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六月時候,陰山山腳下的草已染成綠油油的一片片了,遠遠望去便如老大的一塊碧玉,往天邊一直鋪了過去。可這時有百餘騎自遠處而來,馬蹄把這長草都給踩得東倒西歪,可謂如一陣狂風卷過,後麵卻跟了足有數千人的軍隊。

陰山橫貫東西,宛如一道天然屏障。一隊兵馬守在一處山坳,為首的是位全副戎裝的老將,身後鐵騎嚴陣以待。見到那百餘騎自遠處快馬過來,這將軍精神一振,立即翻身下馬。

為首兩騎一前一後,勒馬停了下來,那將軍忙上前叫道:“太子殿下!”又對另一個青年男子道,“明淮也來了!”

裴明淮與太子自平城一路到此,饒是一路換馬,累癱了數匹良馬,也花了兩日一夜。這兩日一夜狂奔過來不曾停過,裴明淮眼裏看的,耳中聽的,口中說的,竟都像與自己無幹的一般。

太子不及多問,隻大喝道:“人呢?她人呢?”

此時隴西王源賀也已趕了過來,後麵百餘名親衛簇擁著慶雲。慶雲這一路上也幾乎未曾歇息,雖頭戴風帽,但也仍是滿臉風塵之色,一件錦緞窠花藍色鬥篷已被風沙吹得不成樣子。慶雲見了那老將,叫道:“於巔伯伯,景風姊姊在哪裏?”

大魏北六鎮中,最要緊的便是懷朔鎮與柔玄鎮,向來懷朔鎮將兼領沃野,從前是汝陰王天賜統領懷朔,後來天賜與柔然一戰潰敗,文帝便下詔這位艾陵公、安西將軍於巔除懷朔鎮都大將。此人乃是平文皇帝鬱律之後,素以勇武剛毅聞名,論起輩分比文帝還高,慶雲這聲“伯伯”還嫌叫低了。

於巔低頭,道:“在這邊。”

繞進山坳,隻見這山坡南麵全是草場,向來雨水不少,也長了些油鬆山柳之屬。兩邊怪石嶙峋,又有一道天然的大彎,若翻越山脈而來,全然看不到外麵動靜,可謂絕佳的設伏之地。裴明淮越往裏麵走,就越覺得自己咽喉都像是被人給扼緊了,那艾陵公在旁邊說的話,一個字一個字地都像是蜜蜂在嗡嗡叫,聽不分明。

山坳裏麵全是屍身,一眼望去都幾乎把裏麵給鋪滿了。血都早已經幹了,岩石都被染成了黑紅的一片片。景風出嫁,排場自然不可謂不大,光是送嫁的都有數百人之多,更不要說一路上禁軍護送,都是禁中精銳,且北鎮邊境向來有柔然相擾,本都有將士鎮守,景風這一路經過諸軍鎮,哪個鎮將不是又迎又送,哪裏想到會遭此橫禍?

於巔麵色慘然,道:“太子,是我失職,自知死罪。”

“景風呢?!”太子置若罔聞,大聲喝道。於巔低聲道:“我等一發現了此處……此處……不能讓景風那樣子,就另設了一處。”說著指著一處帳篷,顯然是匆匆忙忙搭起來的,“她在那裏。”

太子和裴明淮聽了他的話,明明就在咫尺之間,這步子竟邁不出去。眾人也沒有一個敢說話的,數千官兵都站在原處,隻聽得風聲獵獵,由遠而近吹了過來,吹得那長草起起伏伏。終於聽得慶雲的哭聲,打破了這一片死寂。慶雲見太子和裴明淮都不動,從馬上下來,推開了前來攙扶的親衛,跌跌撞撞地衝進了那個黑氈帳篷,立時就聽得她的哭喊聲:“景風姊姊!景風姊姊!”

