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此話一出,眾人更是愕然,你看我,我看你。穆慶道:“須彌樓?哪裏來的須彌樓?我在京城住了半輩子,從沒聽說這地方。”又望向京兆王,道,“你老人家呢?可知道這地方?”

京兆王撚著胡子搖頭,道:“不知道,從沒聽過。”又看了看建安王陸複,陸複也搖頭,道:“我也沒聽過。須彌是佛經的話,難不成跟什麽寺廟有關?”

曇秀也在座上,此時道:“京城四周,沒有哪一座寺廟有須彌樓。”曇秀身為沙門統,他既這麽說了,眾人自然信服。隻聽曇秀又道,“不過,須彌樓確如建安王所說,乃是佛經中言,常說的是‘須彌山’。可那隻是佛經裏麵的話,哪裏會在京城呢?”

裴霖問道:“白使者,那封信還在嗎?”

“不在了。”白振道,“英揚信上說,讓我把信燒了,我自然也就燒了。我這趟來中原,一來為向大魏朝貢,二來也是想替我這好朋友討個公道。既然英揚是被這九宮會給害的,九宮會又是叛賊,我就把我知道的都稟告陛下……”

說到此處,白振又跪下,高聲道:“我知道實在是魯莽得很,但這九宮會又太過神秘,如神龍見首不見尾,我又非中土人氏,想替英揚報仇都沒法子,隻得把我知道的盡數稟告皇帝陛下。”

裴明淮問道:“白使者,你跟英揚是何時認識的?”

白振轉向裴明淮,苦笑道:“其實,不是我跟英揚是何時認識的,而是我們白氏都蒙受了呂氏的恩。各位自然知道,呂光當日來到龜茲,殺了當時龜茲國王,立了我白氏為王,王位一直傳到今日,我兄長依然感念呂氏……是以今日我來,也是我王兄的意思。”

文帝點了點頭,對裴明淮道:“淮兒,這事就交給你了。”

裴明淮道:“是。”又對白振道,“白使者,你且先去赴宴,回頭我們再細說。”

白振還未答話,淩羽卻失望得很,搶著叫了起來:“就這麽走啦?不演啦?我還沒看夠呢!”

文帝望了他一眼,道:“你喜歡看?”

淩羽一個勁兒點頭,文帝笑了一笑,道:“朕素來不喜樂舞,連宮中樂禮都是疏漏得很,比起先帝時候尚不如了。也罷,既然你喜歡,就暫請使者們留下來,得空再演演。”

白振喜出望外,那豔妝女郎更是喜溢顏色,齊聲道:“多謝陛下!”

他率龜茲眾人施禮退下,一時間這青絲帳幔下,眾人皆無話。吳震偷偷摸摸來到裴明淮身旁,伸手戳了戳他,低聲道:“明淮,多派幾個人跟著他,以免被滅口了。照我看,這白使者必定有什麽話還沒說。”

裴明淮笑道:“這位白振白使者可是龜茲國主的王弟,不是什麽普通的使臣。我看起來,這人可心思深沉得很,每句話都是斟酌過的,哪裏會一下子把底全露出來呢。”

淩羽也笑,道:“吳大哥,不必擔心,這姓白的身邊那支樂團,個個都不是等閑之輩,我疑惑他們的樂器便是兵器,而且能組厲害的陣式,我都看著新奇,想試上一試。”

吳震道:“即便如此,還是派人跟著的好。”

“阿蘇那邊有人跟著,你放心。”裴明淮道,還沒來得及再說,卻聽到南平公目辰又扯起了嗓門,對著司馬金龍道:“琅琊王,這端午是南邊的節日,你一定是最熟的了,想來最合你心意。哎,你們司馬氏也是事多,上次在平陵謀反那個司馬小君,自稱是晉朝皇族,又說自己是聖君什麽的,到底是不是你們家的?”

司馬金龍一怔,道:“自然不是。南平公何出此言!何況那人已被執送京師,斬首示眾了,經有司查察,就是個欺世盜名之徒罷了。”

目辰碰了個釘子,仍不示弱,又道:“嗯,說到粽子,我倒是聽到過南邊的一個新鮮話兒。鬼目粽,琅琊王,你必定是知道的了?”

