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吳震見慶雲往外就闖,忙橫劍一攔。慶雲喝道:“讓開!不用你管我!”

“公主,這事不是像你想的那麽簡單!”吳震叫道,“這些人未必是要來加害公主,若是公主落進他們手裏,那就……”

“那我自己了斷便是!”慶雲便往外闖,吳震大急,也顧不得什麽了,揮劍格開慶雲手裏的刀,一手拖了她便往帳篷後麵鑽。“公主,這不是逞英雄的時候,外麵的人流血都是為了保你的命,你現在出去送命才叫對不起他們!”

隻聽一聲長嘶,一匹黑馬奔了過來,四蹄如雪,正是慶雲的坐騎。吳震拉了慶雲便推上馬去,叫道:“公主,不要回頭,走!”那黑馬雖不如淩羽那匹庫莫奚來的紅馬,卻也是萬裏挑一的寶馬,極通人性,知道主人危險,撒開四蹄便向前奔去,這一奔起來其勢如風,頃刻間已跑開了數十丈去。吳震遠遠看著,這一口氣還沒舒出來,就見著又是一隊人馬自山坡上疾奔而來,個個彎弓搭箭,對準了慶雲。

吳震與慶雲相隔已遠,即便想舍命相救,也是鞭長莫及,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數十支勁弩“嗖嗖嗖”射向慶雲。那黑馬奔得雖快,終究躲不過去,前腿被一箭射中,哀鳴一聲,跪了下來,慶雲“啊”的一聲驚呼,人跟著向一旁偏了過去。又有數騎黑衣人已打馬疾奔到慶雲身邊,其中一人趁此機會,伸手便想把慶雲自馬上拉過來。

眼見他就要抓到慶雲手臂,忽然“呀”的一聲大叫,自馬上重重地跌了下去。吳震這時已搶了一匹馬趕過去,就見著那群黑衣人慘呼連連,一個個地從馬上滾落,掉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

“公主,你沒事吧?”吳震將慶雲扶了起來,回頭衝著山坡上叫道,“是哪一位出手相救?”

這山坡上遍生油鬆沙柳,六七月間正是長勢最好的時候,一片青綠。不知何時,卻見一個青年男子站在油鬆下麵,一身淡青衣裳便似沒在柳樹間一般,隻腰間插的那支鮮紅如血的玉簫著實顯眼,衣袂飄飛,神如謫仙。吳震一見他,便鬆了一口氣,道:“原來是你!”

慶雲未曾跟祝青寧照過麵,聽吳震語氣,知道是友非敵,也跟著鬆了一口氣,道:“多謝這位公子相救了!”說著便去拉吳震的馬,道,“吳大人,你在這裏幫我的馬看看傷,我要回去!”

吳震知道慶雲固執,但此時怎能讓她再入險境?祝青寧在旁笑道:“公主不用擔心,我方才在這山坡上遠遠地看到,有你們大魏的大軍過來了,此時已趕到山坳那邊了,那裏的人一個都跑不掉。”

慶雲側耳聽去,果然聽到馬蹄聲滾滾如雷,還不放心,問道:“這位公子確實看到是咱們大魏的大軍嗎?”

祝青寧微笑道:“大魏鐵騎天下無敵,我豈有認錯之理?”

慶雲喜道:“那就好了!想必就是隴西王說的,屯於武川的大軍到了!”看著自己的坐騎中箭,十分心疼,彎腰細看。祝青寧道:“不妨事,沒傷筋骨,我這裏有傷藥,公主拿去給它敷上,過幾日便好了。”

“多謝!”慶雲接了傷藥,自去料理。她未曾聽出祝青寧話中嘲諷之意,吳震卻聽得一清二楚,把祝青寧一拉,道:“我跟你說幾句話。”

祝青寧隨他走了幾步,停下來道:“聽說吳大人升官了,如今是廷尉之首,正二品的廷尉卿,主理刑獄。怎麽?都遠至陰山了,吳大人還想拿我嗎?”

“我沒那本事拿你,論武功我比你差遠了,你就不用說風涼話了。”吳震正色道,“祝青寧,你跑這裏來做什麽?”

祝青寧笑道:“若我不是湊巧正在這處,慶雲公主就得出事了。”

吳震聽了他這話,臉露狐疑之色,道:“是了,你怎會如此湊巧?”

祝青寧微笑道:“吳大人還是一點沒變,什麽都疑。我是在路上看到這群人策馬狂奔,仿佛要趕到什麽地方去做件急事一般,心裏疑惑,所以跟在他們後麵瞧瞧。因為照他們那個狂奔的勢頭,是不能久的,要去的地方一定就在附近。況且……”

吳震道:“什麽?”