景風躺在一張繡花氈毯上,容顏如生,仍是秀麗嬌柔的模樣,若非胸前有血跡,裴明淮都不敢相信她已經不在人世了。帳篷氈簾掀開,風吹得她的秀發微微拂動,裴明淮隻盼她能張開眼睛,看上自己一眼。

吳震一直跟在裴明淮身後,看到這情景自也難受,但終究不如裴明淮與太子、慶雲那般撕心裂肺。轉頭低聲問那於巔道:“下官廷尉卿吳震,這次隨太子殿下和淮州王一同前來……艾陵公,能否把當時發現……發現……的情形講上一講?”

“我們得到傳訊,公主一行人次日便至懷朔。”於巔聲音更輕,道,“我們是都知道景風要與柔然結親這件事,可是,從平城到漠北應該向西行至咱們大代從前的舊都盛樂,再北行穿越白道至漠北,不必要到懷朔鎮來啊?後來才聽說是她先去了雲中金陵拜祭我們先祖,又去了柔玄諸鎮,一路慢慢走過來的。雖有軍將長在那處,我仍不放心,趕緊帶人出去迎接……柔然多有犯境,雖說這回是與他們和親,想必無礙,但我仍怕公主有失……可候人在先,卻看到了這處……”

太子此時回頭,切齒道:“是誰幹的?!”

於巔上前一步,道:“太子,我們到了之後,立時四處搜尋。但這群惡徒……竟沒留下蛛絲馬跡,連兵刃都不見有遺留下來。不過,從眾人身上傷口的情形來看,都像是邊塞敕勒的兵器,沒什麽出奇之處。”說著取了自己的兵器給吳震看,又道,“若吳廷尉覺得這線索有用,我再給你看幾個人的兵器。”

吳震道:“那就多謝艾陵公了。”

於巔道:“這有什麽謝的!我巴不得立刻能找到害景風的人,他千刀萬剮!”說著二人出了帳篷,於巔叫道,“木將軍!”

一名軍將過來,於巔道:“你把你的兵刃給這位吳大人看看。”

那軍將聽了,便拔了兵刃出來,是柄彎刀。於巔道:“不但高車、柔然這些內附部族都用這樣兵刃,連我們大代子弟也用,實在常見得很。”又另喚了幾名將領過來,副將、軍將、軍主皆有,吳震看眾人兵器,都大同小異,便道:“成了,艾陵公,我去那邊看看。”

於巔見吳震一直在死人堆裏麵翻來扒去,像在找什麽人,便問道:“吳廷尉在找什麽?我們也來幫你找便是。”

吳震道:“找一個本應該在這裏的人。”

於巔不知吳震何意,也不好多言,留意到吳震盡是在察看女子屍首。景風身邊侍女不在少數,總有三四十名,其中大半都是會武的。吳震找到最後,麵上神色古怪之極,卻又隱隱有恐懼之色,回頭問於巔道:“艾陵公,我請問你一件事。你來到這處之後,是不是什麽都沒動過?”

於巔道:“除了把景風送進帳篷裏,再沒動過什麽。”

吳震追問道:“別的人,嗯,我指的是屍首,都沒動過?”

“自然沒有。”於巔奇道,“吳廷尉,你有什麽話想說,就直說啊。”

吳震道:“我方才已經說了,有一個人,原應該在這死人堆裏,可是不在。”他沉默片刻,又道,“艾陵公,你看到公主的時候,她也是躺在地上的嗎?”

“就是躺著的,照我看來,就是有人一刀……一刀刺穿了她……胸膛。”於巔說到此處,垂下頭來,道,“那個殺她的人,一定離她很近。而且……”

吳震道:“而且,是全沒防備,對不對?”

於巔低頭,神色極是難過,道:“景風還小的時候,我就教她玩過兵器。後來我雖長留軍鎮,但有時回京城,她還記著我,過來看我。”說到此處,於巔淚也下來了,道,“我說句不中聽的話,陛下為何要讓她遠嫁?咱們大代多少年都不曾嫁過公主給柔然了,也就當年西海公主那一回。芮芮反複無常,跟他們有什麽好講和的,要打,咱們這些人,沒一個肯落後的!”

