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這時隻聽皇後笑道:“妹妹說得一點沒錯,這個喚‘薄鬢’,又喚作‘蟬鬢’。《古今注》裏麵說,魏文帝身邊的宮人就愛梳這個,縹緲如蟬,故喚蟬鬢。”
又聽一個女子笑道:“我雖不知叫這個,但我見過皇後宮裏的一幅畫兒,畫上那女子就梳的這發式。皇後今兒這打扮,就跟那個畫上的女子一模一樣,仙子一般,我們一比,就俗氣得很了。”
這女子年紀甚輕,看起來也就二十七八歲的樣子,裴明淮那夜跟她碰過一次麵,知道是悅夫人。文帝身邊夫人品級的嬪妃都是有子的,唯有這個悅夫人是例外,無兒無女,裴明淮細看她也並未覺得容貌特別出色,還不如乙夫人美貌,也不知是憑什麽能冊封夫人,悅氏在朝中也平常。他記得乙夫人出身乙弗氏,乙弗氏本是吐穀渾一支,多少有些塞外血統,個子甚高,膚色微黑,美得也甚爽朗大氣,發式也與其餘嬪妃不同,結了不少小辮,又用一串串的珠貝墜在辮腳。西河公主有些像她,但比她眉目要秀麗,肌膚也要白膩許多,幾乎看不出塞外血統了。
皇後微笑道:“那是顧愷之的《列女圖》,我照著畫的,實在是獻醜了。悅妹妹誇獎,我當不起。”
悅夫人忙問道:“這個顧愷之是誰?畫得當真好,能不能請他進宮,給我也畫上一幅?”
這一回不但蘇連,連裴明淮都差點在屏風後麵笑出聲來。皇後想必已經是見慣不驚,淡淡地道:“這位顧先生,已經去世了幾百年了。妹妹若是想要畫像,我倒是知道些個好畫師,請進來給妹妹畫便是。”
忽聽一陣笑聲,卻是發自清都長公主那邊。清都長公主聽她們說話,一直拿扇子掩著嘴,終究是掩不住了,笑出了聲。
悅夫人也自知是說錯了話,臉也紅了。皇後便問道:“怎麽不見玄夫人來?”
馮昭儀忙道:“回皇後,她……唉,她兒子剛去了不多久,她也病了……這都起不了床,實在是來不了,皇後恕罪。”
“是我的不是。”皇後道,“我前兒去看過她,她看起來還好,今兒怎麽病又重了?”說著對清都長公主道,“姊姊,明兒我們去看看她。孩子沒了,她不知道多難過呢。”
裴明淮聽到此處,回頭問蘇連道:“是病故的?”
“是。”蘇連拖長了聲音,道,“公子,不用那麽草木皆兵的,就是孩子太小了,一病就沒好。這宮裏不時興害別人孩子那一套,除非自己活膩了。”
裴明淮搖頭歎道:“這時候我才知道,宮裏的日子也不見得舒坦,莫說嬪妃,連皇帝都不是那麽好過的。”
蘇連道:“這算什麽!你想想先帝時候,皇後是赫連氏,左右昭儀一個是柔然可汗吳提的妹妹,一個是燕國馮氏的公主,還納了涼國的興平公主沮渠氏,哦,還有赫連皇後的兩個姊妹為貴人。其中三個都是被先帝滅了國的,柔然又是上百年的宿敵,你說,先帝這宮裏的日子舒坦嗎?”
裴明淮笑道:“我覺著倒甚好,先帝那不是要一統北方嗎,後宮枕席之間一統了,豈不是先行一步?”
蘇連斜著眼睛瞟了他一眼,笑道:“我看你倒是羨慕得很!你平日裏比誰都知禮,怎的私底下這輕薄話比誰都會說?”
“是,數你阿蘇正經。”裴明淮笑道。蘇連把嘴一撇,道:“太師素來端方持重,你怎麽一點不像他?”
裴明淮道:“我不像我爹爹像誰?”
