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五月初五端午那日,大宴便設在武周山石窟旁邊的靈岩寺中。靈岩雖名為寺,實為皇家居所,與石窟一橋相連,整座建在水上,回廊合抱,欄杆上盡雕忍冬紋。廊上三樓左右相對,又有三重佛殿,四角高樓,簷上立有金翅鳥,庭院正中建有五級浮屠,便如旁邊通樂寺那般,四麵佛龕遍雕千佛,隻是又高了許多,極盡工巧莊麗。回廊臨水,淥波**漾,靠岸那邊水草豐美,靠寺這邊全是蓮花,此時已開了許多。雖說端午暑意甚濃,但在這水邊開宴,蓮香伴著水香,令人隻覺沁鼻清涼。

靈岩寺外有片極大的空地,這時施以青絲帳幔,宴席便設在此處。武川水河道寬闊,又是豐水季節,河中數艘龍舟逶迤而下。隻是並未像南邊那般賽龍舟,隻是船首作龍形取其意罷了。但即便如此,於平城也是頭一回,大多數宗親貴族哪裏見過這等場景,看著倒也覺新巧有趣。隻南平公咬了一口粽子就皺眉,一口吞下了,又忙喝了幾大口酒,方對裴明淮道:“淮州王,非得要學他們南邊的規矩作什麽!這東西,不對我胃口啊!”

裴明淮還沒來得及回言,宜都王穆慶便笑對文帝道:“陛下,我還記得那一年跟您南巡,正逢三月初三,便在衡水旁邊行褉禮,既是祈福禳災,也是賞春飲宴,還有劉宋的使臣前來朝貢。一晃也過了十多年了,這五月初五端午的玩意兒,也是有趣得很,以後年年都來一回,如何?”說罷指著旁邊坐的幾個人,笑道,“都別說什麽打獵騎馬射箭更有趣兒,咱們京城旁邊那麽大一片林子,比起以前漠北的異獸可多了去了,日日都能去,一年到頭,這些新巧玩意兒來上幾回,又有何不好?”

穆慶長子穆亮坐在下首,這時忙笑道:“父親說得是,我從前隻是在書上讀過,知道南邊端午就是這個光景,我們大代還是初次有這樣的節慶。”

慶雲坐在穆亮旁邊,這日她裝扮得極是隆重,頭戴十字抱鬢髻,髻上簪了獸紋寶鈿,鬢邊又垂了華勝,雙頰嫣紅,笑靨生春,那些年輕的貴族子弟都不由自主地去望她。慶雲對裴明淮笑道:“明淮哥哥,這次端午大宴,可辛苦你了。”

裴明淮笑道:“皇上吩咐,有什麽辛苦不辛苦的……”他話還沒說完,跟他坐在一席的淩羽就用手肘撞了撞他,說道,“明淮哥哥,你幫我剝剝這個粽子,我手上覺得好粘。”

碟中那些粽子都是各色絲線包的,一個個好不可愛,一種顏色是一個味道,淩羽已經吃得粽葉堆了一盤子了。裴明淮道:“別吃了,再吃怕撐死了。”

大代貴胄們素喜酪漿羊肉為食,甚或虎肉這等珍稀之物,平城西苑裏麵虎圈一來是為皇親們射獵玩樂,二來便是派此用途。粽子這等甜膩的精巧食物,雖說不喜,但多少眾人都嚐了一嚐,宜都王穆慶話都說在了前麵,再怎麽覺著不好吃也得吃了,再沒人好意思多說。

此時契丹、地豆於、高句麗諸國使節絡繹不絕地進來獻上進貢諸禮,不過是些珍稀毛皮、金銀器、駝馬之屬,隻是依例而行,再另行賜宴罷了。隻東陽公才回京不久,便見著兩回高句麗前來朝貢,信口說了句:“高句麗怎麽最近來得這麽勤?”

皇後在步障後輕笑一聲,道:“陛下,高句麗要送他們國主的妹子來為妃,兩國通好,你倒是給句準話兒?”

文帝笑道:“朕上回就對姊姊說了,真不必了,今兒你又當著這麽多人的麵來打趣!”

東陽公卻是一個勁奉承,道:“陛下,我多年前離京,陛下宮中嬪妃到現在好像就沒變過。聽說高句麗美人多,再選些嬪妃也不錯哪。”

京兆王咳了一聲,東陽公知道自己有話說錯了,卻不知錯在何處,隻得一臉尷尬地閉了嘴。文帝望了京兆王一眼,道:“您老人家身子好些了麽?”

