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自前夜宮中接連出事以來,不僅禁軍日夜巡視,比起平日更多了數倍警覺,後宮中也是噤若寒蟬,各嬪妃連同宮女都在房中閉門不出,更多了十倍的謹小慎微。

暉華殿中,馮昭儀正在閉目靜坐,忽聽“當啷”一聲,睜眼一看,卻是宮女扶芳打碎了一個瓷瓶。馮宜華趕緊過來跟扶芳一同收拾,口裏埋怨道:“扶芳姑姑,你也真是不小心,這瓷瓶兒可是爹爹上次送來給姑母的。”

馮昭儀擱下了手中那串瑪瑙數珠,道:“宜華,扶芳是你的長輩,不許對她這樣說話。”

馮宜華聽馮昭儀如此說,忙斂身低頭,道:“扶芳姑姑,我是一時口快了,姑姑不要見責。”

扶芳忙笑道:“二小姐這是哪裏話?都是我粗手笨腳的,從小便如此,昭儀她看我這樣慣了,從不責備,全賴昭儀寬容了。”

馮昭儀似在聽她二人說話,又似全沒聽進去。半日,道:“打碎這瓷瓶,怨不得扶芳。說話不謹慎,也怨不得宜華。這一兩日,這宮裏靜得嚇人,隻有禁軍來來回回的聲響,又是腳步聲,又是兵器的聲響……誰又不心驚肉跳?……”

馮宜華朝她湊近了些,低聲道:“姑母,這到底還要到幾時?難不成,就一直不讓我們出宮門?”

“皇後中宮出事,羅刹女不知從何處而來,若不把這兩樣事弄清楚,我們誰都別想出宮門。”馮昭儀淡淡地道,“宜華,再去告訴咱們這兒的人,都老老實實待著,不論有什麽事,都不算事,不要出門……”

她話還沒說完,隻聽得外麵有人說話,卻是清都長公主身邊的女官白芷。見白芷過來,連馮昭儀都起身了,笑道:“不知公主殿下有何吩咐?”

白芷對著馮昭儀一禮,也笑道:“公主說了,前兒端午大宴,眾嬪妃們卻沒見著那等熱鬧,今兒雖晚了些,卻也聊勝於無。皇後中天殿設下宴了,讓阿真廚做了些粽子,請各位娘娘一同過去。”

馮昭儀笑道:“是,皇後娘娘和長公主殿下實在是有心了,還想著咱們。我這就更衣,即刻過中天殿去。”

馮宜華送了白芷出去,見白芷又去了琨華殿,回來見馮昭儀已回房更衣,忙上去服侍。見馮昭儀戴了平日大宴才用的百枝步搖,上麵綴的一片片金葉子靈動之極,隨著人行動便是搖搖曳曳的,便笑道:“姑母今兒打扮得真好看。”

馮昭儀對著銅鏡看了一看,笑道:“我這幾枝,還是我姑母留給我的,端正是從前的物事。”頓了一頓,又道,“宜華,你也去更衣,陪我一同去。”

馮宜華忙點頭答應,又道:“姑母,照你看,今兒這宴,是為了什麽?”

馮昭儀伸手輕撫頭上百枝金步搖,笑道:“還能是為了什麽,咱們這後宮裏麵,也要唱一出《公莫舞》了。隻不知今日哪一個腦瓜子不夠用的,會落這個套?”

馮宜華輕聲道:“姑母,我不太明白,還請姑母賜教。”

“這兩日都不讓人出宮半步,有些事自然做不了,自然就有人急得如火上烤的一般。”馮昭儀笑道,“今兒總算是有機會了,嬪妃出來哪能不帶人呢?帶幾個人,帶哪幾個,都是嬪妃自己說了算。好啦,還不知道下一次機會在何處,今兒哪怕是再險,也是要賭上一賭的。”

扶芳把外袍給馮昭儀披上,道:“昭儀知道那個羅刹女是從誰那處出來的?”

“有些疑惑,但無憑無據,也不好多言。”馮昭儀道,“狐狸總要露出尾巴的,何須我多事!”