司馬金龍又是一怔,這一回卻不知如何應對了。隻聽文帝淡淡地道:“這裏怕是大多數人都不知這鬼目粽的來曆,琅琊王,你既是從南來的,就講上一講吧。”

“陛下,臣……臣雖是南朝來的,但這也隻是從那邊聽說的。”司馬金龍甚是尷尬,道,“宋帝殘暴,誅殺皇叔子恭,刳剔其體,抽裂其心,還挖其眼珠,投入蜜中,人謂‘鬼目粽’……”

目辰笑道:“南邊果然是花樣多,還真是開眼了!”

文帝看著自己麵前那粽子,笑道:“這般說的話,朕麵前也該放上幾隻鬼目粽才是對的。”

眾人做夢也不曾想到文帝會說出這麽一句話,正瞠目結舌不知如何是好,文帝又對清都長公主道,“姊姊,朕即位那幾年,倒真是殺了不少意圖謀反的皇叔,日子久了都想不起來了。”

清都長公主懶懶地道:“二十年來的事了,誰還記得!嗯,那一兩年鬧得大的嘛,閭若文和永昌王,太宗密皇後的侄子杜元寶,還有建寧王父子。”

皇後微微一笑,道:“建寧王算不上陛下的親皇叔,隔得遠了去了,也隻有永昌王能數得上。”

目辰再粗心糊塗,此時也知道自己那話是絕不該說,麵如土色,跪下道:“陛下,我,我就是胡說八道……陛下最知道,咱們神元皇帝的子孫,也不懂這些……”

“不懂就學。”文帝正眼也不看他,淡淡地道,“都在這京城數十年了,也不能一點長進都沒有。若你一心想去回漠北去,像祖宗那樣打獵放牧,走到哪兒便是哪兒,朕倒也覺著無妨,這就下旨讓你去北鎮任鎮將可好?”

南平公聽文帝這麽說,就知道文帝並沒真惱,忙笑道:“不不不,陛下,臣決沒這個想頭。京城這般的繁華,什麽都有,住得舒舒服服,連酒都要好喝十倍,誰耐煩去北鎮喝西北風!是我說錯話了,陛下,以後再不胡說了!”

眾人聽了都忍笑,文帝道:“這就是了。起來吧!”

南平公回了座,想了一想,又對裴明淮道:“淮州王,今兒個這端午宴好,以後多幾次也無妨!”

裴明淮隻覺自己嘴角都僵了,隻得笑道:“是,隻可惜端午一年也隻有一回。”

南平公還想再打疊兩句好聽話來說,隻聽清都長公主緩緩地道:“司馬氏受劉宋所忌,屢次欲殺之而後快。琅琊王父子投北以來,可謂功勞卓著。司馬楚之可是太宗和先帝都極為寵信的臣子,破宋軍,征仇池,在雲中二十年都以清儉聞名。今後這什麽南來的話,再別說了,更別把司馬小君那等妖人拿來相提並論。”

司馬金龍自聽到清都長公主提到其父,便已起身肅立,此時跪下,朗聲道:“不敢當公主此言!陛下應天順民,聖德廣被,臣與父親必當……”

若非太子此時快步進來,司馬金龍這番話還不知要說到幾時。司馬金龍從前是東宮侍講,知道太子脾氣,一看太子氣色甚是不好,忙退到了一邊去。太子也不理會,徑直走到文帝麵前跪下,道:“父皇,兒子來遲了,請父皇見諒。”

太子的座位本來設好,可今日一直沒來。此時太子也不起身,隻道:“父皇,兒子有一件事要請父皇做主。”

文帝道:“又什麽事?今兒端午過節,大家高高興興的。若有什麽事,明日太華殿再稟也是一樣。太子先坐吧。”

太子卻不起身,隻道:“這件事,兒子今兒一定要稟。”

按理說,這等時候本該有臣子來勸,可眾臣也不知是怎麽了,居然都閉著嘴,無一人說話。太子見文帝沒再開口,便道:“父皇,自上一回父皇下詔,凡官員受一頭羊、一斛酒便處死,從者以連坐論,兒子也一直著力督辦此事。隻是貪贓枉法的官員太多,兒子還記得父皇和先帝從前的法子,每到一州郡便去問當地的民秀。這法子是好,可問一位兩位的,也未必能知道全部,所以這回南部尚書聽父皇的旨意,領大使出巡……”太子說到此處,朝裴明淮看了一眼,又道,“我就想了個主意,不僅要聽他們的,也得聽百姓說話。”

文帝道:“不是聽你說,到了相州,百姓爭相告發刺史李欣?朕也派人鎖他回京了,又出什麽事了?”