京兆王忙起身,道:“好多了,好多了。”又笑眯眯地看著淩羽,一臉慈愛地道,“還得多謝咱們小仙人的仙丹了。”

端午風俗要喝菖蒲酒,每一席都擺了一式的銀酒壺。裴明淮倒了一杯出來,剛喝了一口,聽京兆王這般稱呼淩羽,這一口酒是好不容易才沒噴出來。隻見丘陵之父丘騰也站了起來,對著淩羽一揖道:“還沒謝過淩將軍,那晚上救了我那兒子。丘陵一直未醒,家裏亂糟糟的,都沒有前來道謝。”

淩羽問道:“那個丘公子,他還沒醒?”

丘騰愁眉不展地道:“是啊,一直沒醒,皇上派了徐太醫來,也看不出個名堂。”又望向淩羽,麵有求懇之色,“不知淩將軍是不是能來一趟我府裏,既然是蒙你賜藥,我兒子才能保住性命,說不定……”

“你那位公子的病,我怕是治不了的。”淩羽打斷了丘騰,道,“藥是靈藥,若服了都還不醒,我也沒法子。”

丘騰仍不死心,求道:“都說他看不出來什麽毛病,怕是中了邪。我什麽樣的人都請了,仍是無用。還請……”

淩羽笑問道:“難不成丘大人認定我還懂馭鬼驅邪的法門?”

丘騰一愣,正要說話,此時神部侍郎上來,淩羽便也不說下去了,丘騰也隻得坐下。那侍郎稟道:“龜茲國使者到了,特請禦前獻樂。陛下,現在讓他們進來嗎?”

文帝道:“宣。”

那龜茲使臣一行人進來的時候,眾人都把目光轉了過去。為首一人個子高大,甚是英俊瀟灑,穿一件朱紅色翻領長袍,束腰金帶雕鏤精工,極是華美,腳蹬長筒皮靴,頭發垂肩,微微有些卷曲,但看他容貌,卻還是有幾分中原人模樣,跟他身後跟的一眾高鼻深目的龜茲男女頗為不同。那使臣一直走到文帝座前,跪下高聲道:“參見陛下!臣白振攜龜茲樂舞,拜見陛下!”

因這龜茲使臣白振提出禦前獻樂,多少有些不合常情,是以裴明淮自然也頗為在意,但與樂部尚書反複細問後也沒看出什麽來,便也點頭了,但仍是不曾失了戒備,不僅不讓他們太過接近禦座,也喚了韓陵忳令麒麟官著意防範。樂部尚書陸雋站起身來,稟道:“陛下,這位乃是龜茲國王的王弟白振,千裏迢迢而來,向陛下進獻龜茲樂舞。自咱們太武皇帝平河西,得諸夷舞,賜名《西涼樂》,這龜茲樂實則早已入中原,隻是龜茲本國的必定又跟呂光昔年所得樂舞不同,是以臣和淮州王商議,便讓他們在端午宴上獻樂,眾位都聽上一聽。”

他一口氣說到此處,文帝點了點頭,微笑道:“你們想得周到。”又對白振道,“既然如此,那白使者演便是。”

裴明淮笑問道:“不知白使者要演何舞?”

白振忙笑道:“《善善摩尼》。”

裴明淮點頭笑道:“大魏《西涼樂》有安國《芝棲》,康國《末奚波地》,疏勒《遠服》,樂署又設悅般鼓舞,亦有原來自龜茲的《小天》,這《善善摩尼》素來聞名,倒是未曾親見。”

白振這支龜茲樂隊乃是一部,共有二十一人,樂器有十五種之多,裴明淮隻聽站在一旁的樂部郎胡長命低聲數道:“箜篌、琵琶、五弦、笙、簫、橫吹、篳篥、毛員鼓、都曇鼓、答臘鼓、腰鼓、羯鼓、雞婁鼓、提鼓、銅鈸……”裴明淮雖然精於音律,但於西戎樂也隻知個皮毛,也認不出來那全部,便笑道:“胡大人,跟咱們的可有什麽不同?”

