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裴明淮暗中歎了口氣,心道這沮渠儀平實在糊塗,難怪嫁禍都得往她頭上栽,絕不會挑馮昭儀這樣子的精明人。隻聽清都長公主道:“你好好想想,若是想不起來,叫你那裏的人來一起想。”
沮渠儀平想了半日,隻急得珠淚滾滾,道:“我素來不怎麽管她們,我常常坐著發呆,一坐就是個把時辰。或是吹吹笙,一吹就忘了時辰……”
皇後打斷她道:“是了,你不記得,我替你記起來了。那晚上我又聽見你在吹笙了,我本來打算彈琴,可鬧得我心慌,便不彈了,預備去沐浴了。”說著問秋蘭,“是不是那時候?”
秋蘭忙道:“是,皇後這一說,我也想起來了,是聽到沮渠昭儀在吹笙。”
皇後笑道:“沮渠昭儀那碧玉笙恐怕是天下無雙,一吹我就聽得出來。隻是我在這裏跟妹妹多一句嘴,這調子蒼涼過了,在後宮裏怕是不合。我們這宮裏,還是以和平中正的雅調為好。”
裴明淮此時已知,這碧玉笙原是薑優之物,與祝青寧手中鳳鳴乃是一對,聽皇後提到此物,一時間隻覺歎息。薑優與師兄陽朱分崩,一怒之下遠走西域,為求優曇婆羅到了涼國,惹出一段因緣,最終化成麵前這個與她生得極相似的沮渠儀平,還有九華堂中自涼國萬裏迢迢移來的優曇婆羅。
《妙法蓮華經》雲:佛告舍利弗,如是妙法,諸佛如來,時乃說之,如優曇缽華,時一現耳。
裴明淮凝視沮渠儀平,一時卻記起了薑家莊中,薑優書齋的那兩句偈子。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
薑優與沮渠儀平,這般絕色也不過紅顏白骨?
隻聽清都長公主笑道:“罷啦,你愛彈你的琴,人家愛吹她的笙,由得她去吧。”又道,“你既在那裏一個人吹你的笙,寶蓮去了哪裏,你也沒留意?”
沮渠儀平低頭道:“陛下方才教訓得是,我是不怎麽管教她們。我吹笙吹得入了神,更沒有留意寶蓮……”
文帝點了點頭,對一直站在那處一言不發的乙夫人道:“好了,也別說朕偏心。你且說說,那晚寶蓮為何到你瑤華殿?”
乙夫人渾身發抖,兩眼發直,卻說不出一個字來。裴明淮對文帝道:“陛下,這就是明淮要說的了。方才各位娘娘隨著皇後一同去雲母堂,因為都要淨手,所以有先有後。走在最後的是乙夫人和她身邊的宮女,我與蘇連在屏風後麵看著,她……”
裴明淮頓了一頓,蘇連在旁接道:“回陛下,乙夫人身邊那個芸苔在那隻天師送來的金壺裏麵,摸了一樣東西出來,藏在了自己身上。看起來,那物事是被壓在了仙果的下麵。”
他話未落音,韓陵忳手下麒麟官數劍齊出,架在了芸苔脖子上。又自她身上搜出一物,隻見碧綠鮮紅,薄如蟬翼,展開來看,正是一張羅刹麵具。
裴明淮凝視那麵具,緩緩地道:“那日崇光宮很是熱鬧,一連來了幾撥人,有我,有遼西王,也有西河公主和小皇子。可唯一進了園子的一撥,就是小皇子和他的乳母芸苔,連西河都沒進去,在外麵跟我說話。那芸苔哄著小皇子進內園去玩,自己立即把衣裳重新穿好,戴了麵具,進去做出要抓走小皇子的模樣。她這麽做隻為了一樁事,就是為了她現身內宮作準備。這樣事情是傳得極快的,羅刹先是掠走了南陽縣君和獨孤家小公子,又險些掠走皇子,更是揚言不抓到不罷休。駁足王的事咱們現在恐怕沒有誰不清楚了,這些日子,連城裏百姓都在紛紛議論,頗有人心惶惶之態……”
蘇連接口道:“所以那天,不管是於將軍,斛律將軍,還是我,第一個念頭都是去護衛小皇子,全都搶進了瑤華殿。”
裴明淮點了點頭,道:“芸苔本來覺得萬無一失,反正園中就小皇子一個人在玩,皇子年紀雖幼,但一定是能說清楚羅刹女的樣子的,也會嚷嚷說羅刹女還會來抓他。連淩羽都說她輕功不錯,就算撞到幾個禁軍,趕緊退走也不成問題。可是她沒想到,淩羽也在園裏玩,她生怕不敵,立刻溜掉,又變回了乳母模樣,隻作到處尋找小皇子的樣子。正因為淩羽在場,她被發現的時間就提早了,已無暇處置手裏的麵具。正巧見到有個金壺在草叢裏,她便塞到了壺底……這金壺原本是淩羽用來投壺玩兒的,壺頸甚是狹窄,不易倒出來。所以淩羽回去找壺,找了好一陣才找到,就因為被人動過了。”
蘇連笑道:“淩羽回宮的時候,把他的寶貝壺也帶回來了。可是,原本九華堂就不是能隨便進的,想進去偷出來也難。”
“不僅如此。”裴明淮道,“淩羽胡亂擱東西,把那金壺塞在了床角,連他自己都忘了。”說罷朝那金壺看了一眼,道,“而那幕後主使今晚突然看到此壺,焉能不驚?其實她若是不拿,那也罷了,我也抓不到什麽把柄。可她沉不住氣,趁著眾嬪妃宮女都隨皇後去雲母堂的機會,偷偷取了出來……”
皇後問道:“這芸苔那晚倒地昏迷,也是作偽了?”