“你……”蘇連話還不曾說完,便見著乙夫人起身,捧了麵前一個八曲銀盞,笑道:“咱們胡說八道的,讓長公主殿下和皇後殿下都笑話了。這些書啊畫的我們不懂,喝酒還是懂的,我先喝三杯,謝公主和皇後今日的宴了。”
那銀盞是個叵羅,底子甚淺,但也不小。裴明淮和蘇連就看著這乙夫人連喝三杯,杯杯見底,真是氣都不喘一下,臉都不紅一下,兩個人都看著她怔在那裏。最後,裴明淮說了一句:“皇上這宮裏,真是個個嬪妃都非俗人啊。”
旁邊嬪妃也站起陪飲,沮渠儀平喝了一杯,卻道:“這是什麽酒?我從沒喝過這樣子的。”
乙夫人也道:“方才喝得快了些,這時候覺著嗓子裏辣辣的。”
“這是雄黃酒,能殺百毒、辟百邪,原本端午是最該喝的。”皇後笑道,端了個小小的銀盞,向清都長公主道:“我敬姊姊一杯。”
清都長公主笑道:“哎喲,姊姊今兒是陪客,不必禮讓了。要這麽敬來敬去,這一晚上都不夠用。”又道,“你們都嚐嚐,阿真廚的粽子做得可好?”
蘇連低笑道:“公主殿下不耐煩了。”
裴明淮也笑,兩眼卻一瞬不瞬盯著席上眾嬪妃,道:“母親向來沒什麽耐性,豈不知再好的酒,也得要慢慢熱起來?”
眾嬪妃都是親手把那捆那粽子的五色絲線解開,一是覺得有趣,二來也是因為皇後賞賜,這禮還是要顧的。這時忽見趙海進來,手裏親自捧了一隻長頸鴨嘴的金壺,那壺身上繪的是雄獅圖案,壺頸上三圈聯珠紋,又鑲了一圈紅寶石,乃是西域進貢之物。趙海滿麵堆笑,朝清都長公主、皇後和眾嬪妃見了禮,道:“這是天師送過來的仙果,特意放在這壺兒裏供了好幾日,又得了珊瑚甕裏的露水,最能祛病健體。各位娘娘請嚐嚐,天師說了,誤了時辰就不好了。”
清都長公主點了點頭,道:“天師想得周到。”
趙海又笑道:“公主,皇後,天師還說,仙果從這壺裏取出來,切不可再用金器,一定得一個個地放在玉盤裏麵。”
皇後掩麵而笑,道:“這規矩還真多!知道了,擱這兒吧。”
趙海放下金壺,退出了中天殿,皇後回頭對清都長公主笑道:“對了,姊姊,我得了一樣東西,很是有趣,想請姊妹們一同去看看,如何?回來再嚐這仙果也不遲。”
清都長公主笑道:“什麽寶貝,還非要過去看?”
話雖如此,仍是站起了身。幾位嬪妃也紛紛起身,隻是個個都剛親手剝了粽子,這時也趕緊喚人取了銀盆來淨手。
裴明淮臉上笑意早已不見,望著那幾位嬪妃一動不動,眼中頗有冷意。待得所有嬪妃盡數離開中天殿,方道:“阿蘇,請陛下。”
蘇連應了一聲,快步而去。白芷不知何時已悄然來到屏風後麵,低問道:“公子,長公主問你,看得如何?”