“啊,回淮州王的話。”胡長命原本全神貫注又聽又看,想必也是初次見到這龜茲王室的樂舞,甚是興奮,這時忙道,“咱們這裏的,不,應該說是自呂氏在涼州得龜茲樂以來,便不曾有橫吹,提鼓變了鍾鼓,少了銅鈸,不過大體相似。隻不過仍然跟我知道的有些不同,想必是他們來自龜茲王室,規格製式都大些……”

他還未說完,便見著舞蹈為之一變,胡長命身為樂部郎,向來醉心音樂,此時是看呆了,連說話也忘了。

胡長命是對音樂興趣極濃,但大多數人興趣所在的卻並非樂隊,而是與白振一同起舞的另一個人。這是個年輕女子,將披在身上的鬥篷一取開,眾人都是眼前一亮,那女郎穿戴得便似壁畫中的伎樂天一般,薄紗裹身,身姿曼妙之極,一身上下戴滿了珠寶首飾,紅寶石黃玉碧玉珍珠皆有,還串了不少金鈴銀鈴,略一動便聽著叮當作響。那女郎也跟白振一樣,雖說與中原人大大不同,卻又不是全然的龜茲國人,雖也是高鼻深目,看起來卻柔美許多,睫毛極長,眼睛極大,黑黝黝的猶如兩汪深潭。

二人起舞,女郎手執琉璃箜篌,微微側臉向白振,白振則是微微向她側身,將左肩輕輕倚在她肩上,二人不論怎麽舞,最後都會回歸到這個姿勢,甚是濃情蜜意。後來再跳片刻,曲調趨於莊嚴,二人之舞也更寶像端嚴。

“明淮哥哥,他們這是跳的什麽啊?”淩羽在旁邊看得也興致極高,兩眼一眨都舍不得眨,手拽著裴明淮衣袖,問道。

裴明淮道:“《善善摩尼》原是來自鄯善國的禮佛之舞,跟咱們這宮裏有的《於闐舞曲》有些相似,鄯善、於闐、龜茲這西域諸國都篤信佛教,隻是有的信奉大乘,有的信奉小乘罷了。現在他們跳的……”見此時二人相依相偎而舞,狀似輕憐蜜愛,便笑道,“從前在壁畫上見過這樣子的,就跟他們擺這個姿勢一模一樣。不過,真見著跳出來的,還是頭一遭,也算是開眼界了。”

忽又見著二人身後又有數名舞者,列隊而出,人人右手一晃,臉隨之一側,竟個個變成了羅刹鬼麵,每張羅刹鬼麵又各有些不同,個個青紅相間,猙獰駭人。

丘騰第一個站起,指著那群舞者,怒喝道:“你們……你們便是那害我兒子的羅刹鬼?”拔出腰刀,便要衝將過去。

白振本與那年輕女郎正相偎而舞,見丘騰舉刀衝來,大驚變色。白振忙叫道:“這位將軍,這不是什麽羅刹鬼!這個喚做‘蘇莫遮’,原是我們龜茲國七月份時的樂戲,人人都戴上羅刹鬼麵,在街上勾人為樂……”

裴明淮一凜,問道:“勾人為樂?”

穆亮與陸定國已一左一右架住了丘騰,穆亮勸道:“丘世伯,先聽他說完也無妨。”

丘騰仍是臉紅筋暴,裴霖一直冷眼看著,這時候笑道:“丘大人,照我看,若這些龜茲使者真是這些時日京城裏麵出現的羅刹鬼,那也必不敢到咱們這宴上來。”

聽了裴霖這話,丘騰大約也覺有理,慢慢放鬆了緊握刀柄的手。白振此時才回過頭來答裴明淮的話,道:“隻是戲娛罷了,最初就是拿著繩索來勾套行人,效仿羅刹捉人。後來將此也編成了樂舞,七月此戲盛行之時,也以此樂舞娛人,晝夜歌舞不斷,實在決不是什麽啖人血肉的惡鬼。”

裴明淮聽這白振說話清晰文雅,點了點頭,道:“原來如此,是我孤陋寡聞了。”

白振忙道:“不敢,是我們小國樂戲,不登大雅之堂。”

丘騰雖在穆亮和陸定國陪同下坐回了座上,但仍是滿臉狐疑,盯住白振不放。經這麽一鬧,龜茲樂隊自然也是早停了下來,那年輕女郎也是一臉害怕地站在一旁。文帝此時道:“太師說得是,丘騰,你未免魯莽了些。”

丘騰此時更是一張臉通紅,起身道:“陛下恕罪,我這就是太過擔心我兒子了。”

文帝淡淡一笑,道:“無妨,照朕看來,使者也不會放在心上。”

