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就是方才說的,大使巡察的事。”吳震壓低聲音,道,“你不知道,大代自立國以來,就有個規矩,常常會派大使到各處巡察。與其說是察看民情,不如說是考課州郡官員。這樣巡察是必不可缺的,因為這大代行宗主督護,除京畿之外,不少州郡其實都由宗主自專,甚至自擁部曲……”

淩羽一邊吃,一邊聽得倒是認真,此時道:“吳大哥,也就是說,有不少地方其實皇上是管不了的。”

吳震想了一想,道:“不,也不是管不了,隻是管得有限。明麵上大多數還是聽從朝廷管轄的,有的還受了朝廷加封,也上繳賦稅,但這其中門道可就多了去了,若是有兩千戶,他就能給你隻報個一百戶,交一百戶的賦稅。”說罷一笑,道,“九宮會便是由此而生,他們到底暗中糾連了多少這樣的宗主,實在是想想都覺得嚇人。”

淩羽眼珠子滴溜溜地轉,笑道:“難怪明淮哥哥跟皇上聽到那龜茲白使者說到九宮會,都那麽緊張。”又問道,“方才太子說南部尚書的時候,看了明淮哥哥一眼,難不成南部尚書是明淮哥哥?”

吳震奇道:“你不知道?南部尚書是明淮的二哥,領南邊州郡。領北部尚書的是穆亮,慶雲公主的哥哥,也是出眾的青年才俊。明淮跟那位韓陵忳韓將軍一樣,都是內侍長。你十多年前就來宮裏了,不會不知道大代跟別朝不同,內朝可不是什麽內監,遠比外朝有權柄。得皇上寵信的內侍長,位同尚書令,更甚者能總攬朝務。”

淩羽笑道:“我知道啊,從前有位林爺爺待我特別好,他雖是宦官,也是尚書令,封爵平涼公,後來還作了定州刺史。大代這官製確是奇怪得很,從前聽陛下說過,重內朝甚於外朝,是因為跟大代原本是部族出身相關……哎,吳大哥,我們越說越遠了,你方才本來想說什麽不好的?”

“就是從前大使出巡,行至州郡,總會尋幾位當地有才學聲望的人,問問情形。”吳震道,“不過這一回,太子非得要讓百姓們自己來告,好了,這一下就鬧大了,百姓們爭先恐後地來,從上告到了下,從刺史到縣令,都被告了個遍,可謂盡荊越之竹猶不能書!……”說了這話卻又忙笑道,“我這個人,就是書沒讀通,又愛亂說話,這不,又亂說了。”

淩羽睨他一眼,道:“吳大哥不會以為我會跟皇上去告你的狀吧?嗯,此皆亂國之所生也,不能勝數,盡荊越之竹猶不能書。吳大哥哪裏是不通,是通得很呀!”

“我這書讀得不好,有時候就亂用了,你可別跟人說去。”吳震一臉堆笑地哄著道,“下次你要什麽玩意兒,我都給你尋去。”

“吳大哥,你這當我是什麽人啦!”淩羽道,“你倒是繼續說啊,告了又怎麽樣?”

吳震歎道:“怎麽樣還不知道呢!到了皇上那裏,皇上想必也無奈得很,隻得先叫鎖了李欣回京,再作定奪。”

淩羽想了半日,道:“這可真是難為得很。太子自然也是替百姓著想的,才會這麽著,可是,若是大小官員都如此,那也真不知道如何處置才好。”

吳震笑道:“所以這就是皇上頭疼的事了,咱們這些當臣子的,就聽命辦事便好。”說著賠笑問淩羽,“要不要再吃兩個粽子?我給你剝,可甜著呢。”

他二人在這裏悄聲說話,那邊清都長公主陪著皇後走了,眾人一直站著看她們走了,方漸漸回座,吳震也溜回到了自己座上。樂聲又起,這次卻是絲竹細樂,合著這裏湖光山色,風中蓮葉清香,頗為靜心。青帳內一時也靜了下來,有些人已是悄悄地鬆了口氣,拿了酒杯倒酒。裴明淮也回了座,見淩羽杯中的酒還沒動,便笑道:“你不喝麽?來,咱們喝一杯。”

