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過了大約半炷香時分,文帝才過來。看他進來,皇後與清都長公主都起身了,皇後道:“陛下請坐。”
文帝在皇後原本的座位坐了下來,皇後自去清都長公主身邊坐了。清都長公主喚道:“淮兒,你出來罷。”
裴明淮自屏風後出來,對著眾嬪妃一禮,道:“眾位娘娘,恕明淮不敬了。”
眾嬪妃見到裴明淮,都是愕然,隻不敢問。文帝隨手拿了皇後原本放在麵前的雄黃酒,隻啜了一口便皺眉道:“怎麽又是這個?別再給朕這個了,喝了兩日了,什麽蛇蟲都該躲得遠遠的了。”
清都長公主道:“還不給陛下換酒來。”
秋蘭忙捧了酒來,皇後親手給文帝捧了過去。文帝笑道:“你坐吧,若是累了,你自去歇息便是。”又打量了皇後兩眼,道,“你今日打扮得好看,就像是顧愷之的畫裏麵走出來的神仙妃子。”
皇後笑道:“還是陛下會誇人。好啦,陛下且說正事罷,不必誇我了。”
文帝朝裴明淮點了點頭,道:“你看到了什麽,隻管說。”卻朝乙夫人望了一眼,道,“你怎麽把若兒的乳母帶來了?誰照顧他?”
乙夫人忙道:“西河在呢,陛下放心。”
“放心什麽!”文帝道,“西河自己都還是個孩子,她能照顧什麽!”又盯了乙夫人身邊那個胖乎乎的芸苔一眼,道,“那日她被羅刹女的妖法給弄得昏了,這麽快就好了?”
那芸苔這回倒是反應不慢,道:“回陛下,是吃了仙藥,就好了。”
文帝問道:“哪裏來的仙藥?”
“陛下,是淩羽給的。”裴明淮道,“隻是不知道為什麽,丘陵他也吃了一樣的藥,卻仍是昏迷不醒。”
文帝默然片刻,道:“先不提這些,你說今日的事吧。”
“是。”裴明淮一禮,笑道,“那就要從前日崇光宮中,為何會有羅刹女現身說起了。我壓根不信她能越過眾禁軍入崇光宮,是,這世上確有那樣的高手,可那是屈指可數的。現身崇光宮的羅刹女顯然沒那驚世駭俗的功夫,否則不會被淩羽一劍驚走。但是,崇光宮也搜了個底朝天,我們仍然想不出來,那羅刹女究竟是怎麽進來又出去的。”
馮昭儀聽著,這時道:“請問淮州王,崇光宮的事跟我們宮裏有何關係?”
裴明淮望了她一眼,笑道:“昭儀聰明絕頂,又豈會想不到?其實道理是一樣的,羅刹女無論在崇光宮還是此處,都不能憑空多出來,自然是有人假扮的。”
馮昭儀道:“淮州王是疑我們身邊的宮女?”頓了一頓,道,“也是,連我都看到有個相貌猙獰之人從後園一閃而過,說是原就在宮中的人,也最是合情合理。可是,不管這宮女是何許人,她假扮羅刹總得有個緣故吧?”
裴明淮笑道:“昭儀說得是。無論是中宮失火,皇後浴池蘭湯變成血水,還是羅刹女在眾禁軍麵前現身,目的都隻有一個,那就是引開眾人視線,讓某個人離宮。中宮連著出兩樁事,加上羅刹女現身,我們都想起來了,那羅刹女很可能會去抓小皇子,所以都會趕著去護衛皇子。這樣一來,終於引開了眾禁軍,讓廣莫門空了……”
他說到這處,卻停住了不再說下去。馮昭儀奇道:“淮州王這話,我就有些聽不懂了。若是有人想在這時候從廣莫門離宮,那豈不是選了一個最麻煩的法子,最糟糕的時候?雖說宮中守衛森嚴,但若想要偷偷離宮,法子總是能想的,實不必如此驚天動地。”
裴明淮仍不說話,若是要解釋清楚此節,那就得提到壽安宮五級浮屠倒塌之事。他現在已經明白,那塔下必有暗室,但機關巧妙,若要開啟暗室,浮屠必會倒塌。哪怕文帝和清都長公主那時都已被引開,也會立即發現,內宮裏頓時就會連一隻鳥都飛不出去。這其中是緊促之極,可謂毫厘之間。但他雖然心裏清楚,卻知道文帝和清都長公主一定都決不會讓他把這事在嬪妃麵前說出來,於是隻有閉嘴。
果然清都長公主開口道:“你繼續說,今兒你看到了什麽?”
馮昭儀何等聰明之人,不再多問。裴明淮又道:“其實,我從一開始就知道那羅刹女一定是內宮的人,壓根不會是什麽宮外來的。各位娘娘想上一想,平日裏小皇子都住紫宮,偏那晚住在乙夫人瑤華殿中,這羅刹女還真是神仙了,能知道他住那處,直截了當尋了去?她能認得瑤華殿?”