裴明淮本以為白振這樣聰明人,會說上幾句客氣話,謝恩退下,卻不料那白振麵上卻現出遲疑之色,道:“若是陛下不怪的話……我有一件事,想稟告陛下。但此事實在奇怪,又不知該怎麽說才好……”

文帝道:“但說無妨。”

“這個事……說出來著實魯莽。”白振道,“我雖在西域,但也曾來過中原,對於這邊的事情,還是知道的。我知道有個‘九宮會’,他們號稱集結天下不肯臣服大魏的塢壁,頗有勢力……”

他說到此處,見四周眾人一片嘩然,隻得住了嘴。裴霖皺眉道:“白使者,你為何會提到九宮會?”

丘騰怒道:“九宮會這等叛賊,早就該滅了!如今又主領眾塢壁在秦益二州起兵謀反,陛下,您就派我去吧!”

裴霖笑道:“丘將軍,西河公主那位駙馬都尉已經有信來報,秦益二州平定也就是這幾日光景,實在隻是小事。”

他搬出了西河公主,丘騰自然也不好再說,隻得閉嘴。裴明淮問道:“白使者,九宮會究竟怎麽了?”

“我知道九宮會是叛賊,素來不服朝廷。”白振苦笑道,“也知道此言魯莽,各位請聽我說完。我有一個好朋友,他是呂光的後人……”

裴明淮愕然之極,打斷了他,道:“呂光?就是那個呂光?”

“不錯,就是那個呂光。他本是苻氏手下大將,封號‘鷹揚’,受苻堅之命前往西域搜羅珍寶,還不曾回到中原,苻堅便已被姚萇弑殺,呂光便自立為天王,國號大涼。”白振道,“我這個朋友便是呂光後人,他有一筆藏珍,就是當年呂光留下來的,號稱以兩萬匹駱駝才從西域帶回。可九宮會看上這筆藏珍,巧取豪奪,終從我朋友手裏奪走,我朋友也死得不明不白。但是,他在死前給我寫過一封信,信上說,他知道九宮會的尊主是誰。”

這一回再無人喧嘩,眾人都對著白振看,連文帝都沒言語。過了良久,裴霖緩緩地道:“白使者,九宮會一直是跟朝廷作對的,且他們也耳目眾多。照我看,咱們還是另外找個地方說話的好。”

白振道:“這倒無妨。英揚的信上並不曾說是誰,他這人極是仗義,決不會替我引火上身。他隻說了一句奇怪的話……”說到這裏,白振頓了一頓,目光緩緩地掃向四周的每一個人,“他說,如果我想知道,就去找大魏都城的‘須彌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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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魏樂舞淺談

北魏前中期的樂舞其實也不存在“深談”或者“淺談”,反正就那點內容,基本上樂部尚書陸雋和侍郎胡長命已經說完了,胡長命和陸雋是改製前唯二有載的樂部官員了。

大概就是道武帝開國的時候搞了點兒基礎的,像宗廟祭祀樂、備饗宴樂,還有雜伎百戲,屬於“草創”階段。太武帝一統北方的時候又東收了點,西弄了點,其中最出名的就是平河西得的西涼樂,還有平北燕馮氏所得的高麗、疏勒,安國樂。文成帝獻文帝時代沒動靜,甚至還在倒退,“高宗、顯祖無所改作。諸帝意在經營,不以聲律為務,古樂音製,罕複傳習,舊工更盡,聲曲多亡。”孝文帝改製時候又搞了搞,南伐收了一些雅樂,但因為實在是太缺人才,終北魏一朝也沒搞個大動靜,談不上十分完善,我們這裏先不談太和改製之後的情況。

需要單獨說一說的是《真人代歌》,在《須彌樓》也著重提了。據說是“晨昏掖庭皆奏《真人代歌》,共一百五十章,唱的都是大代數百年祖宗開基、君臣廢興之事”。因為拓跋鮮卑可能隻有語言卻無文字,用歌來記載故事傳承是個很常見的方法,甚至可能崔浩修國史都從《真人代歌》中汲取了內容。

反倒是龜茲樂舞很值得一提,真正成了係統傳至隋唐,而且跟佛教不分家,關聯性極強,比如《須彌樓》中反複提到的《善善摩尼》,《小天》(《朝天》)也是典型的佛教音樂。關於這方麵,我們留到下一部《蘇莫遮》再討論,因為那時候舞台會轉向西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