吳震道:“不是陛下要她嫁,是公主自己一定要嫁。我聽明淮說,公主跪在陛下麵前,求陛下讓她嫁。公主說,她並不覺得嫁到柔然是俯就,是悲哀之事,本來年年與柔然都是些無端之戰,若是能像當年西海公主那樣,讓邊境安定些時候,百姓免受柔然相擾,才是她這公主該做的事,比在深宮過太平富貴日子好十倍百倍。”

吳震這番話說得聲音不低,朗聲而言,周圍千百名軍士,都聽得清清楚楚,一時間隻聞風聲颯颯。

忽見一名副將舉起手裏兵刃,叫道:“我等誓為公主報此仇!”一呼百應,連同於巔、源賀都高聲道:“誓為公主報此仇!”一時陰山之下,眾將士呼喊之聲此起彼伏,連同拔出兵刃的刷刷之聲,響逾數裏不絕。

太子此時掀開黑氈帳簾出來,道:“好!”

吳震見勢不妙,暗道此刻就沒一個腦子清醒的嗎?我說這話不是為這個啊!心知隻要太子一聲令下,大軍便會立即越過陰山,直抵漠北。隔著氈簾見裴明淮仍如尊石像一般,跪在景風身邊,於帳外一切全不理會,隻得硬著頭皮勸道:“太子殿下,請稍待片刻,容臣相稟。害公主的賊人,想必不是柔然,於情於理都不通,此處也沒任何人證物證,能證實是柔然所為。柔然通婚之情甚篤,這般做有百害而無一利,照臣看來,應該是有人嫁禍,以阻大代與柔然交好……”

“那又如何?此事吳廷尉不必再費心,有什麽好查的,更不必要什麽證物!”有人打斷了他,吳震一看是裴明淮,心裏直叫“完了”。裴明淮站起身走了出來,慶雲也跟了出來,吳震這時簡直不敢跟他對視,隔著數丈都能感到殺氣騰騰。隻聽裴明淮道:“即便不是柔然所為,柔然也是始作俑者。他若不求皇上許婚,豈有今日之禍?況且公主已近漠北,柔然竟不派人迎接護衛,就衝這一點,也談不上什麽誠心。隴西王!”

源賀上前一步,道:“公子有何吩咐?”

裴明淮道:“皇上的旨意對你如何說的?”

“皇上說,武川屯的三萬禁軍,聽憑太子殿下和淮州王調動。”源賀道,“如今大軍已往陰山而來!”

吳震忽見裴明淮唇角有絲笑意,卻似有悲涼自嘲之意,一閃而沒。裴明淮對太子道:“太子殿下,皇上既已這麽說了,咱們就去吧?”

太子哈哈大笑,笑聲震得一群大雁都飛上了天。“好!明淮,今兒我們看看,誰能替景風報這個仇,把害她的人首級送回京城!”

二人上馬,裴明淮回頭對吳震道:“吳震,你先回京,替我和太子向陛下稟報,也……護送景風回宮。”遞了一個金匣給慶雲,道,“慶雲,你跟著回去。”

慶雲接了那金匣,卻道:“豈有回去之理?我替景風姊姊收拾好,就來找你們。”

裴明淮知她之意不可逆,便道:“好。”

吳震站在沒膝的長草之中,遠遠望著數千騎兵鐵蹄漸漸遠去,驚得一群又一群的大雁啾啾,展翅飛起。忽然記起當日因景風公主遠嫁,自己出言相勸裴明淮,裴明淮念的那首詩又在腦中悠悠響起,一時竟隻覺天地間亦悠悠,隻餘己身而已。耳邊聽得慶雲哭聲又響了起來,吳震回頭一看,見慶雲手裏捧著那個金匣,匣子已經打開了,裏麵放著一顆明珠。

吳震怔了一怔,這珠子他是不止一次見過了,據說是能保人屍身不腐的寶珠,原是皇室珍藏,上一回見到便是在景風的駙馬都尉尉端身上。

“慶雲公主。”吳震叫了一聲,“勞駕你先別哭了,我有幾句話想對你說。太子殿下和明淮現在都是聽不進任何人勸的,求你聽我說幾句,我有事想問。”

慶雲拭了拭淚,道:“吳大人請講。”

“我方才在這些死人裏麵找一個人,沒有找到。”吳震道,“這個人,慶雲公主一定是相熟的。”

慶雲愕然,道:“誰?”

