青寧抬頭遠眺,竟覺著塵土都要迷了眼。

吳震卻似想起了什麽,道:“皇上誅平原王,是不是也在和平元年?”

“不錯。”宋紹祖道,“這事我記得清楚。就是緊接著平原王那件事,皇上就下詔改元了。哦,其實說是誅,也不是在京城,倒是在仇池那邊。不過這件事嘛……”他說到此處,也不說下去了,像是自覺失言的樣子。

吳震喃喃地道:“仇池?……”裴明淮望了祝青寧一眼,不願再多提此事,便道:“我們進去看看。”

這太後祠其實就是個寺廟,倒還有些香火,也有人在此處禮拜。高昌崇佛,見曇秀過來,都紛紛行禮讓路,曇秀也一一回禮。一名坐在一旁抄經的老者看了他們片刻,問道:“這位大師,可是從敦煌那邊過來的?”

“正是從中原而來,前去龜茲,路經高昌。”曇秀答道,“我有位前輩大師,也曾來過高昌,此地佛法昌盛,不少佛經都是在此譯出的,所以我也前來拜謁。”

他說著便朝吳震道,“勞駕把那黃絹給我。”

吳震忙將那絹遞了過去,曇秀雙手呈上,道:“這是我在路上機緣湊巧所得的,看起來,便是在此處所抄的《金光明經》。這《金光明經》,與我中原地方多有不同,我既經高昌,便也想求一部全本,不知老人家可有?”

那老人接過,隻看了一看,便道:“這個就是我抄的。找我抄經的人也信胡天火襖,所以才用這樣文字寫的,很是少見,所以記得。《金光明經》我這裏正有抄好的一部,大師若要,送你便是。”

曇秀道:“豈能白受老人家的經?”

老人笑道:“大師拿了此經,也是帶去中原,向眾生傳誦佛法,這錢自然是不能受的。”硬把華英塞過來的錢推了回去,道,“實不必收。”

吳震看他們推來辭去,耐不住了,在旁問道:“老人家,你找你抄經的那些人,是哪裏的人啊?又胡天火襖,又要抄佛經?”

老人搖了搖頭,笑道:“這有什麽出奇的!本就是常常混在一處的,什麽都信的人多了去了,這個呀,連他們自己都說不清楚的。”

吳震道:“嗯,聽起來我倒還覺得有些稀奇了。這人還在交河嗎?”

“是一群人,總有幾十個。啊,你這一說,我倒想起來了,有好些日子不見他們了。我除了抄經,也常采些刺蜜來賣,他們有時候也會來買,吃了開胃呀。”老人笑道,“可想了一想,真有多日不見了。不過也不足為奇,這是高昌,來來回回的人,多了去了,也不值得留意的。”

眾人聽了都有些失望,華英問道:“老人家,聽說高昌刺蜜最好,你既有,能賣我些嗎?”

“有,有。”老人將一旁的背筐打開,從裏麵拿了個瓶子出來。華英摸了些錢遞給他,老人又找了幾枚小錢給她。見華英拿著那錢在細看,老人便道,“那個沒字的也是可用的,姑娘如果不喜歡,我另給你換。”

現在連祝青寧都知道了華英對“錢”是最感興趣的,都不著意,一笑置之。華英搖頭道:“我不是不喜歡……老人家,這小錢是哪裏來的呀?向來這樣小錢兒都是最粗製濫造的,可我看這錢至少用了三四分銅。”

“對了,姑娘有眼力!”老人忙笑道,“姑娘,這小錢雖然是當找頭的,可我們都是最喜歡的。因為這是龜茲鑄的小錢,他們那裏銅是最多的,鑄煉的本事也最高明,所以連這最不值什麽的小錢,都比他處好得多。所以啊,我們也愛收這樣錢。”

他說著又掏了幾枚五銖錢出來,道:“這個也是龜茲的,一麵是龜茲字,一麵是漢文,這個就特別好了,整個西域,就數這錢精工,用銅也足。”

除了華英,在場的人怕是沒一個對“錢”感興趣的,隻宋紹祖跟著看了看,道:“不錯,不錯。”

吳震忽道:“老人家,你這錢,莫不成就是你說那些找你買刺蜜的人給你的吧?”

那老人道:“是啊!”

