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裴明淮道:“辛苦於將軍了,送公主和皇子回宮,路上一定小心。”他知道於烈向來寡言少語,但十分穩妥,隻是這話,還是要說。隻聽於烈道:“淮州王是擔心這兩日那什麽羅刹的事吧?盡管放心,有我在呢,不會有閃失的。公主,快跟皇子一同上車吧。”

西河公主大約也是嚇著了,一言不發地上了車。裴明淮看了一眼那個叫芸苔的乳母,圓圓臉蛋,體態微豐,手裏抱了一束剛摘下來的花,一副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的樣子,傻愣愣地立在車邊。當下在心裏歎了口氣,這西河公主身邊的人跟她都是一個樣。見西河公主上車,芸苔也趕緊抱著小皇子上去了,侍女將簾子放了下來。待得眾人走遠,裴明淮卻聽得身旁的乙旃惠歎了口氣,奇道:“乙將軍,怎麽了?”

“難怪西河公主想早日嫁人離宮。”乙旃惠道,“咱們這樣人在京城裏待久了都覺著膩煩,隻盼著出去打仗,公主她想必更是氣悶了。若是不比,倒也罷了,可皇上這兩個女兒,一個疼得很,一個卻不怎麽理會……”

說到此處,乙旃惠也覺失言,忙對裴明淮笑道:“是我多話了,淮州王,這今兒還沒喝酒,就在胡說了,你別見怪。”

其實又何須他說,裴明淮心裏一般的也是如此想,方才小皇子險些被擄,嚇得大哭,文帝連安撫都不曾安撫一句。便笑道:“好在西河性子爽朗,想必也不會在意這些。”

乙旃惠卻搖頭道:“哪有不在意的!不過照我看,皇上倒不是不喜歡西河公主姊弟,多半是因為乙夫人出身的緣故。”

裴明淮問道:“乙夫人?”前些日子,文帝因景風母妃尉昭儀暴死,便晉了沮渠夫人為右昭儀,又晉太子養母馮氏為左昭儀,如今居於夫人之位的,就有這位乙夫人,她因為生了一子一女,已封夫人多年。還有一位悅夫人,一位曹夫人,一位玄夫人,隻是文帝向來淡淡的,也並未見著哪位嬪妃專寵。子貴母死乃大魏祖製,無一人例外,嬪妃們自也不敢為子爭寵,是以後宮之中,說好聽點是一團和氣,說難聽點便是妃嬪們人人戰戰兢兢,隻求自保。

乙旃惠苦笑道:“淮州王應該知道吧?這位夫人姓乙弗,是當年……”說到此時聲音也放低了,“是平原王莫瓌的族妹,當年送進宮的。後來平原王謀逆被誅,皇上倒沒拿這位乙夫人怎樣,隻是……想必也冷淡得很,連帶著對西河公主和小皇子都淡淡的。公主是封了,可她弟弟,也五歲了,都沒加封。”

裴明淮知道乙旃惠本不是多話之人,此時說了這些,想必也是方才見文帝對小皇子冷淡,有感而發。乙旃惠說的,他恍惚也在皇後和清都長公主那處聽過,隻是裴明淮從來也不在意宮中之事,聽了也就聽了,此時想到方才園中光景,著實替西河公主和那小皇子難過。那孩子見著文帝十分拘束,一句話都不敢多說,連父皇都沒叫上一聲,想必平日裏極少見文帝。當下歎了一聲,道:“乙將軍,皇上家事,咱們也不敢多說。進去吧,還不知皇上如何處置這事呢,說起來,也都是我們失職了。”

他一句話說得乙旃惠都忐忑起來,二人忙回至園中,文帝坐在花園一角的樓中,那樓與宮中紫樓相仿,隻是秀巧許多,並無帷幔,窗上覆的全是薄薄的雲母片,又飾以金箔,打造成芙蓉花狀,陽光透進來映在地上也是芙蓉花一般。裴明淮見文帝手裏端了盞茶,卻不曾喝,又見文帝臉上若有所思,忙上前一步,道:“陛下,讓那羅刹女潛入崇光宮,驚了皇子,是我的不是,還請皇上降罪。”

文帝道:“不必說這些話了。朕隻是奇怪得很,淩羽他自秋千旁邊走開,走到蓮池,本就是一眨眼的事兒,究竟這羅刹是從何處來的?”

韓陵忳侍立一側,這時道:“陛下,照臣看來,也確實奇怪。宮外是於將軍所率禁軍把守,宮牆內乃至外園是乙將軍的羽林郎隨時巡視,正殿和內園由臣所轄的麒麟官監守,可謂是層層圍著,說是水潑不進也不為過。值守情形一切如常,那羅刹女……究竟是如何進來的?”

說實話,韓陵忳說的,也是裴明淮所想的。乙旃惠愣了片刻,方才明白韓陵忳所言,這一驚非同小可,叫道:“韓將軍,你這話的意思是……咱們禁軍裏麵……禁軍裏麵……有人把這個羅刹鬼放進來的?”