淩羽小心地看了看裴明淮,見他臉色如常,便伸手接了那隻小小的銀酒杯,二人對飲了一杯。隻聽文帝又道:“朕記起來了,今兒的正事都還沒來得及講。原本趁今日過節,大家都在,朕是打算宣一道旨的。”

太子忙道:“父皇有什麽旨意,隻管吩咐。”

文帝微微一笑,道:“這件事,其實上次大射禮的時候已經說過了。自寇天師仙去,咱們大魏就再不曾有禦封的天師了,靜輪天宮也多年無主。朕就想著,大道壇也該有人主事才是。”說罷朝淩羽看了一眼,招手道,“淩羽,你過來。”

淩羽嘴裏咬著小半個粽子,卻不起身,道:“陛下,反正大魏也多年沒天師了,也沒怎麽的,我也不想當這天師,陛下另請高明吧。”

文帝笑道:“哪裏還有高明得過你的去?”

淩羽一怔,京兆王卻是早已成了淩羽的擁躉,忙不迭地站起身,對文帝笑道:“陛下這話說得是!照我看,咱們小仙人當這個天師,是一百個、一千個夠格,誰都比不上!”

眾人見連京兆王都如此說,又都知道淩羽新貴得寵,且大代一族自開國道武皇帝以來便崇信道術,對此都覺順理成章,自然一疊聲地附和。有的說淩羽身輕如葉,顏如少年童子數十年不變,實乃仙人托世;有的說淩羽精於金丹之術,自明元皇帝時起便有仙人博士,專司替皇帝煉丹之職,如今淩羽為天師,實乃名符實歸。裴明淮聽得好笑,又看了看淩羽,卻實不知為何淩羽先前還興高采烈地鬧著要當這天師,此刻卻推三阻四,一副不情願的樣子,坐在那裏一句話都不說。

文帝見眾人都著意奉承,隻有陸複臉有異色,便笑道:“建安王,你是不是有什麽話想說?但說無妨。”

陸複從座位上站起,一禮道:“陛下,臣自入平城以來,弓馬是練得少了些,但書卻讀得多了些……”

穆慶在旁點頭道:“嗯,不錯,就你步六孤氏還肯多讀些書,哈哈,我這是老了,讀不了了!”

司馬金龍也道:“陸兄自謙了,上次我府上宴客,陸兄賞臉,吟詩作對都不在話下。”

“各位客氣了,我那點學識,哪裏能跟琅琊王家學淵源比。”陸複笑道,“陛下要封天師,這自然是該的,廣陵侯也本來配為天師。隻是……隻是……”

他連著說了兩個“隻是”,京兆王不耐煩了,也隻他本是文帝叔祖父,輩分最高,說話隨意,便大聲道:“陸複,你有話說便是,吞吞吐吐地作什麽!”

陸複朝淩羽腰上插著的那支不離身的紫玉短笛看了一眼,道:“那支紫玉短笛,各位就真的不認識了?”

淩羽抽出了腰間紫玉短笛,問道:“你說的是這個?”

陸複道:“正是。紫玉九節杖乃是當年太平道掌教張角法杖,號稱九氣合和,九人共心,以治天心。我雖孤陋寡聞,這還是知道的。”

淩羽笑道:“原來人人都識貨啊!”走到文帝座前,隨手一揮,那紫玉短笛果然展開為九節,確是一支九節杖,都快比淩羽高了。

眾人一時都靜了下來,凝視那紫玉九節杖不語。裴霖與穆慶望著,眼中都頗有感慨之意,裴霖緩緩地道:“宜都王,你說得是,二十年了,總算是見到這九節杖的真麵目了,也算是開了眼界。”

陸複道:“陛下,誰都知道這九節杖的意思……漢時張角便以此妖言惑眾,自稱‘天公將軍’,蒼天已死,黃天當立……陛下,這位……”他兩眼盯著淩羽,目光有頗有疑慮之意,“這位,本事再大,總歸是持九節杖的人,咱們奉他為天師,這,是不是……”

淩羽道:“奉我為天師又哪裏不對了?”