清都長公主點點頭,道:“說得是。那就一定是知道的人了。可這羅刹女到底是何人呢?”
蘇連上前一步,道:“公主,這也是臣奇怪的事。明明趕進去的時候,那羅刹女剛從窗戶走了。窗戶外麵就是園子,園子外麵就是禁軍,她從哪跑了的?”
殿內鴉雀無聲,人人的眼睛都盯在裴明淮身上。裴明淮笑了一笑,道:“她沒有跑,她就留在原處。這跟崇光宮的把戲是一樣的。”
清都長公主不耐道:“你倒是說啊,賣什麽關子!”
“母親就是性子急。”裴明淮賠笑道,“這事兒其實真不是一句兩句能說清楚的。好罷,就讓我從最要緊的說起。不管這個羅刹女如何聰明,且靈巧敏捷,但仍有一件事是她沒有算到的。”
清都長公主問道:“什麽事?”
裴明淮笑道:“母親,若要喬裝成羅刹女,必得有那麽一套衣裳麵具。現在是五月間,這麽熱的天,誰要生火來燒,那就是自己賣了自己。後宮人多眼雜,女子多心細,要毀那麽一套行頭,不易。”
蘇連對文帝道:“陛下,臣已經搜遍了宮中,沒找到這麽一套東西,連鎧甲碎片都不曾找到。”
文帝道:“這就奇了。那跑到哪裏去了呢?”
裴明淮笑道:“因為阿蘇找的是一套鎧甲,不是一套衣裳。”
馮昭儀一怔,繼而恍然大悟,失聲道:“隻是一套像鎧甲的衣裳……”
“對,在宮裏大家都隻是遠遠地看到那羅刹女一眼,她又半隱在海棠花樹間,除了她的鬼臉,就隻能看見她鎧甲上的花紋在燈籠下金光閃閃。”裴明淮道,“十羅刹中的第十尊,也就是最後一尊,奪一切眾生精氣羅刹,按佛經所言,確是身披鎧甲,一手執杵,一手執叉。我知道佛經裏麵寫的是這樣子,也自然而然地這般想了,從不曾想過她穿的隻是一件看起來像鎧甲的衣裳,我們第一眼都留意到了鎧甲上的金色花紋。我不懂衣裳的事,可我想著,一定得是把幾件顏色樣式不同的衣裳疊在一起穿,方能看起來像鎧甲,若是拆開了穿,或是換個穿的次序,就不能認出來了。之後,她甚至不須毀掉衣裳,隻需要把那一層金線拆了便是。”
皇後此時問道:“這巧便是巧到了十分,女紅高手自然能做到。可你說有一件事這羅刹女沒算到,又是何事?”
裴明淮道:“姑姑,衣裳能夠拆開穿,也能拆掉金線,可麵具不能。”
清都長公主搖頭道:“麵具那麽小小的一張,要毀掉何難?找把剪子剪碎便是!”
裴明淮笑道:“母親,剪碎雖易,可也要有時間剪哪,你看那羅刹女哪有閑隙去處置?就算你弄碎了吧,崇光宮那個搜法,她所經的地方不過那一小塊方圓之地,哪怕是隻剩碎片也能搜出來!若是要咽下去,也是萬萬不能的,這麵具質地十分特別,我運力扯都扯不斷,照我看咽下去是會得死人的。”
文帝一直沒開口,似在回思當日情形,此時道:“既沒時間剪碎,那就隻能藏起來。可是,你們把崇光宮找遍了,連蓮池裏都找了,也沒找到。”
裴明淮對著文帝一禮,笑道:“陛下說得是。我本來也想不到的,偏偏那日我來崇光宮的時候,見著那個藏物的東西了。”
馮昭儀忽道:“請問淮州王一句,衣裳即便能拆,總也有衣料在。不知能不能憑這個,追本溯源找上一找?”
裴明淮望了她一眼,道:“昭儀高明。”他回過頭,這一回卻是望向了沮渠儀平。“方才聽秋蘭姑姑講了一番,說有一種丘慈錦,是高昌國所造。這宮裏隻有一人用這樣的錦,便是沮渠昭儀。”
沮渠儀平一直愣愣聽著,此時見說到自己身上,驚道:“我……”
裴明淮又取了一方絲帕,示意蘇連托到文帝麵前。文帝看了一眼,見絲帕上有極細的一小縷金線,閃閃發亮,問道:“哪來的?”