這句“是啊”一出,連裴明淮在內,都打起了精神。曇秀對著那方殘絹上的菱格圖案又看了一眼,沉吟不語。吳震問道:“他們難不成是龜茲人?”

老人笑道:“不是,不是!這錢到處都有,都能用的!龜茲人都剪發垂肩,是一眼都看得出來。龜茲在北道接蔥嶺的必經之路,凡商旅都要走的,來來回回,來來回回啊,這錢也跟著來來回回啊!我在這裏一輩子,來來回回的人,也不知道看了多少撥了!”

老人說罷,又對著曇秀一禮,道:“大師慢看。”背著那背筐,慢悠悠地走了。

吳震朝曇秀看了一看,笑道:“曇秀,你真是生來就注定要當高僧的。”

曇秀道:“什麽話!”

“我看這些人見到你無不一臉仰慕,可他們又不知道你是不是精通佛理,是不是真的就是高僧了!”吳震笑道,“我想來想去,總算想明白原因了,是因為你天生身邊都自帶佛光啊!”

此言一出,連曇秀自己都撐不住要笑。祝青寧笑道:“吳兄,你這就是天生要當神捕的,瞧你那臉一板,案一拍,就算不動刑,能不招的人怕是沒幾個。”

華英卻不理會他們,在那裏反複看老人給她的無字小錢,還有先前在市集上找回的小錢。半日,道:“錢是龜茲來的,這還可以說也是別人找給他們的,不足為證。可連那殘絹上的菱格圖,都是耶婆瑟雞寺獨有的樣式,這就讓人頗為玩味了。這群人跟龜茲,有何瓜葛?”

裴明淮道:“華英說得極是……”他話還沒說完,宋紹祖就雙手抱拳,道:“公子!在下知道你要說什麽,這,萬萬不可啊!從離了敦煌那日開始,在下是時時刻刻一顆心都懸在半空,落都落不下來啊!西域如今情勢複雜,什麽人都可能到這裏來,什麽事都可能發生,請公子萬萬不要再往西走了!就憑這幾枚無字小錢,一方殘絹,實在不能算是什麽確鑿的線索,公子三思啊!”

曇秀點了點頭,道:“宋兄說得十分有理。明淮,照我看,你們這就回去,我與華英去龜茲就是了。”又朝祝青寧看了一眼,道,“想來祝公子也是一定要去的?”

祝青寧還未答話,忽然眉頭一皺,喝道:“什麽人?”他這一叫,立時隻聽牆外快馬踢踏而過,那架勢仿佛是有人騎著馬在狂奔逃命一樣。華英手往旁邊牆上一按,人已飄飄飛起,一個旋轉,已飄上牆頭。祝青寧笑道:“好輕功!”跟著飄身而上,見吳震也跟著上來了,道,“我早就想問了,吳兄練的無論內功外功,都跟明淮全然一樣。你也是寇天師的弟子?”

吳震道:“現在問這個!”一翻身上馬就追了出去,華英比他還快一步,一拍馬背,已奔出數丈,宋紹祖緊隨其後。這時天已快黑了,尚能看到前麵有個穿深色衣服的男子,騎在馬上一路狂奔,卻是往東門而去的。隻他頭上也戴著氈帽,連頭發都藏在了氈帽裏麵,壓根看不出來是老是少。

“奇怪了,這人見到我們就像見了鬼一樣!”吳震一麵追,一麵叫道,“快追!追上他!一定會有所獲!”

可他們本來就沒一個人熟路的,連同宋紹祖都隻到過這交河城一兩次。城內到處都是小路,還樓上地下,縱橫交錯,跟個迷宮無異,隻追了片刻,就不見了人影。吳震“咳”了一聲,道:“要命!”

祝青寧道:“在那邊!”

裴明淮凝神看去,果見著一個人趁著黑暗,已棄了馬,偷偷往東牆而去。曇秀回頭對祝青寧笑道:“祝公子,看看我們誰快?”

“大師真是時時刻刻不忘跟我比上一比。”祝青寧道,“好!”

裴明淮見曇秀和祝青寧同時棄馬朝東牆而去,暮色中一縷青影,一縷白影,迅捷如電,華英拍手道:“這才是好輕功呢!”