他這話問得陸複一陣發愣,竟不知如何回答。淩羽道:“當年靈帝在位之時,朝廷腐朽入骨,又逢天下大旱,徭役繁重,民不聊生,官員卻仍隻謀私利,內鬥不休,全不管百姓死活,自然是國勢疲弱,氣數已盡,該當改朝換代。五德轉移,並世盛衰,凡帝王者之將興也,天必先見祥乎下民。太平道以奉天地、順五行為本,以致太平為旨,如今陛下賢明,天下太平,我自當侍奉陛下,行太平之道。”說罷雙手平舉紫玉九節杖,在文帝麵前屈膝跪了下去。

文帝哈哈大笑,伸手去拉淩羽,道:“天師說得好,來,坐朕旁邊來。”

淩羽卻不起身,隻道:“我怎敢坐陛下身邊?”

“既為天師,有什麽不能的?從前寇天師為天師之時,先帝也是一般的禮敬。”文帝問裴明淮道,“淮兒,你說,是不是?”

裴明淮心想我出生的時候,我師傅都已經詐死“登仙”了,我怎麽知道他在先帝的時候是怎麽個光景?但見文帝封淩羽為天師的心意已決,也隻能睜著眼睛說瞎話,道:“是,陛下說得是。”

京兆王忙道:“我倒是記得清清楚楚,先帝奉寇天師為天師,同坐一車,同乘一輦,以師禮相敬。我朝曆代皇帝登基的時候,可都是要請天師授圖籙哪!”

穆慶也笑道:“正是,還特意為寇天師在嵩山造寺立碑,至今仍是香火不絕。”

文帝笑道:“天師不必推辭,上座吧,今後朕的兒子繼位的時候,還得要你來親授圖籙哪。”

此言一出,連太子臉色都微微有變。淩羽朝太子看了一眼,笑道:“那就聽陛下吩咐,恭敬不如從命了。”

京兆王一躬身,笑道:“恭喜天師了!”

事已至此,眾人也無話,隻得齊聲恭祝。隻吳震兩眼盯著淩羽,壓低了聲音,對裴明淮笑道:“皇上跟淩羽這一唱一和得好啊。隻不知為何皇上一定要封他天師,總不會是就為了為下任皇帝無人授圖籙這等事吧?”

裴明淮也望著淩羽手中的紫玉九節杖,卻不言語。吳震又笑說道:“淩羽厲害啊,一番話說得眾人都無話了。”

“既為守周天子九鼎之人,又是執九節杖的人,豈是尋常之輩!”裴明淮道,“我覺得有意思的是,神陵中自然樣樣以周禮為綱,可九節杖又是太平道的寶物,全是道家說法,淩羽身上兼有這兩樣,卻絲毫不讓人覺得有扞格之意……”

吳震眼快,卻看到淩羽從人群裏溜了出去,跑出了青帳外,便把裴明淮一拉,道:“你別在那裏感慨了,淩羽跑了,還不去看看。我看他是不想當這個天師的。”

裴明淮一怔,便道:“我去看看。”正要走開,卻又聽吳震歎了一聲,低聲說了一句:“可憐。”

裴明淮也不知吳震這話為何而發,也不及多問,跟著出了青帳。他找到淩羽的時候,卻見淩羽翻過了白玉欄杆,坐在水邊,鞋已脫了,一雙雲頭履扔在一邊,雙腳放在水裏,正在發呆。便走到他身邊坐下,笑道:“怎麽,皇上剛封了你天師,誰不急著來奉承你,一個人卻跑這兒來玩了?”

淩羽扭頭看了看他,笑了一笑,道:“明淮哥哥,你也來取笑我。”

裴明淮問道:“今兒的事,是你跟皇上早說好了的?”