“小荷的屍身都送到了廷尉,由吳廷尉卿親自檢視。”裴明淮道,“小荷右手五指被切斷,但這金線仍是纏了一小段在她腕間的一串珠子上,可謂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已讓宮中文繡大監和她姊妹們看過,是出自丘慈錦無疑。羅刹女鎧甲上用的金線,也是出自丘慈錦,從上麵拆下來的。”
文帝望向沮渠儀平,眾嬪妃一時鴉雀無聲,都盯著她不放。
“我……我……我什麽都不知道呀。”沮渠儀平顫聲道,“陛下說的,小荷死,我全不知情……”
此時白芷進來,在清都長公主身邊低聲說了幾句話。清都長公主微微一驚,對文帝道:“陛下,於烈有事要稟。”
“讓他進來吧。”文帝道。不出片刻,殿中尚書於烈便率了數名禁軍進來了,裴明淮見兩名禁軍抬著一個宮女打扮的女子,一動不動,顯見是死了。沮渠儀平一見那宮女,便驚呼了一聲:“寶蓮!”
於烈上前見禮,又道:“陛下,我們方才一直在外麵候著,卻見這個寶蓮偷偷摸摸地從中宮溜了出來。我們照公主的吩咐,不得驚動,隻是悄悄跟了她去。卻見她進了尚方……”
裴明淮道:“尚方?”
於烈道:“正是。她進了尚方,徑直去了放各色織錦針線的地方。我們就看著她把身上帶著的一大卷金線混進了那裏麵五顏六色的線中……”
裴明淮冷笑一聲,道:“真真好點子!庫中各色針線何止千百,若是混到一起,實在是神仙也沒法子再辨出來!”
於烈繼續說道:“她這時就偷偷想溜了,我們立即上前將她擒住,沒料到……沒料到她見到我們,便服毒自盡了!”說著跪下,道,“是臣不力,誤了公主的吩咐,還請降罪。”
清都長公主嗯了一聲,道:“這麽說,那就是畏罪自盡了?”又看向沮渠儀平,沮渠儀平早已嚇得跪了下來,哭道:“我……我從沒讓寶蓮去幹過這樣的事,什麽丘慈錦上的金線,我壓根就不知道。我……我真的不知道啊!陛下,陛下,求陛下明察!”
文帝一手扶額,道:“儀平,你連自己身邊的人都管不好,如今死無對證,你教朕怎麽明察?”
裴明淮忖度文帝話中之意,仍是不信沮渠儀平與此事有涉,倒似意指她那宮女寶蓮蓄意陷害。忽聽得馮昭儀道:“陛下,妾有話想稟告。”
文帝道:“你說。”
馮昭儀走到文帝座前,跪了下來,道:“回陛下,本來妾隻是有些許疑惑,可方才聽淮州王一番話,妾才恍然大悟。又見沮渠妹妹蒙受不白之冤,雖此時說有些不當,妾也不得不說了。”
裴明淮心裏暗道這馮昭儀還沒說正事就把自己摘得幹幹淨淨,卻見皇後嘴角微撇,看著馮昭儀道:“那馮昭儀就直說罷,若真是冤枉了沮渠昭儀,救她一命,可比你長年誦經禮佛更添功德了。”
馮昭儀道:“是,聽皇後吩咐。”她略頓了一頓,道,“其實我上次已經說過,那晚我原本在房中靜坐誦經,全不留心外麵。隻是我那靜室對著後園,常常不經意間也會望上一眼。我是見著有人過去,隻是那人身形極快,便如一縷輕煙,我疑是自己看錯了,隻是模模糊糊地覺得此人麵目猙獰,有些疑惑……”
她說到此處,垂頭道:“那日話隻說到此處,可是,當時我因為疑惑,還做了一件事,並沒有稟告陛下,還望陛下恕我這欺君之罪。”
皇後笑道:“你且說完,再看陛下恕還是不恕你這欺君之罪。”
馮昭儀道:“是。我誦經之時,向來不要人侍候,於是我便自己掀了簾子,走到外麵回廊上。我坐了大約一盞茶的光景,也沒再見著什麽,正打算回房,借著燈籠的光亮,我遠遠地見著一個人正自乙夫人的瑤華殿中出來,手裏抱著一個包袱,沉甸甸的也不知是什麽東西。”
清都長公主問道:“誰?”
馮昭儀一指地上那宮女屍身,道:“就是沮渠妹妹身邊這個寶蓮。”
她這話一出口,眾人皆驚。乙夫人退了幾步,臉色發白,叫道:“你……馮姊姊,你一定是看錯了……”
馮昭儀道:“我沒看錯。原本我也沒當回事,咱們姊妹間宮人來往,那是再尋常不過的事了。可是,偏我就看到了,那包袱包得不是特別嚴實,垂了一點兒什麽下來,那時我隻見著是件深色的絹緞,燈籠光映照下,卻有金光閃閃,十分顯眼。現在我知道了,是羅刹女衣裳的外麵一層。若非淮州王把這個把戲點穿,我是再想不到的。”
皇後轉頭,問沮渠儀平道:“那一晚,你可差過寶蓮去乙夫人瑤華殿?”
沮渠儀平大約是嚇得狠了,此時惶然不知所措,隻道:“我……皇後,我……我是真記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