“西河隻說聽到她一聲驚叫,認定她是跟羅刹女撞了個對麵。”裴明淮笑道,“其實跟崇光宮是同一個伎倆,她一人既扮了芸苔,又扮了羅刹女。眾禁軍連同蘇連進去一定是先看顧皇子和公主,哪裏會先去管在外麵的她!”
文帝點了點頭,道:“將她帶下去,好好審問。”
韓陵忳揮手令麒麟官將芸苔帶了下去,芸苔從頭到尾,都沒說過一個字。待芸苔走了,眾人的目光又落到了一言不發的乙夫人身上。清都長公主不耐地道:“若不是你指使她做的,那你便說話。若是你指使的,那便認。吐穀渾乙弗氏占據青海,向來強橫霸道,你也是個爽快人,比不得那扭扭捏捏的。若實說了,陛下念著多年情分,還有你的一雙兒女,說不定還能饒了你的命。”
乙夫人此時仿佛終於下定了決心,說道:“好,公主既如此說,那我也就說實話了。人人都知道我姓乙弗,又是平原王送進宮的,陛下向來待我冷淡,連帶著西河也不討陛下喜歡……”
清都長公主道:“陛下並沒有薄待西河,西河賜婚的人便是她喜歡的人。”
乙夫人望向文帝,道:“可那隻是因為西河命還不薄,她喜歡的人,便是陛下一直打算賜婚的人。河東薛氏與皇後母家向來交情極深,陛下想要扶植淮州王,西河便是這個聯姻的棋子。”
她這一言,讓裴明淮猛地驚了一下。文帝不語,半日道:“西河嫁薛氏,是她心心念念,她這駙馬都尉配得上她。”
乙夫人道:“西河是公主,那也罷了。可若兒是皇子,已經五歲了,陛下仍不曾加封,這就是從心底防著乙弗氏。”
文帝道:“那朕還真是沒防範錯。是莫瓌又跟你勾連上了?”
乙夫人道:“陛下,這算不上什麽勾連。不論莫瓌是不是出身涼國,但他是以乙弗氏之名入朝的,那麽他就是我的族兄。吐穀渾乙弗氏占據青海,雖時時與大魏邊境有戰,但終究隔得太遠,大魏雖有心剪除,也跟對柔然一樣,手伸不到那麽長。既然陛下二十年來都疑我,那我又為何要對陛下忠心不二?”
皇後冷冷地道:“乙夫人,你是陛下的妃嬪。”
乙夫人笑道:“樂良王都能為自己母家高車斛律氏謀反,他還是陛下親兄弟,我隻是個嬪妃,又為何不能偏幫自己母族?”
清都長公主大怒,喝道:“放肆!”
“姊姊休怒。”文帝道,“她今日坦坦****說了這一番話,朕倒也佩服她。隻是嘴裏說得如此,做的事卻又如此陰微促狹,也教人看不上眼。我問你,天鬼是何時跟你再勾連上的?還是一直就在你身邊有人?”
乙夫人道:“回陛下,有人,一直都有人,便是沮渠夫人身邊的寶蓮。寶蓮出身涼國,對沮渠氏可謂忠心不二。”
裴明淮聽到此處,皺眉道:“這話我可不明白了。既如此,還要陷害沮渠昭儀?”
乙夫人看了沮渠儀平一眼,沮渠儀平一直呆呆地聽著,臉色雪白。“陛下自然也知道,沮渠儀平不是牧犍的女兒。她是高昌王沮渠安周之女,牧犍降大魏的時候,安周逃往高昌稱王,後來被柔然所滅。對我族兄而言,這個妹子還遠不如武威公主姊妹二人血緣親近,那可是一個娘生的。況且……”
她忽然笑了一笑,這一笑卻笑得甚是嬌豔,便如一朵寶相花盛開一般。“況且這後宮裏麵,人人都知道,沮渠儀平對陛下情深一片,她是決不會背叛陛下的。”她目光卻變得遙遠了,望著殿外,道,“才入宮的時候,我們都怕,怕誰有了兒子就會被賜死。即便後來立了李貴人的兒子為太子,可常太後一直對李貴人心存疑慮,我們那時都覺得太子位置未必穩當,於是偷偷地去挖宮裏那野生的半夏來熬水喝……耿嬪對自己最狠,日日裏做些點心,哄著那個會煉丹的小家夥給她丹藥,隻謊說是為了駐顏,吃多了就再不會有孩子。隻有沮渠儀平……她不管不顧,給陛下生了個兒子。”
清都長公主道:“並不止沮渠昭儀一個。”
“是不止,悅夫人也是。”乙夫人又看了一眼悅夫人,道,“可她不一樣,她是看著李貴人的例,寧可拚著自己被賜死也要給家族爭一口氣。”
忽聽悅夫人掩麵啜泣了起來,一時間殿中就隻聽見她的哭聲。皇後粉麵含怒,道:“好了!什麽時候,一個個地哭什麽哭!給陛下生兒育女,那是後宮嬪妃的本分,還一個個躲著避著了?陛下寬仁,不跟你們計較,你們還埋怨起來了!大魏祖製,子貴母死,這是從開國烈祖皇帝起便定下來的,陛下生母恭皇後一樣地也得遵此製,既入了宮,那就是這個命,是死是活,由不得自己!”