“李欣是父皇從前的老師,得的恩賞不是旁人能比的,偏他還幹出這等事,讓百姓都怨聲載道,真是死不足惜,我從前也瞎了眼了!”太子道,“李欣是鎖拿回京了,可跟他勾連同黨的還另有其人,論起來罪名比起李欣有過之而無不及。可偏偏他有人護著,教我這太子也動不了!”

他說到此處,轉向清都長公主,道:“公主殿下,李弈的事,您比我更清楚。此人並無多少才學,卻貪婪成性,隻因蒙公主恩寵,便敢罔視國法……”話還沒說完,文帝已大怒,喝道:“你給朕住嘴!”

太子叫道:“父皇,我知道您登基的時候多得公主相助,可是,您這般……這般……您讓公主住壽安宮,以皇太後之禮相敬,這些都沒什麽,要怎麽禮敬公主,兒子都沒有二話,一定好好侍奉。可是,這李弈本來該殺,隻因公主庇護,便能無事……”

文帝道:“朕已經叫你住嘴了,你沒聽見?”

裴明淮見勢不妙,起身離座,跪下道:“太子殿下,這事想必我母親也不知情,若是知道,也不能容這樣的臣子。太子殿下且容兩日,若這李弈真是如此人,豈有不問罪之理?”

太子此時盛怒,也不分青紅皂白,對著裴明淮笑道:“不知情?我遣人去廷尉審過李欣了,李欣那是什麽都招了,不僅李弈,還有李弈他哥哥李敷,那些罪狀都是一條條對得上的,絕沒有冤枉他們。你們裴氏還真是一條心,若非我定要聽百姓相告,你二哥這大使怕還是認定李欣這個相州刺史在任上頗有功績呢……”

清都長公主一直不曾開口,這時打斷了太子,聲音卻甚是平和。“好啦,太子,我知道了。李弈的事,我是恍惚聽說過,但也不曾細察,若是擾了太子你整頓吏治的大事,確是我的過失。李敷李弈這兄弟二人,若真是罪狀屬實,那自然是按律處治,決不姑息。”

太子全不曾料到清都長公主如此說,一時愣住,不知如何應對。清都長公主又道:“太子且息怒,我這兒子向來孝順,自然是替母親說話的,惹惱了太子,太子別計較。淮兒,替我向太子殿下請罪。”

裴霖也已起身,走到太子身前跪下,道:“臣也向太子殿下請罪了。”

文帝見裴明淮要對太子磕頭謝罪,便道:“罷了,都起來吧。太子,下次有話好好說,別沒弄清楚就這樣。”

太子甚是尷尬,正要說話,裴明淮仍對著他磕下頭去,這還沒磕下去,隻聽到皇後的聲音道:“淮兒起來!你本來無錯,為何要請罪?”

裴明淮吃了一驚,抬起頭來,卻見皇後座旁的步障已移了開去。皇後平日裏在這樣場合都用步障,眾人也已慣了,知她多禮,不以為怪。皇後本來秀麗端雅如幽蘭,此時卻臉若秋霜,連鬢邊的金鳳步搖都在微微顫動。

裴明淮心知不妙,顧不得皇後,對著太子磕了三個頭,道:“太子殿下息怒,都是明淮不是……”

穆慶此時已忙過來賠笑想要說話,京兆王也已起身,眾人都紛紛站了起來,一下子又變成了奏對格局。穆慶還沒來得及說話,皇後已開口道:“我叫你起來,你沒聽見?這頭是你該磕的嗎?”

