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文帝笑道:“姊姊可是見著死了兩個,還想再填幾個進來?朕看是不必了,從今日起,朕也就清心寡欲,跟著天師去清修罷!”說著一拂袖出了中天殿,裴明淮等人也慌忙跟了上去。眾嬪妃隻噤如寒蟬,沒一個敢開口的。

清都長公主掃了眾人一眼,道:“這下可高興了?想來是陛下太寬仁了,才惹得你們一個個地都不知天高地厚了!”

皇後站了起來,對著幾位嬪妃掃了一眼,道:“我常年在外禮佛,在宮裏日子不多,想著各位妹妹都該是溫良恭謹的,也從不曾多問,沒想到一個個的卻是這樣。沮渠昭儀,你貴為右昭儀,連自己身邊的宮女都管不好,充了這麽些年的天鬼耳目,把宮裏攪得天翻地覆。悅夫人,你當年失了孩子隻能怨你自己,陛下憐惜,不僅加封你夫人,多年來也一直照應悅氏,你剛才是哭給誰看呢?是怨我這個皇後沒照應好你,還是怨陛下?”

眾嬪妃都不敢多言,一個個地跪著聽皇後訓斥。清都長公主這時道:“行了,都回你們自己宮裏去,從此循規蹈矩,謹言慎行!哪一個還嫌日子太好過的,去跟耿嬪做伴可好?”

皇後又道:“從今日起,馮昭儀,你每日地看著她們,把《女誡》好好地讀個明白。別的書不讀不打緊,妃嬪的本分總得要學。”

馮昭儀忙答應道:“是,遵皇後吩咐。”

等到眾嬪妃都退下了,清都長公主方笑道:“你若是早些兒給她們把規矩興起來,何至於今日?你這正宮皇後素來不管,陛下也懶怠理會,才會鬧到今天這般。”

皇後柳眉微蹙,道:“今兒起也不晚。一個個地都要翻天了,竟敢在陛下麵前說什麽不想生孩子的話,教陛下顏麵放哪兒去?說起來,這子貴母死,祖宗定的規矩,誰敢不遵?若是能不遵,倒是好了……”她說著說著,眼圈兒一紅,聲音也哽咽了。清都長公主忙安慰道:“好了好了,又說得你傷心起來了。”

皇後拿了絲帕,拭了拭淚,道:“姊姊,咱們去看看西河吧。她要醒了,還不定怎麽傷心啊。唉,怎麽回事,先是景風,現在是她,都這個命?”

這邊馮宜華回頭偷偷地往中天殿看了一眼,又趕緊追上了馮昭儀。走了一段路,見四下無人,馮宜華低聲道:“姑母,陛下分明都說了,我可以不出宮去,你非得要打發我走。這下好了,我這一出去,可得被人笑話了!”

馮昭儀神色平靜無波,隻道:“事情要分輕重。如今在這宮裏待著,並不見得是好。誰又會笑話你去了?”

馮宜華垂頭道:“還能是誰,我那個庶出的姊姊啊。”

“什麽嫡出庶出的,別成日咬著這個不放!這宮裏並不是什麽好待的地方,世華宛華那性子,怕是過不了幾時便過不下去了。”馮昭儀道,“就是因為你還有幾分聰明,我才讓你跟著我,使什麽小性子。”

馮宜華隻得低聲應了,卻抵不過好奇,悄聲問道:“姑母,聽說皇後本來也有過孩子,卻沒保住?”

馮昭儀嗯了一聲,道:“皇後體弱,長公主那時陪著她去廣寧溫泉宮靜養了數月,卻仍沒保住。後來那一回,又碰上平原王謀反,匆忙離宮之時,生生地摔進河裏,唉……”說罷卻若有所思,喃喃地道,“算起來,大約也就五六月間吧?我記得,聽說皇後孩子沒了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天氣,那時候都快足月了……”

“啊,姑母,這麽說,若皇後的孩子生下來,那就是在李貴人前麵。”馮宜華聲音更低,道,“皇上對皇後這麽好,會不會也賜死她呀?”