裴明淮微微一笑,道:“不出所料,那個人沉不住氣了。”又道,“已經遣阿蘇去請皇上來中天殿,告訴母親,讓眾位娘娘稍候片刻便回來罷。”
本章知識點
孝文改製前的北魏服飾
在《九宮夜譚》出版的第一卷裏麵,除了古風人設圖,還有人物概念圖,可以讓大家比較直觀地感受一下北魏的時代氣息。
北魏一直到孝文帝改革的時候,其鮮卑化的程度都是非常高的,遠超過我們普遍的想象,可以看一看大同博物館司馬金龍或者是宋紹祖墓的陶俑,前者下葬時間是太和八年,後者是太和元年,最接近《九宮夜譚》和《九宮天闕》的年代,鮮卑化程度令人吃驚,幾乎看不到一點漢化的影子。九宮係列對人物衣飾描寫非常謹慎,就是不想去碰這個大坑。反複描寫的如慶雲、皇後的風帽,才是具有北魏典型風格的代表,改良一下還能用,所以一再出場。皇後的合歡帽(寫的是合歡錦風帽,實則已經被我偷偷改良了,因為合歡帽本來的樣式真的好難看啊……),景風鬥篷用的對鳳紋紫褐錦,包括天雨四華用的幡紋琦和絳地吉字紋錦,都是有實物出土的,前兩樣被我改了顏色。
北魏鮮卑風帽式樣很多,但萬變不離其宗——都難看得不得了,一直到北齊才出現了比較好看的款式。所以,《九宮夜譚》書後附的裴明淮概念圖事實上是把時間線往後延了至少十年,用的原型是楊機墓的文官俑,楊機墓在洛陽,已經是孝文遷都之後的事了。這是無可奈何的選擇,服飾改革前的鮮卑服實在是視覺效果非常愁人,看司馬金龍墓裏的陶俑就能想象。他的墓號稱平城時代第一壕,大同博物館鎮館之寶,應該是複原度極高的,我每次看到都感覺會失去繼續寫九宮的動力。
究竟在北魏前期,漢人們是被迫鮮卑化了,還是繼續穿漢裝,目前沒有很全麵的答案。根據情理和一些相關文物(如曹天度九層石塔台座的供養人,應該是漢人,穿的卻是胡報)來看,應該是在北魏統治勢力較強的地方鮮卑化強,而遠一點兒的,應該好一些。但是在北魏首都平城,哪怕是南來的琅琊王司馬金龍,都被鮮卑化得很厲害,所以按理說朝中漢臣也不能太漢化,所以在九宮裏麵特寫過兩次,都是說裴明淮穿得不一樣。怎麽個不一樣法,在《九宮天闕》之一《須彌樓》開頭給出答案了,步六孤氏的代表人物陸定國是“交領窄袖的朱衣男子”(從北魏留存下來的壁畫和小俑看,紅色是他們非常喜歡的顏色),而裴明淮的穿著是“小冠廣袖”。當然,裴明淮概念圖的這個穿法肯定是過分了,而且為了視覺效果好,也是逾製了,注意辟積的密集程度,已經達到了鞏縣石窟“帝後禮佛圖”的地步了。
淩羽的服飾是特別作了對比的。《九宮夜譚》之八《菩提心》裏麵淩羽出場,特寫過一回,為的就是把北朝裝束跟大家腦子裏麵普遍印象的魏晉風格區分開來。“裴明淮見淩羽已換了北地常見的裝束,白色雲紋錦緞袴褶,金冠上鑲了一顆龍眼大的明珠,腳踏金帶靴,跟先前兩回見著的時候大不相同了,更襯得人粉妝玉琢一般。”順便說一下,淩羽騎那匹庫莫奚國進貢的長角的馬,倒是真有其事,如果《魏書》沒有胡扯的話。《魏書》被稱為“穢史”,多少有些原因。
淩羽的概念圖是完全按照魏晉風格設計的,甚至有點複古,但在皇宮裏麵的打扮是絕對北朝化的,其實原型還是楊機墓文官俑,少年穿這樣問題不大,讓裴明淮穿就嫌小氣,所以裴明淮概念圖在原型的基礎上改動很大。淩羽的概念圖頭飾本來是用的冠,出來了一看,怎麽那麽像道士(雖然淩羽確實是道係人物……),於是換成了簪。而在第二部《九宮天闕》之一《須彌樓》裏麵,淩羽在冊封天師的時候確實穿了一回概念圖的道係服裝,即“一身淡黃衣衫,交領廣袖,腰帶垂結,頭上玉冠,看起來還真像是畫上的仙童”。淩羽的交領自然是左衽,但陸定國的交領也未必一定是右衽,因為那時候鮮卑服處於一種“左衽右衽隨意啊”的情況。