“吳大人法眼如神,豈有沒看出來之理?”祝青寧歎道,伸手指了一指,“這些人所配弩箭非同尋常,你我都不是第一回見。”

“是天鬼。”吳震道,“他們不是想殺慶雲公主,是想抓她。那弩箭之威我們都見過,若是要殺她,就不會隻射馬腿,不射人。”

祝青寧道:“就是吳大人這句話。”又看了吳震一眼,道,“我來這裏,原本是因為路上見到了明淮與太子殿下。我見他們那樣子趕路……”

“景風公主不知被何人所害,百人無一活口。”吳震道,“明淮已經是什麽都聽不進去了,太子殿下也一樣。明知道此事未必是柔然所為,隻認定柔然是罪魁禍首,不與柔然一戰,不斬上萬首級,恐是難消心頭之恨。”

祝青寧臉上笑容也已不見,沉吟半日,問道:“吳大人難道就沒什麽發現嗎?”

“我沒這本事。”吳震道,“這不是一件案子。我甚至覺得它都不是一個陰謀,而是**裸的陽謀。唯有景風公主被害,才會引出接下來的一連串發展。明淮和太子殿下一定會不顧一切趕來,也一定會不顧後果與柔然一戰。連皇上都阻止不了,公主在和親途中被殺,若是不打,連將士都不肯!現在群情激奮,此戰一觸即發。現在我就是在翻來覆去地想,接下來呢?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對大魏而言,跟柔然打了上百年,再多一場其實也不是什麽大事,那,殺害景風公主究竟是為什麽?”

祝青寧道:“那吳大人看呢?”

“看到景風公主中的那一刀,我有點疑惑……”吳震話還沒說完,祝青寧已聽見有馬蹄聲朝這邊而來,有人在大叫慶雲的名字,便打斷他道,“我先走了。”

吳震忙道:“明淮跟太子今晚落足白道,你趕過去,勸勸明淮,說不定你的話他還能聽進去。我都不敢勸,他……越淡淡的不開口,我越怕。”

祝青寧不語,吳震隻見著他青衫拂動,隱在了那些油鬆沙柳後麵,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見了,知道他已經走得遠了。

*

裴明淮與太子離白道嶺還頗有一段路程,就見著駐守當地的都副將爾綿前來迎接。太子冷冷地道:“此時你該留在軍中,來迎我等作什麽?”

“太子恕罪!是因為……因為柔然那邊有人來……”那爾綿將軍忙道,“已經候在那處了,說有話要稟太子。”

太子怒極,笑道:“他們還有人來?什麽人?鬱久閭予成麽?”予成便是如今柔然可汗名字,登基已有二十年之久。

“回太子,是他們的國相。”爾綿道,“就他一個人便來了。我等不知如何處置,隻得讓他候在那裏。”

裴明淮道:“太子殿下,人既已來了,見見無妨。”

“你不會是現在想打退堂鼓了吧?”太子道,“他們派人來賠個禮,說些軟話,就作罷了?”

裴明淮淡淡地道:“太子殿下,這國相既單身前來,就必有過人之處。聽聞柔然國相多是擅方術的異人,咱們也不介意這一時三刻的,聽聽他說什麽也無妨。柔然是罪魁禍首無錯,但恐怕也有他人共謀,也決不能縱了。”

太子道:“我是真不耐煩得很了,什麽兩國之間禮節要如何如何!把那個國相斬了,人頭送回去如何?”

裴明淮眼望遠方,唯見天地蒼茫。笑道:“太子既有此意,那明淮自然奉陪。”

二人在大帳中坐定,不出片刻,便見著一個僧人進來了。這僧人麵色白淨,一道皺紋也無,實在說不清年紀,相貌卻有幾分似西域人。裴明淮是曾聽說過,柔然國相是位隴西僧人,但卻不曾料到居然是名西域僧侶。再留意看,那僧人走動的時候行雲流水,兩眼精光湛然,知道是個絕頂高手。

那僧人合掌為禮,道:“法瑗見過大代的太子殿下。”

太子道:“你就是柔然國相?”

“正是。”法瑗道,“此番前來,就是為了向太子殿下說明,我們國主是一心一意盼著公主來的,諸般早已齊備,本想遠遠地前來迎接,可又怕妄入漠南,各軍鎮會有疑忌之意,所以一直就守在邊境上,等候公主。我們國主多次求親,其意至篤,怎會有絲毫加害之意?若要加害,怎會先求皇帝許婚,又引大軍壓境?”

此番話原本是合情合理,法瑗說的時候也是神色嚴肅,連隴西王源賀都不由得暗暗稱是。源賀屯兵漠南多年,對陰山一帶情形最是清楚不過,但既有文帝旨意“他們要打便打”,又明知太子與裴明淮意不可逆,哪裏敢多勸一句。此刻兩眼望著太子,等太子定奪。

太子笑道:“國相說得倒是全無漏洞!既然前來相見,國相想必定然是有什麽建言,不妨說來聽聽。”

法瑗道:“我們國主與大代通婚之情實在拳拳,為的自然是兩國交好。其實,我們都不曾料到皇帝會讓愛女遠嫁,本來能求一位宗室公主便足矣……若是能再另迎一位大魏公主,不論那暗中做出這十惡不赦之事的是何許人,這陰謀就全盤失敗,我們也能設法找出那幕後真凶……”

他話還不曾說完,太子便大怒,一拍案,案角都被他給拍飛了。“還想迎一位公主?你們還真是打的好主意!”