馮昭儀卻在出神,全沒留意她的話。過了片刻,馮昭儀才笑了一笑,道:“再喜歡也沒法子,非死不可。誰都一樣,逃不過去。”

〈〈〈〈————————————

文帝晚間向來宿永安後殿,還沒到前殿,就聽到後麵傳來樂聲。文帝一皺眉,見趙海已迎了出來,問道:“怎麽回事?”

趙海忙回道:“這是……”他還沒說完,隻見淩羽就從後殿跑了出來,笑道:“陛下,你去哪了?總算是回來了,我等了你半日了。”

說著拉了文帝,道:“龜茲國來的那姊姊,她彈的曲子真是好聽,都彈給我聽了好幾回了。今兒我又找她來了,你也聽聽吧。”

文帝見殿中燭火下,那個龜茲女郎膚如酪脂,美目流波,裝扮得可謂豔光四射,懷中抱了一具鳳首箜篌,正對著他盈盈下拜。另有一個粗壯的褐發男子站在一角,也是龜茲使臣中的一個,麵前放了一架羊皮羯鼓。當下坐了,對淩羽道:“你是怎麽帶人進朕這裏的?一路上都沒人問你?”

淩羽在他身邊坐了,笑道:“我就說是陛下要聽她彈曲子啊。”

“胡鬧!”文帝不悅道,“你這叫什麽知道嗎?假傳聖旨!”又道,“朕今日沒心情,讓她下去。”

淩羽嘟了嘴,道:“我不過是看陛下一日裏都忙著,夜裏閑了,想變著法兒討陛下高興罷了。是了,我假傳聖旨了,陛下治我的罪啊?”說著把臉一扭,側到一邊去了。文帝見他嘴嘟得都要掛油瓶了,歎了口氣,道:“好了,你要聽便聽罷。隻是下次若不得朕點頭,你不能假朕的名義傳話,聽見了嗎?旁人聽你說是朕的話,自不敢攔。若再有下次,朕一定罰你。哪能隨便傳人到朕宮裏來,也太沒規矩了!”

說著揮了揮手,示意那女郎起身。那女郎已跪了半日,這時忙謝了起身。文帝道:“你那鳳首箜篌倒是特別。你打算給朕獻什麽樂?”

女郎忙笑道:“給陛下獻樂,自然是《小朝天》了。哪,他擊鼓,我來跳。”

她說話雖然有些咬字不準,調子也怪,但聲音甜美,聽起來也好聽。文帝卻笑道:“又是這個!不必跳了,朕看你這箜篌好,你就隨意彈個曲子吧。”又看了一眼那擊鼓的男子,道,“鼓也不必擊了,先下去吧,你彈便是。”

女郎略有些失望的神情,但也不敢不聽,隻得示意那擊鼓的男子下去。她撥了幾下箜篌的弦,彈了起來。那箜篌龍身鳳形,纓以金彩,絡以翠藻,著實華麗,連文帝都多看了幾眼。又見淩羽在那裏一邊吃果子一邊聽,便道:“今兒朕給你麵子了,以後再不許這般。明知道朕不愛這些,還說是給朕解悶?”

淩羽嘴裏咬著顆棗子,兩眼瞟著文帝,道:“是這個姊姊,她給我她家那裏的甜棗吃,可好吃了。還說她那麽遠從龜茲國過來,就是想拜見陛下。前幾日晚間本來傳了,可又事多,也沒聽成。”

文帝道:“你愛聽自己聽就是了,非拉扯上朕。端午宴上不早獻過樂了,朕也早看過了!”

“陛下別裝糊塗。”淩羽把那個甜棗用力咽了下去,道,“席上獻樂是一回事,私底下想再見陛下又是一回事。若是陛下喜歡了,說不定她就不必回龜茲國去了呢?”