再說說慶雲公主。《九宮天闕》之一《須彌樓》的端午宴上,慶雲盛裝出場,“頭戴十字抱鬢髻,髻上簪了獸紋寶鈿,鬢邊又垂了華勝”,這個十字抱鬢髻事實上就是一個假髻,稱作蔽髻,在當時十分常見,基本上是複原了西安草場墓北魏墓女俑,獸紋寶鈿和華勝複原的是內蒙古出土的鮮卑貴族墓飾品。具體的可以參考《九宮夜譚》收入的慶雲概念圖,其中最突出的就是她的金步搖,相信在很多古裝劇都見過類似的,至於用得對不對那是另一回事。目前最完整的一個就是北燕北票馮素弗墓出土的,下麵本身是個籠冠,但女性用那種籠冠未必好看,所以慶雲這個還是改良款,看起來像馮素弗墓北燕款,其實原型還是晉代出土的。概念圖畫得比較顯眼,如果是實物還該小些。服裝仍然是參考的楊機墓女俑(除了花帔實物來自西安草場墓北魏墓女俑),換句話說,時間線往後拉了,這實際上是漢化後才常見的女裝了。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當時新娘服並不尚紅,更不要說什麽鳳冠霞帔了。究竟穿什麽不好說,所以像薑優這種江湖係人物還是用的魏晉係婚服,別的人,像屬於帝室九姓之一的鮮卑貴女長孫一涵成婚,直接就不寫了,沒法寫。江湖係人物像祝青寧穿魏晉風的也沒問題,好看又省事。最難的是官服係,特別讓人無所適從的是皇帝!目前比較主流的意見,還是北魏在孝文改製前,並沒有統一的官服,因為《魏書》裏無一字著筆,也並無任何可靠資料傳世。其實哪怕是孝文帝進行服製改革後,宮廷服製具體記載也比較模糊,一般我們都是以北齊為參考倒推的,鞏縣的“帝後禮佛圖”也是很好的參照物。
說到這裏,大概就可以理解文帝(原型文成帝)後宮嬪妃的著裝情況了,他的嬪妃都是根據《魏書》記錄來的,僅幾位有子的嬪妃有載,另外有兩位耿嬪(出生地和家族都不同,可以判定是不同的兩個人)和於闐公主於仙姬(封夫人)的墓誌出土。孝文帝在服製改革的時候,首先做的就是定六宮服,換而言之,之前就算不是大家愛怎麽穿就怎麽穿,至少也沒那麽明確的規定。所以,文帝後宮處於一個相當隨意的狀態,比如皇後是典型的複古派,到魏文帝(曹丕)後宮去都毫不違和;馮昭儀、沮渠儀平還是常見的鮮卑貴婦裝束,但是兩個人都各有特色,馮昭儀用了北燕最具代表性的步搖,沮渠儀平用了河西特有的織物做衣服;乙夫人(吐穀渾之乙弗氏)還帶了點“索頭”即小辮子的民族風,辮腳墜珠貝也是吐穀渾特色。另外要指出來,曹夫人的“曹”姓可能不是漢姓,很可能是匈奴曹氏,書裏處理成了在太武帝時代投魏的曹氏,在河西久了,被漢化的趨勢也比較大,所以她穿的衣裳多少跟裴明淮一樣,有點漢化趨勢了。悅夫人這個“悅”姓,最大的可能就是來自前燕的昌黎悅氏(屬遼東鮮卑),後來成為北魏內入諸姓,因此,她不清楚皇後的裝扮來源也是可以理解的。還有位玄夫人,這個姓也不多見,在文成帝時代能數得出來的是一位南朝將領,不知道跟玄夫人有沒有什麽關係。另外文成帝還有一位李夫人,我個人認為這位李夫人應該不是漢女,根據文成帝時代高車的頻繁出鏡率看,這個李夫人是高車叱李氏的可能性都大些,但是沒有什麽論據支撐。這位李夫人如果寫出來很容易跟生獻文帝的元皇後李貴人混淆,所以在九宮裏沒有出現。文成、獻文、孝文朝的後宮嬪妃搭配方式是很值得細考的,達到了一種相當巧妙的平衡,後麵會再另外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