“太子,太子息怒!”法瑗叫道,“這不過是權宜之計,隻是要個公主和親之名,隨是哪個女子,又有何妨?為的隻是找出真凶,不論這幕後真凶是誰,都是一石二鳥之計,要挑撥我們與大魏一戰,兩敗俱傷,以收漁利。我們隻需暫時演上一出戲,幕後真凶必當十分失望,一定會再次出手,我們自然可以抓到馬腳,再給景風公主報仇,我們兩國也不必為此失和,枉自流血啊!”

太子冷冷地道:“前幾年你柔然寇我漠南,擾我敦煌,還少了麽?若非上次北伐打得你們傷了元氣,予成會來求親?哼,一麵跟我大代示好,一麵又與南宋相通,這予成素來譎詐得很!”

“太子殿下!”法瑗高聲道,“我家國主確是誠心求親……”

一旁的艾陵公於巔實在按捺不住了,冷笑道:“當年先帝嫁了西海公主給吳提,又納了吳提的妹子為妃,這心可誠不誠?吳提前來納貢,先帝大悅,厚厚賞賜,結果呢?沒過幾年,又絕和犯塞,竟趁先帝出兵之際賊至京邑,這事兒,我還記得清清楚楚!太子,蠕蠕詭詐,反複無常,咱們別跟他們說了,這就替景風報仇去!”

法瑗見此情景,長歎一聲,道:“既如此,那也無法了!”一臉頹然之色,道,“還望太子殿下三思,若我們打起來,才真是便宜了幕後那個人啊!”

法瑗慢慢向外走去,裴明淮一直不曾開口,此時忽喝道:“斬了他!”

帳中本來站滿禁軍,聽了此言,十數名禁軍撲上,十數般兵器同時指向法瑗。法瑗微微一驚,左掌隨手一揮,眾禁軍竟站立不住,但仍是圍成了一個圈子,將法瑗圍在當中。法瑗合掌,念了一聲佛,道:“兩國交戰,不斬來使,從來規矩都是如此。尊駕這又是為何?”

裴明淮起身走了過來,示意禁軍散開。“法瑗大師曾入成都,又入鄴都、廬山,現今卻在柔然為國相,可謂足跡遍布南北,連益州道竟都少不了你的蹤跡。想必予成與南宋勾連暗謀,也有大師你穿針引線的功勞。既要交戰,那自然就斬你這位國相為祭最好。”

法瑗怒道:“豈有此理!”

裴明淮笑道:“現在已經不是講理的時候了。若是講理能成,那柔然跟大魏打這麽幾十年做什麽?”

“那就看看,你這裏的人是不是攔得住本國相?”法瑗道,把手中禪杖重重地往地上一頓,“還不曾有人對本國相如此無禮!我若施法,頃刻間雷神下降,這裏的人個個都得死!”

裴明淮淡淡一笑,道:“家師也是大魏國師,口裏可從來不說這樣無稽之言。”

法瑗聽他如此說,麵上現出驚訝之色,細看了他幾眼,道:“你……你是寇謙之的徒兒?哼,寇謙之素來謙和,怎麽徒兒卻如此之狂!”說罷握了禪杖,轉身便出了大帳。裴明淮喝命道:“艾陵公!將這人斬於此地,絕不容他離開!”

於巔巴不得這一句,立時領了眾軍出去。太子道:“明淮,你還真要殺他?還真是不像你了。”

“太子殿下,柔然的國相等於是國主的左右臂,這個法瑗不是尋常僧人,人脈深遠,深諳南北情勢。鬱久閭予成這幾年突然聰明了起來,正好是法瑗為國相的日子,必定有他進言獻策。”裴明淮道,“向陛下求親,定然也是他的主意。既撞上來了,正好斷予成一條臂膀,也沒什麽不好的。不過,若是太子覺得此舉不妥……”

太子打斷了裴明淮,道:“沒什麽妥不妥的。不過,若是因為方才我那一言,倒也不必。”

“我確另有緣故,容我稍後再稟太子。”裴明淮道,又向帳外望了一眼,隻見那法瑗揮舞禪杖,虎虎生風,百名禁軍竟不能近他身。裴明淮笑了一笑,道:“這人不愧是柔然的國相,聽說擅異術……”他話還未落音,隻聽“蓬”的一聲巨響,自法瑗身旁炸出一大蓬黑煙,將他籠在其中。又從黑煙之中,有條黑龍盤旋而上,任憑眾禁軍悍勇,見此情景也不禁大驚,不由得紛紛散開。

見那黑龍帶著一大團黑霧,蜿蜒向營外而去,於巔回過神來,喝道:“追!”

裴明淮一直冷眼看著,這時笑道:“太子殿下,我給你變個戲法兒。”話未落音,人已在帳外,一道白光電射而出,勢如白虹,突又聽得一聲大叫,黑煙散處,裴明淮赤霄劍已斬在法瑗左肩上,這一劍砍得甚深,隻見鮮血如泉湧,染紅了地上一片。法瑗麵色慘白,道:“你……你為何定要對我斬盡殺絕?”

裴明淮一笑,對著他低聲說了句話,法瑗臉上頓時現出極驚訝的神色,兩眼死死地盯著裴明淮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