文帝朝那女郎看了一眼,那女郎的皮膚猶如奶油一般,眼睛深邃微藍,實在是甚美,加上一身閃閃發光的首飾,便似跟壁畫上的飛天一般。“天師說得也有理,這女子能歌善舞,又精通樂器,嗯,留下來解悶也不是不好。隨便封她個什麽便是,朕後宮裏也不爭多一個。”

淩羽把嘴裏老大一個棗核吐了出來,鼓著腮幫子不言語。這時那女郎一曲已彈完,文帝道:“你過來。”

那女郎依言走近,文帝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宛梨。”女郎笑道,她睫毛極黑極密,垂下來的時候把眼睛都遮住了。文帝目光落到她那具鳳首箜篌上,道:“你這箜篌,朕倒像是在什麽地方見過一樣。”

“鳳首箜篌老早就傳入中原了。”宛梨懷抱箜篌,嬌笑道,“陛下宮中也有西涼樂,自然不會少了箜篌。”

文帝搖了搖頭,道:“我不是說的鳳首,鳳首不過是個裝飾,好看罷了。朕說的是……”伸手虛指,笑道,“是你箜篌上麵盤著的那金龍。朕見過,從前世祖因烏夷恃地多險,剽劫我國使臣,震怒之下,詔成周公討烏夷。烏夷大敗,烏夷王鳩屍卑那逃往龜茲,成周公帶了好些烏夷的金銀玩器回來獻與世祖,凡王族所用,便常常雕刻著這樣的金龍,隻因烏夷國姓為‘龍’。”

淩羽聽文帝說到此處,已驚得兩眼都撲閃了起來。文帝又道:“你是鳩屍卑那的什麽人?冒充龜茲使臣,又是為了什麽?”

宛梨雖然臉色未變,但眼中光芒閃動,此時忽然在她懷抱的那箜篌的鳳首上連珠般地彈撥十數下,那鳳首驟然飛出了無數黑漆漆的細針。她此時已離文帝座前不遠,文帝進殿的時候又已將眾侍衛都遣了下去,眼看著這次刺殺便能奏效,宛梨雙眼閃閃發光,臉上露出了喜色。

忽見一抹流光微閃即逝,一排毒針盡數釘入文帝麵前案上。宛梨隻覺雙腕間皆是一涼,並未覺得疼痛,隻是雙手已動彈不得。大驚再看時,淩羽一張小臉冷冰冰的,早已還劍回鞘,看著宛梨道:“姊姊,我認出你來了。你就是在城外跟我交過手的那個羅刹女,你一出手我就看出來了。嗬,原來你連日來哄著我,便是要來行刺陛下啊。我原以為你隻是想邀寵,吃了你的東西,又聽你彈了那麽多曲子,總得還你的情,沒料到卻險些助你行刺得逞。”

此時韓陵忳早率麒麟官搶進,數般兵器都指向宛梨要害。淩羽叫道:“韓大哥,她出不了手了,把她那鳳首箜篌小心挪開便是。”

文帝微微點頭,韓陵忳便率人退開了兩步,仍是不離宛梨左右。文帝笑道:“回答朕的話,你是烏夷王的什麽人?聽說鳩屍卑那已經病死在龜茲多時了。”

“……你們那個皇帝當年破我國時,下令屠城。”宛梨切齒道,“鳩屍卑那獨自逃向龜茲,丟下我們滿城的人,我不認他這個爹爹。後來受你們軍鎮所轄,直到不久前……你們又把我們殺了一通。”

文帝道:“塔縣的那事兒?勾結吐穀渾意欲複國,難不成還能任你們去了?”說罷哼了一聲,又道,“淮兒回稟朕是都殺了,怎麽還有活著的?”沉默片刻,又問那宛梨道,“既這麽說,那整個龜茲使團的人,都是你們的人了?”

宛梨自知無幸,冷笑道:“不錯!真正的龜茲使團,真正的那個白振,還在路上呢,他們比我們遲來半個月,現在想必剛入你們大魏國境!”