“乙將軍,我不是這意思。”韓陵忳道,“你想想,就算禁軍中有內應,崇光宮的禁軍分屬你我眾人管轄,能進宮門,也不能靠近正殿,更沒法子進花園。”

文帝對裴明淮道:“去把淩羽叫過來。”

淩羽正在園子裏玩秋千,**得老高,玩得正是開心,裴明淮在一旁叫了好幾聲,都不肯下來。最後裴明淮實在不耐煩了,一把將他從秋千上拽了下來,“陛下要問你話呢,就知道玩!”

“問什麽問,不是問了半日了!”淩羽道,“等等,我得把我的壺兒拿進去!”

裴明淮並沒在園裏見著淩羽那隻金壺,便道:“你放哪裏了?叫人去取來便是,皇上還等著呢。”

淩羽道:“不成,我放的地方你們找不到!”

裴明淮也隻得看著他跑到外園,過了片刻,便見著淩羽抱著金壺回來了,壺上麵還沾了不少草莖,不耐道:“什麽寶貝,還值得藏起來!”

淩羽對他做了個鬼臉,道:“方才往草裏一塞,卻不知是哪裏的草了,找了好一陣。”說著跑進樓裏,往文帝身邊一坐,道,“陛下,不是說了給我做荷葉羹麽?怎麽廚房還沒送來?我在園子裏麵摘了好些新鮮蓮葉,熬羹一定好吃。唉,本想摘蓮蓬吃的,都沒熟!”

文帝見淩羽額頭微微見汗,臉蛋白裏透紅的便似嫩藕一般,便替他拭了拭,道:“那不是你挑剔,要怎麽怎麽做,一時三刻哪裏能好。咱們先說正事,說完了你的蓮葉羹自然就做好了。”

淩羽歎了口氣,道:“我都說了幾回了,我在蓮池邊上摘荷葉,忽然聽到風聲有異,回過頭去一看,那羅刹女就站在你兒子身後,一手抓著他,想必是打算把他抓走。我救了你兒子,你還沒謝我呢,就隻管在這裏盤問我!”

裴明淮喝道:“淩羽,不得無禮!”

文帝卻不以為忤,微笑道:“好好好,你說得是,救了朕的兒子,是大功一件,朕一定好好謝你,你說要什麽都成。”

乙旃惠原本對淩羽這從天上掉下來的頂頭上司十分不服,後來跟淩羽比武,被他一劍所敗,又本是個直心眼的漢子,從此之後可謂心服口服,此刻真心誠意地誇道:“淩將軍劍術天下無雙,那羅刹女不管是人是鬼,哪裏是你的對手!”

淩羽聽他如此說,十分得意,笑道:“乙大哥,你就別誇我了,再誇我就得飛起來了。好啦,等明兒我教你兩招,你再教你的羽林郎去!”

裴明淮道:“是了,這倒是正事,否則你這二品的右衛將軍,還不如去管阿真廚!”被淩羽狠狠瞪了一眼,又道,“淩羽,我問你幾句話,你細想想再答我。那羅刹女,跟咱們前兒夜裏在道上見到的,是不是同一個?”

淩羽自幾上琉璃盤中抓了一把剝好的若榴籽,一邊嚼,一邊道:“明淮哥哥,說實話,我不敢說。這園子裏都是大樹,跟西苑裏的樹一樣高大,遮天蔽日的,我連那羅刹女都看不清楚。”說著伸手向上一指,道,“太陽從樹葉縫裏灑下來,照著她身上的鎧甲的花紋,金光閃閃。可她麵貌身形,實在是看不清楚,那個秋千本就在樹影裏麵。”

裴明淮回想起來,確是實情。便賠笑對文帝道:“陛下,這崇光宮裏,大樹是多了些,便於刺客藏身啊。”

文帝道:“那也不能為了一個刺客把樹都砍了!朕就喜歡這處幽靜清涼,你別想這些點子!”

裴明淮碰了個釘子,隻得繼續賠笑,問淩羽道:“你一劍逼退她,她究竟是往何處去了?”

淩羽把一堆若榴核吐了出來,道:“這羅刹女輕身功夫很好,真就像是佛經裏麵說的,如在半空飛行,輕飄飄的一點不著力。我看她飄到園子外麵,就不見了。我如今也沒法子追,隻得罷了,趕緊去看那小皇子有沒有事呢。”

裴明淮、韓陵忳、乙旃惠三人你看我,我看你,雖已聽淩羽說過一遍,但仍是覺得詫異之極。蓮池所在這花園算是個內園,外麵還是花園,再往外走,一邊是正殿,一邊是內庫,那羅刹女到底是如何脫身的?

淩羽忽發奇想,道:“陛下,這裏是不是有暗道什麽的?那羅刹鬼是不是從暗道進來的,然後又從暗道跑了出去?”

文帝拍了一下淩羽的頭,道:“這裏怎會有暗道!你以為崇光宮是什麽地方?”