那人已躍至東牆上麵,聽得身後風聲,一回頭見有人追上,禁不住“啊”了一聲。裴明淮聽得此人聲音甚是耳熟,心念電轉,跟著也“啊”了一聲。那人一個翻身,竟從東牆跳了下去。東牆乃是絕壁,至下數十丈,就連祝青寧和曇秀這樣高手也不能就這樣下去,可這人竟然就這麽往下跳了。祝青寧站在牆頭上,一頓足道:“他早有準備,帶了長索!”

曇秀問道:“祝公子的天蠶絲呢?”

“天蠶都死光了,哪去找天蠶絲!”祝青寧道,“原本也並不是我的。”說到此處,忍不住看了吳震一眼,不再說下去了。

裴明淮情知自己這一行人都不曾攜繩索之屬,從東牆下去是不成了,對宋紹祖道:“我們出城追!”

宋紹祖道:“也就一條路,他下去也沒有馬,想必還能趕上!”

*

眾人趁著夜色出了交河城,也就一條道,夜裏更難得有人,便一路追了下去。道上依稀可見腳印,顯然前麵那人也是在拚命狂奔。四周觸目倒也不止黃沙,頗有些巨石,壘在一起,可謂奇形怪狀,夜裏隱隱約約看著,就如妖魔一般。風吹過來,吹進巨石中的那些天然生成的孔洞,便似妖魔囂叫,若是膽小的人,怕真是要掉頭就逃了。

宋紹祖忽然猛地勒住馬,叫道:“各位且住!”

裴明淮問道:“怎麽了?”其實不問也知道,就四個字,“恐怕有詐”。裴明淮自追出來的時候就覺著不對,但那時又不能不追。

宋紹祖道:“公子,此人仍是一直在往北道而行。”

“那是自然,他既然見著我們就要逃,就定然不會往敦煌方向逃。”裴明淮道,“那豈不是自投羅網?”

宋紹祖一拱手,道:“公子,現在壓根就不知道此人是誰,照我看,就是個誘餌罷了,公子,千萬不可涉險!咱們還是……”

裴明淮卻道:“我方才聽著那人的聲音,甚是耳熟。”問祝青寧道,“你可看清他樣子了?”

祝青寧搖頭道:“他戴了那麽一頂氈帽,看不到臉。”

這時忽聽得風中傳來細如遊絲的叫聲:“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聽起來卻是個女子聲音。

眾人相顧愕然,吳震道:“這是見鬼了嗎?!”

“鬼就不會叫救命了!”華英道,“吳大哥,你別胡扯。一定是有人遇險了,咱們四處看看……”

她話還未落音,就見著迎麵那條路上,有個人奔了過來。那人奔得跌跌撞撞的,一麵還在回頭向後看,好像後麵有什麽惡鬼在追趕一般。此時月色微明,眾人看清了那個跑過來的人,竟是個女子,一頭長及腳踝的黑發披散在身後,赤著白如瑩玉的雙足,雖神情張皇,卻掩不住天生麗色。

裴明淮伸手將想要上前的華英一攔,道:“先別過去。”

“華英,這女子來得奇怪,看看再說。”吳震也道,“大半夜的,連西域商人都不敢趕夜路的地方,突然跑出來這麽個女子!”

那紅衣女子似是跑不動了,腳下一軟,跌倒在地,細聲呼道:“救命啊!救命啊……”卻見眼前明明一群人,卻是一個都不動,叫道,“求求你們……救救我……救救我……”

曇秀上前兩步,合掌道:“姑娘是什麽人?為何這時候在這樣地方?又是什麽人在追你?”

吳震在旁加油添醋,道:“曇秀,你這高僧總算有用武之地了,還不趕緊,若真是妖魔鬼怪,拿道符來鎮一鎮!”

“吳兄,你們禦封天師沒在這裏,沒人畫符。”祝青寧笑道,“說起來,吳兄必定也是寇天師的高足,是不是也精通禦鬼之術?”

吳震手一揮,道:“我不是他徒弟,我是他親戚,哈哈哈!硬要算起來,我都得算明淮的師兄!”

那紅衣女子見他們說來說去,偏沒人理會自己,急得眼淚都下來了,更是梨花帶雨,楚楚可憐,道:“我不是妖,也不是鬼。我是隨著商隊一道來的,前往酒泉投親,可路過這裏,同行的人卻被一個突然跑過來的人殺了,那人搶了一匹駱駝,還搶了些食水,就跑了……”

吳震道:“那怎麽你一個弱女子還能跑出來?”