文帝眉頭一皺,對韓陵忳道:“把淮兒喚來。”

韓陵忳回道:“陛下,公子他已經過來了,片刻即到。方才……”對著淩羽看了一眼,苦笑道,“淩將軍帶這女子來的時候,臣就覺得不對勁,但他既說了是陛下的話,臣也不敢駁,隻得去找公子了。”

文帝盯了淩羽一眼,淩羽也知道是做錯了事,站在邊上低著頭。文帝起身往後殿轉去,對淩羽道:“你帶進來的人,你自己處置。”

一眾人目光都停留在淩羽身上,淩羽低聲道:“是。”

那宛梨也瞠視著淩羽,淩羽慢慢地自她身邊走過,她忽然隻覺得心口涼了一下,就跟方才手腕被刺中一樣,並不覺得疼痛。她又慢慢低下頭去,看自己胸前,也並沒見到傷口,雖然她分明覺得那涼意是從後背一直透到前胸的。

她又聽到淩羽在說話,隻是此時淩羽的聲音聽起來已經十分遙遠了。

“放心,姊姊,你不會覺得疼的。”

宛梨搖晃了一下,倒在了地上。眾禁軍連淩羽出劍收劍都不曾看清,隻見到淡淡一道光微微一閃,泯然無際。

淩羽忽聽到有人喝了一聲彩,抬頭看去,卻是裴明淮進殿來了。裴明淮笑道:“孔周有三劍,上品曰含光,視不可見,運之不知其所觸。你上次說,若讓你使含光,殺人都不會留下傷口,今日我是信了。”

淩羽淡淡一笑,道:“明淮哥哥這是誇我?”

裴明淮對眾禁軍道:“將這女子抬下去。”此時見蘇連搶了進來,問道,“公子,出了什麽事?”

“你即刻帶人去尋那群假龜茲使臣。”裴明淮道,“尤其是那個冒充龜茲王弟白振的,我要活口。”

蘇連一驚,脫口道:“不知華英是不是還跟他一處……”又道,“他們今日說是要走,已出城了,華英說要去送一送。”

“若是真在一處,你得小心在意。”裴明淮道,“萬不可傷了華英。”想了一想,又道,“你帶我的腰牌,讓吳震即刻入宮。”

蘇連奇道:“大半夜的,讓他來做什麽?諸多不便。”

“有事。”裴明淮道,“你快去便是。”

待得蘇連帶了侯官下去,眾禁軍也抬了宛梨屍身離開,永安殿突然地又靜了下來,隻見那一架架偌大的玻璃燭台,點了也不知多少蠟燭,照得人人的臉都有些發白。

淩羽道:“我去皇上那裏。”正要轉身,卻被裴明淮給拉住了。裴明淮道:“你且慢著些兒,我有話想問你。”

淩羽問道:“什麽?”

裴明淮笑道:“我想看看你的劍。”

淩羽聽他如此說,便把含光遞了過去,道:“有什麽看的?這是你還給我的,難道你就沒看過了?”

裴明淮自鞘中把含光拔了出來,這劍實在奇特,仿佛劍刃都溶進了空氣一般,真真當得起列子“泯然無際”之語。凝視片刻,正要說話,忽抬頭往殿門口望去。淩羽見裴明淮麵上現出驚訝之色,也隨著他目光看了過去,卻並沒看到什麽,正要發問,忽聽“卡卡”兩聲,雙手手肘劇痛,“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你……你幹什麽?”淩羽叫道,隻疼得額頭上汗珠都下來了,裴明淮方才是將他雙臂震脫了臼。

裴明淮麵上笑容早已不見,注視他道:“你說呢?”

“你,你又騙我!”淩羽隻怒得滿臉通紅,大叫道,“你為什麽要這麽做?你都騙了我內丹去了,還來騙我?”

裴明淮看著手裏那柄含光,悠悠地道:“原本並不想這般,隻是方才看你殺那女子,如今失了內力你還能使這樣一劍,我是佩服得很,更得要防著了。”

淩羽怒道:“我……我這就跟皇上告狀去!”

“哦?跟皇上告狀?”裴明淮笑道,“你真要去麽?”

淩羽兩眼盯著他,道:“你什麽意思?”

“意思就是……”裴明淮湊到淩羽耳邊,低聲道,“在宮中,天鬼的內應並不止乙夫人一個。你也是。”

淩羽大驚,盯著他道:“我不是!你怎麽這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