說罷扶了馮宜華,道:“扶芳,你留在暉華殿,看好咱們的人,哪兒都別去,更別添亂。宜華,你再叫兩個丫頭,我們這就過去。”

馮宜華答應了,扶著馮昭儀剛走兩步,馮昭儀又道:“對了,我那裏有一盒墨,是你爹爹送來的,你捧上,這是特地給皇後尋的。”

扶芳把墨捧給馮宜華,馮宜華聞了一聞,笑道:“我還從來不知道,這墨香居然也這麽好聞。”

“你那幾個兄弟不愛讀書,你也不愛,紙啊筆的都不愛。”馮昭儀道,“咱們家兒女眾多,照我看,沒一個能有出息的!”

馮宜華低了頭,細聲道:“我……我也讀了的,班姬的《女誡》,我還能背呢。”

“我是小時候沒那好命,成天學的都是如何在這宮裏麵掙命,沒那麽多功夫讓我讀書。”馮昭儀冷冷地道,“可你們,請了老師教,一個個的都學不進去。《女誡》?這個讀了有何用?讀這個不過是敷衍罷了,真讀了有用的可不是這個!你便是把《論語》讀一遍,也強似這個百倍千倍!”

扶芳見勢不妙,忙上前賠笑道:“昭儀你也真是,這不是要去中宮嗎?好好的罵二小姐作什麽?照我看,二小姐這般品貌兼備,以後一定能嫁個如意郎君,當個王妃什麽的,決然不在話下。”

“王妃?”馮昭儀一笑,道,“那也要看是誰的王妃。你有南郡王女兒的才情麽?就憑這才情,李音才能穩穩坐上太子正妃的位置。長公主硬把高家那丫頭塞給她兒子,也沒成,淮州王壓根不曾拿眼看她一下,哪怕她美貌溫柔得很呢。我原本有意讓你嫁淮州王,可照這樣子看來,難。”

馮宜華一驚,衝口而出,道:“我不嫁……”

“你想嫁,人家也不肯娶。”馮昭儀打斷她道,“走吧!一會不管宴上發生什麽事,你都安安靜靜待著,一句話也別多說,明白了麽?”

馮宜華哪敢再多說,忙低頭斂容,小心翼翼地跟著馮昭儀一路到了中宮。宴設在中宮正殿中天殿,皇後居中,清都長公主在左首相陪。眾嬪妃依品級而坐,這晚是人齊得不能再齊了,凡夫人以上的妃嬪都來了。大魏後宮品級在初時是隨意得很,開國烈祖時候,凡皇後以下皆稱夫人,到太武皇帝之時,才設次於皇後的左右昭儀,再以下是夫人、貴人、嬪、椒房等。

裴明淮與蘇連二人坐在一扇雲母屏風後麵,蘇連低聲笑道:“公子,怕這場合你是第一回見吧?是不是覺得尷尬得很?”

“豈止尷尬。”裴明淮苦笑道,“恨不得趕緊溜掉。我比不得你,沒見過這場合。”

蘇連眨眼,道:“這可不是你自己提的?你要設這場鴻門宴,皇上依了,公主和皇後都依了,你可別臨陣脫逃。”

裴明淮道:“我總歸是外臣……”這時見最後一個到的馮昭儀也進來了,便也不說了,隻盯著她看。蘇連見到侍候在馮昭儀身邊的馮宜華,便道:“啊,馮家二女也來了。”

“誰?”裴明淮問,看馮宜華模樣是跟馮昭儀頗有幾分相似。蘇連道:“你怎麽什麽都不知道。馮昭儀她哥哥的女兒,哎喲,她這個哥哥納了好多個妾,生了一堆兒子女兒。馮昭儀最喜歡的是這個嫡出的二小姐,平日都帶在身邊。照我看,她是想把這個品貌最好的二小姐嫁給哪個王公貴族呢。”

裴明淮哪裏耐煩聽這些,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但終歸仍是不能不聽進去。忽然心中一動,道:“馮昭儀是多大年紀為妃的?”

“唔?”蘇連不提防裴明淮問這個,想了一想,道,“應該也就是十五六歲吧?怎麽了?”