吳震道:“景風公主有兩個丫頭,不離左右,這我是親眼所見的。一個是珠蘭,一個是芝蘭,對不對?”

慶雲點頭,道:“她二人自小便跟著景風姊姊,其實是情同姊妹。珠蘭有家人在,就留在了京城,隻有芝蘭孤身一個,也沒什麽牽掛,就跟著景風姊姊走了。”

“情同姊妹?這話我多少有些不信。”吳震笑道,“可我在這些死人裏麵,並沒見著芝蘭。”

慶雲叫道:“什麽?”

吳震朝那黑氈帳篷走去,道:“恕我對景風公主不敬了。”對慶雲道,“公主,勞你將景風公主扶起來,看看她的傷。照公主看,這一刀是從何處刺來的?”

慶雲道:“是背後。看她的神情,是全然沒防備。”

“公主聰慧。”吳震道,“所以殺她的這個人,很可能是她認得的人。若是外人,又在這樣的地方,景風公主身邊侍衛必定嚴加防範,不能容那人如此接近。而且,從景風公主的衣裳齊整不亂,還有她的神色來看,此前也並沒有動過手的痕跡,不會是一路砍殺到她麵前,再給她致命一刀的。”

慶雲叫道:“可是……可是芝蘭她……”

“我說句實話,公主,你別說我馬後炮。”吳震道,“早在沈府的時候,我就在懷疑芝蘭了,隻是她是景風公主身邊的人,我無憑無據,不好多說。公主你那時候也在沈府,應該還記得,長孫父女之死至今都不知是誰下的手?”

慶雲注視著吳震,道:“你懷疑芝蘭。”

“不是我懷疑她,是她確有機會。”吳震道,“長孫一涵死的時辰不明,那也罷了。但長孫浩死的時辰清清楚楚,在那段時間裏麵,珠蘭一直陪著你、太子和景風公主,絕無嫌疑,隻有芝蘭進進出出過好幾次。她的兵器也是短劍,要殺長孫浩,於她是輕而易舉的事。當然,也未必是她,也可能是別的繡衣,所以我也不好多言,說了景風公主也是不會信的。”

慶雲茫然,眼睛睜得大大,半日方道:“我還是不信。我不信芝蘭會害景風姊姊。她不會的。”

吳震歎道:“可是這些死人裏麵,偏偏沒有公主最親近最貼身的芝蘭,你不覺得此事不對嗎?”

二人在帳中全神貫注說話,全沒留意到外麵。這時突然聽到帳外響起了數聲慘叫,跟著就是兵刃相交之聲,又聽著幾聲慘呼。吳震變色,道:“公主,你待在這裏,別出去。”

此時大軍已隨太子和裴明淮走遠,隻留了一個百人小隊和穆府親衛在此,原本都守在外麵,卻聽得呼喝聲兵刃聲不絕,不斷地聽得慘呼聲。又聽得一人大叫道:“慶雲公主,快走!”

吳震見慶雲便想衝出去,忙伸手拖住,道:“公主且慢!”自氈簾縫往外看去,不知哪裏來的一群黑衣人正在與己方的人廝殺,個個出手狠辣,且絕非泛泛之輩,哪怕是慶雲身邊的親衛也不是對手,真如砍瓜切菜一般,頃刻間就已殺到離帳外不過數丈之處。吳震心念一動,拔劍將黑氈帳篷後麵輕輕劃開了一道長長的口子,壓低聲音道:“公主,你從這裏出去。設法把你的馬喚過來,你悄悄地走,不要回頭,立即趕上隴西王他們的大軍。”

慶雲怒道:“我穆真怎能拋下這些為我流血拚命的將士一個人逃?”推開吳震,道,“讓開!要死就死,我既來了,就不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