淩羽不服氣地咕噥道:“可是,若是沒有暗道,羅刹女是怎麽進來的?又是怎麽出去的?我在來蓮池之前,剛去看過一回禁軍的情形,絕無懈怠。夜裏也就罷了,若是輕功極高之人著夜行衣,或者能夠進出,可現在青天白日的,就算園子裏到處是大樹,也不能來去自如啊?陛下,你忘啦,當年我師姊半夜偷偷進宮來,她輕功夠高吧?可她一樣地被禁軍看到了,隻是攔不住她而已。不,我不相信有人能在崇光宮如入無人之境,再是高手,也隻能行動如風,又不能隱身。”

乙旃惠睜大眼睛看著淩羽,一拱手道:“淩將軍真是厲害,這推斷得頭頭是道啊!”

淩羽近來想必是已經被人恭維慣了,也不謙虛,笑道:“本來就是!陛下,你別嫌我羅嗦,你就還我內丹吧,若是羅刹女再現身,我一定把她揪到你麵前來!”

“想都別想。”文帝淡淡道,“現在你都胡鬧成這樣,若是還你內丹了,這天下還有人管得了你嗎?”

淩羽往他身邊靠了靠,笑得甜甜地道:“有啊,陛下是天子,自然管得了我啊!您就算是還了我內丹,我一樣地會聽話,乖乖侍候您的,好不好?”

文帝懶怠理會淩羽,裴明淮卻笑道:“淩羽,你說的沒錯,但卻也未必是崇光宮裏有暗道。”

淩羽瞪圓了烏溜溜的眼睛,道:“不是有暗道,那還會是什麽?”

裴明淮一笑,道:“還有一個可能,便是那羅刹女原本就是在崇光宮裏麵人。她悄悄把自己打扮成羅刹女的模樣,出現在蓮池旁邊,卻被你攔下了,於是趕忙遁走,又脫下了羅刹裝扮,躲到暗處重新變回原來的樣子,可謂神不知,鬼不覺。”

韓陵忳一直聽著,此時開口道:“公子,那你覺得,這人會是禁軍,還是……”

“都有可能。”裴明淮道,“但我覺得是禁軍的可能不大。因為禁軍都是定時有差,什麽時候這個人在何處,一查便知。更有可能是宮女內監之屬。畢竟崇光宮是離宮,比不得宮中井然有序,宮人也少許多……”

乙旃惠一擊掌,道:“我這就去搜!”

裴明淮問道:“乙將軍打算搜什麽?”

乙旃惠又是一愣,道:“方才淮州王不是說了嗎?這羅刹鬼要扮成這模樣,必然有衣裳麵具。自然就是去搜他這身行頭!”

“話雖如此,但照我看來……”裴明淮有些遲疑地道,“必定不是這麽容易搜出來的。隻不過,搜上一搜,也無妨?”

他最後這話是在請問文帝,畢竟搜宮這事,必得文帝點頭。文帝笑了一笑,起身道:“你們願意搜,那便搜吧。來,淩將軍,跟朕回宮去,讓他們在這裏慢慢搜。”

淩羽叫道:“我不回去!我跟著明淮哥哥一起,在這裏找那個羅刹女!”

“小祖宗,快跟陛下回宮吧。”裴明淮苦笑道,“那羅刹鬼啊,最喜歡你這樣的了,可別讓他把你抓跑了。”

淩羽眼睛瞪得圓圓的,奇道:“他抓我幹什麽呢?”

“你的肉也嫩,要吃你的肉啊。”裴明淮笑道。“要是把你也抓走了,那可怎麽得了?”

淩羽一聽,便跳了起來,指著自己的鼻子道:“抓我?把我抓走?讓她來抓抓看?我一劍把她削下來,看她還飛不飛!”

裴明淮忽然心中一動,終於明白了方才自己是覺得哪裏不對。西河公主來是偶然之事,她偷偷帶小皇子出來也是意外之舉,不管羅刹女是誰,又哪裏料得到?一時間心中隻覺七上八下,卻又想不出個究竟來。

淩羽卻還拉著他衣袖,纏著道:“我也留在這裏吧!我幫你們一起找!明淮哥哥,我看那個羅刹鬼不是憑空恫嚇的,她說要抓小皇子,吃他的肉,說得可認真了。若不把她抓住,她一定還會去抓他的!”

“這話說得倒是。近日都該加倍小心在意,這樣事情層出不窮,還有完沒完了?”文帝似是懶怠聽他們在這裏說了,便站起了身。“行了,朕回宮了。你們自己慢慢搜吧,隻是別把這崇光宮給翻過來了,朕過幾日還要過來住的。

淩羽道:“我的荷葉羹還沒好呢!”

“回宮再吃。”文帝道,“還會少了你的麽?”

淩羽隻得抱了那金壺,跟上了文帝,又笑道:“陛下,你到底答應不答應端午帶我去宴上?”

“答應啊。”文帝道,“不是一開始就答應了?隻要你也答應那件事,朕不僅帶你去,你要什麽都成,還玩兒什麽投壺!”

淩羽本來笑得十分明淨,聽了文帝這話,臉上突然也像是蒙了層陰影,倒讓裴明淮也覺得有些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