裴明淮慢吞吞地說道:“她這麽早就跟了皇上,怎麽這麽多年,就沒有一男半女?看旁的幾位夫人,都是有孩子的。”

這一言提醒了蘇連,卻也答不出來。裴明淮透過屏風,一個個地對著席上的眾嬪妃看去。大代素喜熱鬧豔麗的顏色,所以宮嬪們衣裳顏色也個個都嬌豔得很,大都是深深淺淺的紅色,乙夫人身上的是深紅色的對獸對鳳紋錦,馮昭儀是一件樓堞獸麵紋錦。這織錦大有來頭,被稱為“有列堞錦,文似雲霞覆城雉樓堞”,便似彩色雲紋盤旋一般,另外幾位夫人也都穿紅穿黃,花團錦簇。

“曹夫人是不是河西來的狄人?”裴明淮低聲問蘇連,“世祖時候便降了,才入河西的?”

蘇連點頭道:“不錯,跟無憂他們家也交情不錯。嗯,曹氏曆數上去,原是右單於,也可謂顯赫了。”

裴明淮細看曹夫人,見她膚色白皙,細眉鳳目,一件蓮花紋樣的黃衫子也跟其餘幾位夫人的交領樣式有些不同,便道:“他們在河西也跟當地大族聯姻,這位曹夫人我看起來真不像狄人了。”

“自然了,河西顯赫的高門士族不少,能聯姻自然是好的。”蘇連又去看沮渠儀平,隻她穿了一件淺褐色底白色花紋的衫子,全沒豔色,隻花紋間又編了些極細的金線,微微閃亮,頗見奢華之意。

蘇連笑道:“咦,她是不是因為相貌最好,所以穿得反而最不顯眼?”

此時秋蘭轉到了屏風後麵,手裏端了隻漆盤,笑道:“你們懂什麽。沮渠昭儀那件衣裳跟旁的不同,喚作平紋緯錦。”

蘇連笑道:“勞動秋蘭姑姑了。這是送什麽來了?”

秋蘭將漆盤擱下,隻見裏麵放了青瓷的茶壺茶碗,還有幾盤子點心果子。“皇後她說,你們在這裏也不知得等多久,可別連口水都沒得喝。”

裴明淮道:“姑姑就是愛操心,這時候都還要操心這些。”又問道,“沮渠昭儀那件衣服怎麽了?”

秋蘭道:“我也是聽文繡大監說的,那是河西那邊常用的一種織法,是以綿線為經緯來織的。而咱們這兒,大都是用繅絲得來的線織的……”她見蘇連和裴明淮都聽得一臉愣神,一笑道,“好啦,你們怎麽懂這些!”

蘇連卻好奇起來,非得問個究竟,忙道:“這不過是兩種織法,又有什麽了?”

“繅絲就必得殺蛹,而河西用的綿線就不必。聽來自河西的宮人說,她們那邊素來信佛,不願殺生。”秋蘭笑道,“是真是假這不知道,我也不懂,但這樣織法確是從河西那邊傳來的,而沮渠昭儀嘛……你們自然知道,她本是涼國公主。所以她喜歡河西那邊送來的絹匹做衣裳,不足為奇。她這一匹做衣裳的料子現在已經很難找了,是高昌的丘慈錦。”

說著她又隔著屏風朝馮昭儀點了點頭,道,“就像馮昭儀頭上的金步搖,還是從她姑母那裏傳下來的。馮昭儀的姑母從前也是先帝的左昭儀,不過她當年入宮的時候,燕國還沒亡於先帝之手呢,她是公主,甚是風光,也帶了不少的嫁妝來,這百枝步搖就是她入宮的時候戴的。燕國不止女子戴步搖,男子也戴,我見過馮昭儀的兄長,那步搖冠著實特別。”

裴明淮點了點頭,道:“多謝秋蘭姑姑指點了。”

秋蘭笑道:“不敢不敢,你們在這裏看著吧,我侍候皇後去了。”

見秋蘭走了,蘇連悄聲對裴明淮道:“皇上是真挺喜歡那位沮渠昭儀的啊,大老遠地進貢絹匹給她做衣裳。那晚出事,皇上也就對她一人格外回護。”

裴明淮點頭,道:“不錯,這我們都能看出來。也正為此,皇上這個局,天鬼很難破。沮渠儀平是莫瓌的妹妹,若太子出事,她的兒子就是下一位太子。可大魏的子貴母死製又擺在這裏,齊郡王要冊封太子,沮渠儀平必死無疑。”