裴明淮本以為發怒的會是清都長公主,沒料到清都長公主聽了乙夫人一番話,卻是神遊物外一樣,一直不說話,倒是皇後惱了起來,將眾人斥責了一番。
乙夫人聽她說完,道:“是,皇後說得是。我這話還沒說完,沮渠昭儀對陛下情深,我進宮的時候,也是一心一意要侍奉陛下的。可過了這麽些年,陛下連多看一眼若兒都不曾,我的心也涼透了。”說著對著文帝磕了三個頭,道,“陛下,這是謀逆犯上的大罪,我雖不識幾個字,但還是明白的。我是一萬個該死,但楨兒和若兒是陛下的親生兒女,求陛下今後看在他們沒了母親的份上,多照顧他們幾分。”
文帝淡淡地道:“你都說了,他們是朕的親生兒女,朕又怎會薄待?”
乙夫人笑道:“有陛下這一句話,我就放心了。”
悅夫人和沮渠儀平同時驚呼,隻見乙夫人手裏抓了一枝金簪。曹夫人叫道:“是我的簪子……”
她與乙夫人坐得最近,想必是乙夫人趁人不備從她頭上偷偷取下來的。乙夫人抓了金簪,對著自己咽喉便重重地刺了下去,皇後一聲驚叫,清都長公主忙摟了她,掩了她眼不讓她看。乙夫人下手極重,一溜鮮血濺出,咽喉已被那鋒利之極的金簪刺透,連就站在不遠處的裴明淮和蘇連都來不及相救。眾人就看著乙夫人倒在地上,中天殿裏麵靜得連掉一根針都能聽到。
忽聽見殿外腳步聲,西河公主奔了進來,一見到乙夫人倒在地上便驚呆了,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裴明淮輕輕走了過去,扶著她低聲道:“西河,你聽我說。你母親是自盡的……”他忽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再一回想便想起來了,那晚在尉府中,尉昭儀投火,景風當時臉上的神情也跟西河差不多。
西河公主仍是一個字都不說,忽然整個人一軟,便往後倒了下去。裴明淮忙扶住她,心裏難過,望著文帝道:“陛下,求你看在西河的份上,厚葬乙夫人吧。”
文帝道:“厚葬?你見過犯謀逆之罪的還能厚葬麽?那豈不是說謀逆有理?”
裴明淮碰了個釘子,不敢再說。清都長公主道:“秋蘭,你們把公主送去歇息,就讓她留在中宮,一會她醒了,我好好跟她說。”
文帝已經起身,道:“姊姊,你跟皇後多看著她,朕先回去了。”又對皇後道,“把你中宮弄成這樣,朕真是過意不去。”
皇後低聲道:“我正想在靈丘修座佛寺,平日在靈丘宮過去也得便,陛下若是過意不去,就替我修了吧。”
文帝道:“這又何難,讓王遇修去便是。”說罷便走,韓陵忳率麒麟官趕緊跟上。清都長公主忙道:“陛下,你還沒示下,如何處置?”
文帝道:“這人都死了,還要如何處置?要審人,自有審人的去。”
“乙夫人雖自殺身死,但這件事想必不是她和寶蓮一兩個人能幹出來的。”清都長公主道,“陛下看呢?”
文帝道:“宮中凡近侍宮女,全部換掉。上一次李諒的事出來,雖宮裏好好查了一通,但凡涉嬪妃近侍和貼身宮女,也並未撤換。姊姊說得有理,這回就勞姊姊和皇後了,都尋些良家子入宮侍候,至於那些因罪沒官的,再別送平城來了,遠遠地打發了去。。”
聽文帝此言,連馮昭儀麵上都露出不安之色,馮宜華更是低下了頭。文帝望了馮宜華一眼,笑道:“你是馮熙的女兒,來宮裏侍候你姑母,自當別論。”
馮昭儀卻一禮道:“謝陛下,不過,哪怕是我侄女兒,也不該開這個例。宜華明日我就打發出去,還有我那丫頭扶芳,跟了我幾十年了,年紀也大了,也正好賞她些東西讓她出去,反倒是陛下的恩典了。”
文帝點了點頭,道:“你倒懂事。”
清都長公主卻笑道:“既然要選良家子入宮侍候,不如也替陛下選些品貌出眾的為妃嬪?也是一樣的事,並不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