“我是坐在車裏偷看的。”紅衣女子兩行清淚流下,道,“那人搶了駱駝食水便走了,我才敢出來……”

“那你還敢一麵叫著救命,一麵跑,不怕那人回過頭來殺你嗎?”吳震還不放過,繼續追問。

紅衣女子哭道:“我嚇得魂飛魄散,哪裏還想得到這些……”

裴明淮道:“那姑娘暫且在此歇息,我們去那處看看。離這裏不遠罷?”

走了幾步,吳震便埋怨道:“這紅衣女子來曆不明,咱們過去看,要是中了她的圈套呢?那如何是好?”

裴明淮道:“看看無妨,若她說的是真話呢?”

本章知識點

線索指向的幾個饒有趣味的細節

細節一,那塊有菱格圖的黃絹。菱格圖是克孜爾千佛洞(在今庫車)的代表圖案,這個留在後麵的知識點再講。黃絹上寫的“於交河城胡天南太後祠下”,小說用的是一個不怎麽主流的說法,即這個太後是指的河西國太後,北涼王太後,但更可能南太後指的是所謂胡天,即襖教供奉的一位女神:伊南娜。這是一個非常非常古老的女神,起源於最古老的蘇美爾神話。從原型意義上來講,她的足跡遍布世界各地,是比較神話學的最佳代表之一。另外原文是:“於高昌城東胡天南太後祠下,為索將軍佛子妻息合家,寫此《金光明》一部,斷手訖競。”北涼寫本,於吐魯番出土。

因為交河城地勢比較有趣,所以我把地點設定在了交河,高昌城沒有那樣的構造。交河古城如今是個景點,堪稱世界上最大最古老、保存最完好的生土建築城市,相當壯觀,現在去仍然可以看到小說寫的“天井”呢。

細節二,龜茲錢幣。借小說人物之口,已經把龜茲錢幣的情況講過了,在庫車出土了不少龜茲錢幣(很多,很不稀罕的樣子,各種式樣的都有)。龜茲會說漢話的人應該不少,因為有一種比較好的錢幣就是一麵印漢文,一麵印龜茲文。龜茲文其實早就不叫吐火羅語了,屬於印歐語係,有龜茲和焉耆兩種方言。龜茲銅鐵礦豐富,至今仍有冶煉遺址,史籍雲:“屈茨(龜茲)北二百裏有山,夜則火光,晝日但煙,人取此山石炭冶此山鐵,恒充三十六國之用。”

從龜茲錢幣,又引出了北魏的財政管理情況:沒度支尚書——沒管錢的,不管錢還是物資,全在內庫,皇帝最大說了算,都是朕一個人的!而吳震的話,多年後得到印證:孝文帝太和年間開始鑄錢,但不知道是腦子抽了還是不了解社會狀況,居然詔令可以民間自己鑄錢。是,南朝也允許私鑄,問題是南朝朝代更迭快,鑄私錢本身就不是一種社會穩定的現象,你也不能樣樣學南朝啊。孝文帝身邊人才不足,辦事兒執行力度不夠,這一直是個大問題。

最後就是通貨膨脹,北魏貨幣體係崩潰咯。

吳震那句“不食肉糜”真是一語成讖。

另外,孝文帝時代的國家財政情況其實並不如一般所想象的那麽好,是,太和盛世,賺得多,可是也花得多。他南伐太頻繁了,已經到勞民傷財窮兵黷武的地步了,如果他沒有病逝在第三次南伐的時候,那麽,接下來真的有點不好想象。

細節三,半身白骨。這個壁畫是真有的,目前應該是吐峪溝窟內唯一的。《蘇莫遮》說的是敦煌千佛洞(即莫高窟),這隻是為了情節,其實在吐峪溝,吐魯番旁邊。吐峪溝窟也是沮渠氏建高昌涼國時期所開,雖說他們在高昌算逃難,但這二十年,確實大大發展了高昌佛教。不論他們崇佛是不是鞏固政權的需要,但客觀上,確實大有功德,無論高昌還是姑臧,一時都高僧雲集,佛法盛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