蘇連淡淡一笑,道:“比起冊封太子,莫瓌不會在意這個妹子的死活。”

“但若是沮渠儀平死了,聯係莫瓌跟齊郡王那條帶子就斷了。齊郡王年紀不算太小了,若沒了母親,很難掌控他。”裴明淮道,“還有,沮渠儀平有個大靠山,就是薑優。她是薑優如今世上唯一的親人,薑優決不會眼看著沮渠儀平死的。薑優相助天鬼,不外天鬼於她有恩,可是,若天鬼真不顧沮渠儀平死活,很難說薑優會做出什麽事來。江湖傳言,星霜仙子從來都是脾氣古怪,不管是非,自行其是。”

這時隻聽皇後道:“今兒請各位妹妹來我宮裏,隻因想著,單單是皇上他們在武周山大宴,咱們姊妹卻悶在宮裏,實在是無趣得很。”說著以袖掩麵,輕笑道,“這些粽子是我特意讓阿真廚作的,有甜的,也有鹹的,還有果仁兒的,妹妹們嚐嚐,即便不當是端午該吃的,就當是點心小食,隨意用些。”

皇後在這一群花團錦簇豔麗非凡的嬪妃中,卻是素淨得很,一身淡色衣衫,頭挽蟬鬢,插了一支銀鏤雙蝶簪,體態風流,弱不勝衣,一舉一動間宛如神仙妃子。馮昭儀起身笑道:“多謝皇後想著咱們。皇後送來的菖蒲艾草,我都親手掛上了,得皇後眷顧,必當無病無災。”又對馮宜華道,“把東西給皇後呈上去。”

皇後笑道:“什麽好東西?”

馮昭儀賠笑道:“是南邊的墨,知道皇後殿下愛寫字畫畫,特意讓我哥哥去尋來的,皇後別嫌棄。”

皇後對站在身後的一個杏色衣衫的美貌少女道:“尹如,去拿過來。”

那少女下得階來,自馮宜華手裏接過了那盒子,又捧到了皇後身邊。皇後就著她手看了一看,點了點頭道:“馮昭儀費心了。”又對那少女道,“這墨你看如何?”

少女細看了看,笑道:“店山之鬆煙,代郡之鹿膠,果然極好。”

馮昭儀見那少女十分端莊,便笑問道:“這位就是皇後新封的林女尚書?果然是一身的書香氣。”

林尹如聽馮昭儀如此誇獎,忙斂身行禮,道:“昭儀謬讚。”

皇後回頭對林尹如道:“你把昭儀送的墨拿到我書房去放著,這裏吃吃喝喝的,可別玷辱了。”

林尹如忙應了,捧了墨盒自去。馮昭儀笑道:“皇後殿下連身邊的女尚書,都知書識禮,比不得我們旁邊的,一個個像燒火丫頭。”

皇後看了馮宜華一眼,道:“哪有這樣漂亮的燒火丫頭。”又叫住林尹如,道,“把我那支玳瑁簪取來賞給馮二姑娘吧。”

馮宜華不提防皇後賞賜,忙跪下謝恩。皇後笑道:“快起來吧。我好久不曾見你嫡母博陵長公主了,叫她空了來宮裏逛逛。”

馮宜華受寵若驚,忙答應著,裴明淮聽眾嬪妃你一言我一語說些奉承話,隻覺無聊得緊,一眼瞥見清都長公主正在一旁拿扇子掩著嘴打嗬欠,差點沒忍住笑出聲來。又聽沮渠儀平道:“皇後,你這發式真是好看,梳得薄薄的,簡直像是透明的一樣。”

蘇連回頭對裴明淮笑道:“又是一個不讀書的。蟬鬢都不知道!”

“我怕陛下這宮裏麵,能談詩論文的,除了姑姑還真沒幾個。”裴明淮笑道,“照我看,這時候也罷了,若是先帝時候,別國來的公主,恐怕互相說話都聽不懂吧?”

蘇連笑道:“這還真是。聽說那尉昭儀從於闐嫁過來的時候,便是不會說這裏話的,苦苦地學了幾年……”他此話一出口便知道說錯了,提到尉昭儀,裴明淮又怎會不想到景風?立時閉嘴,再不敢多言。