“自然是皇上的意思。”淩羽道,“否則我為何要穿成這樣子?自然是樣樣都已經說過的,隻是我一直不願意罷了。”

裴明淮看了看他,這日淩羽並沒穿北地常見的袴褶,卻是一身淡黃衣衫,交領廣袖,腰帶垂結,頭上玉冠,看起來還真像是畫上的仙童,一張臉蛋跟個白裏透紅的桃兒一樣。便問道:“我就是不明白,先前大射禮上,你還高興得很,定要扭著皇上當天師,怎麽今兒個卻這麽……不情不願?”

淩羽沉默良久,低著頭,兩眼盯著水,也不說話。過了很久,才道:“很多年前,我也跟陛下說,我要當天師玩兒。陛下當時對我說了一句話,我至今還記得清清楚楚……”

裴明淮問:“什麽話?”

“他說,天師便是皇帝的耳目,種種黑暗汙穢之事,叫我還是不要知道的好。”淩羽輕輕地說,“我原本以為,不管我怎麽鬧,他也不會答應的,我原本也隻是想要靜輪宮而已。可是,現在他封我做天師了。”

本章知識點

北魏大使巡察製度

大使巡察製度自然不是北魏首創,但在北魏,是重要到不可或缺的。這是因為北魏有個非常特殊的情況,即官員無俸,直到太和改製的時候才實行俸祿製,此前百年,官員都沒有俸祿。這一點,在《九宮夜譚》之一《黃泉渡》的知識點“北魏太和改製前的班祿製”有詳述,原因是北魏以征戰掠奪為立國之本,建國數十年來都靠班賜活著,也看不上那點俸祿,直到後期無對外戰爭可打,漸漸朝農耕轉向,社會矛盾逐漸激化,孝文改革可以說是勢在必行了,再不改必定會被落後的生產關係所拖累。

於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大使出巡就變成了考核地方官員的一個極其重要的監督方法(還有一個監督方法就是侯官製度,即九宮係列中蘇連掌管、人人生畏的侯官曹)。到文成帝時代,正式出現了“考課”這個說法(第一次《魏書》提到的考課官員就是《須彌樓》提過的李敷)。關於北魏的大使巡察製度,值得寫一本專著,在這裏無力展開,總而言之前中期是比較亂的,皇帝多少有點“想到什麽就怎麽來”的意思,而各個時期大使的職能也有區別。於是在《須彌樓》中,出現了一個扯淡的場景:太子令民秀(即百姓中有才學的人)相告還不罷休,還要百姓相告,結果告得哀鴻遍野,最後文帝不得不下了一道詔書,意思就是告的人太多了,不查了,算了。

事實上這就是發生在延興三年,獻文帝太上皇時代的事,但是跟《須彌樓》寫的,是相反的。曆史上原本一直是民吏相告的傳統,可這一次,獻文帝出了新招,讓“民秀”來告。但是在九宮裏麵,這樣寫會不好表達,照常情,應該是民吏爭相來告比起找幾個人來告更有可能告出一大片來(詔書明說了是“民秀二人”,多少讓人覺得數量太少,或者這整件事情都有貓膩),所以在這裏,藝術真實高於了曆史真實。不過,事情本質不會變,獻文帝常常幹這種顧頭不顧尾的事,想法是好的,但不考慮貫徹下去是不是實際。另外令百姓相告的事,其實在太武帝時代就實行了,到底為什麽獻文帝這一次搞到自己打自己的臉的地步,不好說,一方麵也是各種矛盾激化到一定程度的表現,延興年間北魏的情況確實不好,叛亂達到了數十年來的最高峰,吳震那句“此皆亂國之所生也”還真不是無心之言。

大使一般都是天子信臣,裴明淮也當過。大使隻有使持節方有權斬太守,但刺史是不能斬的,所以在《須彌樓》裏麵,李欣身為相州刺史,是被帶回京城問罪的。當然,大使也有跟州郡官員勾結的,也有被反著誣陷的,有人就有江湖,一切皆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