此時連京兆王都不知如何圓場,清都長公主和文帝都沒開口,青帳中沒一個人敢先說話的。最後說話的卻是太子,隻聽太子笑道:“明淮,你沒有不是,有不是的是我這個太子。”

皇後冷冷地道:“太子殿下,你眼裏可還有我這個嫡母?還是太子心裏隻記掛著你那曾為永昌王妃妾的生母,我這個正宮皇後,你從來沒放在眼裏?我倒要回宮好好問問馮昭儀,她是如何教導你的?”

皇後素來不喜與眾臣照麵,偶爾有大宴也會如今日般設步障或是帳幔,十分端莊有禮,從不多言,今日這般言辭鋒利還是多年來第一次。太子見她提到養母馮昭儀,不敢說話。皇後仍不放過,又道:“你冊封太子之時,依大魏子貴母死故事,常太後下詔賜死李貴人,我甚是痛惜,還替她擬定了諡號‘元’。又怕乳母照應不好你,將你交給馮昭儀撫養,看來她是不曾好好教導的了?如此說來,等回宮之後,我倒要好好問問她。也是,這馮昭儀乃是燕國罪女,不到十歲就進宮為奴,也沒讀幾本書識幾個字,她有什麽本事能把你教好?就教了這些忤逆犯上的規矩!你老師沈太傅教的,你都忘在腦後了?孝,德之本也。昔者明王事父孝,故事天明;事母孝,故事地察。你都學到哪兒去了?”

她句句話都如針刺一般,太子隻得對著她跪下,道:“母後,是我的不是……”

“你沒有不是的,太子能有什麽不是的?”皇後打斷了他的話頭,道,“是淮兒不是,是我的不是,也是我們裴氏一門的不是,衝撞了太子殿下。”

清都長公主此時起身走到了她身邊,笑道:“好啦,都是我的不是,都是姊姊惹出來的。霂兒,你身子不好,別動氣了。姊姊給你賠禮了。”

“姊姊,你陪皇後去歇歇。”文帝終於開口道,“午間暑熱,她在這裏怕是會熱著。”

清都長公主笑道:“陛下想得周到。這裏熱得很,霂兒,我們到旁邊水閣坐坐,那裏涼快,還能賞賞蓮花去。”

皇後卻道:“我偏不去。怎麽,陛下是要趕我走麽?我在這裏,礙著陛下什麽了嗎?”

清都長公主變色,道:“你在胡說什麽?”

文帝沉默半日,緩緩道:“皇後,太子是君,淮兒是臣,不要說磕幾個頭了,就算是他真沒錯,君主說錯那也是錯。淮兒懂事,你卻不知禮了。你經不起暑熱,姊姊,你陪皇後回宮去,這些時日不必離中宮。”

清都長公主叫道:“陛下!”

“姊姊,你也是。”文帝道,“李弈既然有罪,自當處治,且要重重處治。太子清整吏治是好事,你們一個個的都替他找亂子,叫他的事怎麽辦得下去?以後誰再這般,朕必不輕饒,就是那詔書說的話,以連坐論!朕的旨意都不是旨意了嗎?”

眾人都早已沒一個坐著的,除了清都長公主和皇後,此時都紛紛跪了下去,齊聲道:“遵旨!”

吳震見淩羽還坐在那處吃,忙拉了他一下,道:“你還坐著!”

“前麵的跪了一片,沒人看我。皇上說了,我不用行禮!”淩羽道,“唉,過個端午,怎麽鬧成這樣!這太子殿下也真是的,真會揀時候!”

吳震壓低了聲音,道:“太子就是這樣脾氣,十分剛直,連皇親國戚都不給情麵。”

淩羽把嘴裏的果子嚼了,神情卻有些奇怪。過了良久,方才低低地說:“太過剛直,當皇帝是不好的。”

吳震大驚,忙一伸手捂在他嘴上。“你在胡說什麽!”

淩羽笑道:“吳大哥,你就看看,今兒太子得罪了多少人?”

吳震隔了半日,方道:“可我倒是挺佩服太子這一點的。明知道會得罪人,可若覺著是該做的事,也不會不做。隻不過……”又歎了口氣,低聲道,“隻不過照我看來,太子這回的做法也未必就是好了。”

淩羽問道:“吳大哥是在說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